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战打起来了2(1 / 1)

大商埠 刘杰 11367 字 3个月前

矢民仍然没有听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在怔怔地看着他。占克力一看矢民脸上的表情,就知道他不明白,干脆过来拉着他的手,指了指院子里的汽车,哇啦哇啦地又说了一通,估计大概意思是“还是我开车带着你过去吧”。

矢民上了占克力的车,沿着小鱼山下一条蜿蜒曲折的马路,一路奔驰,往位于会前的跑马场方向驶去。

从这个方向往东眺望,便是赫赫有名的跑马场,此处原为即墨县仁化乡的会前村界,自光绪二十三年德国人占领青岛以后,将会前村的村民强行迁走,开辟成了德军的练兵场和训练用跑马场。后来,德国人在距离最大的天然海水浴场旁边建起了海滨假日旅馆,这里便成了欧洲人旅游度假的圣地,跑马场也随即兴盛了。随着游人的增多,此处得以逐渐繁盛,德国人更是每年春秋两季在此举办大赛马会吸引欧洲游客,出售马票博彩,并在赛马场周围辟建娱乐运动场,开办高尔夫球、棒球、网球、曲棍球、射击等娱乐场所,举办各种娱乐会,使青岛跑马场与会前海水浴场一起成为蜚声东亚的旅游娱乐区。

远远看上去的跑马场广场,被一条笔直的柏油马路一分为二,路北是西洋式修剪齐整的草坪,碎石小径两旁皆是整齐的行道树;路南则是跑马场光秃秃的场地,被一片小树林环绕。因为这个季节还不到旅游的时候,所以跑马场里的游人不多,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人踏着干枯的草坪在懒懒散散地漫步游**。忽然,矢民看到路北侧的草坪中央,一条雪白的大狗撒欢地在草地上来回奔跑,阳光照着,狗身上的毛皮闪耀着银色的光泽,和周围的枯黄形成鲜明的对照。他己经认出了,那是何凤梅的伊克曼,虽然他没有看到何凤梅在什么地方,可是只要伊克曼在,她肯定就在附近。他心里忽然一阵紧张,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开口向何凤梅提出自己的要求。当他走出德福祥的时候,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会在第一时间想到了要何凤梅来助他渡过这个难关。作为德福祥的顾客,他对何凤梅有一种说不出的依赖,好比是鱼和水,好比是纸和笔,好比是阳光和花草,因为双方之间一个是卖货的而另一个是买货的,相对来说在交流上比较容易沟通,可是现在这种关系却即将发生变化,也就是说两人之间从过去单纯的买卖关系要转化成为借贷关系,对于马上就能见到的何凤梅,他该怎样说呢?

何凤梅穿着一身男人衣服站在草坪边缘,衬衣扎在裤子里,脚下蹬一双高腰马靴,看上去很是威武,一只手斜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里则拿着一只碟子,面对蹲坐在她对面的伊克曼,用力地将碟子往空中一掷,伊克曼立刻就像闪电一般快速飞奔出去,两只眼紧盯着天空中飞过来的碟子,身体高高跃起一口衔住,然后很得意地跑到主人身旁,把碟子放下,伸出长长的舌头回到刚才起跑的位置蹲坐下,等待主人的再次发令。何凤梅开心地走过去拍拍它的脑袋,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一块肉干填到狗嘴里。

矢民和占克力站在她背后,为伊克曼的良好表现拍手叫好。何凤梅回过头,惊讶地发现矢民竟然和占克力站在一起,脸上立现一种无法掩饰的惊喜,脱口问道?“你怎么会来这里找我?”

矢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脸涨得通红,看了看她又转脸看看占克力,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眼圈忽然泛了红,深深地低下头,用脚尖蹴着地上的枯草。

何凤梅一看便知,矢民肯定是遇到了什么难事,说了句“你等一下”,然后把手指放在嘴里打了个呼哨,正在跟着占克力继续玩碟子的伊克曼听到哨声,把己经叼在嘴里的碟子扔掉,撒开腿就跑过来,摇着尾巴看着何凤梅的眼色。何凤梅用德语对占克力说了几句什么,占克力点头答应着,随后带着伊克曼上了停在路旁的汽车。

何凤梅看着己经远去的汽车,两手很悠闲地插在裤兜里,歪着头样子有些调皮地看着矢民,微笑着问他:“说吧,你到底是什么事找我?”

矢民面红耳赤地抬起头,目光刚刚和她一对视,立刻慌乱地将视线转移到远处,眼神中闪现出游离不定的惘然。“我……”他好不容易地张开口说,却又吞吞吐吐地将到了嘴边的话给咽下去。

“你倒是快说呀,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遇到什么困苦了?”她着急地问,使本来就不是很流利的汉语显得更加僵硬,把困难两个字说成了困苦。

矢民痛苦地低下头,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鼻子一酸,泪水立刻涌进眼眶里直转悠,他赶紧抬起头,用力地将头往天上仰着,尽量克制住不让泪水流出。

“郑!”何凤梅一看矢民落下了泪,急忙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衣服,第一次这样称呼他,“赶快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StSrung?快说呀!”她着急中带出了一个德语单词。(StSrung:德语,故障。)

“我被人骗了!”矢民哽咽着终于说出了这五个字后,身体就蹲了下去,呜呜地放声大哭。何凤梅没听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伸手把他拉起来,像哄小孩一样,柔声地说:“你刚才说了什么我没听明白,Wiebitte?”(Wiebitte:德语,什么。)

矢民断断续续地把自己如何被骗的经过说了一遍,何凤梅听后,却对他宽慰地笑着说:“做生意嘛,被人骗了等于交了学费,下次你就记住了。你这人啊,脑袋太……太真实。中国话怎么说来着?”她忽然停顿下来,两只眼睛里闪烁出一种奇异的光芒,像是喷射出熊熊燃烧的火焰,热辣辣地盯着矢民,嘴里喃喃地说:“郑,你知道吗?Ichliebe。ich。”(Ichliebe。ich:德语,我敬重你)说完,她慢慢地闭上了眼,像是在等待什么。过了好长一会儿才又睁开,忽然抬起头,呼吸变得急促而热烈,随着语气节奏的加快,她的胸脯也在上下起伏,脸上的表情变得很痛苦的样子,用力地近似于吼叫地继续说,“你不知道!。Du hast gewonnen! In gewohnter Weise vorgehen Gefalligkeit du meiner.(德语,你什么也不知道!我会尽一切能力帮你渡过难关。)

矢民被她这种极其反常的举动惊得目瞪口呆,他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从而招来何凤梅这一顿叽里哇啦用鬼子语表达出对自己的强烈不满,可他分明又从她炙热的目光中读到了什么。他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她脸颊上浮现出两抹红晕,皱紧了眉头疑惑不解。何凤梅把视线转移到了远处的大海,目光中明显地带着一丝凄楚和忧怨,轻轻地叹了口气,带着些许幽怨说:“EstutmirLei。。我知道,你不会明白我的意思。郑,我冷,我想请你抱抱我可以吗?”(EstutmirLei。:德语,对不起。)

矢民被她的这一句话给吓得连连摆手,抬头往四周看了看,见远处正有人在往这个方向看过来,便惊慌失措地赶紧往回退缩着道:“不,不,这样可不行。何小姐,老祖先说,男女授受不亲。”

二月里惊蛰过后的第一声春雷,标志着万物在经历了一个冬天的蛰居后开始复苏。随着春雷轰隆隆在天际的炸响,郑家院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划破了这个原本平静的小院,郑矢民和赵玉秋在新婚之夜解不开裤腰带的故事有了结果。

在赵玉秋临产前的那一段时间,郑矢民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这种紧张的气氛似乎能碾碎他的每一根神经,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感觉空气俨然己经凝结,在压迫着他的胸膛,像一个就要被气压压破了的气球。房间内传来玉秋在分娩过程中痛苦的喊叫,每一声都像一条拴在他心头肉上的麻绳一样,扯动着他体内每一根高度紧张的神经。他焦躁不安地在门前走来走去,唯恐里面有什么闪失。他不是担心别的,而是担心妻子能否过了这一关。他自己感觉手脚冰凉,己经提到嗓子眼的心脏跳动也越来越快。时间过得很漫长,似乎每走动一分一秒都如同过了很久一般,每隔一会儿他就趴在门上听听里面的动静,然后又烦躁地来回转悠,只要房间里稍微有一丝声响,他都会立刻蹿过去。丈母娘和孙嫂进进出出忙个不停,越是如此他心里越紧张,脑门子上的汗像下雨一样吧嗒吧嗒不知不觉地掉落下来,他都浑然不知,只感觉自己的心仿佛已经不再跳动了。

当接生婆出来告诉他媳妇顺产生了个儿子的时候,他竟然虚脱了似的,全身瘫软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不知道为什么,一股酸酸的味道从心里形成,慢慢地向全身扩展开来。这一刻,他的情感、思想和灵魂,全部飞出了体外,像一个没有任何知觉的木头一样。慢慢地他跪下来,眼泪刷刷地淌着,脸上却分明带着喜悦的笑容。

他忽然想起了早死的张氏和徐氏,心里或多或少地有一些欷欽,或许她们本来就不该是阳世之物,在尚未开始的时候,就过早地离开了,似乎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命运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他自己也说不明白,可是为什么当这一切来临的时候却又是那么突然。他甚至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切都是真的,耳朵里传来的婴儿哭声,如同一声声天籁之音在拨动着他的心,那么亲近又似乎那么遥远。他突然站起来,此刻他非常想看看自己的媳妇。

赵玉秋披散着头发躺在**,脸上没有一点血色,汗水把她的头发都粘到了一起,一绺一绺胡乱地垂在脸上。她的身边躺着的是刚刚从她体内娩出的幼小生命,小生命初来人世尚未睁开眼睛,静静地躺着。赵玉秋慢慢地睁开眼睛看着眼圈红红的郑矢民,苍白疲惫的脸上流露出一种满足的微笑,有气无力地指了指一旁的杌子,示意他坐过来。

郑矢民握着赵玉秋的手,眼睛望着自己的儿子,心里感慨万千,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这时候,丈母娘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鸡汤进来,见状就笑着数落郑矢民道:“矢民生了儿子姿的都痴了,就不知道媳妇还得吃饭?”

一句话把郑矢民敲打明白了,慌不迭地赶紧站起来去接丈母娘手里的碗,他要亲手喂给躺在**的玉秋吃。脸上情不自禁所流露出喜悦的笑容,一直挂满了玉秋的整个月子。

赵玉秋在母亲和孙嫂两人无微不至的照料下坐完了月子,等她走出房门的时候,利利索索地把头发在脑后梳成了一个髻,穿上了张志和刚刚给她做好的偏襟夹袄,红光满面,胸前挺着一对丰满鼓胀的**,透出一个充满了魅力的少妇,在稍显寒冷的清风陪伴下,迈着缓慢的脚步,飘逸着成熟高贵的气度,在孕育了生命之后所展示出的本色清韵,把郑矢民看得心里痒痒的,恨不得现在冲过去搂着她啃上两口。

孩子满月,贺喜的自然少不了,郑矢民和张志和商量了一下,德福祥停业一天以示庆贺。郑矢民在自家院内搭上棚子支起锅灶,特地请来了“福盛祥”馆子里的两个大师傅上灶主厨,凡是能请到的客人全部请到家中。郑家院门外挂上了长长的两挂潍县鞭,“噼里啪啦”震得半条街道都跟着颤。在这震天的爆竹声中,郑矢民请老丈人给儿子起个名字。赵先生毕竟是读书人,当了姥爷心里欢起,喝了几杯水酒之后,就顺口给起了个小名叫做铁蛋,小名不在于俊丑,为的是好养活。再按照他们郑家家族谱上的“德章望远行,顺应矢天高”的辈分排列,到了这一代应该是天字辈,就起了个读书上学用的大号叫做天铭,字建平则是按照他们赵家的族谱顺延下来,一举两得。赵先生自己为外孙所起名字颇感得意,一时兴起,嘱矢民笔墨伺候,提笔以孩子的名字为藏头,用自己擅长的柳体挥毫写下了一副楹联:“建成世上宏伟事,平览天下博学书”,以鹤顶格巧妙地把建平二字藏于其中,博得了在场所有人的惊羡。

何小姐也应邀前来参加了铁蛋的满月庆筵。她在接到郑矢民的邀请之后,反复考虑了好几天时间,直到最后一刻才决定自己要参加这个中国式的孩子满月家宴。实在不好形容女人的心理,当她接到郑矢民的请帖时,心里“咯噔”了一下,像被一块鱼刺扎了喉咙一样,有一种说不出的暗然,脸上的表情也随之黯淡下来,她屏住了呼吸,似乎是过了好长时间,才徐徐地将一口气长长地释放出来。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她从来没有问过郑矢民的私人生活,更不知道他早已结婚成家。自从见到了郑矢民之后,她的心里不知何故泛起了一层涟漪,每一次告别她都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失落感,这种失落如同一只拳头在猛击她的心,让她的全身感觉到一股难耐的刺疼。她己经意识到自己的情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一股想见到郑矢民的强烈欲望在驱使着她,让她一次又一次情不自禁地走进德福祥,她渴望郑矢民能来拥抱她,哪怕仅仅是象征性的也好。可是郑矢民从来都是客客气气地把她送走,毕恭毕敬地搀扶她上车,根本不去抬头看她眼睛里流露出的幽怨。当郑矢民因生意被骗而前来找她的时候,她甚至没有做任何考虑就一口答应了他的要求,将他从困境中捞出,也使德福祥摆脱了这次意想不到的灭顶之灾。看到郑矢民脸上逐渐恢复的笑容,她心里并没有感到有任何的轻松和快乐,甚至希望这个时候让郑矢民再出现一次危机,以便让他能再一次和自己近距离接触。因为心目中有了一个郑矢民,导致她对自己的丈夫彻底失去了信心,毫不掩饰地表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反感。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她发现自己竟然己经怀了身孕,她不知道这个不期而至的生命给她带来的宄竟是喜还是忧。

这是何凤梅来到中国以后第一次到普通的中国人家里做客,她没有让占克力把自己直接送到目的地,而是中途在海边就下了车,沿着威廉皇帝海岸街慢慢地往西走去,南边是湛蓝如天的胶州湾,被徐徐轻风挑起粼粼碧波,舒缓地向岸边涌来,崎岖的地势和宝石一样美丽的景色,如一幅展开的巨大画卷;北侧则是多彩的欧式、东方式红楼,鳞次栉比,点点隐藏于绿树丛中,成为海滨城市的一景。一座座将艺术融于建筑、以艺术点亮生活的经典之作,卓然崛起于马路旁,亨利王子饭店的豪华,西餐馆的简洁,音乐厅的典雅……像是德国艺术家们的竟相施展才华的画板,把一座座宏伟的、壮观的建筑搬到了这座远离德国本土的远东城市,这曾经让她颇感欣慰却又异常矛盾,自己是德国人,可是血管里毕竟流淌着中国人的血液,这等于强行在别人家的后院里建自家的楼阁,这和童话故事中的强盗又有什么样的不同呢?

一阵清冷的海风从身边吹过,把她的思绪又带回了一年前。她带着梦萦回绕的憧憬,带着父亲临终前的叮咛初次踏上这个被德国人称做Tsingtau(德国最早称青岛为Tsingtau,后来才改作Tsingtao)的地方,这一切如同一幅幅清晰的画面在她脑海中一一闪现。从她到来的那一天开始,她就一直在寻找,究竟在找什么呢?仅仅是在完成父亲的夙愿?好像并不完全是。当有一天她意外地见到了郑矢民这个人的时候,她终于明白自己在寻找什么了。

从下了车开始,伊克曼就表现得异常兴奋,在她的身前跑来跑去,每到一棵树下便抬起后腿撒一泡尿,然后再回头闻闻,就这样沿路一直尿到了郑矢民家门前的杨树下。谁也不会想到,几个月后战争爆发,它竟然就是闻着这一路留下的尿味儿跑到了郑家求救,让郑矢民在关键时刻救了何小姐的命。

这时的何凤梅已经怀有身孕,微微隆起的腹部衬托出成熟少妇的丰腴仪态,由张志和制作的得体的中式服饰更是凸显出法国贵族后裔的特有傲慢,从身上散发出的轻淡的香水气味弥漫在四周,引得所有过往行人都情不自禁地驻足观望这位摩登女人。

可是她的心情却十分低落。

德国总督投降

德福祥在张志和的打理下,生意依旧很火,每日顾客盈门,络绎不绝,逐渐地德福祥的字号在街里就越叫越响,越来越多的顾客选择了比瑞蚨祥更加便利的德福祥购买布料。转眼到了这年的阳历八月,天闷得出奇,这种黏糊糊湿漉漉的天气实在是让人提不起精神,即便是坐在屋里,也会热得头晕脑胀委靡不振,觉得自己像是走在云上,软软的不着力气,身上的衣服早被汗水浸透,在胸前背后印出了一片水溃。连续十几天的时间里,天上的乌云压得很低,慢腾腾地翻滚着,间或一声不太响亮的雷声。

这种闷热天气似乎在预示着老天爷正在酝酿一个极大的阴谋。可是那些居住在错综复杂、横七竖八、如同一张撕破了又重新编织起来的一间连一间破烂房子里的贫民们,在这样的天气中吃尽了苦头,那些密不透风的低矮房子,正承受着和人一样的煎熬,如同进入了热气腾腾的蒸笼里,连墙壁都热得烫手。烤人的热浪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把人的每一寸肌肤都包裹得严严实实,让人不知道该用什么部位去呼吸。那些高低不同比肩接踵的各式“建筑”和密密麻麻弯弯曲曲的小巷胡同,把所有的风都堵在了外面,使人仿佛置身于一个找不到出口的迷魂阵里,无处躲藏。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股焦煳的味道,路旁的树梢纹丝不动,连葱绿的树叶都被这种酷暑闷烤成一副蔫蔫的样子,人们每呼吸一口空气,就如同吸进了一口辣喉喉的胡椒面,胸口像被堵上了一把干草,刺挠得五脏六腑像是要炸开了一样。于是人们就开始恶毒地诅咒着老天爷。这种谩骂像是一种传染性极强的病毒,从一个人开始骂起,接二连三地传成了片,异口同声地声讨老天爷的不厚道。

但是他们并不知道,一场更大的灾难正在走来。

一九一四年六月二十八日,奥匈帝国王储斐迪南大公在波斯尼亚首府萨拉热窝被十九岁的塞尔维亚学生普林西普暗杀,从而点燃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导火索。交战的双方是以德国为首的同盟国集团和以英国为首的协约国集团,日本根据一九零二年和英国签订的同盟协议,加入了协约国集团参战。而实际上日本加入第一次世界大战的一个重要目的之一,就是要通过这次战争来获取青岛的占领权。

从七月下旬以来,青岛就己经笼罩在战争的乌云之中,德国在远东的海军舰艇除了大型远洋舰船如重巡洋舰沙恩霍斯特号和格奈森瑙号、轻巡洋舰埃姆登号等奔赴南太平洋执行破交任务之外,其余老旧舰只和小型作战舰艇都根据德国政府的命令从远东各地向青岛汇集,其中哥尔莫兰号炮舰在八月初从南太平洋驶来青岛,S-90号鱼雷炮艇在七月底从芝罘来青,耶格尔号炮艇则在八月上旬从上海来青,奥地利的凯瑟琳?伊丽莎白号轻巡洋舰则在七月下旬从芝罘出发到天津的大沽口将驻守在租界的奥地利水兵中队运来青岛。八月十五日。日本政府以极其强硬的语气向德国发出最后通牒,限令德国于九月十五日前必须将青岛以及胶州湾租借区全部无条件地交付给日本帝国管辖,否则就立即对德国宣战。

此时,战争风云一触即发,空气中似乎都己经弥漫了战争硝烟,紧张的气氛能令所有人窒息,德国总督麦尔瓦德克己发布公告,令居住在青岛的德国老幼病残人员留在自己家中待命,随时做好乘德国船只撤返本土的准备,同时电令凡在远东的四十五岁以下男子均应来青集结以备参战,并把停泊在港内的伊丽莎白号、齐格尔号、伊尔其斯号炮舰上的部分火炮拆下安装于仲家洼等炮台,船上的水兵则上岸补充到各炮台里。德军在中国内地各租界驻守的警卫部队也开始从陆路或水路汇集青岛,驻青德军的战前准备异常紧张。物资储备,从周边农村征派大量中国劳工向各个山头炮台运送弹药,加固前沿工事,各个战斗连队则普遍加紧训练,强化集训由各地汇集到青岛的德国人,组成预备队。各炮台的大炮全部脱去炮衣,配备马克沁重机枪组成火力支撑,炮兵们在各个前沿地区频繁勘测要点目标的方位及坐标;骑兵小队沿外围警戒线来回巡逻,随时注意可疑人员的出现;工兵则突击埋设前沿阵地的防步兵地雷,布设铁丝网,加紧构筑防御工事;海军的炮舰日夜在远海水域巡逻,布雷船也己经在青岛前海水域大面积地布设了水雷;驻守在市内的伊尔其斯兵营、俾斯麦兵营、毛尔提克兵营、毛奇兵营等德军都在市内各个山头炮台上反复验炮,发炮轰击特定目标以校准直,隆隆的炮声数公里外皆可听到;步兵则在市内的几处射击场内反复操演战术、实弹射击更是枪声不断。

己经怀着六个月孕身的何凤梅也是在这个时候接到了总督府就地待命的命令,随时做好跟随其他回德人员一起乘船离开青岛返回德国的准备。接到命令后,她的眼神中明显流露出一种黯然,一声不响地回到自己住处,坐在沙发里呆呆地环视着房间里的这一切,心里幽然生出一股莫大的悲戚,让她觉得空洞得难以自恃。她从卧室里捧出父亲的那张照片,轻轻地贴在自己的面颊上,就如同面对着郑矢民一样,在不知不觉中己经泪流满面了。即将离别的伤痛就像她使用过的双立人刀,锋利无比地切割着她的心,让她深刻体会到了难忍的痛楚。难道就这样要离开这个地方吗?她冲动地站起来,不,应该去告诉他,而且一定要当面告诉他,大概从现在,或者从明天开始,他们就可能天各一方很难再见面了。

她刚走到门口,忽然看到穿着一身崭新军装的占克力急匆匆地走过来,表情严峻地说:“夫人,接到总督的命令,从明天起我就要到帝国的一线部队去了,今天特地过来看看夫人您还有什么吩咐,以后恐怕就很难有机会再继续为夫人服务了。”

她的心又被莫名其妙地撞了一下,两天前,她的丈夫帕拉乌少尉己经奉总督之命,亲自带领十四名士兵前往位于崂山柳树台的帝国麦克伦堡休假别墅群驻守,而今就连占克力这样的后勤行政人员也都全部穿上了军装被分配到了战斗分队,可见帝国在此的末日已经来临。她低下头轻声地叹了一口气,似乎己经看到了德意志在此的最终命运。她对占克力微微笑了笑,双手护着腰,挺着高高隆起的肚子转身回到屋里,平静的脸上几乎看不出有什么其他表情。然后把自己用过的留声机、咖啡壶等物品收拾了一下,让占克力开车帮忙送到德福祥,只说是自己已经走了,这些东西给郑矢民留个纪念。

似乎是因为经历了一个星期的沉闷,老天爷终于再也耐不住寂寞了,于九月一日的清晨在天际边缘打了几个闷雷,倾盆大雨紧随雷声之后,如同一泡憋急了的老尿,毫无顾忌地漫天泼洒了下来,一时间就把天地之间连成了一道水帘,让人看不清五米之外的任何物体。瓢泼大雨哗哗地下个不停,整个大街上瞬间就变成了一片汪洋,强劲的狂风如同一个暴怒的莽汉,发出声嘶力竭的骇人呼啸声,仿佛有活啖生噬一般的蛮横力量,愤怒地扑向路边那一棵棵摇摇晃晃的树木,竟然把碗口粗的法国梧桐连根拔出。肆虐的暴风裹挟着骤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急不可待地从天上倾倒了下来,只眨眼工夫,地面上己经呈现出泛滥之势,一些地势较凹的地方很快就变成了一片汪洋。湍急的水流夹杂着各种垃圾冲向了四面八方,落在房顶上的大雨像机枪扫射一样,“哒哒哒哒”地快速而猛烈地敲击着瓦片,人们在刺激的惊悸中大声地呼喊。

郑矢民心情沉重地站在德福祥门前,两眼呆滞的望着外面的滂沱大雨,脸上的表情极为复杂。豆粒般大小的雨点哗哗地下着,没有一点要停的迹象,大雨仿佛覆盖了所有生灵的气息,远处已是灰蒙蒙的一片,他面对着这一片荒芜的景象,一股无名的惆怅顿时涌上心头,那种巨大的空虚感像是要在这风雨中残忍地吞噬掉他的灵魂,让他在痛苦中颤栗。何凤梅的突然离去,如一股冷气扑面而至,在这个大雨连绵的夏夜,他感受不到热度的存在。这个猝不及防的打击对他的精神而言,无疑是致命的,一种不舍与失落的黯然在心底生成,如同五脏六腑被塞入了一把细沙,在他的体内不断地摩擦和揉搓,疼得他一阵一阵地抽搐,让他突然有一种很想哭的冲动。直到这时他才知道,原来何凤梅对自己竟然如此重要,而今,却只能失魂落魄地看着占克力送过来的这些何凤梅使用过的东西,让他睹物思人,眼前浮现出何凤梅那张带着忧郁的笑脸还有那条叫做伊克曼的狗。可是何凤梅的身影就此止住,而摆放在面前的这堆东西却己物是人非,她这一走远隔千山万水,此生怕是很难再见上一面了!

他心里在痛苦地呐喊,失落、忧郁、孤独、寂寞、茫然、无助交织在一起,像是一只看不见的心魔,正在疯狂地撕扯着他,让他的痛苦如一杯梗着脖子强咽下去的苦酒,在腹中慢慢升腾,烧灼他的每一根神经。

何凤梅,你为什么不亲自来告别呢?她现在带着她的伊克曼己经坐上了离开中国的轮船了吧?她是否正在舷窗下望着茫茫大海,去回想一个叫郑矢民的傻小子呢?

前一阵子街面上到处都在传说德国快要支撑不住了,日本人就要进来了,搞得生意人都格外紧张,当天下午果然就听到了从海上传来的隆隆炮声,好多人冒着大雨爬上了高处,远远地看到德国军舰与另一艘军舰正在海上展开惊心动魄的炮火攻击,岸边的各个炮台也相继传来震耳欲聋的炮声,使原本清澈的海面笼罩在炮火硝烟中。远处传来的隆隆炮声,像阎王爷下发的一道道催命符一样,催得整个城市人心惶惶,马路上己鲜有行人,到处都是德国人为打仗而修筑的掩体和工事。接着又传来了消息说,日本人已经从崂山的王哥庄和黄县的龙口港强行登陆,正在分头向青岛方向打过来,而在此的几天前,据说往外走的海上通道也被日军所截断,所有的德国船只全部被日英联军拦截后,扣押到了其他地方。青岛己经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孤岛。

外面的局势果然发生了变化,到了九月下旬,人们所看到的是,号称不可战胜的德国兵一队队扛着洋枪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出去,却是零里巴碎地被抬着回来。战争的阴霾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头,海边轰轰隆隆的炮声和远处不绝于耳的枪声交汇在一起,听得人们心惊胆颤,所有人都在炮火中紧张得颤颤巍巍如同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地度过每一个夜晚。天色稍黑,家家关灯户户熄火,在黑暗中惊恐地望着天空如流星穿过一样的曳光子弹和海上“咣当咣当”时紧时缓的大炮,把半个海面映照得通红。仿佛连空气都己经无比沉重,死神随时都有可能降临,谁也不知道这场战争的最后将是怎样的结局。

总督官邸里己经做好了决一死战的充分准备,通往大门的两侧都己埋设了地雷,紧张凝重的表情写在了每个人的脸上,大门外面己经被修筑的工事团团围住,士兵们架着机枪藏在工事内,以备随时迎接战斗。麦尔瓦德克总督已多日不见踪影,平日车进车出的官邸大院,落入了瘆人的宁静。

从战事打响以后,何凤梅就被困在了总督官邸她的房子里,战争所带来的恐怖让她在惊慌失措中一天一天地挨着,先她几批乘船离去的侨民,都在海上被日本军舰拦截而沦为日本人的俘虏,当这不好的消息传回来时,她甚至还在为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感到庆幸。从酷夏到深秋,这几个月的时间对她来说似乎过得特别漫长,她一次又一次地从噩梦中惊醒,那种哀鸿遍野、血流成河的凄惨情景,让她惊悸不己。

惨烈的战事己呈现白热化状态,日军在步步紧逼,德军节节败退,拥有“固若金汤坚不可摧”的德军要塞,在日军的强大攻势面前,却表现得不尽人意,所有防线都己基本被日军攻破。十月底,日军调集所有重型武器全部对准了占据海泊河口至小湛山的德军最后一道防线,向驻守在高地的德军发起了一轮又一轮的冲锋,山上的岩石被猛烈的炮火炸成了粉末,整个阵地硝烟滚滚,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此起彼伏,由爆炸所带来的巨大冲击波,夹杂着烧灼尸体的焦煳味道弥漫在整个天空,被各式炸弹炸成零碎的德军官兵的各个部位躯体遍布于阵地内外,这些官兵除了很少一部分是在正面阻击战中阵亡的之外,大部分都是死于敌人的狂轰乱炸之中。到处都充满了血腥气味。在狭窄的空间里,由于阵亡士兵的尸体得不到及时处理,坑道内密布的硝烟和浓烈的血腥使空气混浊不堪,整个阵地上散发出一阵一阵能使人窒息的恶臭。

己经持续了两个月的战争,使德军损失大半,德国总督麦尔瓦德克率残部继续抵抗疯狂进攻的日军,仅存的德国军舰S-90,于十月的一个晚上,趁着夜雾迷茫之际,向日军旗舰高千穗号巡洋舰发起最后的攻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射一枚鱼雷,随着“轰”的一声巨响,高千穗号巡洋舰在烟波浩渺的胶州湾销声匿迹。

战争还没有到结束的时候,何凤梅的心境竟然平静下来,她似乎不再害怕外面的枪炮声,她慢慢地从沙发上站起,顶着阳光从后院绕到前门,踩着凋零的树叶,和她的伊克曼一起,一步一步地再一次走进这座由德国著名建筑师拉查鲁维茨设计、按照德国柏林皇宫建筑图纸的原样缩小十倍仿造建立的总督官邸,穿过空无一人的门厅和中厅进入大厅,默默地站在曝屋子中央,一幅一幅地欣赏着墙壁上装饰的铜雕艺术品和油画,然后迈步走到了另一角摆放着一架古老的德国三角架钢琴旁,艰难地坐在琴蹬上,打开了琴盖,轻轻弹奏了一曲瓦格纳的歌剧《唐豪塞》,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弹奏这首曲子,在低沉的乐曲中,她仿佛看到了传说中的唐豪塞竟然就是满脸憨厚的郑矢民,不知不觉中黯然神伤,随手拿起总督的信笺纸,伏在琴盖上写了一封信:

Du warst mal mein herbeigesehnter Engel, ich werde

immer an Dich denken, aber jetzt ftihle ich mich unendlich

einsam., du aber.....bist der guter Geist, der mein

Herz wie ein Schild verteid ig t, da ich immer noch

ehrfurchtsvoll diese stllckchen Reinheit, Leidenschaft,

Mitgeftihl hllte, auch die unermtidlich nach echter Liebe

suche.

(德文:曾经你是我向往的天使,会时时刻刻想念着你,可是,现在我无比的孤独寂寞,而你却…是心在高处的灵魂所固守的最后一道防线,因为我还虔诚地保护着一份纯真,一股**,一点感动,还有一颗对真爱苦苦寻觅。)

直到写完了她才发现,自己竟然是用德文所写。

这时刚好挂在大厅墙壁上的那只由德国著名钟表设计家琼汉斯设计的挂钟,敲响了报时的钟声。官邸外面的枪炮声骤然响起,对着天空飞来的两架法制莫尔曼式日军飞机猛烈地扫射,紧接着就是两声突然而至的爆炸声仿佛就在耳边炸响,地动山摇一般,连屋里的玻璃都被震碎。她感到腹中一阵一阵剧痛,枪炮声掩盖住了她的叫喊,在空旷的大厅里骇人地回响。

德福祥掌柜郑矢民在账本上记下了这一天:西元一千九百一十四年

十一月十六日,中华民国三年,农历九月二十九,青岛沦陷于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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