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二房媳妇
春天的料峭只需要那么一两场雨,就会把残留的寒气给驱赶。两场春雨后的胶州,天气逐渐暖和了许多。
郑家林村前的墨水河早已解了冻,清冽的河水冲刷着水里的碎石,发出潺潺的喧哗,平缓舒展地从郑家林村前流过。雨后的清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浓郁的土地气息,火红的阳光洒在静悄悄的墨水河上,映出一片灿烂辉煌的金碧,宛若流动着的金汤,顺着河道蜿蜒地流向远方。远处,一群鸭子和几只白鹅在河水中伸长了脖子“呱呱”地叫着,与对岸小树丛里“唧唧喳喳”的鸟鸣相互呼应,打破了春晨的这种平和宁静。阵阵春风吹拂着河边一棵棵垂柳,刚刚抽出嫩黄色细芽的新枝,蜻蜓点水一样轻轻地拨动着河水,在舒缓的水面打出一个一个碎碎的涟漪。
郑矢民一个人踏着春雨过后松软的土路,沿着墨水河边向城里走去。这条路他已经不知道走过多少回了,路边的一草一木都非常熟悉。打他结婚以后这还是第一次进城,一来过去看望城里铺子里的伙计们,发个喜糖让大伙都沾点喜气;二来去打理一下近段时间的账目,毕竟从忙活着娶亲到现在还没有去过。正走着,忽然从对岸的小树林里传来一阵粗犷欢快的唱戏声,断断续续地飘进他的耳朵:
赵匡胤手持一根盘龙棍,打关西闯关东,穆龙关前打韩通。
一打韩通来降顺,二打韩通来进贡,打来的江山他不坐,他让给大哥柴世宗,柴王爷坐八载,龙归沧海。赵匡胤从此坐朝廷,韩龙进来的韩素妹,他龙颜封西宫,韩素妹灌醉了宋天子,传旨斩了郑子明。陶三春反进宫,怒斩黄袍气难平。赵匡胤得了病,他二弟光义进了宫,烛红摇影出人命。
谁都知道这是《赵美蓉观灯》里的一折,不过这原本是女戏,如今被这么一个大老爷们儿扯着像破锣一样沙哑的嗓子给吼叫出来,却成了另外一种味道,就像是浮在河里的那些鸭子们抻长了脖子的叫声。矢民听着觉得特别好笑,似乎已经看到了那人在嘶吼时脖子上一根根凸显的青筋。
应该说,再次婚姻给他带来的是一种全新的精神面貌,不仅仅是生理上的转变,更重要的是心理上因张氏的死而给他带来的沉重负担得以释放。连续几天出门,他脸上始终都带着笑,连走路的脚步都觉得轻松了很多。然而,当他一个人沉下心来的时候,免不了会受到迎亲路上断轿杆的事影响,想起此事就觉得自己心短气长。不仅如此,只要他听到谁在议论与轿子有关的话题,都会让他觉得有一种心慌意乱的敏感。这事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心底,既不敢开口说,更不敢轻易去问,竟成了他的一块心病。唯恐因此再给自己添加一些罗乱,矢民总是谨小慎微地度过每一个白天。
昨天是新婚后的“望四日”,也就是新媳妇结婚后回娘家的日子。徐氏一大早就从炕上爬起来,早早地梳洗打扮,催促矢民赶紧动身。一路上矢民几乎没有说话,这还是他第一次独自一人直接面对新丈人一家,少不了些许紧张。头天晚上,矢民娘就已经把所有去丈人家的看礼都备好放到他屋里,和订婚时的东西差不多,烟酒糖茶饽饽猪肉总共六样,每样都是六斤,这叫做六色礼,从丈母娘家往回走的时候,每样再带回来一半,说明两家结了亲,从今往后都有份。可早晨往外走的时候,徐氏在外面催得急,矢民偏偏就把一刀猪肉给落下忘了拿。等到了丈人家,丈母娘接过看礼一点数,发现独独少了猪肉,脸色就突然变了,把徐氏拉倒一边,小声地质问她:“这怎么才五样?肉呢?你婆婆怎么没有给猪肉?”
徐氏也不知道老妈儿(老妈儿:胶州方言,媳妇对婆婆的称谓)给准备的看礼都有什么,昨晚矢民把这些东西拿过来的时候,她连看一眼都没看,就让矢民放到了一旁。如今经她娘这么一问,自己也傻眼了,就过来趴在矢民耳朵上问:“娘问里面为什么没有猪肉?”
正在和老丈人说话的矢民本来就紧张,听徐氏说到了猪肉的事,不由得打了个愣怔,抬头惊讶地看着她,忽然想起走得急,竟然给忘了,猛地一拍脑袋,窘迫地说:“呀!我给忘了。俺娘都给准备好了,我夜来晚上还单独放在一边。都是今天早晨让你给催的,到底给忘了个干干净净!”
丈母娘眼里明显地流露出了不满情绪,她望着矢民不相信地撇了撇嘴。老丈人倒是显得很大度,正襟危坐地在太师椅上抽着水烟袋,给矢民丈母娘使了个眼色,打着哈哈地给新女婿解围道:“忘了就忘了吧,闺女女婿又不是成心的。再说矢民也是个老实孩子,如今都是一家人了,还在乎那块肉?”
丈母娘依旧沉着脸,不依不铙地道:“不是在乎不在乎那块肉,咱家哪天没有肉吃?这是争竞个礼道,是看看他们老郑家眼里有没有咱们。”
老丈人徐老爷扫了一眼早已窘出一头汗的矢民说:“心里有就中了,不一定非得都做这些形式。只要矢民能对咱闺女好,我看比拿什么都强。你说是不是矢民?”
矢民见老丈人给自己扔过一个梯子,就赶紧接着,尴尬地点点头连声说是。丈母娘见老头都这么说了,尽管吊着脸还是老大的不乐意,可也只好作罢。矢民也总算是勉勉强强地在丈人丈母娘跟前熬过了这一关。
然而,从结婚断轿杆,到“望四日”没有带猪肉,这些看似极为平常的细节,却都为郑家在不久后出现的灾难埋下了伏笔。
尽管矢民娘严令娶亲队伍中的所有人不得将断了轿杆这出丑事给透露出去,可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毕竟人多嘴杂,出了这样一件足可以轰动胶州的大事根本就捂不住,再加上中国妇女那种对别人隐私的高度好奇心在作祟,没过几天,这事就传得沸沸扬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整个胶州都在流传这粧奇闻,甚至添枝加叶越传越神,只要是郑家人走过之处,必定有人会在背后戳戳咕咕地说三道四,闹得大家心里都不愉快。这话传到了矢民娘的耳朵里,更是把这个刚过门的媳子当做一个扫帚星,耷拉着眼皮不愿正面看她一眼,无论媳子做什么都没个好脸色。
徐氏也明白其中的宄竟,自己觉得刚刚进门,还没有踩下郑家这块地势,也就只好忍气吞声,尽可能地做好自己的活,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公公婆婆,绝不敢在婆婆面前流露出任何不满情绪,只有下黑上了炕以后,才敢悄声地对矢民发几句牢骚。
好在这事很快就过了风头,渐渐地人们对这件家喻户晓的奇闻己经失去了兴趣,再加上徐氏己经怀孕在身,矢民娘的态度总算有所好转。
郑应勤两口子自从有了矢民兄弟之后,就一直没有再开过怀,尤其是大儿子死了之后,矢民娘如摘心揪肝一样痛疼过度,连月事都时有时无,就更是没了戏。眼瞅着家里只有矢民这一棵独苗,郑应勤就起了歪点子,找机会拐弯抹角地和老婆商议说:“他娘,咱们一天比一天老了,眼前就矢民这么一个孩,是不是少了点?连孔老夫子都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意思是至少得有个仨俩的孩子。常言道一个眼不是眼,一个儿不是儿呀。你看,我这一把年纪的人了,是不是……”
矢民娘一听他吞吞吐吐话里有话地这么一说,立刻就明白了郑应勤的意思,瞪眼扒皮地说:“你这个老东西是不是还想三想四地要娶小?你吃一股吃二股,想个什么吃脆骨!你那肚子里的花花肠子还不少呢。我告诉你,只要我活着一天,你就趁早死了这份子心,想娶小?门都没有!”郑应勤听见老婆一句话就把自己的念想给断掉,心里就感觉很憋屈,发了狠地说:“你要是有能耐的话,倒是再生一个给我看看呀?我还真不信了,你这块老干姜还能再发出个嫩芽来?”
矢民娘就嗤笑地看着他说:“我是块老干姜?怕是你那个玩意早就恹莠得不出汤了吧?看看你那双鞋就中了,全是些尿嘎啦。”
郑应勤不服气地说:“你可别吐舌子笑话个咬舌子,你倒是好,听听你尿尿的声音就中了,哗啦哗啦满地淌。”
矢民娘赶忙看了看左右,嗔怒地说:“你这个老不正经的老东西,也不怕媳子听见。你要是真有能耐,别在这里耍嘴皮子,等下黑上了炕我弄死你这个老东西!”
郑应勤撇了撇嘴,不屑地说:“这事谁弄死谁还不好说呢。”
也可能是被老婆赌杠得来了劲,郑应勤还就动了真格,那管老枪像吃了金枪不倒药一样杠杠地昂首冲天,在炕上天翻地覆地施展自己,让矢民娘又是惊又是喜。没过多长时间,矢民娘竟然也真的“呕啊”地开始嫌饭了,和媳子一起挺着个大肚子里外转悠,把郑应勤喜得做什么事都格外有劲。
上秋后的一场大雨,把夏天的闷热驱散了个干干净净。矢民独自去省城参加三年一度的乡试,临走的时候,四爷爷郑顺义毫不吝惜地拿出了自己珍藏多年的一幅法若真的《溪山白云图》当众送给矢民,以示鼓励。这幅画描绘的是全景山林景致,重山峻岭,烟雨缥缈,大气而整合。画中近景溪岸崎岖,坡石垒垒,杂树相拥;背后的大山顺势而拔,陡崖峭立险峻。山坳里多处有飞泉,那奔涌而下之势,正如画面的题句中写的那样“山中一夜雨,树梢百重泉”。作品构图气势宏大,用笔细腻秀润。山石以劲健的笔法勾勒筋骨,刚中见柔,而后反复地进行渲染。水口的设置及处理,随山而运,自然和谐,不死板且无程式之迹,充分发挥了用墨的巧妙,在虚虚实实、若有若无间营造出画面的整体气势和水气淋漓的效果,是大画家法若真存世不多的作品中的上品。一生吝啬小气的郑顺义在这个时候能够很慷慨地把这幅画拿出来送给矢民,足见他的用意。
可就在矢民走后不久,家里却出了乱子。
矢民娘自打怀孕以后,像是变了个人一样,瞅谁都不顺眼,摔门拍桌子成了家常便饭。郑应勤只得小心地伺候,稍有不周就会被骂个狗血淋头,家里一天到晚沉浸在一种紧张气氛之中。媳子徐氏更是小心翼翼,矢民去了省城赶考,自己在家处处小心翼翼,唯恐稍不留意,劈头盖脸挨上老妈儿的一顿臭噘(噘,在山东方言的绝大部分区域中,都是骂人的“骂”字)就太不值得。
即便是想尽一切办法躲避,徐氏最终还是没躲过这一劫。下雨过后,她正在蹲圈,没想到矢民娘尿急,也没看见圈门上挂着媳子的红裤腰带,就急急火火地一步闯进来。徐氏见婆婆进来,惊慌失措地提上裤子就往外走。大概就是这一闪念工夫,引起了矢民娘的怀疑。她解完了手,悄悄地来到矢民屋里,进了屋直接就把门给闩上。正在炕上纳底子的徐氏猛地一抬头,看到婆婆带着一股子煞气闯进来,着实吓了一大跳,连忙从炕上跳下来,怯生生地站在一边,腾开地方让老妈儿坐下。
矢民娘站着没动,沉着脸在媳子身上转着看了半天,忽然用十分威严的口气命令道:“把裤子脱了!”
徐氏估计刚才蹲圈的时候可能是被老妈儿看出什么端倪了,吓得直往墙旮旯里靠,嘴里讪笑着道:“娘,你这是得咋?”
矢民娘没理睬她,又加重了语气重复了一遍说:“把裤子脱了!”
徐氏知道自己躲不过了,就扑通一声给婆婆跪下,哭着道:“娘,你看在矢民和我肚子里孩子的份儿上,就饶了我吧。我不是要故意隐瞒,娶亲那天俺娘在家和我说,要是被娘验出来俺是白虎的话,就非把俺送回去。娘,你说我现在都这样了,还怎么回去?娘你要是非得要了我和孩子的命,我就什么也不说了。你要是能发慈悲饶了俺娘儿俩,我今生今世就是当牛做马也一定好生地伺候你和俺大大。”
矢民娘见徐氏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心下也就软了,什么也没说转身就往外走,走到门口拉开了门才极其恶毒地骂了一句:“丧门星!”
徐氏自知在郑家往后没有什么好日子过了,当天晚上竟然跳了村外的大湾,幸亏被出外行医回来的淳于毅碰上,这才免过了一死。这一切都是矢民从省城回来后才听淳于毅说的,连同落第的窝囊,再听到家里还有这么一出,立时就火了,回家就跟他娘吵了一仗。
转眼就到了第二年春天。俗话说,雨水一过,农家忙活。歇了一冬的农民都开始准备春耕,郑家自然也不例外,长工们早就己经把春耕春播的农具准备完毕,牲口也都喂上了膘,只等着掌柜的嘱咐开工。
自打头年秋天,矢民去省城参加乡试结果名落孙山又回到了郑家林,最失望的当属郑顺义。从矢民离开胶州那一天开始,他就天天在家里求神拜菩萨地祷告,祈求老天爷保佑矢民能顺利中举,甚至连晚上做梦都梦见矢民拔得头筹中了解元,成为拔贡而直接进入京城。正当暗自高兴的时候,却听说矢民一个人从省城回来了,他竟然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几次站在门口往村门外张望,看看是不是官府的中榜随后就到,可是到了天黑也没见官府的快马来到郑家林,就按捺不住,亲自来到郑家老宅,问矢民究竟是怎么回事。矢民则平和地说了句:“没中!”这让郑顺义彻底失望了,一句话也没说,摔门而去。
矢民不懂农活,郑应勤就让他去管自家的买卖,打理城里的生意。只消很短时间,矢民就把买卖上的所有事全部熟悉了,从钱庄到油坊,所有的账目都过他手,一分一毫地盘算个清清楚楚。别看矢民农活不行,可是生意却做得井井有条,尤其是算账,百位以下的加减乘除连算盘都不用,一口就能把数字准确地给嘎出来,大小伙计都很吃惊这位少东家的机灵。矢民打理生意很勤快,早晨一早就走,晚上日头落山才回,如果再赶上阴天下雨,就干脆宿在铺子里,和伙计们同吃同住。
这是三月里一天,矢民想想城里铺子没有什么事,就没有过去,在家陪陪怀孕的媳妇。徐氏的肚子越来越大,己经八个多月了,挺着个沉重的身子在家帮着婆婆收拾零碎家务,做些个纺线女红之类的妇道营生。绣花纳底子纺线,是庄户人家媳子必会的活计,比较一个女人是否贤惠的头一条就是这些原始的针线活计。尽管徐氏出自大户,自幼也须在娘家学会做这些事,将来出嫁以后才不至于被婆家瞧不上。因为有老爷儿老妈儿在眼前,自己还没生个一男半女,说话不硬气,也就等于尚未踩下老郑家的地势,自然就不敢充当少奶奶,自己能做的事尽量不支使下人。郑家天井里养着鸡,圈里养着猪,这些都得由徐氏来做。三毛郎星还挂在半空的时候,徐氏就穿衣起来,先打开鸡窝,把苞米面麸子和着剁碎了的菜帮子拌场匀喂上鸡,顺便从草屋里搬出秫秸,去堂屋锅头里点上火,再碴好一锅猪食端到猪圈。等她把这一切都拾掇完了,天才刚刚放亮。这一点,郑应勤两口子还是比较满意。尽管矢民娘一天到晚对她嘟噜着个脸子,可始终也找不出她的不是,再加上徐氏从跳湾以后,没事也尽量地避开和老妈儿接触,就是矢民娘想找她的茬儿都没有借口。
吃过了晌饭,看看天气挺好,矢民从屋里搬出把躺椅放到南墙根下,把黑亮粗长的辫子盘到头顶,解开上衣的布扣,静静地坐着看书。徐氏搬个马扎,挺着肚子坐在矢民的对面,手里摇着纺车,一边纺着线,一边抬头看着聚精会神读书的男人。郑矢民看起来己经长大了,嘴巴上长出了一圈柔密的黄毛,说胡子还不是胡子,到像是小儿的胎毛,脖子下粗粗的喉结,使他显出了男人的特征。应该说矢民长得比较英俊,高个头,宽嘴岔,鼻梁高挺,眼睛有神,雄猛中不失书卷,儒雅里透出刚毅。
春天的太阳慵懒地把阳光洒在院子里,土地散发出诱人的泥土气息,院子里的老槐树已经抽出了嫩黄的新芽,南去的燕子也已经早早地飞了回来,在屋檐下唧唧喳喳地搭窝,这一切仿佛都在诉说着春天的到来。
在这样祥和的气氛中,谁也不曾想到能和灾难联系到一起,然而,灾难就这样悄悄地加快了脚步,靠近了郑家。
暖洋洋的日头照射在身上,媳妇在一旁摇动的纺车吱吱扭扭像催眠曲一样,矢民看了一会书后不知不觉就犯了困,顺手把书合起放到了胸前,慢慢地合上了眼睛。在一旁纺线的徐氏见矢民睡着,就停下了手里的纺车,进屋去拿了件衣服轻轻地盖在矢民身上,然后在一边坐着,歪着头欣慰地望着这个大男孩似的丈夫。看着他的睡相,听着他均匀的呼吸,鼻子里嗅到的是他身上那种熟悉的味道,再看看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那种女人的满足感跃然心头。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吵架的声音,徐氏赶紧吃力地站起来,想走过去把院门关上,以免惊扰了睡着了的矢民。也就在这个时候,她没留神前面有一泡鸡屎,一脚踩上,笨重的身体随之一滑,人毫无防备地向后仰去,
轰然一声身体重重地摔倒在二进的月亮门外,脑袋刚好碰到了戳在了门外的锄头上,凄然地惨叫了一声,昏死过去。
矢民听到徐氏的惨叫声,睁开眼一看,徐氏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于是慌忙扔掉手里的书,箭一样地奔过来抱起徐氏,一看,锄头的头部己经深深地扎进了她的后脑,头上的血像喷泉一样冒了出来。
矢民惊惶失措地连声高喊:“来人啊!来人啊!”声音凄厉得变了调。
郑应勤闻声一个箭步从炕上跳起,趿拉着鞋慌慌张张地从屋里赶过来,拿手一探徐氏的鼻子,却发现己经是有出气没进气了。
郑矢民的第二房媳妇就这么突然悄无声息地死了,连同肚子里的孩子一起去了望乡台。郑矢民傻了,他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望着面目狰狞地趄在地上的徐氏和己经娩出却己死去的孩子,郑矢民悲痛欲绝却又欲哭无泪,就这么长时间地守在媳妇的身前,任谁说谁劝都不起来。
这时,西屋里“哇”地一声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他娘已经提前生了。婴儿的哭声更像一把刀在凌割着郑矢民的心,他仰起头,面对着苍穹,歇斯底里地怒吼:“老天爷啊,这究竟是为什么?”
郑家上下乱了套,急忙招呼本族人进来帮忙把徐氏的尸体整理停妥,安排长工去买了棺材和寿衣,把死人脸上和头上的血迹檫洗干净,换上了衣裳之后,这才打发长工奔西北乡黄埠岭徐氏娘家去报丧。
徐家一家人正在准备吃饭的时候,郑家报丧的来了。徐家一听到闺女的死讯,一下子就报了庙,尤其是太太,手里正端着个盆,一听闺女暴毙,手中的盆掉落在地上,“咣当”一声摔了个粉碎,浑身筛糠一样地哆嗦个不停,紧接着就是“喔”地惨叫一声,顿时背过气去。慌得两个儿子一齐扑上前去,大声喊叫着去掐人中。老少一家也顾不上吃饭了,把手里的筷子一扔,急三火四地去拉牲口套车,带着一家老小往郑家村赶。
可怕的谣传
徐氏的尸体在前厅里停灵三天,郑徐两家却为了出殡的事,在郑家宗祠前的场院里脸红脖子粗地争吵不休,找事的自然是徐家。
徐家也不知从哪里划拉来了二三十口子人,个个都是腰阔背圆的精壮汉子,拉出的架势分明就是过来打架的;郑家这边也不善乎,五六十个年轻后生齐刷刷地站成一排,两下里都是怒目圆睁僵持不下。徐家无理争三分,坚持要郑家说清楚徐氏的死因,而且必须要进郑家老茔,否则这个殡就不能出;郑家这边则据理不饶人,刻板地遵循先人的古训,一再强调徐氏没有生下孩子,而且还是意外横死,进郑家老茔不合祖训!两下就这么僵持下来,双方各执一词互不相让。徐家老两徐敬海见状不由火冒三丈,显出了他骨子里的匪气,把上衣一脱,露出了一身疙疙瘩瘩的腱子肉,“噌”地从车上抽出了一把早已准备好的鬼头刀,明晃晃带着一股子逼人的寒气,杀气腾腾地对在场的所有郑姓族人吼道?“谁要是今天胆敢阻拦俺姐姐进老茔,我就敢他妈白刀进红刀出。不信的话咱就试试,到时候一旦舞扎起来见了红,你们郑家休怪我徐老两不讲情面。”
郑家那些血气方刚的后生们一看徐家竟然舞舞扎扎地跑到郑家这一亩三分地上撒野动粗,也不甘示弱,于是各自拿起了锄头镢头,在郑家祠堂前摆开了要决一死战的阵势。面对这一触即发的紧张局面,有人悄悄地报告了郑家林的老族长郑顺义。只见郑顺义不慌不忙地搬了一把杌子摆放在场弯的中央,捋着花白的胡子,很威严地摆出族长的煞味。面对着剑拔弩张的郑徐两家,郑顺义先板着脸训斥郑姓后生们放下手里的家什:“你看看你们一个个的都成了什么样子?都给我把手里的家什放下,光天化日之下在老袓的跟前你们这是想咋?”然后回过头再客气地请徐家人不要动怒:“徐家也把刀放回去。有什么话大家坐下来慢慢商量着来,何必动刀动枪呢?况且是跑到祠堂动武,这是对老袓的不敬!再说动武本身就是无理的表现嘛,有理不在声高,这样吵吵闹闹打打杀杀的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吗?你们要是觉着动武能解决问题,我就坐一边,先看着你们打,等打完了打累了咱们再商量事。”老族长口气不愠不火,听来却是很严厉,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徐敬海听郑顺义这么一说,回头看了看他哥哥徐敬山。徐敬山阴着脸站在后面,始终没说一句话,只是给徐敬海递了个眼色,示意他见好就收,达到目的就行。徐家本来就感觉在人家郑家的门口舞刀弄枪有些心虚,有道是好汉打不出庄,如今跑到人家这一亩三分地上蹦跶,万一真的闹将起来,郑家人多势众,拾掇他们几个人如同张飞吃豆芽一样,不过是小菜一碟,自己这边沾不了什么光不说,搞不好传到外边去还坏了自己的名声。所以郑顺义的这一番话也等于给了徐家一个台阶,不至于闹得两败俱伤都很难堪。于是徐敬海就结声地把手里的刀放回了车上,表面上依旧杠杠着头,可是说话的口气明显已经没有了刚才那么硬气了:“我听族长的话,不做那些打打闹闹的事。今天既然族长出面做主,就得把这一碗水端平了。你们老郑家也太猝卡了,欺负人也没有这样欺负的,俺姐姐生是你们郑家的人,死了也是你们郑家的鬼,现在就这么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地死了,你们连老茔都不能让她进,这个理走到哪也说不过去,就是走到衙门官府我都陪着你们一块去!再说,如今谁愿意打仗动粗?我们也无话可说!”说完,他回头看了一眼站在他身后一直冷着脸的徐敬山,徐敬山冲着他赞许地点了点头。(猝卡:青岛方言,苛刻。)
郑顺义昂着头闭着眼,下巴微微向上冲,像是睡着了一般听完了徐敬海的这一番话,沉吟了半天没有吱声。他抬头扫了一眼额头上青筋暴凸的徐敬海,不紧不慢地把挂在脖子上的烟袋和荷包摘下来,慢慢吞吞地给烟袋里装了一袋烟丝,点着火“吧嗒吧嗒”地抽了两口之后,这才把烟袋横在手里开口道:“老两这么说就对了,只要两边都能沉住气坐下来,还有什么事不能谈?动不动地就舞舞扎扎地使性子耍脾气,根本就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徐家死了闺女,郑家死了媳妇,这本身就是一件很伤心的事,亲人尸骨未寒,你们这边就动刀动枪又是打又是杀地闹腾,这不是往伤口上撒盐又是什么?”
徐敬海说:“老族长,俺们也不是愿意闹事的人。俺家也没有提出什么过分的条件,也是想让俺姐姐早一天入土为安。可是他好歹也是你们郑家的媳妇,死了以后进老茔也应该是合情合理的事,就这么点要求你们郑家都不同意,这是不是真欺负俺徐家没人了?说句丑话,你们老郑家识文解字的,难道连这点起码的人味都没有吗?”
话音刚落,郑家有人就说:“徐老两,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郑家怎么就没有人味了?”
郑顺义斩钉截铁地打断了身后郑家人的话说:“都给我结声!老两这话说得没有毛病,按常理说应该这么办。可是都别忘了,没有子嗣不能进老茔这个规矩是郑家老祖先给定下来的,郑家林哪个人也没有权力随便更改了老祖宗的规矩,起码我郑顺义没有这个权力来给你做这个答复。我看你们就没有必要在这个问题上打唧唧了,咱们能不能想想其他的途径来解决问题?”
郑顺义的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如果徐家强行要让徐氏进郑家老茔,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除此之外就是郑、徐两家的个人问题,只要是个人问题就相对比较容易解决。再说,郑家人心里也都很明白,徐家之所以这样闹腾着不算完,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过就是想借着徐氏出殡一事趁机来敲郑家一笔。
谁都知道徐家人这几天根本就没离开郑家林,一直住在淳于毅家里商量对策。徐家满户家子住在淳于毅家里,郑家谁也没有牙啃,毕竟人家都是淳于毅的舅子和亲侄们。这把淳于毅搞得左右为难里外难堪,自己感觉见了郑家人都比平时矮半截。为了避嫌,他只好将就着暂住在别人家里,抽空回去露上一面打个招呼,至少让徐家人不会感觉出他淳于毅有怠慢之处。从表面上看他是站在郑家这一面的,毕竟他和郑应勤是发小,一起长大的好友,在这个时候不能让郑家人给攮出什么熊话来,毕竟还得在郑家林住下去,一旦让郑家说他是吃里扒外,自己也就没有了落脚之处。他是两手捧刺猬,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徐家是他丈人门上的亲戚不好得罪,而郑家又是街坊不能得罪,所以,在众人的眼目中,他淳于毅显得左右为难,只剩下叹气的份儿了。但是从他内心倒是希望徐家借此机会狠敲郑家一笔,这么一来既可以让郑应勤彻底失掉元气,同时又使自家顺理成章地取代郑家地位成为郑家林的绝对大户,这应该说是一个一箭双雕的好时机,可这个话自己却又不能明着说,只能旁敲侧击地给徐家一个提示。徐家人也不傻,当然能从淳于毅的话音里听出里面的味道,早就悄悄商量好了办法。
徐家几个人商量了一下后,决定由徐敬山出面走到郑顺义跟前摊牌。徐敬山阴沉着脸对郑顺义说:“老族长,俺兄弟和你老说的话,俺们刚才在一边都听炱亮儿地,我们觉得应该听从你老人家的意见。俗语说,听人劝吃饱饭。可是事到如今俺姐姐早己经是郑家的人,更何况肚子里还怀着你们郑家的孩子,这是一死两命啊,谁听了不心焦?可是这话又得说回来,你老人家是有学问的人,郑矢民也算是个落第的举子,按说孔孟之道里面没有这么一说,噢,这人活着时候可以算是你们郑家的人,死了就二话没有扔在路边当个野鬼?这是个什么道理?不过既然这是你们郑家老祖立下的规矩,俺就不去争竞,反正就是说破了大天,你们老郑家也是不依俺姐姐进你们郑家老茔,俺们几个也都听明白了。头几天俺姐姐还是活蹦乱跳的一个大活人,你们郑家说让泡鸡屎给擦倒了,这个话说出来谁能信?哄个三岁的孩子?这个俺也不去和你们争竞了,反正人己经死了,再争竞下去也没有什么用处,还伤了和气,毕竟俺三姑还在郑家林,也算是你们一门一里的人,弄得大家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也不好。我想说的是,俺姐姐就这么死了也不能白死,你们老郑家多少得给俺个说法吧?”接下来,徐敬山就直截了当地向郑顺义提出了一个能要了郑应勤老命的条件,那就是要郑家把城里的钱庄盘给徐家,徐家也就不再追究徐氏是否进郑家老茔这码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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