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逐出族门2(1 / 1)

大商埠 刘杰 10814 字 3个月前

徐敬山紧逼了一句:“族长,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吧?”

郑顺义叹了口气说:“这是郑应勤家的事,我可没有这个权利来决定,还得靠你们两家来协商。我看这样好不好,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了,人停在家里也不是个办法,还是先让死的入土,我们再回来商量这些事,你看中不中?”徐敬山冷笑了一声说:“族长,你当我是三岁两岁的孩子啊?我徐敬山要是在这里说一句你老言而无信,那是对你老的不尊,可是你老也不能就这样想把事糊弄过去啊。我的意思族长能明白吧?”

“这……”郑顺义被徐敬山这一军给将住了,只好打着哈哈说,“这事我给你们做不了主,这样,我把你的意思带给应勤,你们两家协商一下再说。”郑应勤在家里正在为徐家人来闹腾而焦虑,一听郑顺义说徐家提出这么个能要了他命的条件,像用刀剜了他的一块心头肉一样,惊得一蹦老高,一口气说出八个不行,瞪大了眼珠子对郑顺义说:“四大大,你干脆告诉徐家,还不如直接让徐老两给我来一刀,直接要我这条老命还痛快。这和他妈的明抢有什么区别?”

郑顺义心里也明白徐家的真实目的,但是摆在眼前就这么个局势,郑应勤如果不同意把钱庄盘给他,徐家肯定不会让你安生地把徐氏下葬。老族长只好再三地去说服郑应勤:“眼看着一天比一天热了,死人总那么停在家里也不是那么回事,为了全族人的安宁,应勤你也就舍出来吧。”

郑应勤嘴角的肌肉不停地在抽搐着,仰起头悲怆地长叹了一口气,眼泪顺着他沟壑密布的脸上滚落下来,吧嗒吧嗒掉在了地面上。钱庄是他爷爷和大大两辈子人通过勤奋和努力传下来的家当,到了他这一辈上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成了人家的,这不是败家又是什么!败家子的屈辱让郑应勤无法接受这一事实,面对外面强焊的徐家和自己唯一的儿子,即便不能接受也得接受。他想起了他大大活着的时候说矢民的那句话:命里大福,年少受累。现在看来,这个累还真不小。郏应勤心情极其杂乱,他用颤抖的手抹去了脸上的眼泪,挥了挥手,示意其他人都离开,他想自己安静一会儿。

郑应勤从炕橱里拿出钱庄的账目,哆嗦着双手一张一张地翻看着账本里所记下的每一笔账,每一笔里面都饱含着他们郑家几代人的辛苦。他每翻一张,那颗心就如同被徐家剜了一刀,痛得他全身抽搐,他对门外叫了一声:“矢民——”

蹲在门外的矢民一听他大大在屋里喊他,连忙站起来,瞪起两只失神的眼,迷惘地看了看聚集在周围的人们,战战兢兢地抬脚进了屋。郑应勤头也没抬,把手里的账本递给矢民。矢民却低着头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动没动,蠕动了一下嘴刚想说什么,突然耳边响起了他大大炸雷一样的狂吼:“拿去!”

这一声吼叫把毫无防备的郑矢民给吓得打了个激灵,惊恐地抬起头,看见的却是郑应勤满脸的老泪和一双能吃人的眼,身体像得了打摆子病一样地颤抖。

经老族长调停,最终由郑应勤将城里的钱庄盘给徐家,徐家则不再提徐氏进郑家老茔一说。郑应勤虽说一万个不愿意,可是面对这种局面也只有接受,无可奈何地和徐家立了字据,把钱庄盘给了徐家。这事才最终有了一个结果。

这一切好不容易都安顿下来,徐家这边也就没有了什么说辞,同意徐氏这边下葬。出殡那天,矢民看到俩舅子狼一样凶狠的眼神在恶狠狠地盯着他,知道丈人家的底子,心里发虚不敢与他们对视。这事总算有个消停,可谁知,祸不单行,这边刚摆平了,城里油坊的伙计又慌慌张张地跑来禀报东家郑应勤说:“掌柜的,不好了,城里的油坊起火了!”

郑应勤一听这个消息,抱着脑袋绝望地喊了一声:“老天这是要灭我郑家啊!”话音未落,人就一头栽倒在地不省人事了。两个长工慌忙过来,一个掐住东家的人中,另一个急赶着忙不迭地去把郎中请来。

淳于毅听来人说了郑应勤的病情后,心里自然就明白了几分,也不多说什么,从抽斗里拿起一包三棱针就跟着来人急匆匆地往郑家赶去。进门看了看己经被人抬到炕上的郑应勤,吩咐旁边的人倒碗烧酒过来,把火石往火廉上一划,呲啦一声打着火点着纸媒,对着纸媒吹了两口,然后再将纸媒的火点着了碗里的烧酒,酒的表层立时就浮上一层蓝幽幽的火苗。他不慌不忙地从口袋里掏出三棱针,在火苗上将三棱针燎了燎,对准郑应勤的脖子梗一连扎了三针,然后两手用力一挤,挤出了三团黑糊糊的浓血。随着他手的放开,郑应勤这才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

淳于毅慢慢地将郑应勤放倒以后,吩咐郑家的长工给东家灌进口水去,自己则来到院子里洗了洗手。矢民娘因为家里出事,一着急早产了,生了个七个月的闺女,这会还在北屋坐月子,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也出不来,在炕上急得哇哇直叫也不见一个人答话,好不容易听见淳于毅出来洗手,赶紧就隔着窗户对外面焦急地喊:“淳于,你舅他这会儿怎么样了?”

淳于毅只能隔着窗户回答说:“你就放心吧大妗子,俺舅就是一股子火拱出来的,没有什么大毛病,己经给他把血放出来了,过一阵子就好了。”

再说矢民,听说城里的油坊起了火,也顾不上套车,穿上鞋撒腿就往城里跑。一口气跑了七八里路,呼哧呼哧地好歹到了油坊,发现连房子加油早己经烧得精光,只剩下些残垣断壁大梁檩条吾地还在冒烟。旁边围了一群看光景的人,都一齐欷欽叹气。两个伙计和几个帮忙救火的人被火燎得像小鬼一样地蹲在一边,脸上黑不溜秋抹画得不像个人样,都一齐瘪瘪约约地一脸哭相望着少东家。

郑家接二连三地出事,村里很快就有人开始说三道四地传闲话了,而且越传越广,连附近的几个村都传遍了,说郑矢民是马猴精变的,专门出来祸害女人的,谁家的女人跟了他就算倒了槽,早晚得让这个畜生给祸害死。

扯来扯去就扯到了他出生那一天,说他爷爷郑顺昌亲眼看见了一条雪白没有一根杂毛的大白马猴跑进了屋里,从此把郑顺昌吓出了毛病,就在郑矢民过了百岁的第二天,他爷爷就死了,临死的时候还指着郑矢民,就说出了一个“马”字,然后立刻吐血而死。

这么一传不要紧,各式各样的传言都就跟着来了,甚至有些长舌老婆眉飞色舞说得活灵活现,说徐氏死的那天过晌,有人亲眼看见椅子上躺的不是郑矢民,而是一条浑身上下没有一根杂毛的大白马猴,一条雪白的大粗尾巴一直当啷到了地上。一看见徐氏过来,一爪子就把她按倒,抱着她的头正在喝她的血呢。又说城里油坊起火,那是玉皇大帝为了要赶快除掉这个畜类,就派了霹雳大仙下来把他家的油坊点了把天火想烧死他,结果没想到算错了时辰烧错了地方,让这个畜类躲过了一劫。还说这个马猴精不赶快除掉的话,下一个要害祸的还不知道是谁呢。正在说着,远远地看到矢民垂头丧气地从外面回来,都一个个立刻闪开,似乎是害怕这个马猴精再把自己也给按倒吃了。

矢民回到家里,见家里围了一群人,老族长郑顺义神态威严地坐在炕前的太师椅上抽着烟,其他人则都围在炕前,都用一种异样的目光注视着他。郑应勤还迷迷泱泱地躺在炕上哼哈地叫唤,淳于毅则倚着炕帮的边缘,两手交叉地抱在胸前。屋子里静悄悄的,除了间或听到郑应勤发出的呻吟之外,再也没有一点声音。从矢民乡试落了第,郑顺义对他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他甚至觉得四爷爷的眼里带着刀一样的寒气。

矢民进了屋,也不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他似乎己经感觉到,十几双眼睛正齐刷刷地盯着他,他的全身也如同掉进了正在燃烧的火炉中一样,烧烫得非常不舒服。他低垂着头,一口接着一口地长喘粗气,头也不敢抬,就势在炕前的空地上蹲咕着。屋里的气氛异常沉闷,他感觉自己似乎要被这种沉闷的气氛给压爆了。

由于矢民的这桩婚事是由淳于毅老婆做的媒,这个老娘们儿自从侄女死了以后表现得空前兴奋,跟着她两个侄一起把郑家闹了个仰儿翻天,那张臭嘴制造了些谣言传播得到处都是。似乎这样感觉还不解恨,只要她走过郑家老宅门前,就恶狠狠地冲着门“呸”上一口唾沬,再跟着恶骂上一句,虽然郑家忙得顾不上这些小事,可无论听到和看到这一出,心里更加觉得不舒索,气得在家坐月子的矢民娘只能坐在炕头上破口大骂。自己老婆的这一举动让淳于毅都觉得脸上挂不住,晚上回家在背地后也骂过这个娘们儿做事不要太过分,你们徐家己经从中捞到了不少好处,光偷着笑就中了,何必在这个时候跳出来继续落井下石?所以当淳于毅见了矢民,免不了有些做贼心虛地尴尬,只好硬着头皮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兄弟,事既然己经摊上了,就要想法解决,你可千万别再把自己作嗉踢动了。”

郑矢民的心里如一团乱麻,嘴里像被塞入了一块烂棉絮,堵得他连气都透不过来,低垂着头也不吱声,瞪着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直钩钩地盯在泛着地气的黑色青砖地面上。

郑顺义咳嗽了一声,算是打破了屋里的沉闷,人们的视线都转移到了他的脸上,在等待着这位郑家林第一长官的指示。郑顺义不慌不忙地往烟袋里装了一锅烟,饱经风霜的脸上布满了沟壑,和蔼中透着威严。他点着了烟抽了两口,清了清嗓子叫了一声:“矢民!”

矢民的心像突然被一根针给刺了一下,猛地抖动了一下悬了起来,身体也随着一阵急促的颤抖,险些栽倒,声音极低地答应了一声。

“矢民,还记得《诗经?鄘风?相鼠》里是怎么说的吗?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郑顺义一字一句却声色倶厉,“我不管你到底是人还是妖,今天咱就当了郑家老少爷们的面,就把你这个事掰扯清楚了。你从小就跟着四爷爷念书,四爷爷是个什么人你心里也最清楚。你四爷爷我活了一大把年纪了,从来都是信正不信邪,我也一直坚信邪不压正这个道理。你抬头看看屋外那两棵老槐树就知道,咱郑家林从咱们老祖开荒垦地那天开始,一直延续到今天,讲究的是礼义贤信,信奉的是孔孟之道,向来都是有什么说什么。外边的风言风语你也都听得矣亮儿了,咱们也不管那些传言究竟是真还是假,就说你吧,这几年一出连着一出的事,你心里还不清楚这是怎么了?我做为族长,得有个说法,起码得当面给郑家林这几百口子人说个明白。你们家死了媳妇也好,赔了钱庄也好,油坊起火也好,里里外外都是你们这一家子的事,可是万一因为你闹腾得四邻不安,我该怎么办?今天我就在这里当着郑家馨林的老少爷们,打开天窗对你说句亮话:你走吧,你离开郑家林,走得越远越好!”

矢民一听这话,大惊失色地抬头看着郑顺义,随即又低下头,怯生生地问:“四爷爷,你……你要把我赶出去?”

郑顺义叹了口气说:“矢民,别怪你四爷爷心狠,我也没有办法。你这两天和你娘你大大商量商量,看看去什么地方合适,让他们给你拾掇拾掇,走吧!”

逐出族门

矢民成了人们茶余饭后唯一的议论主题,各种关于他的谣言云烟四起,编制这些谣言的人也具有超常的记忆力和丰富的想象力,借这个机会把矢民一生中所有的疑点全部集中起来重新复述了一遍,从他出生时打雷劈了老槐树,到出生后号哭不止,从五岁前不会说话到娶亲断轿杆等等这些早己经忘得死死的陈芝麻烂谷子都翻了出来,越传越神,越联想越觉得郑矢民确实是一个专门作孽祸害村民的马猴精。这些好事的长舌妇们又联想起这些年郑家村所发生的所有疑难怪事,全部都算在了他头上,某年某月某日某家死了几只鸡、某年某月某日某人生下一个死胎等等,都说成是矢民在作孽,冤有头,债有主,当人们一旦确信自己曾在相当一段时间里无法解开的秘密终于有了解释时,接踵而来的便是异常的愤怒,于是纷纷站出来,义愤填膺地要求德高望重的老族长出面,代表全体郑姓族人把郑矢民这个孽畜给除掉!

这些风言风语在郑家村传播出来之后,郑应勤两口子也开始相信了这一传说。尤其可疑的一点是,只要矢民一走进他娘的屋里,新生的小妹妹就开始哇哇直哭,他离开了,哭声也就停止了,这更是引起了矢民娘的怀疑。她感觉矢民那一双眼睛和狼眼没有什么区别,而且越看越像,甚至都己经看到了那双眼睛后面闪烁出绿色的荧光。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就悄悄地把这事告诉了郑应勤,郑应勤开始并不相信,就不动声色地冷眼观察了好几天,果然发现矢民的眼睛在看某个东西的时候有些发直。于是在夜里睡觉的时候,矢民娘哄着怀里的孩子小声地对郑应勤说:“这是哪辈子伤了天理,怎么出了这么个冤家。族长今天不是也说,村里人都己经去找他了,要他出面动用家法要把矢民撵出去,你说咱该打个什么谱?”

郑应勤光着身子从被窝里爬起来点上一袋烟,叹了口气说:“咱俩在家里能打出个什么好谱?如今这些人也都是他妈吃红肉拉白屎的白眼狼,平日里咱也没亏待过谁,到了这个时候一个一个都蹦跶出来了。再说咱能把他轰到哪里去?他就真是个畜类,那也是咱们亲生亲养的啊。”

矢民娘低头想了想,看着郑应勤迟疑地说:“要不然咱也到北乡去请个大仙儿回来烧烧?听说挺灵验。”

郑应勤恼火地把没抽完的烟袋在炕帮上用力磕了磕,摆摆手说:“事到如今不是请不请大仙儿的问题,就是请个神仙回来又能咋?请什么也都来不及了,我估摸着,明天一早郑顺义就该来找我问了。到时候咱怎么对付?”

矢民娘愁眉苦脸地躺在炕上,瞪着眼望着仰棚,长叹了口气道:“怎么对付?该怎么对付就怎么对付呗!”

果然不出郑应勤的所料,第二天一大清早,老族长背哒着手慢腾腾地过来找郑应勤,开门见山地说:应勤,昨天我当着矢民面说的那些话,你和矢民娘商量好了没有?外边的风言风语你也都听见了,矢民是不是个马猴精再说,你自己数算数算,看看他这几年都干了些什么。起先头一房媳子稀里糊涂地死了,咱还都没往心里去,紧接着徐家的闺女又死了,这个事就不是那么简单了,再加上油坊起火,这一出一出的事都连在一起,恐怕咱是说不过去了。你亏了钱庄就不用再说了,你还能眼看着就这么叫他把你这个家还有咱郑家林都给踢蹬了?这个东西要是留在村里,怕是还得作嗉人,大家商量了一下,得赶快把他轰出去,不然的话,咱们这个村都得跟着倒大霉遭大殃。”

郑应勤听了这话心里就有气,可是面上还不能表现出来,就带着怨气对郑顺义说:“四大大,这个事我心里也不是没寻思,你老人家是族长,你就拿个主意,是要我亲手处理了他,还是把他轰出去,全听凭你老一句话!”

族长叹了一口气,像是自言自语地说:“瞎了这么个好孩子了!”又对郑应勤说:“我看,还是放他一条活路吧,走得远远的,别再回来踢蹬人就行了!”

矢民也是心事重重,村子里的闲言碎语把他的耳朵灌得满满的,族里的人要在这个时候把他轰出去,再看看爹娘一天比一天冷淡的模样,自己也觉得心灰意冷,想想就这么窝窝囊囊地活着也真没有什么意思,就想到了死。晚上躺在炕上就开始胡思乱想,冥冥之中,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像飘起来一样,在一片白云之间来回穿梭。忽然,他看到在远处有一个鹤发童颜的老神仙在向他招手,就急忙跑过去跪倒拜求老神仙救他一命。老神仙手里拿着一把芭蕉扇,和颜悦色地把他叫到近前说,你不要烦躁,不要忧愁,你应该去走你自己的路。

矢民磕着头说:“神仙,告诉我应该往哪条路走吧。”神仙笑呵呵地说:“往东南走,那里就是你的路。”矢民愣愣地看着神仙问:“往东南?那是哪里啊?”老神仙哈哈大笑不再回答,挥了挥手里的芭蕉扇,驾起一朵祥云慢慢地消失在氤氲之中。矢民正在四处寻找,忽然看到了张氏,手里拿着一条狼牙大棒,嘴里凸出两个鬼牙,狞笑着说:“你想走?到哪里我也不会放过你。”张氏忽然又变成了徐氏,龇牙咧嘴地看着他,手里还带着一个同样也是龇牙咧嘴的小鬼,一把就薅住了矢民的衣领,从旁边拖过一口巨大的狗头铡刀,用力地把矢民按倒在铡刀下面,只听见咔嚓一声,矢民的脑袋就落了下来,在地上翻了好几个跟头,他的两只眼睛还在直眨,不由得把他吓得“啊”地惊叫了一声,突然一骨碌坐起来,自己摸了摸额头,全是汗水。

矢民再没有睡着,摸摸索索地找到火石和火廉把油灯点着,披上衣服来到了院子里。鸡己经叫过了头遍,村子里除了偶然传来几声狗叫之外,四周是一片寂静。初春的时节,寒风依旧料峭,使刚刚离开被窝的矢民不由打了一个寒噤。他仰起头看了看黑森森的夜幕,一弯新月高挂西南,东面的天空己经开始发白,启明星高高地升起,悬挂在偏东南方向的天幕上。他忽然想起爷爷在世的时候,曾经说启明星又叫大毛郎星,是所有星宿里面最机智勇猛且经常能化险为夷的福星,所以很多人都经常说福星高照,说的就是这颗高挂东南的大毛郎。而自己是不是也是一颗福星呢?他想起了自己刚才做过的梦,梦中所经历的每一幕都深深地嵌在他的脑子里,老神仙的话也似乎仍在耳边回**,“往东南走”。

东南是什么地方?

天亮以后,矢民匆匆洗过脸之后,就出门直奔村西大宽街上的淳于毅家里。淳于毅老婆徐氏正端着一盆拌好了的鸡食准备喂鸡,看见矢民走进来,立刻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郎当着脸,像躲避瘟疫一样走开了。

淳于毅刚刚起床,见到了愁容满面的矢民被老婆冷冷地甩在屋外,赶紧去院子里打了盆水,三把两把地洗完了脸,把矢民让进了屋里。

矢民坐在炕上,两只脚耷拉在炕沿下,垂着头也不说话,长一口短一口地喘着粗气。淳于毅坐在太师椅上,平静地看着这个一脸稚嫩的年轻人,从桌子上摸起水烟袋,用一块鹿皮似乎在漫不经心地擦着烟袋的铜体,心里却顿然升起一股内疚。他非常清楚这些关于矢民的谣言是如何诞生的,而导致矢民被中伤的所有谣言都是从自己这个屋子散布出去的,以至于现在整个郑家村的人都对矢民有了强烈的愤慨。实际上他很清楚,当时徐氏在编造这些谣言的时候仅仅是出于一种对侄女的无端死亡所形成的报复心理,但是作为一家之主的淳于毅并没有及时制止老婆的这些行为,当这些愈传愈神的谣言四处蔓延的时候,他再去阻拦已经来不及了,这时的谣言己经变成了事实而被人们所接受。为此,他的心里也承受着很大的压力,事情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他也只能默认了。在这个时候,任何人出面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他所能做的,也只有暗自在内心深处默默地向郑应勤一家道一声对不起!

沉默了半天,矢民才抬起头,眼睛充满了哀怨无助和茫然。矢民把自己昨晚所做的梦对淳于毅讲了一遍,希望淳于毅能给自己解一下这个奇怪的梦。淳于毅低头想了想之后才说:“兄弟,那是仙人在给你指路呢,按照梦里神仙的话走吧,往东南走。如果不走的话,怕是还有更大的摞乱在等着你啊!”

矢民迷茫地看着淳于毅问:“哥,东南究竟是什么地方?”

淳于毅想了想说:“青岛!”

矢民仰头叹了一口气,不知不觉潸然泪下,自言自语地说:“我这究竟是咋了?放个屁也能砸了脚背子。老天爷这是想要了我的命啊!”

淳于毅心里猛地感觉一阵抽搐。

吃过了晌饭,淳于毅溜达着来到了郑家。他是个不着急的人,无论什么事在他身上都不会表现得紧紧张张,总是沉稳地拿出一副不慌不忙的架势。进了门他看见郑应勤正在院子里指点着长工套车,就随口问了一句:“舅,这是要出门啊?”

郑应勤一看是淳于毅,把他拉进了墙根下说:“这阵子村里都在传矢民是马虎,你没有听说?”

淳于毅说:“我倒是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不过俺兄弟到底是不是马虎,我寻思你和大妗子应该是最清楚的。”

郑应勤叹了口气,愁眉苦脸地说:“你大妗子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听了个风就是雨,我也是一直在寻思这个事,村里传的这些话到底都是谁捣鼓出来的,编排得有鼻子有眼,真是舌头根子压煞人啊!昨天晚上我一宿没合上眼,睁开眼就是这些事,越寻思越觉得这些事都很蹊跷。这些事你都在眼前守着亲眼看到的,多少年太太平平,老郑家也没有伤过天理,青天白日就能起上这么把大火,烧了个屌毛**灰都没给我剩下。我看这个家其必要毁了!头晌族长也来找过我,说什么也得把矢民轰出去!”

淳于毅思忖了一下之后说:“舅,你也别去上火操心,我看俺兄弟这两天也低头耷拉甲地活得不大恣,这不一大清早就跑到我那去了,叫我帮他拿个主意。我过来就是想问问你和俺大妗子打什么谱,实在不行啊,就按族长的意思叫他走吧。俺兄弟今年也二十了,出去闯**闯**,家里也消停点,还能挡挡活人眼,堵住那些闲话。等这边的风过了,过个三年两载地再回来。”(恣:青岛方言,舒服。)

郑应勤一脸愁容地蹲在地上抱着头,过了半晌才问:“光说把他赶出去,到底把他赶到什么地方去啊?外面人生地不熟的,没有个亲也没有个友,他去投靠谁?唉!”

淳于毅道:“舅,我就是过来给俺兄弟问问这个事,也想听听你和俺妗子的意见。俺兄弟既然找了我,我就帮他说两句话,你要是感觉行,就让俺兄弟出去闯**几年,你要是感觉不行,咱再想其他办法,也省得你上北乡上南乡地这么出溜折腾。”

郑应勤说道:“淳于,我明白你的意思,这个事我得和你妗子商量一下,听听她的意思是什么。还有一点,淳于你也不是外人,我也不怕你笑话,即便你妗子那边同意叫矢民出去,身上多少得带点银子吧?给他多少?总归是自己的孩子,在家千般好,出门一日难啊。”

淳于有些不解地望着郑应勤问:“那么舅你和俺大妗子的意思是?”

郑应勤乜斜着眼睛,气不打一处来,语气有些恶毒地道:“淳于,你知道俺老郑家是要脸要皮的,现在既然人家合起伙来要把他轰出去,俺和你大妗子也没有什么说法,就希望他能够出去好好混,混出个人样来证明给那些嚼老婆舌头的人看看。”

淳于毅心里一惊,感觉郑应勤的这些话句句都是针对他说的,刚要准备再说什么,却又把到了嘴边的话生生地给吞了下去,噎得他嗓子一阵难受。

郑应勤越说越上火,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旁边的长工己经套好了车,也看不开个死活眼,走过来问:“东家,咱什么时候走啊?”

郑应勤把辫子往后一甩,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说:“等会儿再说。你没看见我这正有事?”

长工也知道东家这几天因为家里接二连三地出事而变得脾气暴躁,就不再接言,喏喏地退到了一边去等候。

淳于毅说:“舅,你的意思我明白,是不是俺妗子也是这样想的?如果你们都这样想好了,我就去找矢民说说。好歹也是你自己亲生亲养的,不是街上拾的坡里拣的,给他准备两个钱出去闯**闯**也不是个坏事,我给俺兄弟做个保,舅,你和俺妗子商量商量,看这样中不中?”

郑应勤回头看了看矢民的房间,然后转回头来,试探地问:“淳于,你看我给他准备多少银子合适?”

淳于毅想了想说:“这个话我不好说,这是你的事,矢民好歹都是你亲生亲养的,要我说给他多少钱怕是不合适。我刚才都己经把话说到了,你和俺妗子商量,别的事我不好插嘴。话又说回来了舅,这个家这个业早晚还不是俺兄弟的?又不是二下旁人。依我说,你今天北乡也就不用去了,今天下晚把这个事一定,只要俺兄弟一走,这不是就都没有心事了?俺妗子心情也就舒坦了,你看中不中?”

郑应勤道:“中!淳于,这个事就依你!我和你妗子商量商量看怎么办好。”

郑应勤把淳于毅打发走了之后,转身就进了屋把淳于毅的话给矢民娘学了一遍。矢民娘叹了口气说:“这样办事最好的,我也心思着丢够了人了,老郑家还从来没有被别人在背地后指着脊梁叫人家说过什么。实际上,淳于毅的意思也很明显,也是想把矢民轰出去,这样咱村里也能太平一些。”

“你看给他多少银子合适呢?”郑应勤问。

矢民娘说:“打动打动给他凑上五千两的银票吧,就是出去了咱这心里也能踏实些,告诉他出去好好闯,闯出个人样来也算替他自己争了口气。”说到这里,她己经满脸都是泪了。

郑应勤咬了咬牙说:“中!叫淳于给他做个保,以后别回来了,除非咱两个都死了。”

第二天一大早,郑矢民背着褡裢孤零零地离开了家,一直走出了村子很远,在一个小土坡上他站住了,转过身来眯着眼望着那片曾经生他养他的土灰色房顶,还有那两棵粗大的老槐树,眼神中流露出的是尴尬、无奈、悲凄、哀怨以及对无法预知明天将要发生一切的迷惘。他颓然地蹲下来,心里充满了极度的委屈和失望,脑子里还在显现头天晚上他爹把淳于毅请到家里做保的事情。

淳于毅给村子里做中人己经不是一次两次了,每次都很庄严,这次当然也不例外。农村的分家和结婚出殡起屋一样,是件非常重大的事情,谁都不敢随便应付,中人也由此显得特别庄重。淳于毅特地穿上穿一件米黄色绸衫,黑色细布裤子,裤腿处绕了两圈黑绸裹腿,露出了雪白的洋线袜子,脚下穿着一双崭新的黑毛呢面新鞋,是京城老字号内联升千层底子的那种。装扮完毕,再对着镜子前后照了照,和平日就是不一样,人靠衣服马靠鞍,这么一拾掇看上去比平日精神了许多。临出门,又往头上擦了擦梳头油,一条黑油油的辫子看上去很是光亮,看上去气宇轩昂。

矢民娘己经下地,和淳于毅打了个招呼,就张罗着把方桌抬到了屋中间,按照分家的惯例炒了五个菜,烫上了一壶烧酒,一齐摆上了方桌。郑应勤和淳于毅客套了一番,在上座坐下,淳于毅坐中,使人把矢民叫来坐在下首。

淳于毅表情凝重地对矢民说:“兄弟,我明白你心里不舒索,哥哥我劝你,有些事不要往心里拾。今天舅和妗子叫我过来,主要就是关于你的事情。兄弟你己经二十了,出去闯闯吧,对你来说不一定就是件坏事。村子里风言风语地传来传去,你也都听见了,舌头根子压死人啊。你出去闯,闯出个样给那些说嘴的人看看。”

矢民的脸涨得通红,他把头深深地埋下去,两道眉毛紧紧地锁在一起,用牙齿狠狠地咬着嘴唇,一句话也不说一他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他甚至自己也在怀疑,自己宄竟是不是马猴精变的。他的心里在哭,像喝下了半斤忌讳(醋)一样,强烈的酸楚仿佛一根烧得滚烫的火棍插进胃里,使他的五脏六腑都有一种说不出的烧灼感,然后再从胃部反射出,触动他全身的每一根神经。

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成为马猴精。

郑应勤接着淳于的话说:“出去闯吧,闯出个样子来给他们看看。”

三盅烧酒下肚,淳于的脸泛起了红色,就连脸上浅浅的麻子窝也闪着光。他拍着矢民的肩膀说:“兄弟,你就放心地出去吧,家里这一套有我们帮忙照应。我有个表叔在青岛,叫郭世宗,在青岛开旅馆,你过去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有个人照应一下总比自己瞎闯要强。”

郑矢民没有答话,他的手哆嗦着端起自己的酒盅,一仰头灌了下去,只感觉一种烧心似的疼痛在他的胃里上下翻滚,呛得咳嗽了好几声,也不动筷子,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两只眼里流出的却是骇人的恐怖,吓得郑应勤和淳于毅都直愣愣地望着他。

饭后,矢民娘把桌子拾掇干净,铺上毡子,郑应勤吩咐矢民从屋里把闲置己久的文房四宝搬出来摆在桌上,由矢民研墨,淳于毅凝神提笔,饱蘸浓墨,在砚台上当了当笔锋,挥笔写下了“约事”二字。

约事

具立约人:郑应勤(甲)、郑矢民(乙)

立约日期:一九一零年二年梨月十一日

具立约人双方自立约日起分家,郑矢民自次日起离开现居住地,另行前程,所分得家产折合白银贰千壹佰两,允诺不再参与日后家产分配,现有家产全部归郑应勤所有或自行处置。

空口无凭,立此为约。

中人:淳于毅

淳于毅写毕,像唱书一样将“约事”当场读给了在场的人听,都没有什么意见之后,从一边拿过印泥盒,要郑氏父子在上按手印。矢民望着印泥盒里装着和血一样鲜红的印泥,他的心在抽搐,哆嗦着把自己的大拇指按了进去。

清晨的太阳像一个红红的圆球,带着薄薄的雾帐氲染了半个天空,如同国画中的大写意,把潮湿的朝霞浸润着扩散着。轻轻的风柔柔地吹着地里己经返青的麦苗,娇嫩青翠的叶片上挂着点点晶莹的露珠。

矢民长叹了一口气,朝着郑家林的方向跪下磕了三个头,流着泪依依不舍地离开了他的家乡。

宣统二年,也就是西历一九一零年春,胶州人郑矢民来到了胶澳商垾一青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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