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家耕终还是没能战胜自己。
第二天一早,他给金华发了短信,告诉她自己在乌岭。已经担任乌岭市南湖区长的金华马上回过来电话,一副老朋友的口吻:“是大哥啊,来了也不给小妹打招呼,怎么,怕小妹管不起一顿饭?”
一听哥啊妹的,田家耕头上的汗就下来了。他抹了把汗,记忆也有点恍惚,搞不清金华打哪天起改口称他大哥?其实那个日子他应该记住,就是他轻轻而又果决地推开一脸呢喃的金华那天之后。男人总是粗心,任何细微的变化都在折射女人心境的变化,可惜男人们老是关心不到这点。爱情这场戏里,女人总是输家。
“呵呵。”田家耕干笑两声,跟金华说:“好长日子没见你了,不知道你最近工作状况怎么样,正好有点时间,就想……”
“只关心工作?”金华俏皮地问。
田家耕头上的汗又落下一层,擦都擦不及。他这点不好,温久恒就批评他:“都多大人了,啥风浪没经见,怎么就让一个妹妹吓退了呢?”田家耕也搞不懂自己。要说他这个年龄,早就经历了该经历的。爱情也好婚姻也罢,能担的他担了,不能担的,他也担了。就连越界这么羞于启齿的事,他也有过,当然是瞒着安小桥。他绝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谁也不是,这个年代没有柳下惠,能坐怀不乱的,怕只有两种人,一是从来没机会接触到老婆之外的女人,另一种,人家对任何女人都不感兴趣。爱情跟外遇无关,这个时代最大的特征,就是不管男人还是女人,总在找理由说服自己,出轨一次吧,免得人生苍白乏味。田家耕虽说这方面把持得好,但他毕竟是男人,面对一个小他十多岁的女性,而且那么智性那么懂他,又那么净美,是,田家耕给金华的评价,是净美,干干净净的美,安安静静的美,不染尘俗的美,不艳不脏的美。田家耕怎能不动心?
这一刻,田家耕的心就怦怦跳了,仿佛酝酿已久的一场战争,即将拉开厚幕。又仿佛期待已久的钟声,怦然敲响。他抱着电话,心情难以平静地说:“其他方面,是关心不起啊,老了,老得一塌糊涂。”
“这借口挺美。”金华格格笑了几声,并没马上答应田家耕见面,她说:“大哥总算想起小妹来了,可惜不巧得很,今天一天我都安排了会,被绑架了,不能自由。这样吧,大哥你先在宾馆老老实实呆着,哪也不许去,下午会后,我开车去接你。”
“这样啊……”一丝失望幽然爬上心头。田家耕原以为,自己鼓足勇气把短信发过去,金华就会不顾一切跑来见他,一场轰轰烈烈的见面将会开始,哪知金华让他等。
“老大千万别生气啊,今天真是脱不了身,你妹现在好歹也是个区长,不能撂下工作去私会是不?主席台要是空了,人家会四处找人的。”金华开了句玩笑,同时也换了称谓,将田家耕称老大。这个称谓现在很流行,官场这么叫,商界这么叫,几乎所有的圈子,都喜欢将某些人尊称为老大。但这声老大叫得很亲切,很自然,而且没有了叫哥时那份惊悚。田家耕心里多了份坦然,禁不住就又想起当县长时,自己那个忙。几乎是天天有会,天天要醉。其实开会有时候并不是真要解决什么问题,太多时候,开会是一种讲究,一种排场,一种权力的显示,或者一种自我陶醉。因为在会场里,官的感觉最浓也最真实。坐主席台上,审视下面一张张诚惶诚恐的脸,嘴里讲一些自己也不明白的文字,下面却听得如同圣旨,那份感觉,真是美妙极了。中国所以会多,不是事多,也不是所有的事必须要在会上解决,会上能解决什么事呢,真正的事又哪能在会上解决?关键是,会上找到的成就感多。
“妹子真是今非昔比啊,好吧,我看看,如果今天真要回不去,就下午见面。”田家耕这话等于是给自己留了个台阶,其实人都是虚伪的,再好的关系面前,虚伪两个字还是抹不掉。田家耕明明是想见她,话到嘴边,却又成了轻描淡写见也行不见也行那种。看来,任何时候,人都不能改掉职业习惯,这种虚虚实实的作风,其实就是当官当出来的。人说官员最缺少什么,那就是诚实。十句话十句空,那是商人。十句话九句空、一句模棱两可,是官员。十句话十句真,一定是老师。十句话十句实,那是孩子。十句话十句不知所云,那就上升为专家了。
“不能回,必须要等我!”金华急了,下起了命令,田家耕干笑两声,应了。
接完电话,田家耕怔怔地坐在了沙发上。我这是做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见她?片刻间,他似乎又找不到理由。一种怕从内心里升起,很强烈地要求他离开此地,马上回到南州去。有那么一刻,他抓起电话,想打给安小桥,想听听妻子的声音,或者从妻子那里找点援助。但他实在拨不了那个号,他唉了一声,放下电话,痴痴地坐在那儿。
直到下午,田家耕才想清楚,所以留下来,其实跟幽会两个字无关,是内心里升起的另一股欲望,将他顽固地困在了乌岭,让他无论如何要跟金华有一次见面。他必须抓住一些东西,他听到自己内心的声音。这东西肯定不是爱情,爱情他有,也不是艳遇,绝不,是权力!
对,权力!
他为什么不能呢?田家耕反问自己。难道他要在副秘书长位子上混下去,做个酒鬼做个酒痴,用酒精打发掉余生?难道他的智慧他的才气他的城府他的经验包括他的身体,只能用来奉献别人,为别人铺路搭桥?
这些,是温久恒点醒他的。或者说,这些东西一直潜伏在他内心最深处,被他强行压制着,不让复活不让反弹。那天一顿饭,一瓶酒,温久恒一番推心置腹的话,就让它们苏醒了过来。
“不能再喝了老田,酒这东西,是消字灵,是老鼠药,是麻醉剂。我们可以让别人麻醉,但不能老是自己麻醉自己,不能啊。我是完了,年龄不饶人,下一步,能混到人大政协养老就算老天开眼。你还年轻,比我年轻十岁呢,要争,要抢。谦虚了不行,礼让三先更是句屁话,你见过谁让谁啊,哪个不是争得头破血流?就说我们这边吧,张笑东占着茅坑不拉屎,成天只知道为白慈光摇旗呐喊,心甘情愿当白慈光影子。那是他没本事,凭他那点墨水还有能力,到这一步,已经是烧高香,抱着白慈光这条粗腿,能安全混下去,他就偷着笑吧。骆川呢,眼巴巴盼着张笑东离开,一屁股挪过去,可不幸开罪了白慈光。白慈光手掌稍稍一斜,就把骆川前面的阳光遮住了。所以最近他在疯跑,如果我没估计错,他是想到外市谋发展去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他们都在跑,老田你为什么不能?你比他们差,我看不见得嘛。再说你有这么好的资源,为什么不用?”
“资源?”田家耕当时有些怔。
“小妹妹金华啊,你就甭蒙我了,金华对你,那可真是情有独钟啊。我不是鼓励你犯错误,是抢抓机遇。有些关系你不用,别人照样在用。有些位子,你不争,别人照样在争。官场之事,除了交换和利用,还剩什么?你真想兢兢业业,在平凡的岗位上干一辈子啊,笑话吧你?”
田家耕猛地就禁了声。
是的,金华对他来说,是一根稻草,是惟一能攀附上去的通道。这点金华没瞒他,早在古坪一起共事时,金华就曾暗示过他,还跟他讲了许多秘密。有些,称得上是绝密。吃空饷事件发生后,省里一度很重视,有一种意见,是要把他彻底拿掉的。他和丁二昌,一个也不能留。正是金华,动用了那层关系,替他说了话,最终他才只被免职。
这层关系正是陈国安。
金华说,她从十岁时,人生方向就彻底变了。疼她爱她的父亲进了监狱,母亲熬不住寂寞,也承担不起那份罪,没到第二年,就急不可待地嫁了人。那时起,小小年纪的她,就知道,这辈子人生方向变了。她到这个世界上,一是为了讨债,二还是为了讨债。为此她沿着这个目标,一步步地讨到了今天。母亲嫁人后,金华到了奶奶那儿,奶奶是位老红军,眼里当然揉不得沙子,一度时期,奶奶是站在当时县委书记梁光烈这边的,一心想为儿子讨回公道,讨回正义。是儿子说服了他。金华的父亲金克恭跪在母亲面前,央求母亲别听他人教唆:“我这辈子没出息,只能替人家开车,将来孩子大了,我给不了她什么。这次我替他扛了,我所有的事,他都会扛起来。娘,你就别闹了,就几年监狱,我坐完就出来了,只要他在,我们就有好日子过。”
“糊涂啊……”奶奶捂着哭肿了的眼睛,伤心得再也说不出什么。她知道,儿子是中了邪,是被有些东西迷住了眼,昏住了头,无法清醒了。也就在同一天,陈国安的妻子杨小曼还有陈的母亲、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一同走进奶奶家,还没说话,扑通一声跪下了。
那个场面,金华这辈子也忘不了,尽管当时她才十岁!
自那天起,金华和奶奶的一切,就由那个叫杨小曼的女人负责了。她们住上了新房,家里一应设施全换成了新的。金华上了县里最好的学校,每个周末,还能到县长家去吃去玩。一个月,她们跟父亲见一次面,父亲在里面过得很好,根本不像是坐牢,而像是出差。这多少缓解了她们心中那份痛,也让她们在暗无天日的绝境中,看到了一线光亮。
金华这一生,某种程度是陈国安打造出来的。陈国安并没食言,这点,出乎太多人意料,更出乎金华奶奶的预料。奶奶曾说,金克恭是上了一条贼船,哪天被人家扔下船,喂了鱼都不知道。可奶奶临死时,金克恭仍然没被扔下船,仍然在受着陈国安的恩惠与照顾。“他算是有良心。”奶奶丢下这么一句话走了,当时父亲还没出狱,那个叫杨小曼的女人几次提出,要认金华做干女儿。“这样就是一家人了,我们照顾起来也方便。”杨小曼亲热地抚着金华的脸蛋说。狱中的父亲点了头,父亲总是有他的理由,认为替陈国安干了一件很伟大的事,拯救了他全家,更保住了陈国安的仕途,陈家就应该像照顾自己孩子一样管好金华。陈家也确实这样答应,金华的头却摇得很坚决。她跟杨小曼说:“我父亲卖给你们家还不够,难道还要我也卖给你?”一个“卖”字,当场惊住了杨小曼,那双漂亮而自信的眼睛扑腾扑腾闪着,冒出一连串怪光。自以为是圣母的杨小曼哪里能想得通,一个中学女生会说出这样深刻恶毒的话。
比这恶毒的是金华的方式。
金华是个怪人,是矛盾的复合体,是个看似简单透明实则复杂得让人悲凉绝望的女人!这是田家耕对金华给出的评价。
金华这生都在讨债,替父亲讨,替奶奶讨,也替她自己讨。但她讨债的方式很是特别,每次见陈国安,或者见杨小曼,她总是乖乖的,一张小脸儿挂满了卑微的笑,还有怕。让人觉得她是一只小兔子,一只受伤的小羊羔。包括后来上大学,参加工作,甚至现在,只要去见陈国安,她马上就能做出那种无辜的样子,让人觉得你不能拒绝她,拒绝就是伤害,拒绝就是毁灭。除了无辜,一张嘴巴特别会说话,既甜又蜜,不但能把假的说成真的,将恶的说成善的,苦的说成甜的,还能把不存在的说成刚刚发生过的。总之,她用一种反常的方式,极端的手法,为自己讨回该讨回的。
“这世上,没人不付出代价!”这是她跟田家耕说过的一句话。说这话时,她站在窗前,死死地盯住窗外黑夜,那双眼睛似乎要把黑夜钻透。窗外苍茫,心也苍茫。苍茫完后,她近乎咬着牙道:“当你选择了目标,就要不惜一切代价去挣扎,去奋斗,去实现。”
她用了挣扎!可见,她内心是有许多说不出的东西的。
跟金华接触久了,田家耕才知道,金华有今天,绝不只是陈国安的力量在起作用,如果那样,就把金华想得太简单了。她不是绣花枕头,更不是那种靠脸蛋吃饭靠身体上位的,尽管官场中这样的女人也有不少,但金华不是。田家耕常常想,要是环境公平一点,透明一点,仅凭金华个人的能力与水平,就足以登上现在的舞台。但现在只靠能力和水平就想获得提升,实在太难了,几乎成为不可能。金华的方式尽管不怎么光明,但说穿了,她只是用不合理的力量把不合理的阻障打了回去。多的时候,田家耕想,金华这一生,就是为“官”这个字而来的。你看她长的,就像官。白白净净一张脸,说漂亮,也不是太漂亮,但就是周正,你挑不出毛病,五官搭配得很合适,朴素、大方、绝不带妖艳味。穿着也很朴素,非常得体,极少有浓妆艳抹的时候。这种女人给人的第一感觉是正派,第二是善良,第三,就是非常干练。官场观察久了,你会发现,女性为官者,外表极少有艳丽的,要么长得相对丑,要么就是金华这种端端正正的,但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脸上不带妖气,不带媚气,那种气,在官场是站不住足的。做派更像。女人靠娇嫩在官场是施展不开的,必须有阳刚之气,看上去要利落、要沉稳、要淡定。急而不乱,忙而不慌,控制好节奏永远是官场一门大学问。这样遇到问题,才能果决地处理掉。但又不能太阳刚,否则,就男性化了。缺了女人味的女人不叫女人,不把自己当女人的女人更不是女人。也不是驰骋在商界的那种女强人,身上散发出咄咄逼人的气息,那种女人有强烈的排斥感,容易陷入孤力无援的境地。而官场中的女人,必须具备亲和力,具备一种宽厚的包容精神。这种亲和力和包容是渗透在骨子里的,是自然而然流露出的,而绝非刻意,更非做秀。除以上两点,金华还具备一项看家本领,那就是踏实、勤奋,遇事一丝不苟,追求完美。
这一点,很少有人能做到,官场中女人,就更难做到。
在古坪时,田家耕就被金华身上这种认真负责无怨无悔的品质感动。田家耕也见过其他下派干部,大都是下来做做样子,镀一层金,贴一层膜,然后上去,就很有资本地往上升了。金华不,她到古坪是真干,完全投入进去了……
这一天过的有些恍惚。田家耕脑子里忽而是过去,忽而又是现在,到后来,就痴痴地想未来了。他想,他的未来不应该太灰暗,应该比现在光明。
下午六点十分,金华电话来了。田家耕等的有些疲惫,似乎这场等待,熬去他不少心血。其实这一天,他不只是等待,他在做一场灵与肉的搏杀。
“老大啊,抱歉抱歉,千万别生气啊,妹妹刚从会场里逃出来。”金华的声音听上去好不兴奋。
“没生气。”田家耕略显散淡地说。
“老大我上来请你呢,还是你下来,我已到楼下。”
田家耕笑了声,下楼,金华候在大厅。只一眼,田家耕就发现,金华比以前更显精神,也更有范儿。头发剪得好短,刚遮住了双耳。一张脸上闪烁着未褪的青春,光彩照人。衣服还是那么传统朴素,一件白衬衫,外穿一套淡绿色的西服。
“行啊,越来越年轻了。”田家耕走上前去,跟金华握手。
“是不是这样子太老土了,来时我还犹豫呢,到底要不要回去换件时髦的。”金华扮个鬼脸,田家耕面前,她的确没有拘谨,一点也不见生。
“就这样子好,这才像个区长嘛。”
“啥叫像,人家是正儿八经的区长。”正说着,电话响了,金华吐下舌头,到一边接起,说了老半天,才回过身来跟田家耕道歉:“没办法,下午有几桌饭,非要我陪,我说我这边来客人呢,必须陪。他们以为是大领导,全吓着了。”
田家耕“哦”了一声,没多说,类似的情况他几乎天天遇到,官员们的神经总是绷着的,对地方上来什么人来多高级别的大员尤其关注。尤其到了饭间时分,各式各样的打听就都来了。田家耕当副秘书长才一年,类似的事儿,几乎天天遇到。总有那么一部分人,将心思牢牢地系在这方面。
“说吧,到哪去吃,想吃什么?”金华亲自驾车,样子有点像西部牛仔。
“随便吧,到了你的地盘上,你给什么我吃什么。”金华不做作,田家耕说话也就随便起来。在官场,最怕的不是官员威严,而是怕做作。几乎每个官员,都有一种端架子的本能。端成了一种流行,一种风格。哪怕是官员跟官员到了一起,也个个端的,生怕架子放下来,别人就不拿他当官了。田家耕看过一本书,是研究官场文化的,包括官场酒文化,他觉得没写透,其实官场最流行的文化还是这个“端”字,你把“端”这个字研究透了,也就把官员的心态还有精神世界研究透了。在官场,不端不行,端是一种必须,但端得太过太硬也会出问题。轻则会让人失去好感,觉得你官味太重,重者,端久了,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
“那我可就自作主张了,别到了地方,你又怪妹。”金华边说边扭转方向盘,车子朝另一个方向驶去。
左岸城市会馆位于乌岭西区公主河畔,这是一家享有盛名的西餐厅,连锁店几乎伸到了江北各市。田家耕听过它的名字,但从未进去过。在他印象中,这类地方不是他这种官员去的,是一些时尚青年或白领们光顾的地方,还有就是情侣密会的场所。车子停到金茂大厦前时,田家耕看到了左岸两个字。这两个字让他想到其他一些东西,似乎跟诗歌有关。田家耕上大学时,疯狂地迷恋过诗歌,有那么一段时间,他把自己的人生目标定成了诗人。现在想想,就有些滑稽,他怎么能成为诗人呢,诗人骨子里就充满了对权力的讥讽与反叛精神。而他自己,对权力则充满了神往。
金华说就这儿,请老大吃西餐。田家耕愕了一下,有点匪夷所思。金华调皮地笑笑:“走吧,别楞了,老百姓去的地方,你这当官的也要光顾光顾,别老想着腐败。”
田家耕不置可否地笑笑,跟在金华后面,迎面响来美女们热情的欢迎声。说实话,田家耕有点不习惯这种地方,太闹,人也太杂。到了大厅,吧座上都坐满了人,要么是情侣,要么就是几个女孩子轻言细语地说笑。这家咖啡厅装修得倒是奢华,主调很浪漫,带点西欧风格,年轻人来的地方嘛,不浪漫哪能行。金华提前订了包厢,刚才路上她是故意逗田家耕。其实到底去哪里吃饭,金华着实费了一番心思。去那些经常去的酒店,金华怕遇见熟人,更怕遇到下属,那样,今晚的局就被搅掉了。今晚她想跟田家耕单独进餐,不能被任何人打扰。想来想去,才想起记忆中还有这么一个地方。不久前省里来个女记者,请她吃饭,就选在这儿。金华对左岸感觉很好,不只是环境好,更重要的是安全、从容。自从步入政坛,金华就觉自己进了一个包围圈,什么时候都有眼睛盯着、瞄着,想说一句痛快话都不行。
一个子高挑身材曼妙的女孩引领着他们,穿过好几个甬道,才打开一扇门。田家耕的心情松驰下来,不知是出于职业习惯还是身体本能地紧张,田家耕真怕在这儿遇到熟人。单独跟女人进餐,在他的生活中很少有过,跟小桥那是另一码事。金华显然比他大方,一点顾虑也没,仿佛入无人之地,这点上她真比田家耕强。早在古坪的时候,田家耕就发现,金华是个很少生怯的女人,不管多大场面,从来表现得不卑不亢,极少有官场中人那种畏畏缩缩的样子。更不像有些女人,见了官,马上就贱,就露出一副要贴上去的下作样。
金华跟服务员点了咖啡,没征求田家耕意见,直接就将菜点了,可能也是考虑田家耕不常来这种地方。甭看只是两个人就餐,其实这也是接待,凡是接待,就有其接待规则。金华看似是亲和随意,一点不见外,但礼节啥的,全都注意到了。这种饭局,你不能让客人点菜,但你一定要根据客人的口味去点,而且要点一到两道你认为拿得出手的,刻意要讲给客人听,让客人明白,这道菜是专为客人点的。还有,你不能只挑贵的,要注意搭配,让客人觉得你有膳食上也是有品位有学问的。同时你还要警惕,不能让服务员搅局。现在的服务员,太会察眼观色,一看是男女单独进餐,就专门推荐一些宰人菜品。这些菜品价格昂贵,吃起来却远不是那么回事。所以要点得坦然,点得顺畅,让客人觉得你在脑子里早就想好了,这就是尊重。
在官场,每一件事都是学问,每一件事都考验你的智慧。宏观上要统筹,细节处更要注意。而且官场还有一个怪规矩,越是熟悉的人,越不能疏忽细节。尤其你春风得意的时候,更不能大意,任何细微的疏忽,都会让别人产生错觉。别人会忍不住地想,你飞黄腾达了,再也不在意过去的难兄难弟。官场没有常青树,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今天你在位子上,别人在一边歇凉。指不定明早醒来,别人就上去了,而你却大权旁落。所以在位子上时,一定要记住,要为明天铺路。
等到要点酒水时,金华征求起了田家耕意见:“喝点洋酒吧,这里的洋酒不错。开胃,保健,还能提神呢。”
“还要喝酒?”田家耕不想喝酒,这次出来,他想给自己放个假,让肠胃休息休息。人毕竟不是钢不是铁,天天拿酒精自残,受不了。
“就我跟你,喝什么酒啊。”他笑着应了一句。
“无酒不成宴嘛,再说,我还想制造些气氛呢。”金华歪过头来,脸上显满俏皮样。田家耕想躲开她目光,却又……灯光下,她的脖颈发出一种诡异的光芒,皮肤细嫩、光滑,仿佛有一股水在溟溟地流。女人最美的部位其实就是脖颈,女人最应该注意修饰的,也是自己的脖颈。因为那是男人目光最能触及到的地方,女人是高贵还是庸俗,是华丽还是淡雅,往往能从脖颈处审视出来。
“喝洋酒?”田家耕机械地又问了一声。
这次金华笑出了声:“想喝白酒呀,这地方不合适,不能让人家笑话,等会找地方陪你喝。”
“不是,不是,真没那意思。”
“那就听我的。”金华说着,将酒水单递给服务员:“来瓶路易十三,告诉你们吧台,如果假了,这店就别开了。”服务员被这话震住,怔怔地瞪住金华。金华说:“别那么看着我,如果没真的,趁早告诉我,我让司机送来。”服务员没敢再吭声,大约她从金华的谈吐里听出些什么,抱歉地笑了下,出去了。一会儿,一个很精干的小伙子走进来,说他是店长,主动递过名片,然后介绍起他们这店的酒水来。金华说不用了,有真酒,就开一瓶,要是没有,就拿汽水过来。
小伙子被金华的气势震住,再三保证有真品,还说先拿过来让验货,如果有假,可以当场投诉。
“投诉?”金华噗地一笑,“当我是外地人吧,还投诉呢,要不要我现在就把工商局长叫来?”
“别,别,别。”小伙子这次是真懵了,不停地给金华说好话,再三保证酒水绝不会有假。
看着金华认真的样,田家耕差点笑出声。也亏她能逗人家,现在洋酒有几瓶是真的?田家耕陪客人喝了那么多,到现在都不敢说自己真就喝到过真品。包括在南州宾馆和梅园,有些酒还是他负责把关进的。当整个环境假掉时,就算碰到真品,你敢信?
这其实跟官场一个道理,当整个官员形象受损后,你再强调自己有多清廉有多爱民,除了滑稽还是滑稽,没谁会信。
菜品很快端了上来,两个服务小妹殷勤地为他们服务,许是金华太有气势,小妹冲咖啡时,还是把咖啡洒在了餐桌上。金华说:“你们下去吧,今天我想安静。”两个小妹大眼瞪小眼,不敢走,金华又说一句,她们才怯怯地退下去。
金华给田家耕冲好咖啡,起身,将包房内灯光调暗,甜甜问:“怎么样,有点儿浪漫了吧?”
田家耕故意道:“这就叫浪漫?”
“老大,我可是用心挑的地方啊,你还不满意?”说完走过去,又将灯光调暗了些。这时候的包房,就不像是吃饭的地方,倒像是高档的夜总会,灯光迷离、幽暗,空气也散发着说不清楚的那种味儿,这是西餐店独有的气息,比夜总会的淡,但比酒店的绝对浓。高脚杯里的红酒在田家耕眼里渐渐变色,尤如盛开的一幅图案,让他感觉到那不是酒,而是女人殷红的嘴唇。奇怪,他怎么能想到嘴唇呢?田家耕慌忙摇摇头,意识到自己有点分神。目光收回的一刻,发现金华已脱了外衣,雪白的衬衫在暧昧的灯光下奇怪地多出另一种色彩,觉得那白也成了一种**。更糟糕的是,金华不知是有意还是一时疏忽,竟将衬衫第二个纽扣解开,于是,田家耕眼里,就多出一道风景。田家耕极力地想回避开目光,不碰那儿,但目光总是很纠结地往那个部位窜。金华举起酒杯,目光幽幽地望住他说:“分开一年多了吧,来,我敬县长一杯。”她的称呼总是在变,忽尔老大忽尔大哥这阵又成了县长。田家耕也举杯,跟她碰了一下,讨厌的目光再次触到了她第二个纽扣的位置。她的胸不算大,但结实、饱满、挺拔,尤如正在成长的两只小兔,散发着勃勃活力。
田家耕不善饮红酒,对洋酒更是怕。当县长时,政府部门突然兴起一股喝洋酒的风潮,几乎每次接待,人家都不要白酒,茅台、五粮液受冷,大家以喝洋酒为时尚,以喝洋酒为正宗,不管是县里接待还是到外边被人接待,几乎都以洋酒为荣。什么拉菲什么人头马,包括路易十三,啥酒价格高抢着喝啥酒。官场也是个追逐浪潮的地方,某股风尚一旦兴起,就会狂野地传播开,谁也无法阻挡。中国的洋酒风潮,说穿了还是他们这些官员喝起来的。一瓶一万不算贵,十万一瓶才过瘾,要是碰上拿地的要矿的,几十万一瓶也照喝不误。反正谁都知道,这钱不是由哪一个人出,大家在吃一个集体,在喝一个集体,不吃不喝等于看不起这个集体。官是吃出来的喝出来的,政绩也是吃出来的喝出来的,经济的繁荣更是吃出来喝出来的。田家耕就曾在酒桌上亲耳听到省里来的大领导发感慨,如果哪一天我们这些人不大吃大喝了,经济也就彻底萧条了。当时听得心里嗖嗖的,后来细一琢磨,还真就这么回事。
中国的事,怪啊。其实所有的怪都始于官场,旺于官场。如果哪一天官场不怪了,整个社会也就正常。
这瓶酒可能是真的,碰了才几杯,田家耕就有些晕。金华脸上也泛起了红。坐在台上出现在公众视野里总是一本正经有别样风格的金华,这阵红润的脸庞上竟也染了妩媚,说话的语气更是多了份娇,多了份柔。她不停地劝田家耕夹菜,还将一块牛排亲自送到田家耕面前。见田家耕只顾看着她而不动筷子,酒杯往前一推说:“老了,还看什么呢,女人啊,真是经不起岁月。”田家耕没想到金华也有这样的伤感,忧伤地叹了一声,道:“别说老,在我面前,你永远是小妹。”
金华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想笑,却又更显伤感地说:“我也想有你这么一位哥啊,可是……”
两人顺着这话题,就谈起了过去,谈起古坪的日子。没想到,曾经让他们感受到痛苦感受到挑战或无奈的古坪,这时候谈出来竟是那般亲切,那般具有温馨。好多被他们遗忘了的记忆在红酒的摇曳中一点点复活,两人同时发现,记忆深处,原来还藏着不少没被他们发现的甜蜜与温馨。
是,温馨与甜蜜。
后来金华叹了一声,说:“大哥没想到吧,前些天,我去监狱看了老丁,他老得好快,头发全白了,腰已经弯得直不起了。”
“不会吧?”一句话将田家耕从回忆拉到现实,脸上现出惊骇。丁二昌这个人,已经很长时间在他脑子里淡了,淡到不想再忆起的程度。
“人呐,在命运面前,谁都不堪一击。这个世界哪有什么强者,都是命运的俘虏。”金华越发感叹起来。酒色淹住了她整个面孔,一层淡淡的愁爬上来,在酒色上又涂上一层伤悲,让那张清丽的脸变得模糊,变得雾起云生。未等田家耕说什么,金华一气就将自己到乌岭当区长的诸多感受道了出来。
金华任职的南湖区是乌岭新开发的一个区,以前是乌山县,后来乌岭发展高新产业,集中将南湖四周和乌山南北两片开发出来,供高新企业入驻。市里出台一系列优惠政策,在土地出让、资金扶持、人力资源供给等方面都给予大力扶助与支持。由于南湖新区开发的早,加上有乌化集团做强有力后盾,南湖区经济发展很快,一度时期成为全省发展特色经济和高新产业的示范区,引得省领导常常来参观指导,包括中央部委到江北省检查调研,南湖区也是一个样板。南湖在乌岭的地位越来越重要,南湖班子的配备也渐渐成为乌岭政治生活的大事。一度时期,为谁当南湖区长和书记,乌岭市和乌化集团意见不一致,都要省委组织部出来协调。金华到南湖以前,南湖区委书记由乌岭市委副书记兼任,区长由市里派。可是好景不长,派去的年轻市长跟小三**,被老婆捉到,区长打了老婆,老婆一怒之下喝农药死了。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影响极坏,省里才决定重新调整南湖区班子。当时竞争非常激烈,据说为争区长一职,送礼者把白慈光和张笑东的家门都踏破了,但万万没想到,市里报了好几个人选,都被省委组织部否决,最后出乎所有人意料,金华被派到了南湖。
对于金华到南湖任职,当时传闻很多。有人说金华是靠身体上位,用她的年轻和漂亮以及**出色功夫战胜了竞争对手。也有人说金华早就做了陈副省长干女儿,关系十分暧昧,她能到南湖任职,是陈副省长在省里博弈的结果。更有人还将金华跟省委组织部长以及白慈光拉在了一起,传得有眉有眼,如同亲眼见到一般。但是传了不到半月,谣言立马就止了,省委组织部、省纪委联合成立督查组,入驻乌岭,表面是整顿全市干部作风,其实就是冲这件事来的。为此事,当时还撤了两个干部的职。
金华上任一年时间,南湖各项工作开展得井井有条,不管是招商引资还是旧城改造,都在全市前列。今年南湖区又引进十二个大项目,引来投资将近五百个亿。面对这样的政绩,金华应该高兴,可是跟田家耕倾诉时,田家耕却听不到金华高兴的声音。
不高兴还是因为权力争斗。任何一个班子,都充斥着矛盾,矛盾到了一定程度,就演变或发展成为斗争。可能是因为金华太过能干,也太耀眼,压住了区委书记的光芒。而现在的区委书记,跟骆川关系又很好,算是骆川这条线上的。顺着这线上去,自然就到了副省长冯光烈这边。冯光烈和陈国安亘古已久的矛盾,不可避免地就影响到下边。
这就是政治的恶循环,只要上面斗,下面不斗也得斗。只要上面有派别,下面没有派别也得创造性地生出派别!
“哥,妹难干啊。妹这辈子,怕是做不了二把手,憋屈啊。”金华身子往前一倾,伏在了桌子上。眼里,多了种泪状的东西。田家耕长吸一口气,金华说的是真话,她这性格,做二把手,真是憋屈。
“那就好好干,争取挪到那边去。”田家耕说。
“妹当然会好好干,再苦再难也不退缩,绝不。可哥呢?”金华突然问。
“我?”田家耕结了舌。
“是啊,妹发愁的不是自己,妹这条道,是没有人能拦挡得住了,就算他倒了,退出舞台,妹照样有办法。”说这话时,金华眼里突然冒出一股火,田家耕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一股含着仇恨含着力量的火,更是一股不畏惧不死心不怯懦的火。田家耕正要感动,金华又说:“妹担心的是哥,哥现在是一蹶不振啊,不像以前那个老大了。”
田家耕猛地低下头,类似的话,金华曾经跟他说过,是在他被免职的时候,那时他消沉,做啥事也打不起精神,金华打来电话,鼓励他,他在电话里说了一堆不长志气的话,金华叹道:“你完了,一点挫折就成这样,哪是我曾仰慕的那个大哥啊。”现在他觉得自己已缓过劲来,并开始重新发力,金华却仍然这样说他。
金华不理田家耕,猛地抓起酒杯,一口将杯中酒全喝了下去。同时冲外面喊了一声:“服务生,再开一瓶。”
这次田家耕没阻拦,他需要酒,需要一种东西刺激他。
“喝!”他说。
两个人就又喝起来。第二瓶喝一半的时候,金华跟田家耕谈起了他,这时候酒精已让金华失去平时的警惕,失去平日里保持得很好的清醒,语气中已经有些歇斯底里。
“都说我是靠着他,不,我没靠,我是凭借自己本事打拼出来的。就算靠,难道不应该?哥你说应该不?他毁掉了我父亲,毁掉了我的一切,我要讨回来!”
田家耕本来相劝,话出口,却成:“哥支持你,应该讨回来!”
“不但要讨回来,还要他付出更沉重的代价!”
“你……”田家耕骇了一跳,不明白金华说的代价是什么。
金华哈哈大笑,猛又灌下一杯酒,这时她的样子已没了清纯,没了妩媚,接近酒鬼。田家耕知道,是洋酒的威力发作了出来,开始变相折腾这个女人了。
包厢里似乎升腾起一些怪诞的气息,田家耕的目光几次触碰到金华美丽的脖颈上,那里一大片白开始变粉、变红,发散着迷离的光。他想躲开,目光却下意识地往下走,又往下走,眼看要钻进她衣服,钻进……
嘿!田家耕重叹一声,摔了摔头,心里骂道,咋就这么没出息!
金华偷偷一笑道:“放心,妹不会胡来。妹懂,凭妹的力量是放不倒他的,妹也没必要放倒他。这个世界,放倒谁也没用,放倒再多也改变不了什么,还不如利用他们,我要利用他们。哥,我要利用。懂不,我有目标,我有目标啊哥……”
这话把田家耕从失态中拉了回来,田家耕万万没想到,金华所说的目标,竟是他!听完金华半醉半醒中说的那些话,田家耕彻底震撼了,原来金华有意喝这么多酒,是为自己壮胆,然后给他上课的。田家耕无地自容,自己的前途自己的命运,竟然要靠一个女人一个曾经的下属去为他着想。可见,他现在堕落到什么程度!
金华彻底醉了,这晚他们喝掉了三瓶路易十三,喝得服务员心花怒放,喝得金华完全失了态,最后,竟告诉田家耕一个更为震撼的秘密。
“滚他的吧,都说我是他干女儿,傻,他有干女儿,当年车里坐的年轻女子,不是别人,就是他现在的干女儿,张欣!傻眼了吧老大,你们都被他蒙了,现在知道南乌合作为什么出了这么多变故,你们笨啊,居然不给于泽洋开绿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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