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布料
瑞蚨祥因失火歇业,给开张不久的德福祥带来了一个成长和发展的绝好机会,从头年腊月正式营业以来,生意一直都是出奇地好,这是郑矢民始料不及的。主要还是因为他铺面里的料子好价钱公道而吸引了顾客。德福祥没有像其他字号那样不到十五不开张的老规矩,没等到出了正月,过年的炮仗还没断,闲着无聊的郑矢民和张志和两个一合计,就决定开门纳客了,那些走亲串友的,也都随着德福祥的开张进来逛逛,虽然流水不大,可铺子里的人流不断。这其中有一个重要原因,青岛毕竟不比京城,还没见过有一家专门请了裁缝师傅给顾客量体裁衣的铺子,尤其是这个师傅的身份比较特殊,是从京城来的大内太监,引起人们的好奇,过去只是从书本上见过,可从来都没有人见过太监宄竟是什么样的人,于是,过年期间闲着没事就纷至沓来,这倒使德福祥的生意蒸蒸日上,各钱庄的银票、白花花的银子还有花花绿绿的德国马克,像流水一样进了账房的银柜。
铺子的生意眼看着一天比一天好,矢民和张志和的心里也都喜滋滋的,两个人楼上楼下地住着,吃饭也都在一个饭桌上。玉秋的身子越来越沉,什么忙也帮不上,家里这一套全部都靠孙嫂一个人照应。矢民每天临出门以前,都再三叮嘱孙嫂,千万要照顾好玉秋,即便下个楼、上趟茅房吾的,也一定要搀扶着她,千万不能出现任何闪失。
张志和也逐渐适应了这种青岛普通人家的生活方式,只要一进门,孙嫂就把热汤热水的端上来,两个人烫壶老烧,你一盅我一盏,边吃边唠,一唠往往就忘了睡觉的点,在一旁等着收拾的孙嫂困得直打瞌睡,矢民赶紧让孙嫂先去睡觉,桌子上这一堆等明天再说。
张志和讲述的比较多的,是他在宫里的那段生活,这让矢民颇感新奇。两个人唠着唠着,话题不知道怎么就转移到了女人身上,矢民忽然抬起头,上上下下打量着张志和,把张志和看得莫名其妙,却见矢民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不知道这家伙肚子里装的是什么花花肠子。
矢民和张志和喝完了酒上炕睡觉的时候,玉秋己经睡了一觉,让矢民扶她起来到楼下去上厕所。矢民赶紧把她扶起来,看着她的肚子像个滚圆的皮球,就说:“我说,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装那一分子,你就在屋里尿吧。别下楼了,这黑灯瞎火的,万一……”他自知说漏了嘴,赶紧往地上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
玉秋打了个哈欠,觉得有些冷,就睡意蒙昽地点头同意了。矢民趿拉着鞋从屋外把尿罐提进来,扶着玉秋坐上去说:“通过这些日子的观察,我觉得张志和这个人不糙,褛上楼下都能挡起来,现在有好多顾客都是直接冲着他的手艺过来的。这么好的一个人就怕咱使不住人家,哪天要是一拍屁股走人了,咱这个铺子可就要丢了很多生意和主顾。我有个主意不知道合适不合适,你帮我拿个主意看看这事怎么样?”
玉秋问:“什么主意?说出来我听听?”
“刚才喝酒的时候我想了个把他给拴住的法子,不过我还没告诉他。你看看我要是提出来给他成个家,比方把他和孙嫂凑合在一起,这事你觉得怎么样?”
玉秋惊讶地抬起头看着矢民说:“这事我说行不行有什么用?这得问问人家那俩有没有这个意思。不过,我好像听说太监不能娶老婆。”
矢民笑笑说:“你这就不摸行市了。我听他说,以前他们的太监总管,就是伺候西太后的那个小德张,人家现在天津可是娶了三房老婆,还个个都是如花似月的小姑娘呢。”
玉秋用眼角瞟了矢民一眼,示意让他把自己扶起来,慢慢地回到**,半倚在床头上对他说:“我以前在哪本书上好像看到过,说太监没有那玩意儿,行不了夫妻事。这要是碰上你这么个能拆屋的主,还不得急出人命?”矢民见她又拿“拆屋”说事,就白了她一眼,气急败坏地道:“真是女人,这辈子是改不了蹲着尿尿的毛病了。就不敢让你们知道点儿事,不管说什么你都能和拆屋联系到一块,我可真服气死你了。这事你到底觉得行还是不行?你利索地给我个痛快话,我也好有个打算。”
玉秋狠狠地白了他一眼道:“死样吧你,是不是又揭你短了?还反了你了,竟然还敢朝着我翻皮打挂的出个死官模。不过,我可跟你说,两口子晚上在炕上可少不了干那事,孙嫂也是过来人了,守着这么个不能用的男人,心里能不着急?”
矢民想了想说:“这个好办,去买个唠回来给她使使就中了,谁家还能拿着这个事当饭吃,一时不吃都饥困?”“唠?是个什么东西?”
矢民看着她一无所知的样子,便露出一脸的坏笑道:“你只要一说孙嫂肯定知道。这个东西咱家用不着,你有个真的!”
玉秋这才反应过来,脸刷一下就红了,樓起拳头打在矢民的后背上,笑骂道:“你这个该死的拆屋,你就坏死吧!”
这话说过了没有几天,玉秋在吃饭的时候就给矢民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这事孙嫂那边没问题了。矢民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就催促张志和早早地吃过晚饭,神神秘秘对他说:“五哥,我带你去个地方。”
张志和不解地望着他问:“去什么地方?”
“去了你自然就知道了。”矢民偷笑着卖了个关子。
吃完了饭,矢民就把张志和领到了孙嫂的屋里。屋里生着炉子,孙嫂一身家庭主妇装扮,把个家拾掇得利利索索暖暖融融。见郑矢民和张志和进来,知道是怎么回事,给他俩泡上了茶叶,自己就躲到灶间去了。
张志和进了门之后心里还纳闷,就问:“兄弟,你这是演的哪一出啊?”
郑矢民说:“五哥,兄弟我没有别的,就是想给你成个家,让你过几天舒坦日子。眼下我手头上暂时还不是很宽裕,五哥先在这里凑合着住,现在临年靠节的也没有什么好地方去,等过了年咱们再搬地方。”说着,把孙嫂从灶间叫出来说:“打今天起,咱们可都是一家人了,我就把五哥托付给你照应了,好生伺候五哥。”
孙嫂满脸感激地说:“郑掌柜,你是天下第一大善人,你和玉秋这份恩情我就是做牛做马也报答不及。”
张志和顿时明白了矢民的良苦用心,他的脸呼地一下红了,慌忙把矢民拉到一边说:“兄弟,你这不是在这里害祸人家嘛,我是个废人了,做不了那号事,这,这……”
郑矢民哈哈大笑,然后伏在他耳边小声地说:“五哥,怎么着也得找个人过来伺候你呀,正好孙嫂也是一个人拉着孩子不容易,就当晚上有个给你暖和被窝的人吧!”
矢民把张志和与孙嫂安顿好了,也没有大操大办,两家人在一起吃了顿饭,这事就算成了,于是矢民和张志和就腾出精力,一心打理德福祥的生意。可是生意一好,就自然有人在暗地里眼红惦记,这个躲在暗地里惦记的人便是闫洪昌。
自从瑞蚨祥起火以后,闫洪昌也被东家发了俩月的工钱打发回家歇工,和他那个相好孟三姐整日廝混。说闫洪昌这厮坏,可是对孟三姐却是表现得很体贴入微,伏天,闫洪昌总是想尽一切办法,从瑞蚨祥的大保温桶里接一缸子解暑清热的酸梅汤偷偷端回去给孟三姐喝,铺子里有什么处理的布头或者柜台上长出来的料子,他都悄悄拿出来让孟三姐去做个小褂吾的,冬天,天还没冷的时候,他就开始从后院锅炉房的煤堆往家偷煤,一天一点,用小包不显山不露水地拎回家,日子一长就能积少成多,冬天一到,烤火做饭尽够用,这日子过得也算是有滋有味,两个人甚至产生了要生个孩子的想法。
可是,一把大火却从此断了闫洪昌的黄粱美梦,不仅彻底断了他的这些好事,就连饭碗也随之丟了。若是男人丢了进钱的道,在家里绝没有什么好日子,更何况他和孟三姐这样的“乳伙”关系。再说这个孟三姐也绝非是什么省油的灯,晚上出门接客挣下的钱全都积攒寄回老家了,就靠着闫洪昌这点工钱过日子。闫洪昌在瑞蚨祥做工的时候,一个月有三两白银的月俸,逢年过节掌柜的还另有奖赏,穿衣戴帽剃头洗澡外加吃饭都不用自己掏腰包,所以每月的月俸连租赁房子加两人的吃喝绰绰有余,一个月少说也还能下个三回两回的馆子。
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偏偏赶在这个十三点上,一把大火烧了瑞蚨祥,同时也砸了他的饭碗,再回过头来想花孟三姐钱的时候,就不是那么回事了。起初,闫洪昌把手里的那点积蓄都花空了以后,舰着脸问孟三姐今天俩明天仨地讨要几个小钱,虽说孟三姐心里不快,可多少还能给他点儿。时间稍微一长,她那张苦瓜脸就挂不住了,谁都知道孟三姐开半掩门子一晚上劈拉两条腿挣那俩钱不容易,所以,两个人就开始为了钱打唧唧,从小打小闹发展到互相对骂,最后升级到大打出手,三打两打就把这对野鸳鸯给打散了。闫洪昌兜里落了个身无分文地被孟三姐轰出了家门,又重新回到了去瑞蚨祥以前无家无业的窘迫状态。闲下来没有事情可做,只好一天到晚胡混达,东边转悠做两天卯子工,西边凑几日糊弄口饭吃。出大力的活他秧子一样的体格干不了,小伙计的事他还放不下身架不愿干,前后找了好几个地方,都干得时间不长,就被事主发现了身上的斑斑劣迹,毫不客气地就让他卷铺盖滚蛋。就这样,他只好这里混两天,那里凑合两天,过着有一天没一日的潦倒日子。实在没什么活可做了,就和几个在社会上认识的二流子一起出去到大街上“碰瓷”,敲有钱人一笔,也能骗回几个钱来花几天。
他兜里揣着几个刚刚碰了一票而骗来的几块洋钱,闲着没事到处逛**来到了德福祥门前,看到里面忙碌的生意,再低头看看自己眼下这副有上顿没下顿的惨相儿,一股酸溜溜的妒火由心而生,不由得心里暗自骂道,娘了个逼,凭什么让一个从胶州出来的小土包子在城里赚这么多的钱?这事他越想越觉得生气,就想要想办法整治一下郑矢民。
第二天,他吃过了早饭之后,又来到了外面闲逛,忽然发现了路边坐着一个讨饭的老太太,脑子一转,心里顿时有了主意,就慢慢地走过去,和老太太拉家常,问老太太是哪里人,为什么到青岛这边讨饭等等。说着说着,闫洪昌的眼突然直愣愣地盯着老太太,看得老太太心里直发毛。闫洪昌突然站起来,双膝跪倒在地,拉着老太太的手失声叫道:“娘啊,我的亲娘,儿子不孝啊,让老娘今天沦落到了要饭这步田地。”
老太太被他这一声娘叫得莫名其妙。
闫洪昌还在继续放声痛哭,那种发自肺腑捶胸顿足的悲切,引得过路人也忍不住歃欽感叹。“娘啊,都是我不孝顺啊,让老娘你出来受苦了,我今天己经发了财,吃喝都不愁了,可怎么就忘了自己的亲娘。娘啊,是我该死啊,我不是人啊。”
老太太似乎也己经被他的哭声所感动,扑簌扑簌地也跟着落下泪来,嘴里叫着:“儿啊,娘也想你啊,你不是说赚了银子就接娘上青岛来享福吗?你爹死了,老娘我无依无靠,就是为了找你才来的青岛。”
闫洪昌一听“爹”也死了,哭得更是惊天动地:“我那苦命的老爹啊,你苦了一辈子,怎么就不能等等我,你让我回去看你一眼也中啊,可你,你就这么走了。你得痛杀儿啊,我的亲爹啊……”
老太太过来拉住闫洪昌,哭着道:“儿啊,中了中了,你爹就是这么个寿限,你就是再哭也哭不回来了。你也就别哭了,哭坏了身子你让老娘一个人怎么活啊?”
本来就是一出假戏,让闫洪昌表演得天衣无缝。闫洪昌停止了哭泣后,让老太太在原地等候,自己则直奔了附近的一家不错的旅馆,向掌柜的定了一个房间,然后又在马路上叫了一辆洋车,回到了老太太那个地方,双手搀扶着让老太太上了洋车。
来到旅馆进了房间,闫洪昌忙不迭地从馆子里给老太太要了饭吃,又忙前忙后地亲自动手烧水,真像个儿子伺候老娘一样,一口一个娘地叫着。把老太太叫得心花怒放,喜笑颜开地望着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儿子”。眼前有这么一堆好吃好穿的伺候,自然也就不会去戳破其中的真相。
闫洪昌让老太太洗去了身上的污溃之后,又亲自出门去给她买了一套新衣服,把散乱的头发给整齐地向后梳去,在脑后挽成了一个发髻,再插上一根簪子,然后又在老太太的左右手上各戴上了一个从地摊上买回来的假戒指,耳朵上配上了一对耳环,等把老太太收拾完了再仔细打量她,此时的老太太己经彻底变了样,还真像个贵妇人一样了。
老太太吃饱喝足,就问她“儿”道:“儿呀,你这些年就一直住在这里?”
她“儿”便道:“娘啊,我现在青岛混阔了,有一套很大的洋楼,你还有儿媳和孙子孙女一大群,家里光用人就有好几个。可是你来得太突然,我还没来得及和你儿媳商量,我这两天就抽空和她商量好了,然后再和孩子们一块过来接你,咱回家去住,让老娘后半辈子也跟着我们过上好日子。”
一席话,说得老太太兴高采烈,催促他道:“那你赶紧回去和她商量,儿子媳妇孝顺老娘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于是,闫洪昌便“回家和他媳妇”商量如何“接老娘回大洋房里住”的事去了,为了照顾“老娘”的生活,特意把自家的“大管家”留下来伺候老太太。“大管家”嘴很甜,像抹了蜜一样,一口一个老太太地叫着,对老太太问寒问暖,照顾得体贴入微,只要老太太想吃什么,对“大管家”说一声,“大管家”就会立马打发人送来。一连几天把老太太伺候得心花怒放,眼巴巴地在等着“儿”和“儿媳”一起前来接她去住大洋房。就这么好吃好喝地过了好几天,老太太的脸色渐渐地滋润出了红色。
过了一集,闫洪昌觉得一切都准备得已经差不多了,就急匆匆地从外面回来,对老太太亲亲热热地说:“娘,我这几天出去谈了一笔大买卖,也没顾得上来照顾你。我和你儿媳都已经说好了,今天晚上就开着汽车把你老人家接回去住。”
他看了看老太太身上穿的衣服,就不高兴了,转过去劈头盖脸地对“大管家”训斥道:“我临走的时候不是再三嘱咐你,一定要好生伺候俺娘吗?你是不是打谱卷铺盖滚蛋?你看看俺娘从来就穿了这么一身衣服,今天要回去了还是这么一身,这让太太看见了又得嫌乎我。你娘来的时候我都给她老人家买了十几匹上好的绸缎,俺娘到现在什么也没有。去,下去带着俺娘去买料子去,光要上好的,只要是俺娘看中的和稀罕的,不管有多少就都给我买回来。”说着,从身上掏出一张纸说:“这是五百两银票,都给俺娘花了,一分不许给我留下。俺娘不满意的,或者是没把钱花完了,看我回来怎么收拾你。”
老太太一听她“儿”竟然一下子拿出五百两银子给她买料子做衣服,惊得她目瞪口呆,心想,这“儿”也太有钱了,可嘴里却假装生气地说:“儿啊,娘知道你有钱,可是再有钱也得省着花,别嫌娘絮叨你,这样有金子下银雪的日子娘可不能依你。”
闫洪昌笑着说:“娘,这些事你老人家就不用管了,你就跟着他去,看好什么就买什么,晚上回家的时候,你拿出一半来给你媳妇,她还会夸你老人家会办事呢。”他悄悄地趴在老太太的耳朵边说:“你去了以后好好给我盯着这小子,千万别让他贪下银子。我这还有个买卖得过去谈,你跟着他去就中了。”
老太太道:“中,我听你的,吃了饭我们就去。”
闫洪昌却哄着她说:“娘,中午咱就不吃饭了,急溜溜地先跟着管家一块去买料子,咱们也好早点回家。你老人家留着肚子晚上回去吃,我让你儿媳给你老人家包饺子吃,纯肉丸的,咬一口,吱地满口都是油那样的。你要是中午吃了饭,你寻思寻思到了晚上就吃不了几个,你老人家的肚子可就吃大亏了!”
闫洪昌又把“大管家”叫到了一旁,眼看着老太太,手里比比画画地在小声地说着什么。老太太知道,估计是她“儿”在向管家交代和自己有关的事。
从早晨就没吃什么东西的老太太想想“儿子”这话说得也是,心里也在暗自嘀咕,千万别再提出其他的额外要求,万一自己这个假冒老娘被人家发现了可就完蛋了,不就是一顿饭嘛,忍忍也就过去了。这么一想,她也只好狠狠地咽下一口口水,先忍住饥困。闫洪昌和“大管家”都交代完毕,站在外面对老太太招招手,打了个招呼就急匆匆地走了。“大管家”走过来,脸上堆着笑容说:“老太太,刚才掌柜的都交代过了,看看咱们是不是早去早回这就动身?”
老太太爽快地应承着,跟着“大管家”出了门。“大管家”出门叫了一辆洋车,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老太太上去。上了车,老太太眯上了眼,心里滋滋洋洋地做着晚上要住进洋房的美梦,也没有留心去看周围的街景,没多大工夫,洋车就来到了德福祥。“大管家”恭恭敬敬地又把老太太搀扶下来,让车夫在门外等候,然后大模大样地进了铺子。
张志和一看来了顾客,而且见这顾客来头不小,旁边那位管家模样的人,毕恭毕敬地一口一声老太太称呼着,便笑容可掬地走出柜台,亲自引导两位进了雅间,然后赶紧端上茶水伺候着。
矢民这个时候正在柜台后忙着接待何凤梅。何小姐一直是德福祥的大主顾,只要来了新的面料和新款式,矢民都会及时安排伙计到总督官邸去给何小姐打一声招呼,何小姐也很给面子,只要有请她就必到,一来二去,她就对德福祥非常熟悉了,德福祥的上等料子,再加上张志和的高超手艺,穿在她身上的每一件衣服都透露出精制二字,也就是在这种精制的装束下,从她的骨子里都显现出一种超乎绝伦的冷艳,这种冷艳是完美的,是摩登的,是其他女人所不具备的。每次她从雅间里换上新做好的衣服走出来的时候,都会得到郑矢民那种夸张的赞叹。是啊,她太需要有人欣赏了,太需要有人赞美了,哪怕这种赞美里面包含着虚情假意,她也能够很开心地接受。对她来说,这不仅仅是一件衣服,而是对她的一种肯定,能得到一个男人的赞同和欣赏,对一个女人来说也是一种极大的满足。每当她听到郑矢民这样由衷赞叹她的时候,她就会情不自禁地出现一种缥缈的幻觉,仿佛又回到了她的童年时代,想起父亲在赞扬她的时候总会把她抱起来,轻轻地亲吻着她稚嫩的面颊,她也会很乖巧地伏在父亲的肩上,静静地听着父亲均匀的呼吸,这让她陡然产生一种青涩的爱意,内心渴望父亲就这样长时间抱住她。然而,父亲的死让她突然觉得自己的精神支柱顷刻倒塌,她把这一切全部迁怒于她的母亲,为此她永远地离开了那个家。现在她所得到的仅仅是郑矢民的口头赞扬,她多么希望这位形象酷似父亲的男人能像父亲那样,在赞扬之余来拥抱她,让她再重温被父亲抱在怀里的感觉,内心流露出那种肆无忌惮的欲望。
她的脸红得发烫,心脏也加速了跳动的频率,不敢再去正视郑矢民那张淳朴的笑脸。这也许就是她喜欢德福祥的原因,这里似乎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在吸引着她,甚至连她自己也无法说得清楚,究竟德福祥有一股什么样的魔力让她着迷,让她兴奋,让她两眼放着光地期待着能见到德福祥这块具有非凡**力的招牌,只要能看到德福祥的字号,她心里就会产生一种莫名的激动和澎湃。总之,德福祥确实己经成了她内心深处的一个难以解开的情结,每隔几天她必然要前去光顾一次,否则就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失落。
而实际上她心里更清楚自己频繁进出德福祥的真正原因。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就是希腊神话中的那位热爱父亲而杀死了母亲克吕泰涅斯特拉的爱烈曲拉公主,可是,她只要一见到郑矢民,就禁不住全身热血沸腾,像见到了父亲那样,很希望能把自己藏在心灵深处的那些话对他一字不漏地全盘托出。当她看到矢民那双眼睛在左顾右盼的时候,心境却又从高处直直地摔落下来,满是惆怅,满是失落地长叹一口气。
张志和在雅间里忙前忙后地按照那位管家的指使,一趟又一趟地把老太太所需要的各种绫罗绸缎一匹一匹地从柜台里搬过来,只要老太太一点头,管家立刻就让车夫搬到车上去,直到车夫进来说,车己经装不下了,管家才对车夫说:“你先走吧,把这些布料拉到刚才那个地方,我们掌柜的把车费给你。”看着车夫己经拉着洋车远去,管家又回过头,弯下腰满脸讪笑地询问老太太道:“老太太,你看这些够不够?”
老太太赶紧说:“够了够了,多少是个多。”
管家便说:“只要你说够了就行,要不然回去掌柜的又该骂我了。”随后一招手,对张志和说:“掌柜的,你给算算账。别忘了给优惠一些啊。”
张志和从账房拿着单子和算盘过来,噼里啪啦地一算,脸上带着笑容说:“这位爷,您总共是二百一十二两银子,我给您把零头那二两省去,您就给二百一十两,您看怎么样?您是给我哪家的银票啊?”
管家一听哈哈大笑道:“这么多才二百多两啊,我们掌柜的可是要花五百两银子给我们家老太太买料子呢。我这有京城恒利钱庄的银票怎么样?”
“哟!是四大恒的银票啊,我们当然要!”
管家不紧不慢地把手伸进衣服里去摸银票,可是他把身上里外翻了一个遍,也没摸出银票,脸上顿时露出焦急的神色,先是问老太太:“老太太,你可看到我把银票给放到什么地方了吗?”
老太太想了想,抱怨地说:“临出门的时候,你不是把俺儿给你的那张银票放在门口的桌子上了吗?真是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你说你这都是干了些什么营生!”
管家一拍脑袋,自己骂了一句:“看我这猪脑子!”然后带着抱歉的笑容对张志和说:“走得急了,把已经开好的银票忘在家里了。掌柜的,你看这样好不好,让我们家老太太在这等着,我赶紧回去把银票拿回来给你把账结了,再回来接老太太,你看行不行?”
张志和自己不敢做这个主,就过去问矢民。矢民一听,心里当时也“咯噔”了一下,但是并没有太往心里去,眼下正是开门营业的时间,店铺里忙得一个人都离不开,再说这样的事自己也曾经有过,既然是这样的大户人家,也肯定不能跑了幅,何况他们还主动把老太太留在这里,应该没有问题。他想了想,就点头答应了。
“管家”一听说道:“掌柜的放心,我去去马上就能回来。”说着就把老太太留在店铺里自己先走了。矢民把老太太安排到了雅间休息,自己则和张志和在店铺里一边聊天一边等“管家”回来送银票,结果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一直等到天已经擦黑了,这才感觉事情不妙,知道自己己经被骗了,就到雅间里把老太太叫出来质问情况。老太太见此状况,也吓得傻了眼,更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就把在街上如何巧遇到了“失散多年的儿子”,又如何来到了德福祥的整个过程说了一遍,郑矢民一听,气得七窍生烟,连头都大了,谁能想到自己竟然被人狠狠地暗算了一把。
张志和觉得这事是自己做的,心里更是万分懊恼,他咬牙切齿地说:“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把这个老太太送到警察署去。”
矢民点了点头,可他看到老太太被吓得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时,心里却又软了下来,这么大年龄的一个老太太,即便是把她送进去,又能说明什么呢?还能指望找回自己的货和银子吗?想到这里,他气恼地朝着门板踹了一脚。
求救
德福祥这一下子被人骗了个利索,不仅几个月的辛苦打了水漂,更重要的是,连库房都被折腾空了,如果不赶快补货的话,这买卖就开不下去了。可是补货得有钱啊,没有钱拿什么去找货?郑矢民彻底蒙了,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欲哭无泪的双眼直愣愣地看着空****的货架子,心如刀绞。站在一旁的张志和也像个被霜打了的茄子,蔫不唧唧的提不起一丝精神,无神地望着外面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长吁短叹地大口喘着粗气,每喘一口仿佛都能清晰地听到他嗓子深处带出的刺耳尖叫。
矢民的脑子乱得像一锅粥,刚刚看到的希望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命运给他留下的依然是迷茫,他不知自己该如何面对。回到家,当着玉秋的面他不敢说出实情,只能自己一个人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夜很深了,他躺在**翻来覆去睡不着,痛苦像是开了闸门的洪水,顷刻之间就喷涌而出,淹没了刚刚抚平了的创伤。痛不欲生的挫败感像一头野兽,疯狂地吞噬着他那颗曾经被漫长痛苦所蹂躪的心,尚未痊愈的伤口再一次被撕开,疼得他全身直抖,让他不得不去屈服命运对他的残酷折磨。
两个人就这么死气沉沉地对视了两天,死了一样的沉默,空气有一种让人窒息的绝望。挂在大门外“盘点歇业”的字条,像一把铁锯,锯着他俩的心,在瑟瑟寒风中左右摇摆。忽然,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张志和被吓了一跳,没好气地对外吼了一嗓子:“谁啊?”走过去把门打开,一看站着个贼眉鼠眼的家伙,就冷冷地问:“你找谁?”
那人脸上带着一股奸笑,嘿嘿地道:“这大白天的不开门营业,盘的哪门子点啊?是不是发大财了,钱挣得扛不动了吧?矢民,这晒钱也不能关上门晒啊。”边说,边推开张志和的手,硬生生地挤进来,走到矢民跟前朝着肩膀就狠拍了一下,全身像安了弹簧一样站没个站相地说:“小兔崽子,发财了吧?发财了就把你师傅给忘了是吧?娘了个逼,你打谱哪天请你师傅我下馆子?”
矢民目光呆滞地扭头见是闫洪昌,心里突然一激灵,直觉告诉他,极有可能就是闫洪昌这个狗杂碎设局骗了他。顿时,他双目之中闪出了骇人的厉芒,像两道带着冷气的寒剑,死死地盯着闫洪昌那张猪肚子脸看了好半天。
闫洪昌被郑矢民看得全身不自在,不由打了个寒噪,很快定了定神道:“哟,这是和谁两个生这么大的气?不会是因为我说了句下馆子就吓成这个样吧?”
矢民冷笑了一声说:“你大概心里很有数是怎么回事吧?我告诉你,用这样的小手段打不垮我郑矢民,只要姓郑的还有一口气,就有能力把德福祥做好!”
闫洪昌眨巴着眼,幸灾乐祸地说:“你这是说了些什么?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明白?你遭了事就一定是我干的?嘁!我真他娘了个逼闲得没事干,好心好意地来看看你,到头来赚你这一顿闲话,我这是何苦?”说着,悻悻地走了。
矢民见闫洪昌走了,忽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目光凶狠地望着他的背影,一字一句地对张志和说:“五哥,咱们不能让这个杂碎看笑话,德福祥一定要重新开张!”
张志和忧心忡忡地说:“可是,现在手头上周转的银子……”
矢民斩钉截铁地说:“你不用着急,我这就去想办法。德福祥开不了张,我郑矢民就是死,都闭不上眼!”
郑矢民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德福祥的大门,抬头看看天,穿过云层的阳光依旧灿烂,尽管在料峭的寒风中他显得十分憔悴,可他分明已经看到了阳光,因为他知道,太阳不会因为有一个人离开而苛扣给你的阳光。只要有阳光就会有希望,他必定要继续千下去。他冲着地上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不知何故地对着天上的乌云骂了一句:“妈了个逼!”随后便一口气跑到了总督官邸。
矢民跑到总督官邸,刚好在大门外遇到第一次和何小姐一起去德福祥的总督府大管家占克力。他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躬着腰双手叉在腰间,呼哧呼哧地大口喘着气问占克力:“何小姐在吗?我有急事找她。”
占克力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茫然地看着气喘吁吁的郑矢民,两只深陷进眼窝里的眼睛眨巴了几下,耸耸肩两手一摊,嘴里叽里咕嚕地说了一通鬼子语。矢民一句也听不明白,嘴里骂了一句道:“怎么和你们洋鬼子说话这么费劲呐。”身体只好往前跨了两步,用手在头上比画着大波浪的头型,又指了指他的胸膛,大声地说:“何小姐,上次和你一起去买布料的……哎呀,就是何凤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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