第四章2(1 / 1)

官场酒局 许开祯 18567 字 3个月前

菜是提前点好的,田家耕电话里请示过万庆河,万庆河说这种事还用得着请示,你老田点的菜,我哪有资格审核,点什么吃什么,关键不在吃,在酒,明白不?田家耕不敢大意,两桌菜都是精挑细选的,搭配相当讲究,论档次,在南州也算是最高规格。就算来了副省长级别的,也不过如此。为了表明自己的态度,还特意到后堂跟申有志交待,要申有志亲自掌勺,用心烧制两道看家菜。申有志大约心虚,自己做了什么自己知道。田家耕说时,申有志一个劲点头,吓得头都不敢抬一下。

长江厅热闹非凡,这热闹一半是制造出来的,一半是烘托出来的。官场接待,缺了热闹断断不行,怎么制造热闹,怎么烘托气氛,就成了一门学问。以前是见面就段子,互相取笑互相挖苦,你一个国有老总如何欺负小秘,他一个市长如何逗女下属,总之跟官场都沾边,但又都不沾边。让你听了,笑了,开心的,受教了,但又不觉得在打击你针对你。官场段子其实是最有学问的一种段子,段子的原创者不是别人,正是这些官场高手。后来高层意识到这是一个问题,不让传播这种低级趣味含沙射影的段子了,在领导干部间率先提倡红色短信红色段子,但这种东西只适合在正规场合,吃饭喝酒这种地方,说出来未免有点太正统。但热闹总是挡不住的,禁止了这面,那面就开了,就跟公款消费公车配置一样,你禁你的,我坐我的,换个形式而已。反正缺什么也不会缺借口,更不会缺理由。段子不让讲,就讲别的。什么流行讲什么,什么能热闹讲什么。官场中人聚一起为什么老爱讲这些,这是官场本性决定了的。你想想,天天有应酬,天天有接待,不是你请就是我宴,大家总要以各种理由聚一起。聚一起当然不是为了吃喝,如果只是为了吃吃喝喝,你就把官场看低了,看俗了。官场中的相聚大约有三个类型,一是联系感情,加强团结。感情不是靠工作建立的,工作建立起来的只能叫关系,真正的感情就是在这种潇潇洒洒的场合你一杯酒我一杯茶,边说边喝建立起来的。官员们常将这叫“坐坐”。时间久了,忽然想起没跟哪一个领导一块坐了,觉得感情有点陌生,距离有些远,于是一个电话过去,客客气气虚虚实实一聊一会,然后道:“找个地方坐坐吧,再不坐,生了。”对方一觉也是这么个理,欣然答应:“坐坐吧,坐坐还是好。”于是商定地方,就坐了。二是说事。官场中的事有大事小事之分,但凡工作的事,本来都是大事,但在官员这里,一律可作小事。因为工作可以在任何地方谈,可以名正言顺谈,可以上你办公室,一本正经跟你谈,凡是这种能公开谈的事,都不能划进大事,尽管看上去很大,但它真不是大事,顶多算是公事。公事不难人,公事也不纠结人。纠结官员的,往往是小事,是极其个性化隐秘化的事。这类事往往不大,小。比如为朋友说情,比如有个关系要安排,比如有个地产商要拿一块地,还比如某个美丽的妹妹要跟某单位某部门做笔小生意,相比官员们天天喊的谈的,这都是小事,但没有一个官员真能拿这些事当小事。在他们眼里,这才是大事,是务必要认真去沟通认真去协调的事。这类事当然不能在办公室谈,同样也不能在家里谈,现在家很敏感,官员们为了表白自己的清正廉明,已经很少让别人去家里了,于是酒店茶坊桑拿夜总会,商务会馆,就成了解决小事的地方。还有第三种类型,就是介绍关系。每个人都不是孤立的,每个人都渴望融入一个集体,融入一个圈子或联盟,官场这种联盟或圈子更盛。没有这样一个圈子,你是活不下去的,但圈子太多也不行,容易分神,容易迷失,容易走错方向。官场为官,有两点你必须掌握好,一是排队,一是入圈。你想进圈子,就要不断地去结识关系,认识新的成员。同样,新的成员也想认识你,跟你建立密切关系。一来一往,这种聚会就多了起来。

既然要聚,就得说话,不能个个是哑巴,不能冷着脸不搭理人家。可说什么话,怎么说,这又是学问。不管哪种情况,都不能见面就说事,就直奔主题,得有个过度,有个铺垫,有个前奏。这前奏,就需要别的一些东西来充填。于是就有了段子,就有了笑话,就有了场面上这些不咸不淡听起来乐活听完什么也留不下的汤汤水水的话。

官场聚会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正事不能谈。像今天这种场合,这么多人,来自不同市,抱着不同目的,你怎么谈正事?要说的话不但不能涉及到某个具体人,更不能涉及到某件具体事,否则,人家容易对号入座。人多耳杂,有些话有些事可能言者无心,但听者保不定会有意,一旦再传出去,那就成是非。所以只能谈歪的,谈邪的,插科打诨,怎么热闹怎么不着边际怎么来。这就是官场聚会之特色。有段日子,田家耕发现,南州的公务员们热门打双扣,两副扑克牌一集中,一进酒店就打,打得昏天昏地,田家耕搞不明白,怎么突然间爱起了这个?后来他明白,大家聚一起,谈啥心里也不踏实,说啥都觉是在扳弄是非,莫不如打牌,一则把气氛打活跃了,二则也把时间消磨过去了。以前流行打麻将,后来市委组织部下了文件,说是麻将影响坏,不让打了,才换成这种扑克牌。民间都说,所有的娱乐方式都是官方流行起来的,其实不是官员们爱玩,而是他们也没有办法。

这天万庆河说身体,说身体其实也是官员们一个特征。比如前几年,官员们见面,老爱说自己三高,今天这个高明天那个高,就是该高的东西不高。意思就是自己还原地踏步走,为革命搭进了身体,搭进了健康,但该得的官职却得不到。拿身体隐喻仕途,拿身体隐喻所处的环境。班子不团结了,就说身体各器官打架。被人暗算了,就说夜黑走路,踩了石头,摔跤了。总之,听着像说身体,其实还是发泄心中不满。后来大家都这么说,流俗了,没了新鲜感,就不说了。又换别的。

但今天,万庆河又拿身体开涮,进了包间,大家都还在气氛中,万庆河看着红光满面的李达说:“看到李总斗志高扬,年轻得让人吃惊,羡慕啊,我这辆破车,跑不动了,每个零件都闹罢工。”李达也是快人快语,这种场面上的话,难不住他的,边脱衣服边说:“市长怎么能说是破车呢,怎么看怎么像火箭,你要是破车,我这辆,就是老牛破车了,你们说,是不是呀。”哈哈笑着将目光交给身后的莫晓落。女人们在这种场合是很容易兴奋的,尤其莫晓落这种女人,天生就是往这种热闹里面掺的,边接李达衣服边道:“两位首长的身体,我可不敢拿来乱开玩笑。在我眼里,就两个大帅哥,迷死了。”

“迷李老板行,迷我不行,会出事的。”万庆河笑着打趣。李达故意道:“南州太迷人啊,看看,晓落一到南州,就兴奋得不能自己。晓落,快跟市长讲讲,这些天都迷了些什么?”

莫晓落接话道:“除了帅哥,还是帅哥,我才不迷别的呢,今天我要跟市长坐,谁也不能抢我位置。”说着,真就往万庆河身边来了。万庆河略显慌张,本能地挪了挪步子。正好陆乙春进门,笑道:“这么热闹啊,高朋满屋,我都吓得不敢进屋了。”

李达瞅一眼满面笑容的陆乙春:“刚说帅哥呢,美女局长又来了。哎呀,惊眼哟,我说市长怎么嘲讽自己身体呢,有陆局长这样的美女,要是我在南州,保准也消瘦,为伊消得人憔悴嘛。”这话听上去过,其实一点不过。官场的恭维是有讲究的,明着恭维肉麻,暗着恭维又怕人家理解不了,借男人恭维女人,借女人抬举男人,这才叫艺术。

万庆河顺势道:“现在知道了吧,还说我是火箭,我看李老总才是火箭,长征二号!”

这长征二字,是颇有些邪意的,会意者马上笑出声来。在场的人几乎都知道,李达是个风流人物,在乌岭曾经闹出不少风流韵事,最严重的一次,乌化集团有位漂亮的女团委副书记,让李达搞大了肚子,腆着大肚子赖他办公室不走,非要跟他要个说法。李达看着曾经喜爱如今却越来越厌烦的女团委书记,说:“这样吧,我把你书记前面的副字拿掉,你把肚子里的孩子拿掉,我们再谈,好不?”女团委副书记当然不乐意,她太知道肚子里面孩子的重要性了,死死地抱住肚子说:“休想,除非你马上娶我。”

“好,好,好。”李达连说三声好,丢下女书记出去了,不多时,李达老婆来了,还带着两个师妹。李达老婆也在乌化集团,是乌化集团最早的一批化验员,当然也是那个时期最漂亮的一位化验员,不然,成不了李达老婆。李达老婆看着女团委书记说:“听说你想嫁我们老李?”女团委书记说:“他搞大了我肚子。”李达老婆说:“起来我看看,是不是我们家老李搞大的。”女团委书记刚站起,李达老婆就扑上去。李达老婆现在八十二公斤,足有两个女团委书记重。她扑过去,趁团委书记站立不稳,一抱子将她抱怀里,如同男人强奸女人一样,重重地将女团委书记压在了沙发上。两个跟来的师妹一看李达老婆动手,马上响应,撕头发的撕头发,抓脸蛋的抓脸蛋,办公室里响起女团委书记尖利而嘶哑的叫声。半小时过去,女团委书记出来了,红肿着脸,一瘸一拐,看上去既伤心又绝望。李达老婆跟女团委书记指出三条路,一,把孩子生下来,到北京做亲子鉴定,如果真是她家老李的种,她走,让小妖精进门。但前提是,小妖精这张脸,她会抓破三分之二。二,把孩子拿掉,给她三万块钱做损失费,滚出乌化集团,想上哪上哪。第三,也是最致命的一条,哪天晚上一高兴,叫几个刚出狱的年轻人,把她给**了,连她肚子里的孩子也不放过,然后扒光她衣服,让她在街上睡两天两夜。李达老婆是谁啊,全集团的人都知道,她是那种既能唬又敢真做的女人,之前就把一想充当小三的集团公司女员工衣服给扒光了,不是在公司,是在一家酒吧。当然不是她自己做的,做这种事,压根用不着她亲自动手。女团委书记当然怕啊,后来,女团委书记还是惧于各种压力,乖乖把肚子里的孩子拿掉了。李达也没太对不起她,将她调离开集团,弄到乌岭市里一家单位上班去了。李达两口子,关系很搞笑,老婆明明知道李达在外面胡搞,但在关键时候,尤其搞出问题时,就义不容辞站出来帮李达。李达呢,老婆前脚帮他把障碍扫清楚,后脚他就又乘胜前进了,一点也不给老婆休息的机会。就算是这样,老婆对他还是忠心耿耿,从没说过要离婚什么的。天下的事,要多奇有多奇,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遇不到的。李达最近又跟乌岭市电视台一新招的女主播搞得热火朝天,万庆河也听到不少风言风语,包括集团董事长白慈光郑重其事告诫李达,让他管好下面,少在丢人现眼。可李达依旧我行我素,并不收敛。企业干部跟地方干部还是很有区别的,尤其国有大型骨干企业的老总们,这方面花花事儿就是多,也很少听到因这方面的事受处理的。万庆河这句话,听着像是开玩笑,其实也有暗暗敲打李达的意思。当然,他不是对李达这方面的放纵看不惯,他是借机传递另一种信息,李达这次来,给南州出了不少难题,这些难题目前为止都要万庆河一个人去解决,万庆河虽然脸上笑着,热情得很,心里,却怎么也是有牢骚的。有牢骚而不便明说,只好借这个机会暗示一下。

李达当然听得出,他是谁啊,这次来,他就是故意搅局故意抬杠的,担当的角色他自己清楚,也知道,南州方面肯定意见不小。可李达也有李达的难处,不是他不想把事情搞顺利,他算老几,虽然在乌化,在乌岭,他呼风唤雨,但他不过是白慈光门下一忠实走狗。李达对此定位很准,个别场合,也敢这么公开说。这次制造别扭,绝不是他李达本意,而是白大老板亲自秘授了的,怕他办事不利,还特意将莫晓落派来,明着是给他当助理,其实真实用意,李达再是清楚不过。对此李达并无怨言,他的一切都是白慈光给的,没有白慈光的信任和提携,他李达狗屁也不是,说不定现在还在哪个车间当个主任。不过对白慈光突然反悔的真实用意,李达到现在也不清楚。他也猜想过,可能跟前景实业有关,更可能跟省里高层有关,但这种事只能猜猜,绝不敢乱说,也不敢乱问。白慈光告诉他多少,他听多少,不说的,李达一概不问。他估计莫晓落也不太知情,他这次来,就是把该扮演的角色扮好。

“好,好,我做长征二号,市长呢,就是长征一号。”李达显得很大度,一句话又把大家逗笑了。

没想这时候莫晓落说:“拿火箭比不大好吧,火箭是要上天的,市长飞那么高,我可够不着。我就喜欢市长稳稳当当坐我面前,让我仰望个够。”莫晓落本是想讨好一下万庆河,可出语不妥,用了上天两个字。李达怕万庆河多想,接话就道:“听听,现在的人居心叵测啊,怕市长高升,楞要给拽下来。”

“哪有嘛。”莫晓落也意识到刚才那话欠妥,趁势撒出一个娇,娇滴滴嗔了李达一眼,道:“我是怕市长飞得太快,把我的心给掳走了嘛。”这边万庆河笑说:“就算我飞得再快,也不敢把莫妹妹的心拐走啊,心是长根的,牢着呢。”由身体转到心,再由心转到身体,总之,听着都在谦虚,都在损自己,实,却在恭维对方抬举对方,当然,对自己的损也是假的,不过是拿身体做个话题,借以说官场那些升啊降的事。这种话说者轻松,听者有味,听完更觉意犹未尽。比如李达说为革命操劳太多,操得头上快要寸毛不生了。万庆河马上笑还一句:“你那是把挡绊的东西都省了,直冲云霄啊。看你头顶就知道,一片光明,哪像我,一堆麻烦!”

玩笑开够了,热闹也凑足了,该含沙射影表达的,也都当菜一样提前给对方上了。李达看似是笑着接受,其实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愉快,毕竟在他眼里,自己这个副老总,怎么着也比万庆河那个一点,尽管前面多个副字,可操作起事来,绝不比万庆河能量小。要是面前坐的是书记高原,那另当别论,但万庆河给他敲边鼓,他心里不大舒服。

把不舒服表现成舒服,是为官者的拿手本领,如果你连这点本领都练不到家,趁早别在官场混了。李达脸上写满喜色,看万庆河的目光,也不那么含着味儿了。不搞合作是两家,一搞合作就是一家人,这点把握他还是有。往后,大家还要同舟共济共谋发展呢。

万庆河开始张罗着入座。

今天这座次,真是不好排。这也是万庆河比较头痛的地方,昨天找陆乙春和田家耕,本想就这个问题问一下,后来一想,如果这点小事都问,他这个市长,会越来越没威信的。要说呢,不难排,他直接坐主位,李达坐左手,这边是乌岭副市长,依次而坐便是。可万庆河知道,李达是个什么也介意的人,尤其这种小节,别人都可以忽略,独独李达忽略不了,特别计较。所以一开始,万庆河坚持让李达坐主位,说怎么着李大老总也是客人,按南州规矩,客人当然上坐。李达谦虚道:“哪有老总凌驾于市长之上的,这不是让我犯错误嘛,不敢不敢,还是市长坐。再说了,那可是埋单席,市长不会是让我掏钱吧,我这钱包可没市长鼓呢。”

万庆河笑说:“论钱可就是小瞧我了,就算李老总天天大宴宾客,也不会伤及毫毛,那么大一集团,拔根头发也比我南州腰粗啊。”

“那不行,该拔的拔,不该拔的一根也不能动,这错误我不能犯,犯了,以后你们得到另一个地方看我去。”李达这人说话还是比万庆河他们随便,这种霉气的话,万庆河这种政府官员是不会说的,这也是企业为官的好处,不太像政府这边谨小慎微。环境不同,打造出的官品也不同。

客气到了,李达面子也有了,主座自然让给了万庆河。这也符合现实,毕竟万庆河是市长,乌化集团比乌岭市高半级,但不能说比任何市也高半级。官场这种微妙的东西,什么地方都要讲到。李达坐在了万庆河左边,过去是今天的贵客于则洋,再过去就是莫晓落。莫晓落虽是吵着要跟万庆河坐,真到了落座的时候,她的屁股很自然地搁在了于则洋身边。从这个细节,田家耕感觉到了于则洋的份量。这人,怕是真有些背景呢,他暗自提醒自己,今天一定要留神。

万庆河右边是乌岭副市长刘子源,再过来是乌岭秘书长温久恒。温久恒落座的时候,又跟柳明客套半天,力劝柳明到他上边,柳明哪敢,今天他不过是陪客,还是热情有加地将温久恒让到了上边。

众人坐好,田家耕才默无声息地坐下,他的位置永远在最下面。陆乙春过意不去,非要拉他坐另一个位置,田家耕瞪陆乙春一眼,暗示她别添乱,陆乙春只好乖乖服从。她坐在离莫晓落不远的位子上,中间夹了一位美女一位帅哥,都是乌岭那边的,她的任务就是陪好乌岭来的招商局长。对口部门对口陪,这也算是官场特色吧。

一阵寒喧,万庆河把目光投了过来,田家耕知道可以上菜了,冲服务员示了下眼色。今天到长江厅服务的,都是南州宾馆顶尖级的服务员。南州宾馆是南州的老字号,在宾馆业界向来有老大之称。因为国有身份,加上不断有领导往里面塞人,这里的服务员总是超员。超员却没人干活,就是国有单位的通病。因为大家都是有背景的人,都有来头,都想做管理而不想做具体事。一度时期,宾馆差点陷于瘫痪,惹得领导们很不高兴。田家耕接手接待办工作后,对宾馆进行了改革,尤其对餐饮这一块,改革幅度相对大。他把服务员按年龄分成三级,将最年轻的一批选配到餐饮部,工资实行浮动,按岗考核。将年龄偏大又有背景的那些“顽固”者分流到与客人不大接触的部门,同时又跟南州职业学院签订了长期合同,不断从他们那里发现“人才”,招引“人才”。这样做了半年,南州宾馆有了很大起色。有次高原接待完客人,专门把田家耕留下,说:“让你到接待办,本来是想过度一下,没想还给你找准了位置,这也算歪打正着哟。”田家耕谦虚几句,高原又说:“南州宾馆,既是南州服务业的老大,是门面,是窗口,但也是大包袱。不瞒你说,我是想甩掉这个包袱的,没必要背。既然搞市场,咱们就痛痛快快搞,政府接待这一块,迟早要融入到市场,不能老是自己的锅自己背着,自己的勺把子自己抓着。至于如何甩,如何把它变得更合理,这课题就交给你了。”

打那天起,田家耕心里又多了东西,关于南州宾馆的下一步,他得先打出一个腹稿来。不过这是闲话,跟今天的接待没有关系。

冷菜很快布齐,酒也一一斟满,田家耕又冲万庆河示了一眼。万庆河朗笑着抓起杯子说:“承蒙乌岭各位领导的厚爱,让我和柳市长有机会跟大家坐在一起,菜简单了点,酒水嘛,也马马虎虎,跟乌岭当然没法比。但我和柳市长的心,却一点不敢马虎。今天这宴呢,一是感谢李老总和刘市长,能时刻关怀我们南州,能跟我们穷市的同志打成一片,帮我们想办法出主意,度过眼下这难关。二来呢,也想借李总和刘市长,以及我们漂亮的美女莫总,表达一下南州对乌化集团的感谢,对白董事长长期以来对南州的关怀与厚爱,以及工作上的指导谨表感谢。当然,这不是我个人的意思,之前高书记专门打过电话,再三叮嘱我和柳市长,一定要照顾好各位领导的生活,不能让领导们只顾辛苦工作,在生活上受累。这些天实在不周到啊,我这个市长实在失职,没能多陪李老总多喝几杯,今天呢,一并补上。”

万庆河还在侃侃而谈,李达耐不住了,抢过话说:“怎么感觉进了大会堂啊,这是吃饭呢还是听报告。一桌的佳肴,我口水都控制不住了。”

李达这个玩笑开得有些过了,别以为这是饭局,这是酒宴。其实酒宴也是分类型的,像这种正规宴请,就跟正常的工作没什么两样,甭看刚才没上桌前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瞎凑热闹,一等上了酒桌,还真就跟坐会议室里没啥两样。这个时候万庆河代表的不是他自己,是南州。李达代表的也不是他自己,是白慈光,是乌岭。万庆河这番话听上去像跟酒宴的气氛不融合,恰恰却又是这种酒宴必需的。李达也不是不知道一点,还是跟他所处的环境有关。企业的禁忌要比政府少得多,企业的规矩也比政府少得多。李达在乌岭喝惯那种缺少“禁忌”的酒了,到别的地方,就有些受不住。当然,更关键的,还是跟个人身份有关。再怎么着,李达在乌化集团也是三把手,离二把手还有一段距离,离一把手,距离就更大。如果换了白慈光,绝不会这样。而万庆河毕竟是市长,这就是区别。

万庆河呵呵笑了一声,没接李达茬,继续道:“我还有更重要的一条,今天这酒宴,既是为李老总一行摆的,更是为我们今天的新客人,前景实业于总摆的。相比乌化集团和乌岭市两个老伙伴,于总的到来,更令我们惊喜,当然,这也得益于李老总,是你把这么好的合作伙伴,这么尊重的贵宾给我们带来,今天呢,就让我们一并把这几层意思表了。我的话可能多了,好,不再扫大家的兴,这杯酒我先干了,表示一下歉意。下面呢,请乌化李老总给我们讲几句,助助今天的酒兴。”

万庆河说完,一仰脖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算是先亮出了姿态。李达没想到万庆河会将他一军,一时有些尴尬,不过很快就淡定。也抓起杯子说:“我可没有市长这么好的口才,市长这番话,让我受益匪浅啊。我呢,就接市长这个茬,隆重推出我们共同的贵宾,前景实业总经理则洋老弟,今天这个场,算是我为则洋老弟捧吧。希望能借万市长的地盘,借万市长的酒,把这位小老弟招待好,至于以后怎么合作,怎么往深里去,那我就管不着了。我这个媒人,只做一半,能不能联成姻,就要看你们双方有没有那份默契那份缘了。市长一上来就豪饮,我也不能示弱,这杯酒,我干了,一切都在里面,大家给点掌声!”言毕,也一仰脖子,干了酒。莫晓落率先鼓掌,其他人也跟着叫好,场面立马又热闹起来。

接下来,自然就该轮到于则洋了。田家耕发现,自从走进长江厅,于则洋的眉头就一直拧着,像一个被心事裹着的人。刚才大家那么热闹,也没能感染到他。他像一个游离在热闹之外的观光者,始终用一双冷酷的眼睛观察着大家,但就是不把自己的心思露出来。这人,有点意思。

田家耕还在瞎想,坐在莫晓落边上的于则洋开口说话了:“实在惭愧啊,两位首长刚才一番话,让兄弟我脸红,我哪是什么贵宾,不过是想到南州这块宝地上淘点金。让二位首长这么一抬举,我都不知说啥了,这样吧,恭敬不如从命,我先干了酒,至于合作的事,今天断断不敢提,我是没有资格在这样的酒桌上提合作的。今天就是想拜拜门,跟各位领导混个脸熟,欠妥之处,还望各位首长各位领导多多包涵。”说着话,将酒喝了。然后冲万庆河看看,再冲李达看看,显得很是小心翼翼。

三杯过后,万庆河张罗着吃菜。田家耕不敢松懈,一边留神哪位的茶杯空了,一边留神餐桌上还缺些什么。今天要说也不是啥大场面,类似的接待对他来说应该不是什么考验。但心里就是不踏实,总觉今天这酒宴藏着些什么,又多出些什么。不管是李达还是万庆河,包括边上一直默默笑坐着的常务副市长柳明,神情都让人回味。

这天的酒果然喝得很火爆,热菜端上来后,万庆河先是代表南州向在座各位敬了一轮酒,他的敬酒既谦和又扎实,一般说,这种场面敬酒,顶多也就是客气一下,表表心意,并不真喝。可万庆河来了真的,让服务小姐捧着酒瓶跟身后,从李达开始,每人敬一大杯,而且是真刀实枪地喝。李达这人一向多疑,每次这样喝酒,他就怕别人玩调包计,今天同样,一双眼睛滴溜溜转,生怕田家耕玩调包计,给万庆河酒杯中换水。田家耕暗笑,万庆河真想喝的那一天,谁也挡不住。万庆河喝酒的风格有点像打仗,对可打可不打的仗,万庆河一般选择不打,应付一下了事。对必须要打的硬仗,万庆河毫无畏惧,而且铁定了信心要赢,几乎没谁能挡得住。他是那种敢豁的人,这一点同样体现在工作中。这两年南州出了不少问题,有些真是硬骨头,轻易没有人敢去啃。大家都躲着、避着、掩盖着,后来实在躲不过去了,万庆河开始碰。结果,就碰出一场接一场的地震,南州几乎地动山摇,也正是在这个过程中,南州干部改变了对市长万庆河的看法,从他身上看到了一股硬气、霸。比如说前阵子,万庆河从查税入手,将南州几家大型企业查得落花流水,哭爹又叫娘。那几个老板都曾是风云人物,在南州个个呼风唤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做什么就能做成什么。一度时期甚至都要左右到政府了,税务啊质检啊等部门到这些企业检查工作,人家公开说,有酒量就来,没酒量请绕道走。去了,昏天暗地一场酒,就把所有问题都喝没了。万庆河这一招,等于是头痛医脚,结果却医出了奇效,不但为南州多收回两个亿的税,还打掉了一股歪风。

当然,万庆河也知道李达担心什么,没让田家耕陪着他,刻意叫了包房里年龄最小的服务员。一路敬下来,两瓶茅台没了。接着,柳明副市长又敬,也是一人一杯,轮着敬。柳明敬完,菜已上了一半,万庆河说,南州没啥好菜,也没啥好酒,但南州有好权,来了贵客,南州人都喜欢以“拳”相迎。这意思,就是要过庄了。田家耕有些担心,万庆河最近太过劳累,每天都要熬到很晚,不只是南乌合作这一档子事。去年南州连着上了十二个大项目,都是招商引资引来的,但效果不太理想,差不多三分之一,刚开工就遭遇资金瓶颈,建不下去了。还有两个项目属于上当受骗,人家压根就没打算在南州投资,只是想把一大堆废旧设备卖给南州。这事搞得万庆河焦头烂额,尤其卖设备那两家台商,偏又是他招来的。当时还作为重点向省里汇报过,得到过副省长陈国安的表扬和称赞。万庆河最近忙着清理这些事,据罗骏业说,省里个别领导,已经对此颇有微词。田家耕将目光搁柳明身上,意思是能不能由柳明“代”一下万庆河。柳明冲田家耕微微一笑,示意甭担心,市长自有市长的分寸。两人眼神还没交换完,万庆河已经出拳了。李达真是低估了万庆河,以为万庆河不会放开了喝,特意强调一句,输了不能给下面啊,今天咱们要喝就喝个痛快。万庆河手往胸脯上一拍,说,听李老总的,今天我要是转出去一杯,就由莫总罚我十杯,怎么样?莫晓落马上兴奋,当即拿过酒瓶,说一定要按市长指示办,真就摆出裁判的姿态来,想体验一下给市长罚酒的快感。万庆河哪给她机会,一路扫过来,输了两人,赢了十一人,算是大满贯。输的酒一杯没代,全灌了进去。李达这里,万庆河是故意输了,李达只喝一杯,万庆河连着喝了五杯,然后又输给莫晓落,其他人,万庆河一个没让,统统拿下。

他这一庄,干掉了将近三瓶茅台。万庆河开了先河,柳明接着再来,赢一半输一半,也是没给别人代。乔世玉眼巴巴的看着杯子,想替柳明喝,再一看万庆河脸色,吓得又将手收回去。等柳明过完,万庆河说:“怎么样,我们出来两位了,李老总也不能不给面子吧,是不是也接见一下南州的兄弟姐妹?”酒到这份上,李达不好再推辞,但也不轻易接招,扫了一眼道:“今天我们战斗力不行啊,要不我们认输,酒到此为止?”万庆河说:“李老总这样说,等于是甩我耳刮子,是不是还嫌我态度不真诚啊,要不,我再来一庄?”

“别、别、别,市长这样,我可就坐不住了,好,来而不往非礼也,谁让我们是一家人呢,这样吧,今天于总是贵客,下面这个节目呢,就交给于总。”说着,目光暖洋洋地看住于则洋。莫晓落怕于则洋接招,紧着阻拦:“不行不行,于总是重点保护对象,今天这庄,说啥也不能让于总过。实在不行,我代劳吧?”

未等李达表态,万庆河夸张地说:“好啊,美女老总代劳,哪个敢说不字,我们求之不得啊。”说话间,目光往李达脸上看了看,看得有几分暧昧,更有几分怪诞。李达对莫晓落这话有些不满,也觉察到万庆河目光里的意思,但他没说话,一张笑脸掩住了他真实想法,笑眯眯地看着于则洋,等于则洋表态。

真正让田家耕吃惊的,是于则洋。田家耕原想,于则洋怎么也要拒绝,因为按酒桌规矩,于则洋还不具备在今天酒桌上表现的资格。不管怎么说,你是来投资的,是来南州做生意的,今天这酒,是官方酒,而不是企业酒。谁知于则洋头一歪,动了动手中杯子,道:“恭敬不如从命,既然今天两位首长提供了这么好的机会,我就献一番丑,也好跟首长们加深一下感情。”又道:“我不会猜拳,看首长们猜拳,让我眼花缭乱,目不暇接。这样吧,我跟大家对数字,只要对准就算,行不?”

万庆河笑而不语,李达也默不作声,莫晓落没拦住于则洋,有些吃惊,一时愕在那里。但于则洋显然是想表现一番的,莫晓落只好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于总怎么都行,大家当然不会见怪。放心吧,输了有我。”

于则洋一路输了。田家耕起先以为于则洋真是不会猜拳,后来明白,他是故意。于则洋跟全桌每个人都猜了六拳,每个人都输,包括莫晓落,他也输了。万庆河和柳明面前,他六拳皆输,田家耕本来是让着他的,结果于则洋楞是不赢,反让他赢了二比四。不只如此,凡是输的酒,于则洋全部喝了,一杯也没让代。好几次,莫晓落都把酒杯抓在了手中,于则洋又轻轻摇头,表示不能.莫晓落也是怪,看似她很活跃,也很张扬,但在于则洋面前,却很乖,一点不敢背着于则洋意思。

这两人到底什么关系,莫晓落对于则洋,为什么如此惟命是从?

更让田家耕惊讶的是于则洋的酒量,这人真能喝啊,一圈下来,少说他也喝了有一斤多,比万庆河和柳明都要多,可他面不改色心不跳,稳稳当当坐那里,气都不喘一下。还有他喝酒的神态,温文尔雅,输了,很文明地端起来,冲对方一笑,舒舒服服就喝了下去,一点痛苦的表情都没。田家耕经历酒场无数,见过的酒家也无数,但如此喝酒的,还是头一次见。把酒喝到如此文明如此彬彬有礼如此让对方不好意思的,更是头一次见。

这人真是个怪物!

或者,他太有城府!

于则洋这种喝法激怒了李达,这天的李达要说是不醉的,但于则洋这样喝,让他很不舒服。不舒服就要表现出来,这才是李达的性格。刚等于则洋喝下最后一杯,李达就说:“这样不好吧,不能全让客人喝,我看着都不服气。于总你先休息,我替你报仇雪恨!”说着抡起胳膊,冲万庆河示威:“今天我这帮人就算全躺下,也要跟市长较量一下。”

此举正中万庆河下怀,万庆河巴不得能激起李达。这场酒,不是白摆的啊。谈判谈成这样,万庆河心里哪能舒服。高原借故有事,躲在省城不回来,电话里一遍遍催促他,让他无论如何搞定李达,把棘手的问题给解决了。万庆河清楚,高原是怕面对李达,更怕面对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于则洋,而将麻烦交给他,让他像铲土机一样铲平前面的山头,填平前面的暗沟,高原只想看到一块平地,一块铺满了政绩和鲜花的平地。跟高原搭班子虽说不到一年,万庆河已经扮演了无数次这样的角色。没有办法,谁让他是市长呢,市长其实就是为书记开道的,书记想要什么样的结果,市长就得努力出这样的结果。累啊。万庆河暗叹一声,脸上原又堆满笑,客气了一句,应起战来。

事后田家耕才知道,这天的酒局,万庆河是带着很大牢骚的,也是有意要在酒局上给李达一些颜色。李达起初没觉察到,还以为万庆河真是热情款待他。后来,在万庆河凌厉的攻势和暗含讥讽的话语里,李达感觉到这场酒不大对味。可是已经晚了,李达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控制不住自己,这点上他比万庆河差远了,跟田家耕更是没得比。田家耕他们,不论喝多少,不论喝到啥程度,脑子永远是清醒的,嘴巴永远是安着控制阀的,不该说的,一句也不会说。李达恰恰相反,一激动,嘴巴就不是他的,啥不该说偏说啥,啥不合时宜,他说的啥最多。加上酒精作用,更是“兴奋”得不成。结果,最终把自己兴奋倒了。难怪后来万庆河要说,李达这人,怎么看怎么像流氓!

李达彻底醉了,这天他让万庆河和柳明合着灌进了两斤多茅台,到后来,都已神志不清,抓着莫晓落的手一再问,我没喝多吧,我还要喝,不能输给他们,不能!莫晓落说我们回去吧,不能再喝了。同来的乌岭副市长刘子源也一再拦挡,说我们回吧,今天的酒就喝到这。李达居然一把打开刘子源的手,恶气十足地说:“要回你回,胆小如鼠,有点志气好不?”刘子源讨了没趣,僵着脸不说什么了。温久恒更绝,自始至终,一句话也不讲,只顾看着自己的水杯,好像水杯里养着鱼一样。田家耕从几位神态上,判断出他们的关系。看来,乌岭这次来的“代表团”,并不是“团”在一起的。

李达骂退了刘子源,又将目光对住于则洋,这时候他的目光已经飘得不行了,怕是他自己都不清楚在盯着谁。果然,他问:“你是谁啊,你怎么在这里,谁让你来的?”莫晓落吓坏了,赶忙搀着他胳膊说:“李总,我扶你到别的包厢休息一会,这里交给刘市长吧,你今天真多了。”李达迷迷瞪瞪望住莫晓落,望了好长一会,说了一句让在座的人全都震惊的话:“你想干什么,你以为谁都愿意跟你走啊,我李达不吃这一套!”说完,胳膊一甩:“来,万市长,有种今天你把我灌趴下。”

“下”字还未落地,头一栽,倒莫晓落怀里不动了。

莫晓落一边抱着他,一边尴尬地看住万庆河。这时候的万庆河,要多清醒有多清醒,仿佛那些酒,一滴也没灌进他胃里。

“好了吧,李总到状态了,家耕你负责送一下,要确保李总安全。没喝好的,改天我们再接着喝,今天这酒,到此为止。”又冠冕堂皇地跟莫晓落说:“对不住啊莫总,今天出手重了点,不过不把李总喝成这样,显得我们没有诚意。”莫晓落哪还有心思再说话,刚才李达那句,近乎让她无地自容。只是机械地冲万庆河嗯了一声,就张罗着收兵。

李达突然回了乌岭,只把副市长刘子源等人留在南州。莫晓落本也要回去,但于则洋不走,她就不能走。谈判停了下来。柳明苦闷地说:“原意是想缓和一下关系,搞清楚他们变卦的原因,没想到,真没想到啊。”田家耕听出柳明话里的怨意,似是对万庆河不满。不同的职位,对事物的理解就不同。田家耕是颇能理解万庆河的,南乌合作,早在上一届班子时就提出,并且来来往往,谈了不知有多少轮。单是酒局,就摆了不下二百场,喝进每个官员肚子里的酒,都能拿水箱装了。眼下定下的这个盘子,也是按白慈光意见定的,南州这边都兴致勃勃要付诸实施了,乌岭方面突然再变卦,搁谁身上都受不了。工作如果照这么做,精力就全熬到磨擦扯皮上,谁也甭指望做出什么。这是一。二,变了你得让南州清楚,到底哪方面出了问题,好采取措施补救。工作不能老让人猜啊,猜来猜去算什么?这又不是搞暗中交易,这是合作!当然,站在柳明角度,田家耕也能理解。万庆河一场酒,是把李达搞难堪了,让他出了丑,可接下来工作怎么做。作为南州方面的谈判负责人,所有的矛盾都又到了柳明这里,柳明有点怨言,也正常不过。

“别多想了,河冻了终有破冰那一天,指不定李总这次回去,就有好消息送回来。”田家耕安慰柳明。

“但愿如此吧。”柳明叹了一声,对田家耕所谓的好消息,他是不抱指望的。昨晚高原跟他通了半小时电话,详细询问了喝酒经过,听到李达被灌得不省人事倒在莫晓落怀里时,高原说:“这个庆河,有点过了,他跟姓李的较什么劲,根子又不在李达身上。”这句话让柳明懂得,变卦的仍然是白慈光。而要想号准白慈光的脉,真是太难啊。昨晚高原还说:“这个莫晓落,你们可要小心,她是个人物啊,这次我到省里,听不少人谈起她。对了,还有那个于则洋,是不是很神秘?”柳明不敢说神秘也不敢说不神秘,以他现在的地位和身份,还不敢去乱猜测人家。

两人正说着话,秘书长罗骏业进来了,看了眼田家耕,道:“昨晚听说很精彩啊,我们的酒仙都没有用武之地。”见柳明脸色苍白,又道:“不打紧吧,要不要让秘书拿瓶葡萄糖来?”柳明苦笑:“那东西现在不管用了,有瓶敌敌畏更好。”

“市长别吓我,要不,中午我让老婆炖鱼汤,帮市长养养胃。”

“算了,养好又能咋,还不得天天拿酒灌。”

三人你一言我一句,发了些关于酒的牢骚,话题回到了工作上。罗骏业是找柳明汇报工作来的,柳明分管的两个项目,前段时间出了点问题,经过多方协调,目前算是解决了。其中一个涉及到拆迁,如今只要沾上拆迁两个字,一准给你闹出事来。都说政府现在是强拆强迁,可哪里知道,政府有政府的头痛事。那些棚户区,如同暗疮一样长在城市的身上,你要是不改造,城市形象就提升不了,城市功能更不能健全。可你要拆了重建,麻烦事就一桩接一桩涌出来了。罗骏业汇报的,就是这次拆迁中遭遇的一个顽固钉子户,先是狮子大开口,开出一个让谁也无法接受的天价条件,后来多次做工作,不但不见好,人家索性啥条件也不要了,就一句话,不搬。摊上这种人,纵是你这个市长多有能耐,也无可奈何。

“这次我们答应,把他女儿调进规划局,儿媳妇的工作也给安排好,人家才松口。不过经济补偿方面,条件一点也不降,我看也只能付给他了。”罗骏业说。

“付吧付吧,不付还能怎么着,我现在是一听这人就头大,快点解决了吧,就当又被咬了一口。反正现在政府肥,谁咬都行。”柳明又发起了牢骚。柳明最近是牢骚多了点,估计还是南乌合作闹的。一开始柳明是不想接这事的,一再推荐让关键来谈,可万庆河和高原都不敢把此项工作交给关键。柳明只好硬着头皮来谈,令柳明郁闷的是,他不但要面对善变的李达他们,还要忍受关键副市长背后的冷言冷语。今天一大早,柳明就在楼道里遇见副市长关键,关键笑着说:“柳市长现在是越来越红了,瞧瞧这气色,羡慕啊。昨天晚上我听莫小姐说,柳市长不但拳术高,酒量更是大得惊人,哪天找机会,一定跟柳市长切蹉切蹉。”关键将拳术两个字咬得很重,柳明听得身上直发麻,关键是暗讽他玩弄权术啊。同时也告诉他,昨天晚上,他跟莫晓落是见过面的。

有时候,官员们苦恼的不是工作难干,而是这种复杂的人际关系,太难处理。你在前面玩了命地干工作,别人却在后面使上劲地踹你,让你的身心,累上加累,累上加痛,加酸加涩。

头好痛,酒精又在体内发作,柳明露出一脸痛苦样,田家耕赶忙递过杯子,让他喝水。柳明灌了一肚子水,苦涩着脸说:“我看迟早要牺牲掉。”

罗骏业又说了件事,告辞。田家耕也退了出来,往楼下去时,罗骏业多了一句:“能少喝还是尽量少喝吧,到了这岁数,身体重要。你看看老柳,脸色吓人啊。”田家耕感激地看了罗骏业一眼,道:“如果能不喝就把工作办了,估计没有一个人会喝。”

“唉——”罗骏业长长叹了一声,弓着腰兀自回办公室去了,他的样子越发苍老,更有种精疲力竭的感觉。他以前不驼背的,到秘书处这才多久,居然就成这样子。看着他越来越苍凉的背影,田家耕心里莫名地涌起一股酸。不自禁地就想到自己的未来,怕是哪一天,他也会成这个样子。

到了办公室,田家耕想睡一会。昨晚虽然喝的不多,但近乎全是哑酒,这种酒喝进去,几天都消化不了。这就是喝酒为什么一定要观场子,看跟谁喝的原因。人投机,喝再多也没事,人若有隔阂,酒也跟着有隔阂。刚给自己泡了杯茶,门敲响了,田家耕问了声谁呀?陆乙春的声音就响了:“是我,干嘛还要审查啊。”田家耕打开门,陆乙春一身素装站外面,脸上也是憔悴一片。昨晚陆乙春也喝的不多,但从今天精神状态看,酒到她肚里,也没消化掉。

“这么早就跑来,你没单位啊。”田家耕开了句玩笑,最近陆乙春的确跑的是勤了点,这样不好,应该提醒她注意。

“是市长让我来的,你以为我爱往这楼上跑啊。你们这幢楼阴森森的,一个个苦大仇深,好像别人欠了你们多少。”陆乙春边开玩笑边抓过杯子喝茶,她也不嫌弃,直接就拿田家耕杯子喝。田家耕看着她的样子,想笑又笑不出来,知道她难受,酒精闹的。都说他们这些人腐败,天天进酒店,吃香的喝辣的,可哪里知道这种吃喝的苦楚。田家耕有次接待一位老师,那老师对官员意见很大,历数了官员的种种不是,痛陈了有半小时,田家耕听不下去了,打断他说:“你还是理解一下吧,别把吃喝当好日子,如果让你过这种日子,怕是连一周都坚持不了。”老师不服气,跟他顶牛,田家耕笑着说:“就凭你这身体,一场酒就趴下了,行了,别老是批评,天天喝酒不是福,是罪,明白不?”老师当然不明白,他怎么能明白呢。这话要是讲出去,十个有九个不服,但事实的确如此。

“有情况向你汇报,绝对是秘闻。”陆乙春说。

“又卖什么关子,小心卖错地方啊。”

“不会卖错,刚才市长问我,我都没舍得说,想把这秘密告诉你一个人。”

“干嘛,你是保密局的啊。”嘴上装作不上心,心,却已经动了。陆乙春时不时的,要抖出一些秘闻啊小道消息啊,可恨的是,这些消息很快就被证实。日子久了,田家耕就得出一个结论,凡事只要从陆乙春嘴里说出来,一准是真的,假不了。“说吧,今天又有啥料?”

“我搞清楚他们变卦的原因了。”

“不会吧,连这你也能搞清楚?”

“哼,就知道小瞧我。”陆乙春嗔了一下,又道:“还记得肖秘书长吧,是他婉转地告诉我的。”

田家耕当下一怔。肖秘书长他当然记得,省里陈副省长的专职秘书长,叫肖立伟。以前在省招商局,后来又到另一个市当过半年市长,此人年富力强,写得一手好文章,陈副省长很多大作,都是由他这支笔产生的。陆乙春有个同学,之前在肖手下工作过,靠这层关系,陆乙春认识了他,并跟他保持着良好的关系。有次肖陪陈副省长到南州视察工作,陆乙春特意带着田家耕前去拜见。肖属于那种平易近人的干部,容易接近。当然,官到那位子上,就都平易近人了,因为平易近人是一种良好的美德,大家需要用它来包装自己。

“是老肖啊,他怎么说?”田家耕从怔想中回过神。

“没明说,但意思全在里面。”

“别卖关子了,挑重点说。”

“问题出在前景实业身上,前景实业想拿明胶厂那块地,想在乌岭新村插进一条腿。”

“搞地产?”田家耕打了一个哆。

“应该是吧,前景在好几个城市搞了自己的地产,南州这块肥肉,当然不肯让给别人。他们以旅游开发的名义,其实还是奔地产来的。”陆乙春又说。

“前景搞什么不是重点,重点是,前景怎么能左右得了局面,这里面,难道有别的文章?”田家耕做起思索状。他真的关心的不是前景想搞什么,其实现在这环境,哪个企业不是在追求短期效益,哪个企业目光不盯在土地上。政府更是如此,政府要是离开土地,早就不是政府了。他始终搞不清的是另一层,前景背后到底站着谁,谁能将大手遮到南州的天空上?

作为一个官员,哪怕只是接待办主任,这样的问题也必须思考。缺了这种思考,你就是一个不合格的官员,你所有的誓言还有抱负都是站不住脚的。当然这样的官员也没有前景,更不可能在官场走远。

田家耕突然想走远,真的想!尤其知道越来越多的骇人内幕后,有种莫名的动力促使他,想到更高更能左右局面的位子上去。老领导谢培安的话又响在他脑子里:“人不能空谈抱负,必须想办法把抱负落在实处!”

“当然有文章,没文章就不是前景了。”陆乙春说。

“什么文章?”

“说你装你还真装啊?”陆乙春高声叫道。

“我跟你装什么,我像是在装么?”田家耕露出不满。

“你呀。”田家耕一凶,陆乙春还是怕。马上正经道:“你也别多想,前景敢这么做,后面一定有人。这个人嘛,你应该能猜得到。我现在担心的倒不是这个,而是江南华这边。”

“江南华,他又怎么了?”

“有件事你应该听说过,就是江南华跟莫晓落去年签的那个合同。”

“这事我知道,陈年老帐。”

“不。”陆乙春抢过话头又说:“你只知道其一,详细内幕怕是你还了解得不够。据我所知,这事发生后,莫晓落很不满,原来乌岭跟我们谈合作,莫晓落是暗中附加了条件的,要把明胶厂全部库存产品一次性拿走,一件也不能流到外面。南华方面也是答应了的,可这次来,莫晓落并没看到她想要的东西,南华方面给她演了一出空城计。”

田家耕半天没有回应,半天,回过身问:“你确定是南华演的?”

陆乙春刚说了声是,又觉田家耕的问话有几分蹊跷,马上回问:“你的意思是,还有别人?”

“眼睛不要只盯着南华,一个江南华,兴不了这么多风起不了这么多浪!”

陆乙春本来兴高采烈,还以为自己掌握的这些,田家耕非常感兴趣,哪知田家耕一句话,反把她呛住。

“到底怎么回事啊?”她问。

“啥事也没有!”田家耕像是在跟谁赌气。其实有些事他也只是猜测,陆乙春掌握的这些,根本算不得秘密,很多场合都在公开谈了,田家耕怀疑,这出戏真正的幕后导演,是关键!有天他跟罗骏业谈起这事,罗骏业说过这么一句话:“形不成合力啊,有人搭台就有人背后拆台,就是不让你好好唱戏。说是全力以赴,可什么时候真正能全力以赴?”

这话印证了他的某些猜测,如果单是南华集团,搞不出这大动静。不就一个铬嘛,卖给谁不是卖,江南华根本不缺那几个钱。再说了,江南华难道不知南乌合作的重要性,他比谁都知道,也比谁都焦灼。说穿了,他才是合作最大的受益者,要甩的包袱,就是他!

肯定有人从中作崇,借南华制造障碍!

“这半年,明胶厂不是停产么,哪来什么库存?”过了一会,他像发现新问题的又问。

陆乙春这次笑了,笑得特别有意味:“看来我们的大主任还是官僚啊,怪不得人家要说,田县长现在是让酒喝坏了眼神,麻木了神经,啥都看不到也听不到。谁告诉你明胶厂停产了,这半年,他们加班加点,工人两班倒,生产的明胶是往年的三倍还多。”

“三倍?”田家耕惊讶地瞪住陆乙春,这消息倒是真出乎他意料。

“这有什么稀奇,江南华精得跟猴一样,放着这么好的生意他不做,会给你停产?”

“怎么又是江南华……”田家耕真是不想再提这个人,前天晚上,很晚了,江南华派南华行政副总来他家,啰里啰嗦说了半天话,一点主题也没,说的他都瞌睡了,那人才磨磨蹭蹭告辞。走时,放下一袋东西,说是从云南那边带过来的天麻,让领导们做保健用。田家耕要他拿走,那人说就一小袋土特产,秘书长不会苛刻到看见笑脸就打吧?田家耕没多说什么,心想江南华也不敢玩阴招,就算送礼,也送不到他头上。等走后,田家耕将袋子翻了个遍,里面确实是天麻,很正宗的,没首饰也没车钥匙什么的,才松下一口气。现在忽然想到这件事,觉得蹊跷,莫非江南华在试探他?

见田家耕有所震动,陆乙春又说:“我们看到的永远是假象,真象总是被他们遮掩着,如果不是这次莫晓落跟江南华闹翻,怕是全南州,都不知道明胶厂还在生产。他做的秘啊,大门一关,工人不让外出,厂房里安了消声设备,买来一大堆除臭剂、樟脑丸,就把全南州的眼睛鼻子哄过去了。”

“会有这种事,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钱呗,还能为什么?明胶现在用处多,卖给莫晓落,一吨赚不了几个,卖到黑市,或者流入食品行业制药行业,就是暴利。”

“你说什么,卖到哪里?”

“你惊讶什么,一半卖去造果冻,另一半,卖到药厂,至于做什么,我说不清楚,你可以去调查。”

“……”

田家耕这次是彻底无言了。这些年不断曝出这个有毒那个致癌,什么苏丹红什么瘦肉精,老觉得离自己远,虽然很可恨,但毕竟是别人生产出的,心理上虽然难受但多少还有点安慰。绝绝没想到,自己身边也有这样的黑心企业黑心老板,而且还是南州红人,著名企业家。

每一顶光环后面,难道都逃不开罪恶?

田家耕猛地打出一个冷战。他想到另一个问题,这问题把他吓着了。不久前万庆河跟他说别的事,说着说着,话题转到了明胶厂上,听万庆河的意思,明胶厂已被上面什么部门盯上了,如果不能利落地将这家厂子转手,或者处理干净,怕是……

难道万庆河早就知道内幕,天啊,怎么可能!

可是另一个问题又跳出来,要真是这样,江南华怎么不去跟乌岭方面周旋,依江南华的活动能力,就算亏了莫晓落多少,还不就是大笔一挥的事?

“这事不说了,咱干好份内事就行,这种事,还是让领导们伤脑筋吧。”但凡遇到这种想不透的问题,田家耕的策略就是先放下,这也是多年官场摸索出来的经验。

陆乙春谈兴正浓,她还有更内幕的消息没跟田家耕说呢,一听田家耕下逐客令,眉头一暗,扫兴地咕哝道:“怎么,打击你了?”

田家耕说没有,抓起电话,装模作样拨号,陆乙春见状,只好道:“好吧,不让领导扫兴了,我先走,记住啊,市长那边等你回话呢。”

“回什么话?”田家耕这才记起,陆乙春是万庆河打发过来跟他说事的。

陆乙春黯然一笑,丢过一句话来:“市长让你做做准备,可能要单独宴请莫晓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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