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1 / 1)

官场酒局 许开祯 12170 字 3个月前

到了南州宾馆,关键秘书郭伟候在前厅,看到田家耕,快步来到跟前:“秘书长好。”田家耕瞅一眼郭伟,问:“在哪个厅?”郭伟说:“今天的接待安排在长江厅。”

“长江厅?”田家耕步子突然止住,看着郭伟的目光也不那么友好。

南州宾馆贵宾楼是专门用来接待中央、省里领导或重要商户的,有中餐厅、西餐厅、咖啡居、音乐茶坊等。中餐厅较大,共设十二个包间,其中三个包间等级相当高,是照五星级酒店规格装修的。三个包间中尤以长江厅最为奢华,当年仅装修这一个厅,就花费百余万元,每年用来维护的费用也不是小数目。以前这个厅子只有市委书记一个人用,后来高原到了市委,担任一把手,市委政府两家接待名义上虽然是分开的,但已是分工不分人,高原跟万庆河又出奇地团结,破天荒地将长年困扰上级组织部门的市委、市政府不太和谐的这个顽疾消除了,确确实实下成了一盘棋。长江厅因此就更为红火,不过也仅限于书记高原和市长万庆河用来接待贵宾,其他领导只有当陪客时才能有幸走进去。就连常务副市长柳明来了客人,也只安排在黄河厅,从不敢打长江厅的主意。

在官场,有些东西看似无形,其实很有形,比如书记市长的车子,就算它闲着,你也不能轻易去坐。人家客气是人家的事,你要真不识趣,临时抓差救急,那就是你太不明智了。比如会议室的椅子,该是谁的就是谁的,你看着它很像,几乎分辨不出,但你随便换一下试试,你坐主要领导的椅子可能觉得舒服,还有股惬意。人家坐你的椅子,就不那么滋润,坐着坐着就来气,这气通过屁股传递到全身,进而没头没脑地发泄到会场上。田家耕就遇到过这种尴尬,当县长时有次开会,急里慌张就坐在了县委书记的椅子上,结果书记进来,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走了。打那以后,田家耕便分外小心,尤其是到秘书处后,这方面更是注意,但凡主要领导用习惯的东西,哪怕一只签字笔,也要好好看管,不能让别人分享。

关键副市长怎么能把客人安排到长江厅?

郭伟看出了他的心思,赶忙解释:“南州厅空调坏了,不方便。”

田家耕差点说出空调坏了不会修?一想面对的只是一个秘书,没必要发火,心有所虑地往长江厅去。

关键副市长宴请的是浙商钱小亨,去年在南州市金水区开发了一个楼盘,今年正在运筹南州国际商贸大厦,也是一个数亿元的大项目。钱小亨带了自己的美女助理,就是田家耕那天早晨要楼道里看到背影的那位。包房里热热闹闹坐满了人,陆乙春也在,田家耕推开门时,陆乙春正笑眯眯跟关键说着什么,关键一张脸爆米花似地盛开。令田家耕意外的是,市委副秘书长兼接待办主任苏景文也在,他一时有些难堪,不明白这样的场合关键叫他来做什么?

看见田家耕,陆乙春率先起身,跟他打招呼,除此之外,别人似乎没看见他进来。他进去都半天了,关键像是才发现似地说:“酒家来了啊,坐吧。”

桌上满当当坐着十个人,除了郭伟腾出的那把椅子,田家耕再找不出可以落座的地方。陆乙春非要拉他坐她位子上去,说自己跟郭秘书说说话。苏景文无动于衷,看也不看田家耕一眼。郭伟不安,急唤服务员添凳子,田家耕说不用,我自己来。说完走出包房,从对门搬来一把椅子,放郭伟边上。关键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每次陪客人吃饭,田家耕都没有固定位置,哪个位置方便他就坐哪,更多的时候,他坐在酒桌最下位,美其名曰服务起来方便。钱小亨过意不去,非要曾助理跟田家耕换过,关键拍拍钱小亨的手说:“就让我们的酒家坐那吧,他坐那位置习惯。”

饭菜已经吃到一半,酒也早已开喝,两瓶茅台见了底,各位脸上都已染了酒色。田家耕没去多想,跟服务员要了杯水,说:“各位继续吧,我在家已经吃过了。”

陆乙春不安地望住他,田家耕装没看见,捧起酒杯,望着关键说:“我先给客人敬杯酒?”

关键说:“不急,你来晚了,晚了得有晚了的规矩,要是钱总不同意罚你酒,你就敬。”

钱小亨还没说话,身边的助理曾恬立马高声道:“秘书长来晚了,当罚,我替市长罚酒,大家没意见吧。”一语惊了众人,陆乙春诧异地看住助理妹,眼里掠过几个惊叹号。

苏景文嗬嗬笑道:“曾妹妹代劳,市长当然高兴,多罚几杯,田秘书长可是海量,罚少了等一会你干不过他的。”

曾助理真就捧起杯,很有范儿地走过来,嘴里十分客气,可说出的话却让田家耕冒汗。

“这么着吧,今天在座的一共十位,加上秘书长自己,每人喝两杯,就算入场了,怎么样市长,这条件不苛刻吧?”

“这哪算苛刻,我们田秘书长还怕这点酒,老田,一口干了,让他们看看,酒仙不是白当的。”关键朗声笑道。

陆乙春急得要站起来了,这边郭伟更是露出不安,二十二杯酒真要加起来,一瓶怕不抵。田家耕蹙了蹙眉头,知道关键是在戏弄他,关键对他这个接待办主任一直看不上眼,拿他开涮已成了习惯,田家耕不受也得受。官大一品压死人,老百姓都懂的道理,田家耕不可能不懂。但让一个小丫头片子折磨他,田家耕就有些受不了,就算这助理跟你关副市长关系不简单,也不能骑在别人头上屙屎啊,好歹我也是政府副秘书长,让一个丫头片子灌酒,这算哪门子事?就在他端着酒杯艰难斗争的当儿,眼角余光忽然捕捉到一怪景,关键目光始终没离开陆乙春,仿佛就在等陆乙春起身为他说话。田家耕一咬牙,冲曾助理说:“曾助理好大的气派啊,谢谢你给我的关爱,行,我喝,恭敬不如从命嘛。”

还未等众人看清,田家耕已利落地往玻璃大杯里连倒二十二杯,晶莹透明的琼浆玉液险些要从杯子中溢出来,陆乙春吓得脸上血色都没了,郭伟下意识地要伸手拦挡,田家耕却爽快地抓起杯子,一饮而尽。

一饮而尽啊!

空腹饮酒是酒者大忌,在座的没有一个不清楚,尤其这种闷酒,伤人不说,弄不好还会出事。以前有位官员,跟田家耕关系不错,也是从他老家上田出来的,仕途一直不顺,后来在田家耕的帮忙下,认识了省里一位领导,在省领导的“关心”下,这位老乡很快从被人瞧不起的市志办调到文化局,提拔为副局长,虽是副职,但对此人来说,已是祖坟上烧高香了,高兴得不成,又不敢乱张扬,在家一个人庆贺。他老婆着实厉害,骂起男人来劈头盖脸,老婆嫌他花了几十万,最终弄个文化局副局长,还自鸣得意,夫妻二人大吵一顿,那人喝了半夜闷酒,第二天居然一蹬腿走了。

田家耕强忍住内心的不舒服,尽量装出低眉顺眼的样子,跟关键说:“这下该轮到我给几位老板敬了吧?”

曾助理没想到田家耕会一饮而尽,她本是开玩笑,绝无让田家耕真喝的意思,田家耕一气干掉一瓶,把她也给吓坏了。下意识地就往关键脸上看,生怕关键会怪罪她。关键显然没当回事,他用眼神鼓励着曾助理,曾恬心安了些,可这女人嘴就是闲不住,她道:“我们听市长的,市长要是先喝了,我们绝不会耍赖。”

关键说:“坐下先喝点水吧,敬酒到此为止,敬来敬去没啥意思,不如你们实打实地对垒过瘾。”

田家耕知道关键不想让他喧宾夺主,强忍着肠胃的不舒服说:“听市长的,刚才就算我献丑。”

这时包房门开了,传菜员捧来一道美味,这菜在南州宾馆特有名,算是招牌菜,菜名也绝:雪中送炭。

要说这菜还是田家耕发明的,田家耕不只会当官,还会捣弄菜,这要得益于他的曾祖父。田家耕的曾祖父曾经是皇宫御厨,伺候过慈禧老佛爷的,后来告老还乡,老佛爷不忍,赐他一“田大勺”雅号,并着地方官在老家上田村修一官院,命名“田家大院”,安享晚年。老家上田村,因为“田大勺”而名扬天下。田家先后出过十五位厨师,田家耕的祖父更是在其父的严格训练和精心栽培下,成为一代名厨。著名的田家菜系,就由他祖父所创。到了田家耕父亲手上,田家家道没落,加上他父亲又意外地对中医着迷,阴差阳错成了一名乡间中医,“田大勺”才名声落地。若不然,田家耕很可能不会上大学,也不会坐在这富丽堂皇的贵宾厅招待客人,说不定,他会成为后堂的掌勺人、大厨。

但是对菜肴的兴趣,却是田家耕与生俱来的爱好,也许是遗传的原因吧,田家耕对美味佳肴,有一种本能的迷恋和追寻。当县长以前,田家耕业务不是太忙,一有空,就在家里捣鼓菜。书橱里摆满了菜谱,当然,更大的兴趣,是自创。小桥曾兴奋地说,这辈子嫁给他,最大的幸福就是嘴上不受穷,吃美了,吃乐了。如果不当县长,不是工作太忙,腾不出精力,怕他在这方面早有了建树。但现在,田家耕对菜肴的兴趣,又浓厚起来,时不时的,会到宾馆后堂露那么两手,惊一下别人的眼。这道“雪中送炭”,就是他在多年的喝酒生涯中独创出来的,以前只在家里弄,教给老婆安小桥,在他喝醉什么也吃不下的时候,给他弄一道。担任接待办主任后,每天都在酒里来酒里去酒里漂,每每看到那些被酒折磨的人,田家耕就想,大家都是胃,都是肝,仅他一个人舒服不叫舒服,得想着办法让大伙都减轻点痛苦,同时也让宾馆餐饮部改变一下以前的风格。于是就将自己独创的几道拿手好菜陆陆续续教给了一个叫申有志的年轻人。当然,这都是秘密,对经常品尝这道菜的南州官员包括书记高原市长万庆河,都不知晓这道菜出自田家耕的手,以为真就是那个叫申有志的年轻厨师、现在的宾馆餐饮部经理所创。

该菜的核心价值是保护胃,不被酒伤,里面有十二味中药,再配以南州独有的秋萝卜和毛家豆腐,用瓦罐温火密烧而成。看似朴素,吃起来却清香可口,味道绝佳,尤其入胃以后,能慢慢化解掉酒精,在酒桌上也算一道救命菜。

这道菜后堂是轻易不出手的,这也是田家耕对申有志及宾馆经理做出的要求。不只是这道,申有志还有几道看家菜,算是绝活中的绝活,也不能随便出手,菜单中更是没有,除非领导有特别指示,才能让这些菜捧出来示人。

看来今天的关键是把权用足了,不但体体面面坐进书记市长的专用包房,还点了这道菜。

关键率先拿起筷子,品尝一口,就在其他人翘首相望等待夸赞之语时,关键忽然皱了眉头:“这就叫雪中送炭,田秘书长你尝尝?”

见关键皱眉,田家耕忙拿起筷子尝了一口,眉头皱得更紧。这菜的确不是真味,火候不到,而且至少少了一半中药材。毛家豆腐也是假的,一品就知是水货。

田家耕心里打个哆,嘴上掩饰说:“呵呵,酒太猛,尝不到味了。”

“什么酒太猛,明显是偷工减料嘛,怎么回事,饭菜怎么能这样!”关键突然发起了火。

在座的人全都愕然,目光聚齐了朝田家耕这边看。菜品出了问题,扫了领导的兴,责任当然要由他这个接待办主任来承担。至于田家耕下去再追究谁,那是另回事,这阵,关键当然要把火发他头上。田家耕刚要开口,关键又道:“这菜谁烧的,是不是只有书记市长说了,才烧正宗的?!”

田家耕心里腾一声,关键这话,就有点上纲上线,而且,不该有的意思也都有了。田家耕忽然明白,关键今天叫他来的目的,就是要借题发挥出他洋相。他的目光下意识地往陆乙春脸上望了望,见陆乙春比他还紧张,忙又闪开,但心里,已经很是肯定。

宾馆经理闻声进来,连着检讨,关键一点不给面子,恶声恶气道:“把你们餐饮部经理一块叫来,是不是成心让我在客人面前出丑?!”

钱小亨坐不住了,吃顿饭还不至于此,关键如此不放过田家耕,让他甚为不安。毕竟人家是副秘书长啊,都是神,这帮神仙,哪个他敢得罪?开罪不起啊,平日请人家吃顿饭,联络联络感情,还要看人家开不开心呢。能畅快答应,就是给足他面子。可今天……连忙好言相劝,让市长息怒,他自罚一杯。见他这样,刚才还盛气凌人的助理曾恬,更是吓得不知所措,眼巴巴看着钱小亨。钱小亨恨恨剜了助理一眼,端起了酒杯。关键却当没事似的,身子一斜说,钱老板你是客人,这道菜是特意为你点的,烧成这样不但砸宾馆牌子,也分明是对客人的不尊重嘛。

餐饮部经理申有志进来了,一个很精干的小伙子,二十多岁,短发,眉宇间有股锐气,一双乌黑的眼睛不但有灵气,还藏着不为人察的智慧。申有志进门就向关键认错,关键越发来劲,毫不客气就冲申有志发起火来。

申有志倒是显得很有素养,见关键骂得凶,忙捧起那道菜,说马上重烧,这次他亲自烧。

一听亲自烧三个字,田家耕紧着的眉头松下来,心里长舒一口气,他正纳闷申有志怎么能把菜烧成这样呢?

田家耕跟餐饮部经理申有志之间,是有秘密的,这秘密一直被很严实的包藏着,外人根本不得而知。不过田家耕现在怀疑,关键可能听到了什么,有了疑心,要不然,关键不会把申有志也叫来。

“不用了!”关键本来要息火,但在场的人如此给田家耕面子,又刺激了他。猛地掼了下茶杯,众人的楞神中劈头盖脸就训起宾馆经理来。“你以为你是谁,一句重新烧就说过去了,是不是真把你自己当成一碟菜了?我告诉你,想干就干,不想干,趁早走人。这庙里还由不得你说了算!”申有志被关键的火吓住了,一时乱了方寸,可怜巴巴地垂下头,捧着银碟子的手使劲发抖。

关键足足训了有十分钟,火气之大,出言之狠,根本不像是冲着宾馆两位经理发火,这火分明是冲着田家耕的。田家耕心里堆满一连串问号,面子上却依然装得温顺。可惜肠胃不饶他,里面翻江倒海,酒精兴风作浪,令他控制不住,未等关键息火,跑出来奔向洗手间,头还没伸到池子里,一股酒液已经喷出。

他吐了。

田家耕喝酒很少吐,几乎没有过。再难咽的酒,他都能狠着劲儿将它们压制在肚子里,可这天他吐得肝花心肺都出来了。不能不吐啊,一想关键盛气凌人的样,再一想申有志那可怜劲儿,心都要碎。后来他强撑着直起腰,面对镜子,竟发现自己老泪纵横,仿佛经历了一场大难。

他在心里苦苦叫了一声:有志啊——

市长万庆河招商回来的第一天,就将田家耕叫去,倒不是让他喝酒陪客人,是谈工作。

“怎么样,骏业跟你说没?”万庆河开口就问。

田家耕一楞,旋即明白过来,道:“秘书长跟我简单谈了谈,说是市委那边的意思?”

“也不仅仅是市委的意思,机构重叠办事效率低,弄不好还搞内耗,这点大家都能看得到,当然,市委那边意见更大一些。”万庆河说。

“是我没把工作做好,让领导失望了。”田家耕习惯性地做起检讨。

万庆河哭笑不得,望住他半天道:“老田你是不是酒喝多了,这不是否定你,而是肯定你。高书记还专门找我谈,两边合过来后,要设法减轻你的工作,不能让你太累着。”

田家耕心里又开始叫苦,他最怕领导们说他忙,为他减负什么的。在秘书处,田家耕分管的就一接待,外人眼里,他就一专职陪酒员,如果领导们再想减轻他的工作,那就等于是讽刺挖苦他了。

人在什么时候都得清醒。把自己放低点,再放低点,这样你看到的才能远。经历过大起大落的田家耕,虽然志已不在官场,但对官场规则和潜规则,却越来越重视,维护的也越来越严密。

万庆河似乎看出他心思,想了想道:“我知道你有想法,不过我们谁也没有轻视你哟,相反,高书记认为你肩上胆子很重,以后还会更重。眼下什么年代,干什么能离得开接待?再说接待难道仅仅是吃喝,太荒唐了嘛,接待工作关乎到大局,关乎到南州形象,更关乎到南州的投资和发展,一定要从高度上认识这问题。有地方提出,接待是第一生产力,这话虽然欠妥,但也道出了接待工作的实质。”

田家耕让万庆河讲得浑身冒汗,说真的,他真还没这么有高度地思考过接待工作,他现在只知道低头干活,事无巨细地替领导们操心,想着哪顿该喝什么酒,上什么菜,酒桌上该保护谁攻击谁,还从未站在所谓的高度上想这些。万庆河把接待工作说这么高尚伟大,真令他汗颜。

“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觉得我们低看了你,有委屈?”

“哪,市长千万别这么想,我感激还来不及呢。就是觉得自己做得不好,有亏于领导的信任。”田家耕老老实实说。其实他知道,不是他没想过,是他心里有个结,从某一天开始,他就本能把自己排斥在了官场之外。他给自己的定位是,只干不想,干好必须干的,不想不该想的。可万庆河显然不想让他这样,尤其最近,万庆河明着是给他施压,想把他从某种禁锢中拉出来,让他回到以前……

以前,他曾是万庆河最信任的人,也是万庆河在下面的一条腿,一支臂膀。

“干得好不好不是你自己说了算,大家心里有杆秤。怎么样,说说你内心真实想法,假如真的合过来,让你挑这副担子,有意见没?”

见万庆河一本正经,田家耕不敢贸然回答了,憋足劲想了一会,本想摇头,又意识到跟他谈话的是市长,不是秘书长罗骏业,暗叹一声,非常别扭地道:“想法没有,担心有。”

“担心什么?”

“苏秘书长怎么安排?”

万庆河爽朗地笑了一声,道:“你是组织部长啊,操心倒是不少。要不你去问高书记,这话我可不敢乱讲。”

田家耕也笑了,是让万庆河的豁达和幽默弄笑的,想想也是,苏景文到哪去,犯得着他操心,几斤几两都掂不清了。

“行吧,我听市长的,尽最大努力把工作干好。”田家耕只能这么说。很多事,你是没有选择的,官场向来讲的是服从。作为下属,你永远不能违抗上司的旨意,也就是说,不能逆着上司的心思来,要服从,要感激。要把上司的每一句关心每一句问候都当成大恩大德,铭记在心,还要时刻在语言和行动上表示出来,让上司知道你是感恩于他的,你的一切都是上司给的,你对上司除了忠诚还是忠诚,除了效命还是效命。这是田家耕在县长位子上就有的心得或感想,到现在,仍然很有用。

而且越来越证明,它是对的。

一个人决定一大批人的命运,这就是中国特色。

在南州,所有干部的命运都是由书记高原和市长万庆河决定的。这两人高兴了,你才能高兴,这两人中的任何一位对你不高兴,你的前程就很担忧了。

想到这儿,他抬头冲万庆河笑了笑,笑得很透明很阳光,一点看不出心里还藏着别的想法。

“这不就对了,我说我们老田不一般,高书记还笑说,你会跟我摆老资格呢。我拍着胸脯跟书记霁,老田绝不是那种人,他会鞠躬尽瘁的。”万庆河口气越发轻松,一点看不出是市长跟副秘书长谈话。田家耕心里感激着,嘴上再次表态,万庆河摆摆手道:“态就不用表了,大家都信任你,不然这么重的担子也不会压你身上,当然,组织上该考虑的还是要考虑,你夫人呢,最近休息得怎么样?”

田家耕一怔,话头怎么又转到安小桥这边了?忙说:“她哪是休息,是在反思呢。”

万庆河没有客气:“反思是必须的,毕竟她不是普通教师,她是你田秘书长的老婆。有些事,别人做得,她做不得。”

“市长批评得对,我们一定要牢记教训。”田家耕刚才还笑着的脸,忽然僵着,整个人像泄气一般,突然间没了底气。

万庆河哈哈一笑,声音更大地道:“我哪是批评,书记让我过问过问,也是组织对你的关心吧。这么着吧,你跟小桥谈一谈,让她做好准备去上班。”

“上班?”田家耕忽然间傻住。

“是啊,不上班当全职太太?你以为你是大老板,能养得起?到招商局去,陆局长那边我打招呼,具体干什么,手续办进去后再说。”

田家耕就不只是懵了,简直有些惊愕!

去年古坪县发生的那起“吃空饷”事件,跟一个叫安小渡的女人有关。安小渡是安小桥的同胞姐姐,小桥母亲死得早,是父亲将她们拉大的,可父亲是个酒鬼,小桥妈活着的时候,还能管得住他,生活也逼迫着他,他一边喝酒一边还在想办法挣钱。小桥妈因病去世,他生活的信心彻底没了,整天抱着酒坛子,喝得人不人鬼不鬼。安家这一对姐妹,就完全靠自己照顾自己了。母亲去世那年,小桥六岁,姐姐小渡九岁,九岁的姐姐从那个时候起,就充当起了小母亲。姐妹俩相依为命,用柔弱的小手搀扶对方,同时还要照顾她们嗜酒如命的爹。姐妹俩的故事,五天五夜也讲不完。田家耕只记住,妻子小桥的今天,是小渡给的。小渡给她做饭,给她补衣服,自己给人家做童工,却供妹妹上学。二十年过去了,姐姐小渡楞是用稚嫩的肩膀,肩起了一个家,用一双不大但很勤劳的手,将妹妹养大,而且还成了才。

小桥说,这辈子她谁都可以丢下,独独不能丢下姐姐。

田家耕也说,这辈子,不能丢下小渡。

于是,田家耕跟小桥相识并恋爱后,差不多十五年前吧,安小渡跟着他们,从上田来到南州。那时南州远没现在这么大,更没现在这么繁华,充其量也就一小城,土不啦叽脏不啦叽。那时田家耕还是一般干部,虽然听起来很不错,但仍然不能为安小渡谋个事做,只能委屈她在南州地委招待所对面的工农兵食堂当临时性服务员,就这,还是求了不少人。再后来,工农兵食堂改为大众餐厅,安小桥渡成了街道办的合同制工人。就在他们偷偷得意时,改革之风迅疾吹了过来,吹得南州一天一个新样,大众餐厅从街道办脱离出来,成了独立企业,安小渡也由街道办合同制工人转为企业职工,工资比先前翻了几番。那时他们已经结婚,安小渡还没结,过了一年,安小渡有家了,丈夫也是企业的,一名老实巴交的工人。再后来,南州开始巨变,他们也在变,田家耕跟安小桥是越变越好,田家耕由普通干部走上领导岗位,开始他的权力生涯。安小桥呢,也由普通中学老师慢慢成为教学骨干,评了职称长了工资。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儿子田亮又聪明又听话,学习成绩一直很好。但是上帝总是欠公平,越是苦难中泡大的人,上帝恩赐的不幸就越多,而且一波连着一波,没个尽头。

就在小渡和丈夫老曹的日子一天天好转时,突然传来噩耗,他们的儿子安安是智障,先天性的!这如同一个炸弹,一下就把两个家庭同时炸懵了。田家耕放下工作,跟小桥一起,陪着姐姐小渡,四处寻医问药。一年下来,钱花了不少,时间也熬了不少,但消息并未见好。多家医院诊断,安安是先天性智障、弱智!

此后,为安安,为小渡一家,田家耕和小桥,就开始漫长的跋涉。田家耕通过关系,最终将安安送进省里特殊学校,老曹也由一名下岗职工被重新安排进企业,就在日子一天天好转时,噩耗再次传来,安小渡查出胃癌!

前年底,安小渡的病到了很危险的时候,丈夫老曹弃了工作,天天守在身边,人瘦了十多斤。安小桥说不行,这样下去老曹会垮掉,这个家,不能两个都垮掉,就算姐姐将来挽留不下,也要老曹活得好好的,怎么着也有安安啊,要是娘没了,爹再累垮,那可怎么办?

说这话时,安小桥是哭着的,泪流满面。她知道,姐姐真的不久于人世了。生命中最重要最不该离去的亲人,将要离她而去,安小桥心痛欲碎。

安小桥决意要去照顾姐姐,并发誓在姐姐最后的这些日子里,一天也不离开她。她跟教育局和学校请了假,毅然地去了医院。

没想这一去,就陷进一场巨大的漩涡里。

长期以来,古坪县都有吃空饷的现象存在,教育界尤为严重。群众对此意见很大,但政府却显得没有办法。田家耕担任县长后,一度想制止这种现象,清理吃空饷的队伍,还社会一个公道,但遭到县委书记丁二昌的强烈反对。跟任何一个班子一样,田家耕到古坪担任县长,并没搞好跟书记丁二昌的关系,主要原因是丁二昌不喜欢他。当初调整县长,丁二昌跟市里提出的是另一位人选,县政府常务副县长、人称古坪一枝花的叶海棠。结果市招商局担任局长的田家耕出手不凡,楞是击败叶海棠,到了古坪,惹得丁二昌大怒。权力场上任何一次更迭都是新的斗争的开始,田家耕还未到古坪,书记丁二昌就为他布好了阵,他到古坪半年多时间,仍然进入不了角色。不是田家耕无能,是丁二昌的铁桶阵太严实,田家耕的触角根本伸不进去,往哪伸,哪里就是阻力。迫不得已,田家耕开始破阵了。当时田家耕用了三招,第一招,主动跟县人大主任车安旭拉近关系。车安旭算是老古坪,是田家耕的前任,他到人大主任位子上,就是跟书记丁二昌闹得太僵,跟常务副县长叶海棠更是针尖对麦芒。丁二昌为了清理异己,让自己的心腹叶海棠早日挪到正位,上下活动,左右夹击,楞是让车安旭离开了县府。田家耕知道,要想打破丁二昌给他布的铁桶阵,必须跟车安旭联起手来。第二招,田家耕利用自己跟高层的关系,力荐一枝花叶海棠离开古坪,到市里部门担任一把手。这也算是把丁二昌的一支铁臂给砍掉。第三招,田家耕仗着自己新来乍到,在古坪还没建下什么关系网,也没被什么人网住,大胆改革。尤其对丁二昌主政期间出台的一些不合理政策,比如城市建设、县城周边农民土地的强行征收、县里中小企业的改制等,废旧推新,大胆推出自己的新政,从而形成跟丁二昌的抗衡。见他还手,丁二昌的报复越发凶猛,一度时间,闹得但凡政府决定的,县委这边都不通过。县委提出的大政方针,县府故意磨磨蹭蹭,拖着不执行,古坪工作进入了又一次僵局。当时的高原还不是市委书记,是市长。高原出面找田家耕谈话,让他摆正自己位置,维护县委的权威,不要人为地制造障碍。田家耕将遭遇到的情况一一汇报给高原,高原笑着说:“这点情况算不了什么,哪个县长不遇到呢,包括我这个市长,日子也不比你好过到哪。要记住,你我都是二把手,当二把手,最重要的就是摆正自己位置,不要越权,不要抢功,更不要把自己凌驾于一把手之上,凌驾于县委之上。”高原这番话,像一记懵棍,敲醒了田家耕。田家耕这才知道,是自己太急于求功,太急于表现,太急于把这个县长干出点动静来。

打那以后,田家耕开始收敛,跟人大这边,也渐渐拉开距离,他变得沉默,变得有那么一点儿消极。但谁都知道,他在等,在积蓄力量。直到有一天,古坪三十多名代课教师上访,要求增加他们的工资待遇,进而又曝出一百六十多名常年占着岗位不代课吃空饷的老师。这事不知被什么人捅了出去,引来一大批记者,其中就有新华社和北京几家大报的。古坪吃空饷一时成了震惊全省乃至全国的新闻,人大主任车安旭告诉田家耕,丁二昌一家就有四位吃空饷的。他老婆原来是县代销社干部,后来供销社垮了,其他人都下岗,他老婆关系转到县老干局,人却长年在外,不上班白拿一份工资。他二儿子夫妻俩都是教师,四年前离开学校在外地创办企业,如今虽然资产过千万,但县里的薪水照拿。女儿女婿曾是县物资局干部,几年前承包了物资供应公司,如今也算是古坪富豪,可女儿的关系转到了县档案局,女婿的转到了县财政局,工资一分不少。正是因为书记家这样,那些长年吃空饷的才敢有恃无恐。

车安旭不但将这些告诉田家耕,而且指示手下,将有关丁二昌一家的内幕,悉数曝光给记者,这下,局面想控制都控制不了。市委书记一声令下,查!结果,就查出一大批人来。可谁也没想到,最后时刻,丁二昌反咬一口,将田家耕妻子安小桥也咬进来。这个时候的安小桥刚刚失去姐姐,正悲伤地在家里流眼泪呢。

有些事就是那么荒唐,当你被卷入某场风波时,想脱身都脱不了。去年发生的那起查空饷风波,最终还是把田家耕夫妇搅了进去,纵是他们怎么向上级解释,都不顶用。安小桥一年不上班,工资奖金一分没少,铁的事实摆在面前,根本洗脱不了。最后,安小桥被处理,责令调出教师队伍,田家耕也被免职,离开古坪。

再后来,田家耕才知道,是原市委书记匡立群对他不满,认为他在古坪捅了漏子,将不该曝出去的丑事怪事曝了出去,严重损坏了南州形象,也给市委工作抹了黑。市长高原虽然为他说了话,原书记匡立群压根听不进去,在常委会上骂:“他到底想干什么,派他到古坪,是带领古坪人民脱贫致富奔小康的,是发展经济开创工作新局面的,不是搬弄是非搞阴谋诡计。古坪搞成这样,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匡立群这番批,田家耕原来不能理解,不但觉得委屈,而且愤慨。他一心为公,锐意改革,就是想把古坪经济搞上去。他跟丁二昌斗,就是想打破现行官场一个人说了算的官僚体制,让政治场充满透明,让权力尽可能在阳光下运作。怎么能说是他错,怎么能说是他不顾全大局,损坏了南州形象?后来在寺院,他想清了这个问题,真的,是他错了主。很多事不是你能改变的,当大家心照不宣按一个规则行事时,你跳出来说这规则是错的,必须改,等于是搧了所有人一个耳光。你的标新立异只能引起集体的不满,一个人公开指责集体,这人错就犯大了。还有,吃空饷各处都存在,并不只存在在古坪。就跟公车问题公费出国旅游一样,早已不是个别问题,更不能跟腐败划上等号。别处能吃,古坪为什么不能,南州为什么不能?你把这些问题捅出来,一下聚焦到媒体底下,就等于是把全社会的问题让南州一家来背,所有的枪口都会对着南州,这当然是损坏了南州形象!前一个,你是“出头橡子先烂”,后一条,你是揭自己的短,把自家丑事亮给别人看。你不倒霉哪个倒霉?况且你还犯了更致命的一条——让别人当枪使!

古坪所有的努力,等于是替人大主任车安旭铲除异己!

官场上最忌讳的,就是你被别人当枪使,而且被不该利用你的人利用!你自己站出来跟别人作对不可怕,怕的就是你帮别人实现阴谋。这才是匡立群为什么把阴谋诡计四个字送给他的原由。等他知道匡立群在南州,最头痛最不满最想搞掉的干部就是车安旭时,他才知道自己有多傻!

“智慧!家耕啊,光有冲劲干劲不行,得有智慧,不但要有智慧,还得有一双明辨是非的眼睛。甭看你一双眼睛大,大而无光啊,连路都看不清楚,你奔个什么?”在寺院,老领导谢培安跟他说。

“豪气冲天,必是祸气冲天。”大师释心说。

“要明志,先明心,心不明,志则不明。”释心大师又说。

可是晚了,匡立群一句话,等于为他定了罪。幸好,田家耕被免职不久,匡立群跟着就出了事,省纪委在查丁二昌经济问题时,顺藤摸瓜,查到了匡立群不少问题。匡立群被撤职,市长高原到了市委,主持南州工作。

但是这时候,田家耕居然没有一点痛快感。真没有。他躲在黑夜里,天天问自己,田家耕啊田家耕,你为什么改不了你的臭脾气,凡事都要跟人争,凡事都要主张自己正确,你是官场中人,官场中人哪个敢坚持自己,哪个不是把脸撕下来,给别人充当屁股?

再后来,他想到了官场,原想把官场想清楚想透彻,然后明明白白去为官。谁知这一想,又想到官场的种种不是,换回个透心儿凉,竟连一点为官的欲望都没了,真没了。

自己是自己,老婆是老婆。妻子的工作突然有了着落,田家耕还是颇为开心,但又不知该跟万庆河说些什么,只是一个劲傻望住万庆河。

“怎么,不想上?”万庆河打趣道。

田家耕慌了神。“哪啊。”他说,又觉这样说不近情理,忙道:“这怕不合适吧,我家小桥犯过错误的,市长您是知道的。”

“犯过错误就不工作了,你不也犯过错误,现在不照样是副秘书长。难道组织就不能给小桥同志二次机会?”万庆河一句话,让田家耕彻底放下心来。他讪讪地看住万庆河,想说什么,又张不开嘴。其实妻子的工作对他来说,一直是个结,这个结在心里系了将近一年,无力解开。他也知道,小桥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不知有多难受。有哪个人愿意失去工作,赋闲在家啊。

见他犯傻,万庆河又道:“行吧,这事就到这里,回去跟你家小桥先透个风,让她做做准备,完了我让人事部门去办。”说到这,万庆河忽然把话题转移开,问他:“最近醉了几次,听说那天让关副市长把你搞醉了?”

田家耕本还沉浸在激动与不安中,猛听万庆河说起那天的事,忙道:“没有的事,关副市长怎么会把我搞醉呢,那天是意外。”

“这个老关,总有神来之笔。”万庆河说到这不说了,目光掠过田家耕头顶,盯住墙上一幅字画。字画是省人大主任为他题的,四个字:有容乃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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