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的酒,万庆河醉了,高原没醉,白慈光也没醉。
万庆河醉在情理之中。
官场中的酒,没摆之前,谁该醉谁不该醉大家早已心知肚明,要你醉的那场,你若不醉,那就是没有大局,胃吐血心烂洞你也得醉。不要你醉的那场,你若多喝一杯,也是原则问题。所以,官场中人喝酒,看似心思或注意力都在酒上,其实不,大家的警惕神全绷在一张脸上,全看着职位最高的那个人。
官场摆的不是酒,是测试剂,是调和剂,更是润滑油,当然,也是闹心药。
万庆河这天喝的,就是闹心药。他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对乌岭合作,他以前是不积极的。当常务副市长那会,乌岭跟南州已经在商量着怎么往一起拧了,市委那边很积极,高原这边也很主动,万庆河就是屁股坐着不动,高原给他讲了好多次,让他准备这准备那,万庆河这边却磨磨蹭蹭,慢悠悠的,拿应付的态度对待高原。不是他不想积极,是他对南乌合作有想法。后来他发现,作为一个副职,对正职决定的事,有想法是不对的,对班子决定的事,更不能有想法。正当他说服自己积极配合时,原书记匡立群出事,南州发生超级地震,一大批官员涉嫌其中,七杂八乱的事全部被扯了起来。随着匡立群的倒台,南州很多人都惊出一身汗来,高原如此,万庆河也是如此。这个过程,万庆河对南乌经济圈的形成又做了一番思考,原有的信心动摇,尤其得知一些内幕后,他怕了。
怕是每个官员都有的心理,处在这样的环境下,做着这样的事,不怕不可能!
怕就束缚了手脚,怕就影响了紧跟的步伐,等他意识到这事必须跟紧时,晚了半拍,有人有意见了。
工作中的意见,肯定要在非工作状态表现出来。工作中的不满和牢骚,当然要借酒局表现出来。万庆河这天,等于是拿酒惩罚自己,换得高原和白慈光的开心。同时,也是想拿这些酒麻醉自己,干嘛要那么清醒呢,当大家都装糊涂时,你一人清醒,就显得你想另类,官场不容许另类。
但是谁也没想到,这天田家耕会醉,而且醉得一塌糊涂,田家耕自己也毫无准备。他以为,这场酒跟他无关,是双方大领导之间的精神闹剧。他不过就一跑堂的,把领导们侍候好侍候舒服就行,可是,可是……
变化是在白慈光看柳明那一眼之后,大领导往往脾气也大,有时脾气发作起来,他们自己也控制不住,没来由地就发了。本来白慈光是高兴的、舒服的,可看到柳明插在他和莫晓落中间,一下就不高兴了。不高兴又不好发作,他总不能说不该这样安排吧,更不能说不让柳明把他跟莫晓落隔开。人家毕竟是为他好,有意为他遮掩一些秘密。就跟他在乌岭也要有意替高原遮掩一些秘密,尤其男女方面,来而不往非礼也。可……可白慈光就是不舒服,他太想在这个时候握一下莫晓落嫩嫩的手了,或者手在莫晓落极富弹性的大腿上摸那么一下。越是有能耐的干部,往往也越有怪癖。这点白慈光深有领教,可以说,他的不少怪癖就是跟领导一场接一场的酒局酒宴中培养下的。去年他陪南方来的一领导喝酒,喝到兴奋处,那位领导突然想摸一下服务员,那天的服务员真是太性感太漂亮,白慈光也那么认为。可白慈光怕,毕竟不是在乌岭,怎么做都有他把握大局,那天是在省城江北,酒店又是一南方老板开的,白慈光不敢成全领导,但又想开开眼界,就用眼神鼓励领导,其实就是酒桌上的一种暗算。结果那天,那位大企业的领导真就当大家面,把一双厚实的大手探进了妙龄服务员的怀中,乐滋滋地握住了服务员的酥胸。一边揉捏一边龇着大黄牙说:“妙,妙呀,就像弹力球一样。怎么样,开个价吧,今晚跟我走。”当时白慈光吓坏了,以为女孩要哭,或者掀翻桌子走人,他屏住呼吸,身体本能地往后咧了咧,生怕女孩一怒,把报复的火发泄到他头上。哪知人家女孩莹莹一笑,冲桌上的酒杯说:“大哥要是连喝下五大杯,我就跟大哥走,什么价也没?”领导那天是兴奋了,兴奋得有些过头,二话没说,将贪婪地摸在女孩酥胸上的手拿出:“甭说五杯,五十杯你哥我也喝!”话未落地,抓起酒瓶就跟吹啤酒一样咕嘟咕嘟喝了起来。女孩一边温暖地看着她,一边用目光跟同伴传递着什么。白慈光暗叫不好,心想定是中计了。未等他说出什么,大领导哇了一声,吐出一大堆东西,然后一头栽桌上,不省人事。那女孩也是久经磨炼,居然没理大领导,将目光对住白慈光:“怎么样,这位大哥看上我们哪位小妹了,要不要也吹一瓶?”白慈光连忙摇头:“不敢,不敢。”女孩嘿嘿一笑:“那就谢谢这位大哥了,刚才那瓶酒免费,算是送给几位老板的见面礼。”
后来白慈光才知道,那酒是酒店特制的。这家酒店牌头很大,老板有非常复杂的关系,来的客人自然也五花八门,但不知哪天起,领导们多了一项爱好,喝酒喝到尽兴处,就想动手摸一下服务员,还说这才是纯绿色的。摸摸倒也罢了,这年头跟谁作对也不能跟领导作对,关键是后面会多出一句:“开个价吧,今晚跟我走。”久病成良医,遇的多了,酒店老板就想出这么一招,谁要能喝下五杯那酒,服务员无条件地跟他走,结果推出这项目后,没有哪个领导能带走一位服务员,酒店不但营业额暴涨,前来应聘的服务员人数也猛增。因为那瓶酒听着说是要服务员自己买单,真到结帐时,酒水单上会多出一笔“特殊服务费”,这笔钱收了,当场奖给服务员。激励机制么,反正那瓶酒也就十来块钱,只是里面加了特殊的东西,让你三天抬不起头来而已,但绝不会死人,这种酒,就算白喝老板也不会赔本。
白慈光强抑住心头怒火,抬头扫视,想找个途径发泄一下。正好撞上田家耕目光。也怪田家耕,太会察言观色。一看见白慈光面部表情拧了起来,马上就想办法让他舒展,结果,让白慈光抓了现行。
“唉呀,今天怎么没跟田大秘书长喝,不行,到了南州,怎么能不跟酒神过招?柳市长,麻烦你让一下道,你坐在这我很别扭,我要跟酒神讨教几拳。”
副市长柳明的脸白了又白,直到这时,柳明才明白,今天这位子,他坐的实在太不该了。
“好呀,大家都冷落酒神,不公道嘛,关公战秦琼,吕布战貂蝉,我就爱看热闹。”未等柳明说话,莫晓落已在一旁起哄,她巴不得白慈光大开杀戒,将南州这些领导一一灌得趴下。柳明刚让开,莫晓落马上坐白慈光边上,亲手把着酒瓶,说要当酒令官,谁耍赖罚谁。高原看出白慈光意思,附和道:“好,好,我们就请晓落主持公道,家耕,可不能耍赖哟。”
田家耕哪敢耍赖,结果,他让白慈光灌趴下了。两人一气斗掉两瓶茅台,没有一滴进了白慈光肚子,全让他喝了。白慈光还不依,还要打开一瓶,高原不安,用眼神示意田家耕。田家耕说:“再开……一……瓶。”瓶字未出口,一头栽桌上,不动了。
酒宴以南州方面的大败宣告结束。白慈光看着爬桌上不动的田家耕,还有另一桌上翻白眼的市长万庆和,很有成就感地说:“就到这吧,再不能喝了,再喝,明天高书记就要一个人上班了。”高原也知道该撤兵了,今天算是给白慈光送足了面子,笑着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今天出大丑了,我这帮兵,下去还得好好训练。白老总没尽兴,实在抱歉,等我练好了兵,再请白大老板。”
“承让承让,我知道书记在承让我,谢了啊。”说完,假惺惺摇晃了一下,莫晓落赶忙扑上去扶他,神情夸张地说:“老板你喝多了,我扶你上楼。”
这句话高原听得很清楚,高原冲柳明他们挤个眼神,大家便将白慈光送楼下,跟莫晓落说了一堆客气话,谁的脚步都停着,没敢跟进去。看着莫晓落搀扶白慈光,一摇三晃进了电梯,高原说:“好啦,各回各的家,各哭各的妈。”然后一头钻进车子,走了。
柳明几个搀扶着万庆河,万庆河腰也直不起来,几乎是柳明和副秘书长乔世玉把他抬进车子的。
田家耕这晚没回去,实在是回不去了,那么丰盛的菜,他一口未动,茶也没顾上喝,只忙着张罗,只忙着搞服务,最后,还让白慈光灌了一肚子酒。他在宾馆三号楼开了一间房,睡下了。陆乙春不放心,等众人走后,蹑手蹑脚上了楼,敲半天门,田家耕摇摇晃晃打开,陆乙春开口就抱怨:“你呀――”然后紧着烧水,给他削水果。田家耕胃内翻江倒海,一浪袭过一浪。难受的还不只是胃,心的某个地方像是被什么狠狠捅了几下,生猛地痛。
“今天你逞什么能,白慈光也是你敢拼的?”陆乙春并不知情,饭桌上她在万庆河那一桌,陪乌岭招商局长。这边发生什么,她没看到,以为是田家耕逞强,跟白慈光拼起了酒。
“快叫有志过来,给我弄碗汤,我这胃,顶不住了。”田家耕痛苦地说。他倒在桌上那一幕是假的,不倒,白慈光肯定还不罢休。但他不是铜墙铁壁,两斤茅台下去,真是要掉他的命。
“这么晚了,上哪给你弄汤去,不爱惜自己身体,你就拼吧。”陆乙春一边喂水果一边说。田家耕推开陆乙春的手:“这时不能吃水果,会要掉命的,快让有志来,他知道怎么解酒。”
“可……”陆乙春有些犹豫,此时已是深夜十点多,这个时候叫申有志过来,管用?
“快叫啊!”田家耕的表情扭在一起,说话的声音也变了形。陆乙春怕了,赶忙拨通申有志电话,申有志说,他马上带汤过来。
半小时后,申有志来了,提着一饭盒。田家耕跟陆乙春说:“陆局你回吧,有志在,你不用担心,替我谢谢市长。”陆乙春听得莫名其妙,跟市长有何关系,干嘛要说谢。再一看申有志,明白了,田家耕是怕申有志多想,故意这么说。
“你就安心喝你的汤吧,市长这边我会解释。”又冲申有志说:“他空腹喝了两斤,真是不要命了。”
申有志一声不吭,将汤倒进随身带来的瓷碗里,拿出一把银色的小勺,一口一口喂给田家耕。陆乙春看了一眼,不就是萝卜汤,清汤寡水的,喝下去能管用?遂道:“有志你得弄点东西填填他肚子,他一口没吃呢,光喝汤不顶用。”
申有志还是不说话,喂汤的动作很专注。陆乙春并不明白,这碗汤并不是萝卜汤,里面放几片萝卜,完全是为了掩人耳目,真正的料,是一种老参,就产在田家耕老家。这种参比传说中的长白山人参更管用,也更难弄到。田家耕每次回老家,都要想尽办法收购一些。炖汤的办法也是他亲授给申有志的,慢火炖,放几样佐料,炖时盖子不能揭,要将蒸气全焐在里面。两小时后,将参捞出,放少许萝卜片,再煨半小时,萝卜片快要烂时,再放进几粒花椒,少许姜片。
这汤的功用,一是护肝,二是养胃。对长期饮酒者,尤其管用。今天这汤,本来是为万庆河准备的,喝酒当中田家耕偷偷跟申有志打过电话,让他准备一碗汤。不料酒后万庆河被他们抬走了,田家耕这才想到了自己。
把汤喝完,田家耕见陆乙春还在,又说:“陆局你回吧,太晚了,明天你还要上班。”
“你这样子,我咋放得下心。”
这话说得有点不合适,果然,田家耕脸色不大好看,瞅了一眼申有志,道:“有志在呢,实在不行,他会打电话叫小桥过来。”
一听小桥,陆乙春明白了,心里别扭了一下,暗淡地说:“好吧,那我就不管了。”欲转身,却又不放心地跟申有志叮嘱:“实在不行,就到外面提点吃的,不能这么瞎凑合啊。”
申有志这次说话了:“陆局长你就放心吧,半小时后我会把喝进去的酒全逼出来,不会伤太重的。”
陆乙春狐疑地盯住申有志看半天,这个申有志,到底是什么人,跟田家耕又有着怎样的关系?难道他真有神奇办法,能让田家耕醒过酒来?或者,他跟田家耕,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陆乙春还真没猜错,事实上,类似的疑问在她心里早就有了,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当面问出来。申有志跟田家耕之间,的确有秘密,秘密还很深很大。这两个人,合起来把南州所有人给蒙了,包括自以为跟田家耕关系很是不错的陆乙春。
等陆乙春走后,田家耕示意申有志把门关上,然后指着茶几上的包说:“把药给我。”申有志犹豫了一下,还是从包里掏出一袋西药,这是田家耕的必备药,只要有应酬,田家耕必把它带身上。官场饮酒,对身体伤害很大,光靠食疗是不顶用的,必须得借助一些药物。这早已不是秘密,几乎每个领导干部口袋里,都备着这种药。有些司机甚至就在小车后仓里成箱地备着葡萄糖,都是给领导准备的。所谓官场酒难喝,更难消化,就是这道理,是拿身体做赌注啊。每年死在酒上的干部,不在少数。真是贡献了青春贡献了胃,弄不好你还要变骨灰。好在田家耕有这方面的经验和知识,喝了酒该及时喝什么吃什么,他比别人更懂一些,这才没让他的身体迅速夸下去。
申有志拿着一大把药片,有些不忍心,站在那里,动作迟缓地说:“叔……”又慌忙改口:“秘书长……”他把自己叫别扭了,头仰起来,一副伤心的样子。
田家耕瞥他一眼,声音有点发抖地说:“就咱俩人,你就别拗口了,该咋叫就咋叫。”
申有志这才大大方方唤了一声叔。
“给叔把水倒上,这药必须吃,今天喝太猛,不把酒解掉,叔撑不住的。”
申有志也怕了,乖乖地服侍起田家耕来,一边给他喂药,一边检讨似地说:“怪我,没想到叔会喝这么猛,那边有猪血的,也有酸菜,忘了带。”
“叔也没想到,今天这场酒啊,完全是意外,白老总突然……”
“有志懂。”申有志说完,就呆呆地站一边了,似乎他特能理解田家耕。说的也是,他怎么不理解田家耕呢?田家耕是他亲叔叔啊,没有田家耕,他申有志还在那个叫上田的村里当农民呢,什么大厨,什么餐饮部经理,能轮到他?
这事说起来就有些话长,也是田家耕和申有志心中的一股痛。但再长再痛,还得说,必须说。于是这个喝醉了酒的夜晚,在梅园四号楼这间不算奢华的客房里,来自上田村的一老一少,说起了一些外人听来陌生而又新鲜的话。
申有志不姓申,姓田。
他是田家耕大哥的儿子。
田家耕的父亲叫田野,生了两儿一女,大儿子叫田家粮,二儿子是田家耕,田家耕还有一个妹,叫家玲。可惜,妹妹四岁那年,夭折了,误食了一种毒草,没来得及救,就跟他们永远不能再相见。父亲田野是一名厨师,完好地继承了祖上手艺,并在三十岁后开始独闯,很快自成一派,成为远近闻名的“田家新把式”。父亲一心是想将厨艺传给长子田家粮的,以他的观察还有判断,次子田家耕秉性中缺少对美食的敬重,一个少了敬畏的人,是做不出什么成就的。这是父亲的理解。然而遗憾的是,田家粮虽然骨子里有对美食美味的敬重,不,应该说是敬畏,一双手却天生笨拙,练了五年刀工,竟然还不能出师。父亲田野绝望了,回头再想将手艺传给次子田家耕时,猛然发现,这个儿子离他的梦想已经很远很远。
他适合当官。后来父亲田野这样说。
父亲在他五十二岁时因心脏病离去,走时,无限凄凉地抓着田家耕的手说:“你是找到吃饭碗了,当官好,可以吃别人,不用做给别人吃。”父亲脸上刚泛起一道红光,旋即又暗,因为他想到了另一个儿子:“可你哥,你哥让我不放心啊。将来,将来你一定要帮他。”父亲又说:“还有那个呆子!”
呆子就是田有志。那年有志六岁,六岁的田有志除了把呆气无边无际地传到田家,似乎让人看不出这孩子将来还有啥别的出息。不幸的是,父亲田野走后第三天,也就是田有志九岁那年,田家粮被人高价请去做酒席,回来路上出了车祸,让一醉鬼开车撞倒,撞破了脑袋,田家遭到大劫。
生活中的不幸总是要有人扛的,上帝将不幸落到某个人家,就是要让这家人比别人过得更坚强。看着一夜间白了头的嫂嫂,还有哭得恓惶的本家人,田家耕知道,这付担子,他得挑了。
田有志十五岁当的兵,没有办法,他读不进去书,一坐在课堂里,就发更大的呆,打瞌睡丢盹是常有的事。指望他靠读书来光宗耀祖,不但荒唐,而且滑稽,简直就是做梦。田家耕当时在县民政局工作,借这个方便,就将他送进了部队。送进部队前,田家耕跟嫂嫂商量了几夜,将田有志的“田”,改成了“申”。这样做的理由,一是田家耕想到了遥远,想到了若干年后,田有志这辈子脱不开他的关照,必须在他的庇护下一步步成长,作为官员的他,自然得想好对策,不能还没庇护就让对手抓到把柄。二来,嫂嫂姓申,换个姓也不等于伤到哪里去,没把孩子指派给别人家。嫂嫂哪能想得通,可又没有办法,哭了几夜后,在田家耕的说服下,终于点头应声。
这就是说,从很早开始,田家耕就在侄子有志身上,下一盘大棋。功夫不负有心人,这盘棋下到现在,还没出现问题,一切都在田家耕掌控中。部队上申有志就是后勤兵,具体就是掌勺把子。不知是部队这个新家庭让申有志获得了灵感,还是申有志天生就是后发制人那种。反正到了部队,他对勺把子有了感觉,对祖传的手艺有了感觉,对美食美味,不仅有感觉,而且有了强烈的欲望。部队一转业,田家耕就通过关系,将申有志安排进了南州宾馆。这个时候的申有志,对美食佳肴的理解已经有相当境界了,个别时候跟田家耕谈起来,都能让田家耕着迷。田家耕一边欣慰,一边盘算,说到底,他有一个心结,不能让老田家的手艺在他这一辈手上失传,不只如此,他还想让老田家手艺发扬广大,源源不断传下去。
看似,一切是要实现了。申有志这些年的进步,田家耕看在眼里,体会在心里,那可都是实实在在的。尤其手把手教他一些菜品时,那份感动尤深。他们交流的不只是父子情感,更是早已融入到他们两人生命中的那份顽固的执爱与探求。
然而这一切,被一个叫申孜的女人打破。南州宾馆曾经看到的那一幕,无法从田家耕记忆中抹掉,他怕啊。
他怎么会跟申孜搅在一起呢?这个女人离她好远好远,远得简直在天上嘛,怎么可能?
“叔,我喜欢她,真的喜欢,没她,我活不下去呀。”
田家耕都打算放弃问这档子事了,申有志突然又说。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田家耕惊得一骨碌从**翻起,哪里还顾得上胃里火烧火燎地难受。
他的声音格外怕人。
申有志垂下头去。申有志知道,这个问题必须跟田家耕讲清楚,讲不清楚,他往后的路,就很难走,甚至走不下去。申孜再三跟他说,这事先别跟田家耕提,就当没发生。申孜傻啊,这种事能瞒得了叔?叔的眼睛多贼,你藏在肚子里的事,他都能跟你瞅出七分来,何况发生了,何况又被他亲眼撞到。
不瞒了,说啥也不瞒了。与其藏着掖着,不如痛痛快快说出来,任打任罚,由着叔了。反正这辈子,他是要跟申孜在一起。
这事听上去荒唐,不可理喻,可越是荒唐的事,越能发生。看看身边,看看这个社会,哪里不是这样。甭看申有志年轻,他对社会的理解与判断,一点也不年轻。况且,申有志还有更重要的事求田家耕,这事十万火急,迫在眉睫,已经不能再拖了。
“叔,这事先不说,还有件事……”
“你给我住嘴!”田家耕断喝一声,胃里一阵难受,紧忙往床边爬,头刚伸到床下,“哇”一声,吐了出来。他费了半晚上的劲,好不容易把喝下去的酒控制住,让申有志一句话,全给折腾了出来。申有志脸色骇然,以为喝了汤,吃了药,又做了按摩,叔胃里的酒,就听话了。其实他也没有特别好的解酒方法,跟陆乙春说的那些,不过是大话而已。这世上最好的解酒方法,就是不喝,喝了,你就得难受,就得付出代价。每件事都这样。既想沾又不想受伤害,这种好事只在梦里。
“叔,你不要紧吧?”申有志抓过一杯子,往田家耕嘴边接。
“走开!”田家耕一把打开申有志,紧接着又吐了起来。酒是穿心的药,话是穿心的箭。相比酒,真正让人痛断肝肠的,是话。
他居然要娶她。天啊,他居然想娶她。你申有志是谁,人家申孜又是谁?你够得着吗?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疯了,定是疯了,这种话居然也敢说!
“啊,啊――”田家耕连着又吐出许多。
奇怪的是,吐完之后,他居然精神了,居然平静了下来。其实他是强打精神,强装平静。他拉过申有志的手,让申有志坐身边,手掌轻抚他手上,抚得那么温情,那么有感觉。
“有志啊――”他极其动情地叫了一声,“这女人,碰不得,碰不得啊。她有毒,你知道么,有毒!”
“叔――”申有志哭出了声,一边哽咽,一边给田家耕讲出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很凄凉,很震撼人心。
田家耕惊了,呆了,脑子接近空白。
天下竟有这样的事!
申有志跟申孜居然是真爱,他们的故事已不是一天两天,一年前的一个雨夜,也是一场酒后,一个忧伤而又浪漫的故事突然发生。当时申孜还是江南华的情妇,不过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很危险了,而另一双手正暗暗地朝申孜伸来。那双手除了贪婪,还接近变态。幸好,他没控制住申孜。可申孜没想到,她**差阳错,坠入要钱没钱要权没权的申有志怀里。感情的事,谁也说不准啊……
这一切,在田家耕来看,简直是天方夜谭!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嘛?!
可是,申有志说的很恳切,近乎句句泪下,他再三表明,他不是图申孜的漂亮,也不是图她有钱,他是图了她一份心。
“心啊,叔。”申有志沉沉地叫了一声。
田家耕无言以对。这个酒后的晚上,田家耕叫申有志过来,本是想谈其他事。南州官场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在孕育一场大风暴,风暴来临前,田家耕想完成一件事。这事在他心里酝酿了很久,也谋划了很久,总觉得时机不成熟。田家耕一直在等,在捕捉最好的时机,现在他觉得,时机应该算是成熟。
他要为申有志做一件很大的事,也是为他老田家做一件大事。老田家现在就他一个为官的,老家上田村还有上千号子人呢,他不能不管不能不问啊。怎么着,也得为那一方水土谋点利益。不料,申有志先下手为强,竟给他灌了这样一碗汤!
思忖良久,田家耕闷闷道:“可是孩子,她是交际花啊,跟她上过床的,不只江南华一个。”田家耕差点就把前书记的名字说出来,除前书记外,田家耕嗓子里,还噎着两位领导的名字。这不是秘密,早不是了,他相信申有志耳朵不聋,就算聋,也该听到了。没想到,申有志还是很顽固地说:“我不计较,叔,我真不计较。这些事她都跟我讲了,她是被逼的,被逼的啊叔。她想离开他们,永远离开,跟我安安分分过日子。”
申有志激动了起来,这个孩子一向迟钝,在田家耕面前说话,从没这么口齿伶俐过,更不敢忘乎所以,口若悬河讲个不停。可这晚,他讲了,简直跟导师一样,狠狠地给田家耕上了一课。
人只有在两种情况下这样,一是中魔,二是喝大了酒,申有志显然是中了魔!田家耕伸出手,父亲般摸了摸申有志的头,有志,有志啊。他在心里叫。
田家耕后来绝望地想到,还有另一个答案:情!是的,情。人世间最大的杀手,不是恨,不是仇,是情!作为一个过来人,他怎么能把这忘掉?
这孩子完了!瞅瞅他眼里那团火,再瞅瞅说话时疯癲的样子,田家耕就知道,申有志完了!
“睡吧!”田家耕痛苦地说了一句,掀起被子盖住了头。
第二天田家耕没去上班。没有人是铁打钢做的,谁也一样。等他睡醒,时间已到了八点四十。申有志上班去了,床头放着端来的早餐。田家耕没心思吃,简单洗了把脸,抓过电话打给办公室。汪科长说,今天没啥事,一大早乌岭的白董事长就回去了,市长和书记都去送了。汪科长又说,书记打来电话,关心他呢。万市长专程到办公室,见他没上班,叮嘱他们要操心好他的身体。
田家耕破天荒没有感动,换以前,这些话会让他很感动一阵子,现在感动不起了。抓起手机,见上面有几条未读短信,打开一看,原来是高原、万庆河还有常务副市长柳明发来的。
高原发的最早,大约六点半钟,就一句话:昨晚委屈了,今天好好休息。再看万庆河的,就有些意思:昨晚他是冲我来的,让你受过,惭愧啊。田家耕抱着手机,默默琢磨了一会。又看柳明这条,跟万庆河的内容差不多:我犯了错误,让你当替罪羊,对不住啊。又多了一句:这工作,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干了。田家耕怔站片刻,这些短信都在向他传递同样的信息,白慈光昨晚不是冲他来的,只因他官小,位置低,所以最终成了人家发泄的工具。
一阵剧烈的痛袭来,不知从哪个方位袭击了田家耕,田家耕只觉心里某个地方很不好受,进而扩散到周身。他将短信删掉,又默站一会,借以平息自己。落后就意味着挨打,他想起一伟人的话。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他又想起老家上田村一句古话,恨恨甩了下头,把这些不痛快全甩开,穿戴整齐出门。
田家耕不想去上班,一来今天肯定没事,昨天一场酒,至少要安稳三四天,谁也不会在这中间再找别人麻烦。官场很多事,看似没有规则,其实挺有规则的。喝酒有时就是发泄情绪,情绪发泄完,大家该干什么还得干什么,该怎么干还得怎么干,不走样也不会跑调。二来,既然两边一把手都说了让休息,他就得休息。要是硬撑着去单位,反让人家觉得他离不开单位。官场上你啥都可以表现出来,就是不能表现得太离不开单位。离不开工作可以,离不开单位,会让其他人不舒服。上一届市委那边就有位副秘书长,太热爱工作太热爱副秘书长这岗位,结果每天早上不到七点就进办公室,下午总是最后一个才离开,双休日也舍不得休息。时间一久,各式各样的话出来了,有人说他野心太大,有人说他比书记还敬业,还有人说他天天望着秘书长办公室发怔,痴了一般。不久,就被调离出市委大院,到一个清闲得不能再清闲的单位上班去了。
田家耕不想犯这种错误,太低级。人可以倒在大是大非前,不能倒在别人舌头下。别人舌头轻轻一动,就把你动掉,证明你没水平。田家耕现在大是大非面前也不想倒,这些酒不能白喝,身体受的损失,得从其他渠道补回来。
他先去一家自由市场,那里的牛杂不错,所谓伤啥补啥,这话是有道理的。喝酒伤肝伤胃,多吃羊杂牛杂有好处。卖牛杂的老吴跟他很熟,以前并不知道他是政府官员,以为跟他一样,也是做小本生意。后来知道了,差点没吓坏,说这年头还有当官的爱吃这一口,他们啥没吃过啊?田家耕淡淡一笑说,我就爱这一口。打那以后,他跟老吴成了朋友。不要小看这世界上每一个人,哪怕他地位低下,卑微得让人看不见,你也不能小看。这是田家耕做人的原则,更是他处世的原则。小人物有小智慧,或叫小计谋,这些小计谋听多了,对工作很有帮助。这是其一,其二,跟老吴这种人接触久了,你能听到官场里听不到的,也能看到官场里看不到的。现在的老百姓,评价起官场来,远比组织部门还准确还到位,评价起具体官场来,更是入木三分。尤其官员的私事隐事,你在官场可能听不到,但到了这地摊上,想听什么就有什么。包括某天晚上,哪个领导带女下属去哪个宾馆,哪个部门领导到哪个市领导家中送礼,以及某领导的夫人跟省里哪个领导的夫人是干姊妹,民间都有版本。而且令人惊讶的是,这些版本听着像瞎诌,到最后,竟一点也不瞎,跟事实完全吻合!
田家耕喜欢听这些,不是他喜欢搬弄是非,而是这年头,信息就是财富,信息更是决策依据。老吴头远远就冲他打招呼:“又多了啊,快来,喝碗汤解酒。”多了就是喝多的意思。田家耕冲老吴招招手,小摊上坐着一妇女,四十来岁,体形有些胖,一看就是吃过苦还在吃的那种,捧着大碗牛杂,吃得有滋有味。田家耕走过去,扫了妇女一眼,脸有些陌生。妇女抬起头,也瞅他一眼,忽然放下碗,惊讶地叫了一声:“是田领导啊,怎么您也到这里吃?”
田家耕暗自一惊,这女人认识他?
“不认得我了吧,我跟小渡以前是一个班上的,我叫彭爱民,大彭啊,记起来没?”
彭爱民?田家耕迅速调动记忆,搜索里面有没有一个叫彭爱民的女人。果真记起,小渡有这么一个同事,还一起到他家去过呢。看着彭爱民的脸,田家耕把自己逗笑了,爱民,起个啥名不好,自己都爱不好,还爱民?
“记起来了吧,前天我还见过老曹呢。唉,他现在是垮了。”
田家耕怕谈老曹,自从小渡离去后,老曹整个精神支柱都倒了,嗜烟,嗜酒,前阵子,竟然又嗜上赌。这人是完了,谁也拿他没有办法。
“是大彭啊,有些日子没见了,你现在在哪上班?”田家耕调转话头问了一句。
大彭兴致一下高了许多,以前小渡活着的时候,就大彭大彭的叫她,听到这称呼,她高兴。她是长得高,块头也大,要不,早上六点吃过早餐,这阵怎么还能吃得下牛杂?
“现在打好几份工呢,这不,刚给人家帮忙摆完摊,抓紧吃点东西,再去明胶厂。”大彭捋了下头发说。
“明胶厂?”田家耕疑惑了一下,又问:“那厂子不是关门了么?”
“这话您也信啊?”大彭呵呵一笑,又伸手捋了下头发,她前面的留海儿不时往下掉,看着也急。女人们总是爱折腾头发,田家耕记得,当初见大彭的时候,她留着齐耳短发,挺精神的样子。一晃,就老出许多。
“领导是跟你开玩笑呢,他啥不知道,快坐下,吃吧,热腾腾的,吃了解酒。看看你这脸色,少喝点啊。”一旁的老吴说。
田家耕接过碗,心思还在刚才大彭的话上,想问,又不好意思问。正犹豫着,大彭又说:“也未必啊,当领导的其实最好哄了,人家把厂子一关,换个地方生产,他们不就听不着看不着了?”
老吴接话说:“安心吃你的,你以为人家真不知道啊,小鬼能哄过大鬼?心知肚明呢,就是耍耍我们老百姓。”又吆喝了一声:“来,热腾腾的羊杂碎牛杂碎,老字号招牌,老百姓吃了长肉,当官的吃了长心长肺。”忽低头看见田家耕,忙改口:“快来吃啊,有心没心的全来吃,男人吃了有劲,女人吃了骚情,这年头,玩的就是个骚情。”
大彭扑哧笑出了声,差点将刚喝进去的牛杂汤喷田家耕脸上。田家耕递给大彭一块纸巾:“你刚才说的明胶厂,到底怎么回事,我还真不知情呢。”
“大领导真不知道啊,我就说嘛,别人装,你咋会装呢?”又道:“设备挪到精油厂了,在那边生产呢,两班倒,重点在夜里干活。天一黑,工人不让出门。”
“产品呢,没听见他们有产品啊?”
“全销东北了,东北人就守在厂门口,那边药厂多。”
“药厂?”田家耕瞪大了眼睛。
“是啊,都拿去造胶囊了。唉,坏良心呢,迟早会吃死人。”
“怎么讲?”田家耕摆出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老吴在边上咳嗽了一声,有陌生人过来吃牛杂了。大彭看一眼,低头跟田家耕说:“这事你问关市长吧,我们厂子的人都说,东北那边的人,是他亲戚。还有,这个厂子明着是江南华的,暗,却是关市长的,你们这些当官的啊,啥都贪。”叹一声,起身,拍拍屁股走了。说马上接班,再不走,来不及了。
田家耕忽然就没有再吃下去的胃口,发呆地盯住大彭背影。关键,你能耐确实不小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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