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瑞蚨祥做学徒1(1 / 1)

大商埠 刘杰 10503 字 3个月前

面试

涨潮了。

黄昏时的太阳把火红的余晖撒在了大海上,平静的海面泛起了一层层血一样的粼光,缓慢地向岸边涌动。海浪似乎己经失去了应有的威风,潺弱地卷起一层层细密的白色泡沬,有气无力地拍打着耸立在岸边一块块如斧凿刀砍般嶙峋的礁石上,有节奏地发出“哗哗”的声响,连同不远处从岸边一直通向海里的木制栈桥,也在海水的冲涌下,“吱吱呀呀”地低声呻吟着。

这是初春时节的青岛,尽管胶州己经处在转暖的春季,可青岛的海边冰冷依旧,料峭的海风裹挟着大海浓重的咸腥味道迎面扑来,宛若一把用052冰光冷气铸成的寒剑,带着声声尖厉的号叫在空气中横砍竖劈狂乱肆虐,仿佛己经把阳光的温度全部驱走,使太阳变成一个没有温度的空洞球体单纯地挂在空中,任凭这把冰冷的寒剑为所欲为地漫天挥舞着凛冽,肆意地撕扯开人体表面的所有衣物,强行把一股股刺骨的寒风簌簌地灌进人的体内,让人感觉这种冷是由内往外生成的,冷得透心。

郑矢民一个人凄凉地坐在栈桥西侧的沙滩上,两条胳膊交叉地抱着双腿,把一张充满了悲苦惆怅的脸无助地架在手背上,任由袭人的海风像锋利的刀片一样吹刮着他,他似没有任何感觉一样地面对着大海,如同一尊没有任何知觉的雕像,孤独地迎着风杵在海边一动不动,早已被冻得麻木的脸上挂着两抹早已被生硬的海风吹干的清泪,留下两道清晰的白色泪痕,一双呆滞无神的眼睛,漫无目的地望着眼前的大海。海的深处起了一层薄薄的雾霭,在阳光下闪烁着七彩的缤纷。薄雾掩住了大海的浩瀚和无垠,使停泊在栈桥远端的德国炮舰以及不远处的小青岛,都被这雾幔遮去了真实的面孔,只留下几个庞大的身影,影影绰绰地漂浮在海上,增添了几分神秘。偶尔有几只海鸥从雾霭深处飞来,漫不经心地伸长两只黑白相间的展翼,凄厉地尖叫着,将雪白的肚皮贴着海面盘旋掠过,而后又扇动着翅膀划着弧线飞走。这一切,如同在演奏一首孤泣悲凉的哀鸣曲,一丝一丝地撩拨着郑矢民被逐出家门的凄婉,就像这肆虐的寒风一样,使他心如寒冰!

一九一零年的青岛,在被德国殖民统治了十三年后,已经形成了一个城市的基本框架,以建立在地势平缓的观海山南麓、面对秀丽弧形的青岛湾的总督府为轴心,向东西扩散而去,东到青岛河总兵府衙门,西至火车站老广武营炮台。以霍恩洛厄路为界,南北分出了青岛和鲍岛两个中心区,南边是以欧洲人聚集的青岛区,全部是以欧式风格为特点的建筑,占据了沿海一线的风景绝色。总督官府是一幢典型欧式古典主义风格设计的建筑,总共四层,平面为凹形,突出了传统的半圆形飘窗和爱奥尼壁柱,外表全部采用花岗岩建造,因为是沿坡建造,所以通往大门的台阶层数也就不同,上层为十八阶,下层为十五阶,以显示德国人把家建在别人国土上的十足霸气。官府门前是一片开阔的广场,连接着一个狭长的街心公园,正前方就是烟波浩淼的胶州湾。从这里望下去,天海一色,在海中央是翠绿色的青岛,宛如镶嵌在湛蓝色绸缎上的一颗美轮美奂的老坑玻璃绿玉,把前海一线点缀得璀燦亮丽,而散落在四周的无名小岛,如同一颗颗闪亮的碎钻,装点出了胶州湾特有的华贵气质。公园两侧,各种奇形怪状的德式建筑把大海推至眼前,红瓦绿树的雍容和碧海蓝天的浪漫有机地融合为一体,让人流连。

天色悄悄地暗淡了,眼看着太阳渐渐地沉郁下去,正无法挽回地消逝,只在海面和西空留下一抹灿烂,可四周的光线却急剧地暗了下去。暗淡的夜晚掩盖了太阳的同时,似乎也掩盖了郑矢民的心,随着太阳的消失,他的心也跟着越来越缥渺,莫名其妙的孤独和强烈的恐慌占据了他的身心,在这个闹市的街头,却有一股悲戚的荒凉掠过他的眼睛。

夜幕悄悄降临了,他感觉到那光线漫长而急遽地变化,像一块压在天平一端的石头,在他心里渐渐地失去了平衡。随着街道两侧路灯的开启,让他在惊恐中感受着周围陌生的喧嚣,茫然地站在马路边上,新奇地望着马路上川流不息的洋人和一辆一辆马车、人力车从自己身旁走过,偶尔也能见到一种四个轮子的铁家伙,头前亮着两盏贼亮的灯,“哞哞”地叫着快速跑过去。路边一间挨着一间灯火辉煌的店铺里,进进出出的全是洋人。那些陌生的面孔和听不懂的语言以及男男女女勾肩搭背的洋人们,在路旁爆发出阵阵肆无忌惮的大笑声。他好奇地看着洋人头上顶着像中国人尿罐一样的黑色高帽子,产生了一种幻觉,甚至怀疑自己是否还站在大清国的地盘上。

在这个光怪陆离的闹市里,郑矢民迷惘地抬头望着夜空中的点点星辰,陌生的悲凉感像一碗熬不尽的灯油,一点一点地烧干他心里的希望,在这个未知的冰冷世界里,不知道今天的他和以后的他将栖身何处,去向哪里。他漫无目的地沿着马路走去,无助地四下张望着这个陌生的城市,脑子里依稀还能记着梦中神仙的昭示:往东南去。现在来到了位于胶州东南的青岛,可是自己的路在哪里呢?天色己经暗淡,浓浓的黑夜把世界包围,让他这个祖袓辈辈没有离开胶州田野的农民后代,在这华灯初上的夜晚,望着车流如梭人流如织的街市,可还是感觉到如影随形的凄惶,就像这歌舞升平的背后掩隐着冰冷的浮华!

郑矢民酸楚地倚在路旁一棵树下,肚子已经饿得“咕咕”直叫,这才想起自己已经整整一天汤水未进。当务之急是要先找到一个栖身之地,然后再做打算。他从褡裢里面找出淳于毅给他亲戚写的那封信,把信上的地址又仔细看看记住,按照地址一路找到了大窑沟。

淳于毅的亲戚姓郭,叫郭世宗,是地处大窑沟附近的小洪泰天顺客栈的掌柜。算下来小洪泰应该是自青岛开埠以来中国人聚居区大鲍岛地区最早的一个贸易市场,背靠着青岛最大的码头小港,往南不远便是德国统治区的斐迪里街,虽然从鲍岛区到青岛区仅咫尺之遥,但是两地无论从街道还是到建筑,有着根本的不同。自从即墨南泉人姜文儒引进了平瓦烧制工艺并在此地开办窑厂烧窑,此地就取名为大窑沟。由于窑厂生意红火,前来拉砖瓦的马车骡车很多,逐渐地把附近的其他行业也带动起来,小洪泰就是一个主要代表。起初小洪泰里面开的大都是专供那些车夫们花两个大子儿住一夜的简易旅馆,到后来那些唱戏的、跑江湖说书卖艺的、做小买卖的也都跟着过来了,逐渐形成了一个简易的下层人的购物住宿和娱乐的中心,尤其到了晚上这里自然很是热闹。

郭先生四十来岁,一看就是个生意人,穿一件白府绸马褂,黑色丝缎长裤,裤腿处打着绑腿,露出雪白的丝线袜和缎面布鞋,手里拿着一个洋式的枣木烟袋,大概是平时保养得不错,看上去红光满面,脸上挂着商人那种职业微笑,显得很自信。他坐在椅子上看完了淳于毅写来的信,上上下下打量了矢民,然后才慢斯条理地问:“你过来青岛打谱做点什么?”

矢民抬头望着他,不知所措地搓着两只手答道:“以前就是在油坊里管过几天账,其他的都没有做过。”

郭先生问:“淳于在信里介绍说你读过书,还是个秀才?看不出,竟然是个喝磨刀水长大的人,肚里全是锈(秀)啊!”

矢民腼腆地笑笑道:“郭叔笑话俺了,在家里跟着俺四爷爷浅浅地读了几年私塾,也没考出个名堂,所以没有什么大出息才出来闯青岛。”

郭先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想了一会儿之后又看着矢民问:“哦!还是个有文化的人呢。你刚才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前些天瑞蚨祥的王先生说铺子里人手不够想找个学徒,你看你能不能吃这个苦?我告诉你,瑞蚨祥可是做大买卖的,进去当学徒学点本事,以后干什么都能行。”

矢民不懂学徒具体做啥,就抬起头疑惑地问郭先生:“大叔,什么是学徒?都是做什么的?”

郭先生沉吟了片刻说:“这学徒就是跟着师傅学手艺,很苦也很累,也没有工资,这就看你机灵不机灵了。好的学徒,师傅要是看了顺眼用着顺手,第二年就能跟着师傅学东西了。比方说这瑞蚨祥的学徒吧,细说起来就是一个打杂的,腿脚要勤快,眼神能跟得上趟,师傅走到哪学徒就得跟到哪,有这么一句话说:要想学得会,就得跟着师傅睡,这样才能学到师傅的真本事。早晨不能睡懒觉,见天要早起里外扫地抹桌子,迎接伺候客人,到了晚上还得晚睡,得先给师傅端洗脚水,把师傅伺候睡了,自己才能躺下,而且睡觉不能太死太沉,要是晚上师傅起夜吾的,就要在一边长着眼神,赶紧给师傅端夜壶。只有这样才能把师傅伺候愉做了,那你这手艺自然也就学成了。俗话说,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就看你自己怎么出息了,三年满师还得再谢师一年,东家管你吃住,不过就是人要委屈一点。淳于的信上说你家是胶州的大户,不知道你能不能吃这个苦。”

矢民过去从来没听说过什么叫做店铺学徒,经郭先生这么一说,心里就明白了,原来学徒是这样啊。他一边想一边不停地点头,很认真地听郭先生介绍完了学徒之后,像下保证似的对郭先生说:“我想我能行。既然己经出来,那就去试试吧。”

两人正说着,一个胖乎乎的女人进来,似乎是没有看到矢民的存在,扯着一副公鸭嗓子对郭先生吆吆喝喝地说:“你没看看现在都是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里闲扯淡。”

郭先生给矢民介绍说:“这是我贱内,你就叫婶子吧。”

矢民抬头看了看她,怯懦地叫了一声“婶子”。这女人长得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他大概长这么大都没见过这么难看的女人:身材粗得没腰没腚像个水桶,一张铜盆样的脸上长满了浑立肉,一坨子肉把脸上的五官都挤在了一起,从脸部往下几乎看不到脖子,就好像把一个脑袋直接按在肩膀上一样。

那女人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了矢民好一会儿,才撇了撇嘴对郭先生说:“你那个表侄把乡下的穷神恶鬼都捣鼓到咱青岛来了,不知道的还真以为青岛是个聚宝盆摇钱树呢!”她把郭先生拉到一边,抱怨地说:“你过来过来,我有话要说。我说你看看这二年你都给我招应了些什么人来?这个是你叔伯兄弟,那个是你远房亲戚,我跟了你这么多年,怎么就不知道你到底哪来的这么多亲戚好友?昨天好歹地刚送走了一个,今天你又给我接上,一个个都来吃孙喝猴。老郭,咱这日子你还打谱不打谱过了?这大小也是个买卖,一天到晚地光往里搭钱,这钱是从后海潮上来的?你得让这满户家子都跟着你喝西北风?今天我可得告诉你啊,从现在起,就是你家老祖来了也得该咋着咋着,亲戚来了住店也得花钱,我可不能一天到晚地尽跟着你往里搭银子。”

这一席话让站在不远的郑矢民听得真真的,臊得脸像发烧一样灼热,尴尬地垂下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郭先生白了那女人一眼,慢斯条理地对矢民说:“你别介意,你婶子就是这么个人,刀子嘴豆腐心,在咱这小洪泰里都是出了名的。等熟悉了你就知道她了。”

郑矢民惭愧地说:“郭叔,我来给你和婶子添麻烦了。不过俺婶子说得没错,这是个买卖,住店交钱天经地义的事。婶子你也别客气,该多少就是多少。”

听到矢民这么一说,郭太太反倒觉得自己确实有些过分,就拉着长腔说:“算了吧,我也就是说说。看你这个小孩倒是挺实诚,比他领回来那一个个的强多了。对了,你是不是还没吃饭?”

郑矢民赶紧说:“婶子,我吃过了。”话还没等说完,肚子里又咕噜咕噜直叫,被郭太太听到了,她就笑着说:“我刚才还夸你小孩实诚,到这回怎么又不实诚了?没吃就是没吃,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既然来了,你也就别客气了,反正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吃,你不嫌乎的话今晚就凑和着吃吧。”

矢民听了暗自好笑,郭先生说得没错,果然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女人。

第二天,郭先生带矢民来到瑞蚨祥见工。瑞蚨祥的门头在鲍岛中心地段上的胶州路,门面很大,琉璃瓦楼搭顶,一块黑色的牌匾,镌刻着老翰林、当朝法部侍郎王墀亲笔题写的金光闪闪的门头,似乎是在向世人说明这家字号后面的背景靠山,大门两侧是由乾隆年间的大书法家、胶州人高凤翰题写的楹联,上联是“生意兴隆通四海”,下联为“财源广进达三江”。门口两边是一对石狮子,大小尺寸仅比北京紫禁城门外的小了两寸,好不气派!

因为时间较早掌柜的还没来,伙计把郭先生和矢民领到一边的椅子上坐下,给郭先生泡上茶,然后就退下了。矢民瞪着一双好奇的眼睛,前后左右地把铺面里面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门口站一个伙计,大概就是个学徒,脖子上挂着一条胶皮软尺,见客人进门就主动地过去打招呼,点头哈腰低三下四地把客人领到椅子上坐下,沏茶点烟好生伺候;如果是来了大户贵客,就要把客人带到雅间去;墙上贴着印刷精美的美女画,上面写着米国风情、东洋细纺洋布等;中间一溜柜台,上面摆着一匹一匹的绫罗绸缎、呢绒皮货、各色布匹,像北京的阴丹士林布、杭州的丝绸、苏州的绫罗、天津的线绨等面料,矢民还算认识;在铺面的最里面还有很小的药柜,大概也就是两节柜台那么大,有一位留着山羊胡子的老郎中在里面坐堂问诊,药柜里摆放着上海雷允上的六神丸、北京同仁堂的活络丹、杭州胡庆余堂的跌打止痛膏以及东洋日本国的仁丹等日常用药;迎门处是一个很大很笨重的西洋写字台,因为此时尚无人坐,估计应该是店掌柜的宝座了;宝座的旁边是账房,从各柜台拉过来的铁丝结账线路全部集中于此,柜员开好了票据之后,连同顾客应交的款子,用一个大号的铁夹夹住,只要用力一甩,那铁夹子就会“唰”的一下沿着铁丝直接滑到账房,再由账房里面的人负责处理结账。

矢民眼睛都看直了,他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能看到这么大生意的铺子。

瑞蚨样绸缎庄是由山东章丘县旧军镇大财主孟氏家族中的孟雒川于一九零四年在青岛开办的首家商号,东至济宁路,西接芝罘路,南对胶州路,北到即墨路,是一幢青砖灰瓦二层的四方型庭院,门庭豪华,装修气派,为清朝末年青岛市民光顾的一道风景。孟家家大业大,到底孟家有多少地,据说连老掌柜自己都说不清楚。他最喜欢的一件事就是一天到晚坐在家里看地契,据说,有一次孟雒川真的很想知道自己家到底有多少地,骑着马走了两天两夜,来到一块地界上撒了泡尿,结果仔细一看,却发现这泡尿还是尿在了自家的地里。孟家朝里有人,府里有官,济南、周村、北京、天津等地都有孟家祥字号生意,仅青岛除了瑞蚨祥外,还有在北京路上正在准备开张的谦祥益。

矢民的眼睛感觉都不够用了,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仔细地看了好几遍。郭先生把矢民拉过来小声地说:“在这里做事可要长起眼神来,不能让掌柜的说我老郭办事不牢靠。”

矢民咬着嘴唇点点头说:“你放心吧,我不会给你丟人的。”

过了一会儿,从铺面外面进来一老者,年纪大约有六十岁左右,穿着讲究的丝绸长衫,头发虽己经花白,可目光炯炯不怒自威,痩高身材,背不驼腰不弯,走路挺胸昂首透着一股子精气神,显得特别自信。郭先生一见,连忙弯腰给老者唱了个大喏道:“给孟掌柜请安了。”

孟掌柜微笑着在胸前抱了抱双拳,算是给郭先生还礼了。郭先生赶紧扯了扯还在发愣的郑矢民,给他使了个眼神,小声地说:“别在那傻站着了,快给孟掌柜请安。”

矢民显得很拘谨的样子,脸涨得通红,走到近前怯生生地按照郭先生事先所教的样子给孟掌柜鞠了一个躬。

孟掌柜把手里的包放到柜台上,不慌不忙地从包里拿出账本放在桌子上,态度很随和地和郭先生寒暄了两句,然后看了看站在郭先生身边的矢民问:“这位后生是……”

郭先生脸上堆满了笑容对孟掌柜介绍道:“前几天孟掌柜不是说要找个学徒嘛,这不是今天我特地给你找来了。这孩子不错,是我家的一个亲戚,从胶州过来,姓郑叫郑矢民,在老家读了七八年私塾,写字算账样样都行,人也机灵,正好来闯青岛,这不专门给你孟掌柜带来看看中意不中意。”

孟掌柜又仔细地打量了矢民一眼,点点头说:“这后生不糙儿,眉清目秀双眼叠皮的,一看就是挺有灵性的。”他转过脸对郭先生说:“待会儿你和账房的王先生去办一个保,把这后生留下吧。”(不糙儿:青岛方言,不错。)郭先生满脸喜色地连声对盂掌柜说:“谢谢孟掌柜!谢谢孟掌柜!!”说罢就带着矢民去了账房找王先生。

王先生是个老头,人长得奇瘦,皮肤黝黑,在账房的灯光下,能透过他楮楮嘎呀(楮楮嘎呀:青岛方言,不平整)的皮肤看到里面一条条黑绿色的血管,用皮包骨来形容并不为过,仿佛一阵小风就可以将他吹得无影无踪。他的头上带着一顶皮制的瓜皮帽,在帽子的前脸上镶嵌着一块长方形状深黄色宝石,下巴留着一缕山羊胡子,鼻子上挂着一副眼镜,看人的时候,把头略低,两眼却从眼镜的上面审视着对方,瘦得像刀刻一般沟壑密布的脸上始终挂着一丝让人难以琢磨的笑容,左手捋着胡子,右手随意地搭在椅子的扶手上,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矢民。矢民被他看得不好意思,抬起头,看了看别处,最后把目光落回到王先生帽脸上的那块黄色石头上。

没错,那是一块田黄石,矢民认得这东西,老袓宗郑隽当年告老还乡的时候,乾隆爷专门赐给他一方田黄印章,以示对他这么多年来为国鞠躬尽痒的肯定,这方印章现在已经传到了他大大郑应勤的手里。一两田黄三两金的价格,足以体现出这小小石头的价值,和田黄石相比,被人们所追捧的老坑玻璃绿就实在算不上是什么东西了。不过,把田黄石用在帽脸上的,还真是不多见。

王先生眯缝着两只小眼,见这个小伙子的眼睛盯着帽脸上的石头看,心里就有了数,不动声色地站在柜台里把矢民反复打量了几遍之后,才慢斯条理地开口问他:“年轻人,你读过几年书呀?”

矢民紧张得心抨评乱跳,好像是听不懂王先生的话一样,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怔怔地望着王先生,又转身看看郭先生。郭先生在一旁推了矢民一把:“你赶紧回王先生的话呀。”然后又满脸堆笑地对王先生说:

“这孩子刚上来,还不懂规矩,请王先生原谅啊。”

矢民被郭先生推了一把,这才如梦初醒一般地反应过来,拘束得连说话都变得结结巴巴,涨红了脸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在家读了七年私塾。”王先生脸上始终挂着微笑,他从一旁的桌子上拿过一个算盘交给矢民说:“这个东西会用吧?”

矢民伸手把算盘接过来,习惯地举在眼前一晃,算盘珠子立刻就归了位,然后放在自己的腿上,也不说话,抬起头等待着王先生出题。

王先生一看他抖算盘珠子这个干脆利落劲,心里就多少有了数,默许地点了点头,干咳了两声,慢慢腾腾地问:“白布四分五一尺,线绨八分三一尺,府绸九分一尺,我现在要买三尺三白布,三尺六线绨,五尺二府绸,你给我算一下总共得多少钱啊?”

王先生的题一出完,就拿眼睛在盯着矢民等待他计算结果。

矢民的手指并没有去拨弄算盘。

矢民的嘴唇上下翻动了几下,几乎没怎么认真考虑,直接就把答案说给了王先生:“一块零四分八厘,按照四舍五入,就是一块零五分。”

王先生的脸上顿时敛起了笑容,神色吃惊地望着矢民,沉吟了片刻之后,又出了一道比刚才那道难度大了一些的计算题,结果矢民在他话音刚落的时候,就一口说出了答案。郭先生也在一边惊喜地看着矢民,他无法相信,淳于毅介绍过来的这个小伙子,竟然有如此快的心算速度。他心里像是一块石头落了地一样,欣慰地点了点头!

王先生惊讶得目瞪口呆,连胡子都翘了起来,身体似乎不自觉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慢慢地走出柜台,再次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有些土气的孩子,然后起身离开柜台,指着纸墨笔砚对矢民说:“你给我写几个字看看,就写《道德经》道经的前十句吧。能背过吧?”

矢民点点头走过去,直接就拿起了架在青花笔山上的一支羊毫笔,深吸一口气,不慌不忙地将毛笔在砚台里蘸了蘸墨,拧紧眉头稍加思索,提笔就在纸上写下了《道德经》: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也,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也。

王先生站在一旁,惊愕地看着矢民写下的这几行娟秀的小楷。字虽然写得很小,可间架结构一笔一画都清晰地透出颜筋柳骨的豪气,明眼人一看便知,这字没有个五年八载的硬功底子,绝对写不出这个水平。王先生走到矢民身边,拍了拍矢民的肩膀,什么话也没说,拿着矢民刚刚写过字的那张纸,径直走到孟掌柜身边,冲着矢民这个方向指指划划地对孟掌柜嘀嘀咕咕在说些什么。矢民也己经注意到,孟掌柜似乎也很吃惊,瞪大了惊讶的眼睛望他这个方向看过来,心里估计他们肯定在说关于他的事情,便急切地把目光投向了郭先生。

果然,孟掌柜和王先生一起走了过来,孟掌柜又认真地打量了一下矢民,然后转身对王先生说:“留下吧,咱也破个例,一年学徒,从头开始,不过谢师就免了,期满就直接跟着你去账房上做。”

他把目光转向了郭先生说:“谢谢你郭掌柜,能给我送这么个宝贝过来。这个后生我决定要了。不过咱还是得按规矩来,你跟着王先生一起去做个铺保,一年学徒,期满就叫他跟着王先生到账房去记账,你看这个条件中不中?如果家里没什么事,我看明天就让他把行李搬到后院吧。”说完,转身就往回走,走了没有几步,却又转过头来问矢民:“你大号叫什么来着?”

矢民怯怯地回答:“郑矢民。”

“郑矢民!”孟掌柜自言自语地重复了一下矢民的名字,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才转身走了。

郭先生拉着矢民走出了瑞蚨祥,眉飞色舞地用力地在矢民肩旁上拍了一巴掌说:“还真看不出你,你还真行啊,被孟掌柜一眼就相中了。人家学徒都是三年还得再谢师一年,第四年上才能挣银子,你小子行啊,一年学徒还不用谢师。走走走,赶快回去,让你婶子也欢起欢起。”说着拖着矢民就往回走。

闫洪昌的一肚子坏水

在瑞蚨祥做学徒可不比其他小铺子,掌柜的对学徒要求极其严格,一要长相端正,让顾客看上去顺眼,那些歪瓜劣枣往门外一矗,吓得顾客都不敢进门的主,就是倒贴钱掌柜的也坚决不要;二要腿脚利索,能说会道,机机灵灵的把顾客伺候舒坦了;第三点更重要,人必须要忠厚老实,手脚干净,没有歪歪毛病。掌柜的对挑选学徒的手续也很烦琐,学徒要有可靠的中人介绍并且做保,然后立下字据才能上工。在学徒期间要守铺子的规矩:不许和师傅、掌柜顶嘴,如果师傅有错,那叫做错了不错;鸡叫三遍必须起床,先要把水缸里的水挑满,再拿笤帚把店铺里外全部打扫干净;每天早晚各洗一遍脸,冬天三天洗一次澡,夏天则每天都必须要洗一次,洗脸要使用铺子里发的香胰子,洗过脸后还要再抹上雪花膏,头发每天至少要抹一遍梳头油,以保持辫子的光亮和身上散发出可人的清香;开门以后,身体呈前倾姿势站立在店铺门口,人要精神,双脚呈外八字排开,脚后跟对齐,站在门口不准东瞅西望,人前人后不准打哈欠,脸上必须始终挂着笑容,顾客进门,要笑脸相迎,嘴上还得抹了油似的哄着顾客,对顾客的任何要求,都须耐心伺候,一直到顾客离开为止;每天营业时间为五个时辰,没事不准走出店铺大门,晚上打烊上了门板之后,还要再行检查一遍防火防盗,直到把这些事全部都做完了,才能去灶上吃饭,伺候师傅睡下后自己最后再上炕;如果在学徒期间三次不守规矩,直接卷铺盖滚蛋,中途因为吃不了苦而私自逃跑,中人要负责包赔店家损失,如果一旦有什么病灾吾的在学徒期间意外死了,店家概不负责;学徒期间,不准自主自事,更不能自己开口随便辞了东家,只许东家辞伙计等等。

看了这些挂在墙上的规矩,矢民忽然感到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沉重,陡然升起虎落平原的惆怅。他的目光有些呆滞,转头望着一旁兴高采烈的郭先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

从他昨天来到青岛以后,心就没有平静下来,可能是刚换了一个陌生的环境让他紧张,抑或是近段时间以来脑子始终都绷得过紧,晚上他躺在天顺客栈的小**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从小到大的成长历程在他的脑子里一幕一幕掠过。惚恍中,他忽然看到张氏面带微笑从云端里像一片落叶般飘飘忽忽地飞下来,径直来到他的床前,一句话也不说,抓住他的胳膊拉起他就要往外走。他拼命地想挣脱,可那只手越抓越紧,像一把铁钳一样,箍得他连动都动不了。他定睛一看,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变成了徐氏,眼神中满是幽怨地看着他说:“郑矢民,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可是你们为什么不让我进老茔?”

两个女鬼的身影交替出现在他眼前,吓得他猛地坐起,额头渗出一层冷汗,全身还在不停地发抖,两只手紧紧地抱在胸前,呼哧呼哧地大口喘着气,惊魂未定地扫了房间一眼。房间里静无一人,一轮月光从窗外飘了进来,如同在窗前倒下了一片水银,把整个房间内反射得如白昼般光亮。他慢慢地下了床来到了窗前,望着窗外寂静的夜,心里乱如一团麻,想想自己迫于无奈而背井离乡的处境,忍不住潸然泪下。

屋后的胶济铁路上,一列刚刚驶离青岛站的火车像一头因为过于负重而累得直喘粗气的老牛,轰隆轰隆地驶过,沉重的身躯碾轧得整个房间在不停地震颤,车轮与铁轨“咣当咣当”的沉闷揸击声和相互摩擦发出的刺耳尖利声仿佛就在耳边,震得他耳朵也伴随着巨大的碾轧声一同在轰鸣,似乎火车正从他身体上驶过,要把他这个人给碾轧得粉碎。他痛苦地闭上眼,任那些己经发生过的悲剧一而再,再而三的在脑海里浮现,心头就像一道早己结痂的伤疤被人猛地揭开,痛得他浑身颤抖。

第二天一大早,郭先生就把矢民送到了瑞蚨祥的后院,和王先生打了个招呼,又说了一些诸如多多关照之类的客气话后,就走了。

王先生吩咐后院里一个学徒,帮矢民把行李搬进了紧邻仓库的一间平房里。矢民把整个房间都看了一遍,因为是在后院,光线都被前面门头所遮挡,所以里面有点黑,而且还带有一股浓重的霉味。他小心地跟在那个伙计的身后,进了屋子。房间很小,一铺大炕占去了将近一多半的地方,炕上只铺了一张光秃秃的炕席,里面摆着三床已经叠起来的被窝,看上去是三个人在这里住,在每个人的床铺前,都有一个不大的樟木箱,可能是用来装衣服之类的。房屋中间是一张长条桌子,黑黑的满是油污,已经看不出是什么颜色,桌子两边各摆着两个杌子。最让矢民感兴趣的是屋子中间的那盏昏黄的灯,不像在老家时的油灯,而是用一条长长的线把灯挂起来,矢民想,这要是晚上起夜的时候,怎么才能去点着和吹熄呢?

那个伙计见矢民在屋里好奇的东张西望,就指着在大炕里面靠墙的一个铺位对矢民说:“那就是你的地方。”

把东西归置好,王先生在天井里叫矢民,矢民闻声走出来。刚刚在阴暗的房间里出来,明晃晃的太阳晃得他有些睁不开眼,只好用手在前额上打了个眼罩,眯着眼来到王先生跟前,见旁边还站了一个二十五六岁的男人正在看着他。矢民也不知道此人是谁,只能站在王先生身前,怯生生地听命。

王先生指着旁边的人对矢民说:“来,矢民,见过闫师傅。”矢民规规矩矩地向这位闫师傅鞠了一个躬。王先生继续说道:“从今天开始他就是你师傅,一切都由他来带你。俗语说得好,一日为师终生为父,闫师傅可是咱们柜台上的一把好手,既然掌柜的对你很器重,你可得好好跟着闫师傅学。铺面里的规矩你都明白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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