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先生转脸对闫师傅说,“我这前面柜上还有事要忙活,闫师傅你费费心,一定要给我好好的把他带出来,这里我替掌柜的谢谢你。”
闫师傅用万分崇敬的目光看着王先生,点头哈腰地说:“请王先生放心,也请孟掌柜放心,洪昌一定上心带他就是了。”然后给王先生作了个揖,脸上始终带着谄媚的笑容,一直目送着王先生进了店铺以后为止。
闫师傅本名闫洪昌,从瑞蚨祥开业之日起就在这里上工,算得上是一位元老。他目送着王先生进了店铺后才转过身来,矢民再抬头看他时,不由吓了一跳,刚才还是堆满了笑容的那张脸,转眼工夫就变得阴沉下来,一双小眼贼溜溜地在矢民身上转来转去。矢民心里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似乎感觉这眼神中有一种自己说不出的邪气。矢民忽然想起,自己当年跟着四爷爷读书的时候,曾经读过一本识人书,是汉朝刘邵写的一本《人物志》,其中有一段意思是说,两腮没肉,下巴很尖的男人往往多是长了一副奸人相,就是被青岛人称之为“尖嘴瘤猴”或“尖嘴猴腮”的那种,通常多为奸虞之徒。比如眼前这位闫师傅,从长相上说,虽然还算得上周正,可一看到那副尖溜溜的下巴,总是让人觉得身上往外冒出一种说不出的邪气。
闫洪昌上上下下地打量了矢民一顿,然后一句话也没说就转身离去,走出了几步,回头见矢民依旧站在原地,张口就恶狠狠地骂了一句:“娘了个逼,你死了?”
矢民在家时从来没有被人这样骂过,如今被闫洪昌这么一骂,顿时蒙了,稀里糊涂更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胆怯地望着闫洪昌。
闫洪昌见矢民仍然没挪窝,几步就蹿了过来,照着矢民的脑门子就狠狠地打了一巴掌,嘴里恶毒地骂道:“你耳朵聋了,怎么跟你娘了个木逼似的站着一动不动?你是来干活的,你以为是把你当袓宗供着?”
矢民被他这一顿莫名其妙的打骂,心里感到委屈,可是挨了打也不敢吱声,心想郭先生所说的学徒大概就是这样,只好摸着被打得有些疼的脑袋,顺从地跟在闫洪昌的屁股后面进了店铺。
下午吃过了午饭,郭先生闲得没什么事做,就从家里专程来到瑞蚨祥看看矢民。刚一进门就看到一个师傅模样的人正站在柜台里面大声地训斥矢民,矢民则低着头一声不吭。郭先生就凑过来,趴在柜台上小心翼翼地凑到闫洪昌跟前,讨好地说;“师傅你费心了,这孩子刚来青岛还不懂规矩,你费心好好管教他。”
闫洪昌转过脸来,冷冷地看着郭先生道:“这是你儿子?你怎么能做出这么儿子来?真是他娘了个逼的喝熊打了碗的块庄户孙,连屎都吃不上口热的,叫他去干点什么,都他娘了个逼得仰仰感感地站着动都不会动,脑子在想什么?”(仰仰感感:青岛方言,发呆。)
郭先生脸上依旧带着笑容说:“这不是头一天来嘛,还不是很熟悉,有什么事你就多担待点。他是我的一个亲戚,以后还得仰仗师傅多管教了。”
矢民见到郭先生,像见到了亲人一样,委屈得低着头,抽抽达达地竟然哭出了声。
闫洪昌看到矢民哭了,走过去照头就打了一巴掌,下面又踢了一脚,破口骂道:“你娘死了,你跑这里来报庙?还不敢说你了?说说你就顶了个尿罐眼哭哭咧咧的,要哭就给我死一边去哭,别你娘了个逼在这里丧门我!”
郭先生站在一边实在看不下去了,就沉下脸来对闫洪昌说:“他到底犯了什么错了还用得着你这么拳打脚踢?即便是打狗还得看看主面,怎么说也该给我个面子吧?我现在站在这里你就又打又噘,是不是也有点儿太过分了?”(噘:青岛方言,骂。)
闫洪昌见郭先生说话了,乜斜着眼瞅了瞅他,然后故意地把辫子往后一甩,嘴里哼着小曲得瑟着屁股扬长而去。
闫洪昌是个坏种,而且坏得出奇,用“头顶长疮脚底流脓——坏透了气”来形容他的坏也毫不为过。因为这家伙的**天生长得特别大,据说有一拿两摟八豆粒那么大小,故人送外号“闫大鸭子”。他是青岛本埠闫家山人,他娘在生下了他姐姐后不久就守了寡,后来和当村一个老光棍拉拉扯扯地勾搭到了一起,也不顾村里人背后指指点点地戳脊梁骨骂,两个人就这么明铺夜盖地乳伙上了,结果就怀上了闫洪昌这个坏种。在生下了闫洪昌之后还没过百岁,他娘就在闫家族人的一片叱骂声中羞辱地撒手人寰,只撇下嗷嗷待哺的闫洪昌和尚未成年的闺女在一起相依为命。后来家里穷得实在揭不开锅了,就由闫洪昌他舅出面做主,把他姐姐卖到了胶州一家姓徐的大户人家做了丫鬟,从此就没有了任何联系,只是后来从别人嘴里听说,姐姐被这家主收了房。由于闫洪昌从小在家里缺管少教,再加上身背一个“私孩子”的恶名,不仅从来没有被人拿正眼瞧过,还处处招人怒斥恶骂。就这样,闫洪昌在一片骂声中长大,很快就“出息”成了闫家山盐滩一带出了名的块烂才。由于从小在一种极为恶劣的环境下逐渐长大,让闫洪昌自幼就从骨子里生成一种叛逆心理,虽然作不了大孽,可生就了一肚子两肋巴的坏心眼子,偷鸡摸狗砸人尿罐,欺小骂老扒寡妇门,几乎没有他没做过的坏事。说实话,因为他的坏也不知道被人揍过多少回,可不但改不了他身上发坏的贱毛病,反而变本加厉,不是把晒干了的兔子屎掺在人家的烟荷包里,就是给别人的茶叶水里加蛤蟆尿,尽做一些上不了台面的下三烂事,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过街老鼠,村里的男女老少提起他来个个都恨得牙根痒痒,没有人不想揍他。可是,只要是白天有人骂过他或是动手打过他,晚上这觉就基本上不用睡了,闫洪昌指定要报复回来,放把火给这家把草垛给点着那是小菜一碟,重者偷偷地上房给你把房瓦全揭了,再不让就趁人不注意,把这家的孩子给领出去在外面转悠两天,能活活地急死这家人。从此也就没人敢再拿他怎么样了。
这块烂才算是坏得出了花,在村里实在混不下去了,就只好一个人闯街里当了叫花子,饿了就到小摊上偷个烧饼,一旦被人发现,往烧饼上吐口唾沫再还给人家,掌柜的一看也就不能再要了,只能狠狠地揍他一顿解恨。到了晚上就找个大门洞,把破烂的铺盖往地上一铺,像条丧家之犬一样蜷咕一宿。就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地在街里混了两年,到光绪三十四年,正赶上瑞蚨祥绸缎庄准备开张要招伙计,实在无路可走的闫洪昌就到海里洗了洗身上脏乎乎的灰尘污垢,对掌柜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介绍自己的身世,掌柜的见他可怜,就动了恻隐之心,把他给留下了。这家伙坏归坏,可也具备了私生子的典型优点,那就是有一种与生倶来的机灵和聪明。于是,他把这种机灵和聪明全部用在了门店里,在三尺柜台上施展得淋漓尽致,见人说人话,遇鬼讲鬼语,生就了一张能说会道的技量嘴,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能把死人给说活了。只要顾客打他跟前走过,就绝对不可能空着手离开,无论是掌柜还是顾客,都对他的表现极为满意。不仅如此,他自己在柜台上和宿舍里用了将近两年的时间,练就了一手令人瞠目结舌的拿手绝活,那就是出了名的“一撕准”,他那两只手比柜台上的尺子还要准,顾客前来买布,根本不需要拿尺子一尺一寸地量,用手一码直接就撕,保证寸毫不差。很多顾客见了甚感惊讶,就到外面去四处宣传,说瑞蚨祥有一个卖布的简直神了,卖布不用尺子量,买多少就撕多少,比尺子量得都准。如此一传无疑等于给瑞蚨祥做了广告,引起了很多人的好奇,不相信竟然还有这样神奇的人,就专程前来看个究竟。一时间瑞蚨祥顾客盈门,自然也就滚入了不少财源,掌柜的乐得喜笑颜开,对闫洪昌另眼相待,提前出徒,也当上了师傅。
应该说,闫洪昌在学徒期间,表现基本上还算可圈可点,但是自从受到掌柜的赏识并提前出徒,特别是当上了师傅以后,他骨子里那种坏的秉性又有了得以孳生的温床,开始慢慢地显露出来,而且变本加厉别出心裁地坏出些花样,像打骂欺负压榨徒弟这样的事在他那里不过是小事一粧,不是拉泡屎用点心纸包起来放到学徒睡觉的被窝里,就是撒泡尿当茶水倒进学徒的茶缸中。总之,别人连想都想不到的坏点子,他早己经反复使用过好多次次了。当他看到自己这些坏主意一个个都得逞的时候,他则躲在一边偷偷地直笑。他前后带过了三四个学徒,都因为实在忍受不了他的坏,宁可不要铺保也不愿意在瑞蚨祥继续待下去。这事或多或少地也传进了掌柜的耳朵里,使掌柜的对他的这种行为大为不满,曾经在背后专门警告过他,闫洪昌表面都是“好好好是是是”地应承下来,背地后则是外甥打灯笼——照舅(旧),用他自己的话说,狗怎么可能轻易地就改了吃屎这个嗜好呢?这倒是迎合了他进了瑞蚨祥后所学会的孟老夫子的《滕文公下》中的至理名言“富贵不能**,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后,而自行篡改为“富贵不能,**;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比较符合他这一生的轨迹。虽然被掌柜的当面训斥之后表面上有些收敛,可背地里依然我行我素。瑞蚨祥的所有人都知道这小子坏得出奇,说谁要是跟了闫洪昌当学徒,那就等于是掉进后娘手里的孩子,倒了血霉了!
打了师傅
郑矢民不知不觉己经在瑞蚨祥度过了将近四个月,这时候矢民已经对瑞蚨祥里里外外非常熟悉了。早晨一大清早,趁着太阳还没升起的空档,矢民就起床拾起扫帚,把前街后院都打扫干净,麻麻利利地把手头上的活计都做完了,再到前面柜台上跟着师傅学生意。
在瑞蚨祥学徒,每月逢初一是郑矢民的休息日,虽然没有工资饷银,可掌柜的每个月也给几吊大钱做零用,逢着过节,掌柜的还特地备上点心,提供路费,让学徒带回家去探亲。因为矢民是在家里被家族驱赶出来,逢休或逢节也没有地方可去,就基本上把铺子里给预备的点心都送到了小洪泰天顺客栈郭世宗家。说起来他和郭先生一家算不上沾亲带故,可毕竟在青岛也就和郭先生一家算是熟识。矢民在青岛没有什么花销,就把积攒出来的零碎银子打一壶沧口下街有名的烧锅子白酒,或者是花钱从铺子里扯上几尺处理的布头一起送到郭先生家。尽管花钱不多,却博得了郭先生一家的交口称赞。
要说“瑞蚨祥”店名的来历,可就鲜为人知了,相传是瑞蚨祥创始人孟鸿升经过反复推敲多处考证后引用了“青蚨还钱”这一典故,才选了这个名字。店名中的这个“蚨”字,是古代传说中一种形似蝉的昆虫。晋代《搜神记》卷十三日:“南方有虫,名虫禺,一名蟬,又名青酜,形似蝉而稍大,味辛美,可食。生子必依草叶,大如蚕子,取其子,母即飞来,不以远近,虽潜取其子,母必知处。以母血涂钱八十一文,以子血涂钱八十一文,每市物或先用母钱或先用子钱,皆复飞归,轮转无己。故淮南子术以之还钱,名日青蚨。”这里说的是钱用完了又能飞回的故事,因此当年老掌柜的取名为瑞蚨祥,就是借“祥瑞”的吉祥寓意。瑞蚨祥孟掌柜是孟子六十八代后人,前堂后舍多以孟子语录为座右铭,凡事都须遵循孔孟之道,以仁义礼智信为经营之本,孟掌柜更是把孟子条幅悬挂于显眼处,到处都显出一副儒商气息。于迎门上方高悬:“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徵于色,发于声,而后喻。”至后院门上则为:“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日,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或相倍蓰而无算者,不能尽其才者也。”店铺大堂上高挂“至诚至上,货真价实,言不二价,童叟无欺”的经营思想,以此是让每个伙计都切记凡事当以仁义为本,不仅仅是生意,更重要的是做人。另外,凡是瑞蚨祥的伙计,按照店铺的规矩,无论师傅还是学徒,每天早晨起床以后首先要做的几件事,洗脸刷牙打扫卫生然后吃饭,临开门前,一律都到大堂里集体背诵《朱子治家格言》:
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既昏便息,关锁门户,必亲自检点。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宜未雨而绸繆,毋临渴而掘井。自奉必须俭约,宴客切勿留连。器具质而洁,瓦缶胜金玉;饮食约而精,园疏愈珍馐。勿营华屋,勿谋良田。三姑六婆,实**盗之媒;婢美妾娇,非闺房之福。童仆勿用俊美,妻妾切忌艳妆……
掌柜的要求每个人在背诵时双目微闭,气沉丹田,而且声音要洪亮。据说只有这样才能深刻领悟其中的道理,这己经成了每天的功课,背诵完毕,才开门纳客。
三伏天的太阳像是和谁有仇似的,早晨刚刚从东方露出个头,就带着炙热的温度,毫不客气地把灼人的暑气洒落到地球上,一股股焦煳的味道弥漫在空中,仿佛只要划一根洋火就可能把空气给点着。人们仿佛钻进了一个巨大的火盆里,被逼人的酷暑烘烤得无处躲藏,马路两侧栽种的法国梧桐树的叶子也被晒得蔫了吧唧。
打入了伏以来,瑞蚨祥的生意便逐渐进入了淡季,虽然顾客比平日少了很多,可学徒的依旧要轮班站在门外,对偶尔走进来的客人迎来送往。学徒站门,那可是一个学问,腰不能挺得太直,像个电线杆一样杵在那里,会把客人给吓着;但也不能太弯,如果腰太弯,像个卑躬屈膝的奴才,没有了精气神,这买卖也就被人瞧不上,所以人站在门外,这腰需虚空着,显得不卑不亢,即表现出对客人的尊敬,又不失店铺的体面。有客人进门,那张嘴得甜,俗话说买卖一张嘴嘛。把顾客请进门,身体依旧呈虚空状站在客人的侧身后,眼睛要看着客人的脸,只要客人伸手,就立马走上前去把客人所需要的布料给取下来,然后把客人请到一旁的柜上,将布料抻开一层,认真、仔细地介绍这布料适合做什么,穿在身上是什么效果,要让客人听着舒心,看着赏心,买着开心,等等。这就叫做买卖。
伏热酷暑,对于学徒来说是最难熬的季节。店铺外面,似火的骄阳把暴露于阳光下的所有器物都烤得烫手,郑矢民虽然穿着店铺里配发的府绸短袖衫,依然难敌酷暑,炽盛的天气热得他头昏脑胀,地面上的热度像要把人烤熟一样,虚脱得大汗淋漓,前胸后背早己被汗水溻透,湿漉漉黏糊糊地粘在皮肤上。头上的辫子已经盘起,汗水从发根里流出,顺着发梢流到脸上,拿在手里的手帕已经被汗水渍透,他依然还在不停地擦拭着流下来的汗,可仍然有咸溃溃的汗珠子流入眼里,煞得眼睛生疼,只盼着能早点换班。昏昏沉沉的矢民想起北齐刘昼《刘子新论?大质》里有这么一句就是形容炎热夏天的,“大热煊赫,焦金烁石”,形容天气酷热得能把金石融化枯焦。大概这等热天差不多就是传说中的“焦金铄石”了,如果在这个时候能跳到凉爽的海水里去泡一会儿,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
这段日子里,郑矢民己经适应了店铺里的生意,除了白天要和其他学徒轮番到门口迎接顾客外,他尽可能地跟着闫洪昌学习识别面料、货品如何上柜等基本知识。可是这一切闫洪昌并不教,只是让矢民去做一些杂活。开始的时候矢民什么也不懂,不是搬错了料子,就是上错了架,一旦做错了什么,就立刻招来闫洪昌的一顿臭骂:“你那俩眼长腚上了?”要么就是:“长了俩眼是喘气的?”反正无论如何也没有一句人话。头一个月下来,矢民也不知道挨了多少打骂,到了晚上一个人趴在被窝里偷偷地哭,甚至萌生了不愿意在瑞蚨祥继续做下去的想法。可转念一想,如果这个差事不做了,自己在青岛人生地不熟还能再做点什么?再说也对不起人家郭先生和郭太太的热心,于是,就咬着牙对自己说,熬过这一年满了师就一切都好了。
慢慢地,矢民也就熟悉了铺子里的这一套程序,出错率也就大大降低,没有了错,闫洪昌也就骂得少了。由于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柜台上,再加上矢民腿脚灵便,闫洪昌也找不出什么毛病,虽然还是那副臭德行,整天蚬着一张猪肚子脸,摆出一副师傅的架子来对矢民吆三喝六,每天支使矢民像支使孙子一样,可毕竟在柜台上是当着掌柜的和王先生的面,他所表现出来的态度对矢民还算是不错,特别是王先生经常过来找矢民帮忙算个账吾的,闫洪昌更得收敛着来,还故意当着众人的面和矢民开玩笑,让孟掌柜感觉这师徒二人关系很好。不过一旦离开了这两个人的视线,他立马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稍不顺心,就连吵带噘,上至祖宗先人,下到子孙后代,从闫洪昌那张近似茅房一样的嘴里没有骂不到的。好在闫洪昌自己赁了房子包了个婊子在外面住,晚上少了许多麻烦,可偶尔也在店铺里睡上一宿,不是嫌矢民打的洗脚水太热,就是烦气洗脸水太凉,要不然就骂矢民晚上睡觉像个死猪,想找他啦个呱打都打不起来。总之,只要稍有一点不满意之处,劈头盖脸伤爹害娘地就是一顿臭骂,把矢民骂得一点脾气都没有。因是初来乍到,图得是能跟着他学点东西,所以矢民也不敢翻动,只好忍气吞声地听着。
闫洪昌在外轧伙的那个婊子姓孟,也是章丘人,和瑞蚨祥的孟掌柜是本家,人称孟三姐。史料上记载的这位孟三姐,原名凡珍,长了一张名副其实的苦瓜脸,丈夫原来也是瑞蚨祥的伙计,和闫洪昌是同门师兄弟,后来跟人学会了耍钱,结果不但把家底输了个精光,还倒欠了一屁股债,天天被人逼债追到门上,无奈只好偷瑞蚨祥的布头出来变卖了还钱。时间一长被掌柜的发现了他的小偷小摸行为,一怒之下将其扫地出门,他彻底丢了饭碗,再也不知去向,据说是被债主抓住后装进麻袋给扔到海里淹死了。失去了经济来源的孟三姐迫于生计,于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只好偷偷地赁了间房子在家开半掩门子接客。
婊子行卖得是年轻,可孟三姐毕竟过了如花似玉的好年龄,尽管整天涂粉抹脂,可是在灯影下也遮挡不住岁月在脸上留下的痕迹。穿着打扮也十分粗俗,往街边一站,明显觉出是个“久经沙场”的老骚,所以不是很受男人们的注目,过于低下的领口可以明确看到下垂的胸部堆积起的深沟,开岔很大的旗袍下,看到的是被脱了丝的土黄色洋丝袜子包裹住的肥嘟嘟的胖大腿,隐约可以看到腿毛被刮掉的痕迹,过于紧身的袜子兜起硕大的屁股,伪装成一副撩人的翘臀。但凡是个男人从她面前走过,她便会假装不经意地用手向上托一下下垂到腹部的胸,眯起沾满了眼屎画着不为人色的浓黑眼眉,甩出一连串风情的眼波矫柔造作地问:“上俺那里去玩玩吧?”
半掩门子可比不上持牌的窑姐值钱,没有挑客的权利,什么做小买卖的、拉洋车的、捡煤核的,总之,不论什么高低贵贱,只要肯付出两吊大钱甚至更少,谁都可以把她当做一回临时老婆骑在身下。走进她的小屋,脱下一身人样的外皮,劈开皮肤己经松弛的大肥腿,嘴里哼几声不像样的调子假装很浪很舒爽的春叫,于是一个活儿就立马做完,然后再简单清理一下就可以出门去接下一个嫖客了。
这事一天正好被晚上没事出来嫖娼的闫洪昌撞上。闲极无聊的闫洪昌到了晚上就去马路上“看光景”,瞪着饥渴了多日己经发绿的眼睛在一条街一条街之间走过,从中寻找着稍微年轻一点带一点姿色的尤物,只要见到一个中意的,像是发现了食物的老鼠,立刻就咧开嘴笑了,走过去,低声交谈一下价钱,合适就去,不合适也就各自走开。这天晚上,已经在马路上转了好几圈的闫洪昌没发现一个顺眼的婊子,就在他落寞地准备返回时,于不经意间,忽然看到同门师嫂也在马路上站街“揽活”,这一下子就引起了他的注意。按说这种事毕竟不光彩,无论是卖的还是买的,都不愿意遇到熟人。可闫洪昌不是这样,看看师嫂的生意清淡无人光顾,于是便色迷迷地主动凑上前去套近乎。
孟三姐的丈夫还活着的时候,经常带着闫洪昌几个师兄弟们回家吃吃喝喝,所以孟三姐和闫洪昌也算是老相识了。现如今丈夫己经死了,自己为赚几文碎银以谋生计而走下了道,自然也就顾不上什么伦理,经闫洪昌稍加挑逗,也就起了**心。在闫洪昌的眼里,这孟三姐虽然经过了嫁人生子,可两只媚眼依然风情,都说好风情的女人会秋波流转、顾盼生辉,孟三姐的眼神恰是如此,只消瞟了一眼,就把闫洪昌的魂魄生生地给拿去了。于是,一个有心,一个有意,干柴烈火凑到了一堆,什么也顾不上,急不可待地来到了住处。刚一进门,闫洪昌就从后面一把搂住了孟三姐,慌不择路地动手就扯下了她的裤子。一回生两回熟,三回四回以后两人一拍即合,干脆就勾搭到了一起。也许孟三姐炕上的阴功把闫洪昌伺弄得神魂颠倒,于是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就把被窝从瑞蚨祥搬过去,和孟三姐明铺夜盖地住到了一起。闫洪昌还以为自己瞒天过海把这事隐藏得汤水不漏,其实瑞蚨祥上至掌柜下到学徒人人都知道他在外面的这些勾当,只不过都是心里有数嘴上不说罢了。
从这个热浪如织的中午头上开始,在门外站了整整一个下午的郑矢民好不容易才熬到店铺打烊,热得昏头涨脑,拖着疲惫的双腿上了门板,才去后面的灶房里吃饭。说起来,瑞蚨祥的伙食还算得上不错,掌柜的和伙计们都在同一个灶上吃饭,后灶上的师傅也尽可能地按照孟掌柜的意图,变着花样的让伙计们吃饱吃好。在伙计们吃喝方面,孟掌柜一向都很大方,只要大差不差,首先希望能让伙计们都吃饱,只有吃饱了,才有力气去干活。眼下正是夏天,各种蔬菜都有,伙房里每天都有大锅菜,耙谷、粘粥(耙谷、粘粥:玉米面做的饼子和粥)管够,间或从小港码头上买一些鲜活海鲜回来,算是对大伙的犒劳,热天再每人加一碗绿豆汤解毒去火。
通常吃完了晚饭,闫洪昌就去了孟三姐家,矢民在宿舍里闲着也没什么事,不用像其他学徒那样还得伺候师傅,他可以出来到马路上透透气。从瑞蚨祥到小洪泰,也就是几步远的路,矢民像是走顺了腿一样,只要从瑞蚨祥出来,就直奔小洪泰而去。
自从和郭先生一家熟悉了以后,矢民已经不再感觉郭太本是一个很冷漠的人,而恰恰像郭先生所说的那样,她是豆腐心刀子嘴,人其实也很善良。郭先生两口子身下有一儿一女,儿子郭葆铭,比矢民小六岁,正在学堂读学务,女儿郭秀敏也已经十一岁了,两个孩子都喜欢矢民,只要矢民一到,都一齐矢民哥矢民哥地叫,叫得矢民心里也很高兴,就像疼爱自己的亲弟弟亲妹妹一样对待他俩,把自己在店铺里发了舍不得用而省下来的雪花膏、香胰子等拿过来给他们。瑞蚨祥是大字号,非常注意职员的仪表仪容,所以铺面里所有的人都按月发雪花膏、牙粉和香胰子,着装是按照季节来发放的,不论师傅还是学徒,一律都是青色府绸衫裤外加黑帮白边鞋,而夏天则换成白色短袖衫。
小洪泰里有一个不大的小戏园子,到了晚上会有一些说书的、唱戏的或者是变戏法的在这里卖艺。这些日子,从天津卫来了一个跑码头的说书人正在小戏园子里说《杨家将》。那书说得叫一个棒,说书人声情并茂,千军万马十八般武艺从他嘴里讲述出来,如临其境一般,滔滔不绝、头头是道而又环环相扣,引人入胜,把所有人都给吸引住了,矢民更是听得入了迷。这天吃过晚饭收拾完了店铺里的营生,闫洪昌前脚离开,他后脚就直接奔过来。葆铭和秀敏也是早早地带着马扎杌子到戏园子前排占个好地方,就等着矢民的到来。
待矢民紧赶慢赶地来到戏园子,说书人己经开讲,葆铭坐在前排向他招手,焦急地给他打手势,示意他快点过来。这时候,说书人正用略带沙哑的嗓子,声情并茂地说到杨六郎兵败,皇上龙颜大怒,要将他推出午门问斩:
皇帝大怒要杀杨六郎,满朝文武纷纷保本,皇帝就是不准。
皇帝不准本,满朝文武面面相觑,突然丞相王袍跪倒丹墀以下:
启奏万岁,臣已年过古稀,耳聋眼花,窃位素餐,不能为囯效劳,实感寝食不安,请万岁恩准为臣回乡务农。皇帝心说:我没准本你就用辞官来将我的军哪!好,三日交印,五日腾府,准奏。
谢万岁!王袍下去了。他刚走,“噗通”又跪倒一个人,谁呀?
双天宫寇准:启奏万岁,臣年过五旬,耳聋眼花,窃位素餐,不能为国效劳,实感寝食不安,请万岁恩准为臣回乡务农。皇帝心说,嗯!还是这套!好,三日交印,五日腾府,准奏。谢万岁!寇准刚走,噗通又跪倒一位颜查散:启奏万岁,臣年已三十,耳聋眼花。
恰巧这天晚上郭先生出门会客去了,矢民和葆铭兄妹正聚精会神地听得津津有味的时候,矢民不经意地一抬头,忽然发现楼上的郭太太挣扎着走到门口有气无力地向楼下招手,示意他们赶快上去。矢民一见知道有事,就不顾一切地飞快冲上楼去,发现郭太太已经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葆铭、秀敏一见这个场面,吓得手忙脚乱不知所措。矢民见状和他们两人一起把郭太太搀扶到**去,自己则飞身出门,去大窑沟的一家西医诊所把医生请回来给郭太太诊治,医生跟着矢民过来一检查,说是阑尾炎,而且可能己经化脓了,必须马上进行必要的消炎。几个人一起把郭太太送到了诊所,终于没有耽误事。矢民这边刚刚把郭太太安排停当,忽见一同学徒的小师弟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找他说:“矢民,快!你师傅正在到处找你呢,赶快回去吧。”
矢民一听闫洪昌今晚又要在店铺里住下,心里咯噔了一下,慌忙和葆铭、秀敏打了个招呼,自己撒腿就往店铺里跑去。
他上气不接下气的回到了宿舍,屋子里只有闫洪昌一个人倚歪在炕旮旯,一看就知道是在家里受了气了,自己端着一个酒壶,在闷闷不乐地地喝着烧锅子。闫洪昌抬头一见矢民回来,憋屈在肚子里的那口恶气就不打一处来,立马跳起来,怒目圆睁,指着矢民的鼻子破口就大骂:“你个小杂碎死哪里去了?死你娘了个逼里回炉去了?”
矢民低着头小声嗫嚅地说:“去小洪泰了。”
闫洪昌一听矢民去小洪泰,知道他又去郭先生那里了,心里的那股火就被点着,瞪起了布满血丝的眼睛,边从炕里面往外挪边骂道:“我操死你那个亲娘,一天到晚没事往你娘了个逼的小洪泰跑什么?那里有个钩死鬼钩得你非得往那里跑?”说着,己经挪到了炕沿,伸手照着矢民得脑袋就是一巴掌。
矢民本能地一闪,没打着,却把闫洪昌闪了一下,身体晃了晃险些从炕上摔到地上。闫洪昌见矢民躲了过去,心里的火就蹿上来,直接就从炕上跳下来,用力按住矢民的头就是一阵乱打,嘴里还不停地骂:“再叫你躲,再叫你躲!”
矢民也是二十多岁的年轻后生,被闫洪昌打得急了眼,就把身子往后一挣,用力地把闫洪昌推到了一边,抹了一把嘴边上被闫洪昌打出的血,怒火万丈地吼了一句:“姓闫的,够了,别你妈不给脸不要脸!”
这一声怒吼把闫洪昌给吓了一跳,他没有想到矢民竟会暴怒反击了,趔趄着身子倚在了炕帮上,惊讶地望着一脸怒气的矢民,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
矢民的拳头攥的嘎巴嘎巴直响,瞪圆俩眼怒视着闫洪昌问:“你为什么打我?”
己经软下了三分,不敢太过分。起先他是在家里和孟三姐吵了一架,心里感到很憋屈,就回到宿舍想找矢民到雅间里踅摸踅摸有没有客人剩下的大烟,自己能够抽两口。
瑞蚨祥和其他铺子一样,都有专门接待贵客的雅间。雅间设在账房的旁边,单独辟出来一间房,用金丝绒做的门帘,如遇到贵宾光临,定要请到账房旁边的雅间里好生伺候,由学徒到柜上把顾客所需要的面料依次抱进来供顾客挑选。雅间里有铺着软乎垫子的洋式摇椅,梳妆台上摆放着雪花膏、凡士林、胭脂等女人用品,也为男宾准备了纸烟、茶叶,旁边还有一张西洋铜床,客人累了可以在上面小憩片刻,若是有好一口的,就由学徒到账房那里把烟灯和烟枪取出来,摆放在床边的桌子上,挑着烟膏在烟灯上烧成一个大大的烟泡,侍候给客人装入烟枪,以便让客人过足了瘾。待客人走了以后,要把剩下的烟土再上缴回账房。当然也有私自把剩下的烟土收起来而不上缴的,客人走后,学徒进来收拾雅间,就顺势把剩下的烟划拉划拉全部自己藏起来。账房问时,就说客人都自己带走了,反正账房也不会去查问客人是否真的都已经带走。因为雅间只有学徒的才能进进出出地伺候客人,当师傅的几乎没有机会进去,自然就和这些东西接触不上。当年闫洪昌做学徒的时候,也是经常出入雅间,不过这小子很贼,早就发现了铺子里的这一疏漏,但凡来了客人,全部都往雅间里领,也不管个人是不是抽大烟,都一概打着顾客的旗号到账房去领烟膏,客人抽了的,他没办法,如果赶上不好这口的,自己就把烟偷偷地揣起来。开始的时候,他把积攒下来的烟土拿出去便宜点卖给瘾君子,自己清赚几钱碎银,可到了后来,就逐渐地被他自己享用了,一个人躲在外面偷摸地冒上两口。结果三享用两享用,就慢慢地上了瘾,烟瘾一旦上来的时候,浑身无力哈欠连天,鼻涕眼泪一齐流,到了这个时候,说什么也得去抽上两口。但是,自从闫洪昌做了师傅,就再也不能进出雅间了,所以就只能好话哄着学徒打着顾客需要的旗号,从账房里支点烟土拿出来,以便自己偷偷地躲在宿舍里过过瘾。自从郑矢民跟了他以后,这样的好事就少有了,兴许是矢民这个人脑子死性就是不开窍,无论你磨破了嘴皮子想尽一切办法动员他去账房上给骗出点烟,这小子就是不肯,好不容易遇上那么个好一口的主,再三叮嘱他一定想办法把人家抽剩下的那一星半点给拿出来,郑矢民偏偏就是不理他这个茬儿,不管顾客剩下多少都原封不动地拿回账房去交账。这让他心里大光其火,对郑矢民的态度更是变本加厉,致使郑矢民对他有一种本能的抵触,想要烟?哼哼,门都没有!
本来这厮就是个欺软怕硬的东西,过去在家时专门欺负小孩,嘴里还唱着:“我是山东大块儿,专门打小孩儿,小孩儿他爹来找我,我说和他闹着玩儿。”此时见平时老实巴交的郑矢民真的火了,也就不敢再说话了。他知道自己那两下子不是和人打架的把式,刚才只被郑矢民推了一把,心里很明白这小子的力气在自己之上,再加上在外面偷偷地抽了一年多的大烟,晚上不要命似的趴在孟三姐身上扑通,身子板早就被掏空了,若真的和郑矢民动手打起来,自己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于是就来了个好汉不吃眼前亏,转身上了炕,眼睛虽然还在瞪着矢民,可是早就没了刚才的凶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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