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姻缘
一九一二年,壬子秋。
这是青岛一个梅雨连绵的年份,穹宇间灰蒙蒙地裹上了氤氤湿气,低沉的阴霾像是扯起一道连接天地的雾障,把太阳冷冷地拒之障外,纷纷的秋雨,不大不小不紧不慢地连续下了几天,把整个城市**涤得雾气袅袅,潮乎乎的湿气带着枯黄的落叶布满了大街小巷,让人提前感到了秋天的凋零和初冬的寒意。街道上少了平日的喧嚣,多了些许的焦躁,少了过往的行人,多了点点伞影,奔跑在马路中央的洋车,响着一阵阵急促清脆的铜铃声疾驰而过,人们还不等看清拉车人的样子,只觉得眼前晃过了一道黄色的影子,再看那车己经驶出很远,只留下一个朦胧的车影在雨中奔跑。
可能有很多人都像矢民一样,将身体半趴在柜台上,瞪着无神的眼睛看着外面的雨丝密密地从天降下,在屋里静听着雨点淅淅沥沥落在房顶的声音,像是带着鼓点一样的节奏,乒乒乓乓有节奏般地打在瓦片上,也同时在敲打着人的心里,使人变得焦虑和烦躁。
辛亥革命的胜利,似乎没有给青岛带来多大的影响,青岛依旧像一碗平静的水一样,没有任何波澜。殖民地还是殖民地,瑞蚨祥也还是瑞蚨祥,人们的生活和起居没有发生什么变化,唯有一点和过去不同的是,因为推翻了清王朝统治,德国当局接受了民国政府的要求,就是男人必须剪发,女人可以放足。至此,郑矢民头上那条粗黑的辫子稀里糊涂地没有了,换成了齐耳长的散发,看上去不伦不类别别扭扭,为此他心疼了好几天。他不知道革命是什么意思,只知道改朝换代了,京城里的宣统爷现如今被一个姓孙的小胡子所替代,国号也改叫中华民国。据说,这个姓孙的小胡子就在这几天要坐火车来青岛,郭世宗郭先生正在组织人准备到火车站去迎接。直到这个时候矢民才意外得知,这位一向处惊不乱的郭先生,其真实身份竟然是青岛同盟会的联络官,他的那个天顺客栈原来是革命党设在青岛的一个重要联络点,这未免让他吃惊不小。
头年革命以后的好一阵子,瑞蚨祥可是没有消停过。据说北京城里的那些满清的旧臣王室和遗老遗少们都云集到了青岛,据说就连恭王爷溥伟也在青岛置办了宅子,在火车站旁边的老广武炮营附近,更是聚集着一群逊清大臣,其中有兵部尚书周馥,翰林院编修刘廷琛,吏部侍郎于式枚,军机大臣徐世昌、吴郁生,内阁大学士兼法部侍郎王塘,还有著名的辫子元帅张勋等人,都在青岛置地购宅。这些曾经掌控着大清国命运的达官显贵们如今都来到青岛,虽然己经官丢权落,可是摆的那谱依然不小,太太格格小姐有时甚至还有王妃,在跟班们前呼后拥的引领下来瑞蚨祥选买布料,那银子花得像流水一样,随便一得瑟,几百两银子便花出去了,连眼都不带眨一下,让人看了都直咂舌。这些女眷们花钱一个比一个猛,就像和银子有仇似的,出手全部都是从京城所带来的赫赫有名的四大恒银票,专门上楼挑选上好的绫罗绸缎和紫貂旱獭之类顶级皮货。因此,瑞蚨祥的门口经常停着气派豪华的私家马车,有时候还有像鳖盖子一样的小汽车,闪着能照出人影的亮光停在门口的马路上,引得过往行人一齐驻足观望。只要这些显贵们的家眷一到,孟掌柜和王先生也就像见到了亲爹亲娘一样兴奋,对这些身份特殊的顾客毕恭毕敬,放下手头上的所有事情,面带笑容亲自侍奉客人看料子取布样。掌柜的点头哈腰成了学徒,柜台上的学徒们倒是能闲下来一阵子,像看耍猴似的用异样的目光看着这些女人们狂买。
满了师的矢民虽然此时已经穿上了长衫,可人几乎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也还是以前的样子,除了每天上工以外,礼拜天或者节假日依然去郭先生家里串串门子。满师后第一个月拿到饷银,可把矢民给乐坏了,铺子里刚一关门,他就一路小跑地来到郭家,什么也不说,拖着葆铭和秀敏就往大街上跑,慷慨地拍着胸脯对他俩说:“你们俩今天想吃什么都行,你哥我从这个月开始能挣银子啦!哈哈!”
如今和先前所不同的是,矢民每月都有固定的月俸,到郭先生家也就不再空着手过去,一般从劈柴院的小摊子上买点儿糖炒栗子、五香菱角或者是其他南北干果带过去给葆铭和秀敏吃。郭太太见矢民懂事,心里当然很高兴,面上却埋怨他说:“矢民,以后再来可不兴花钱买东西,如果再买东西过来,你婶子我就不让你进这个门。”
从瑞蚨祥到郭公馆比以前去小洪泰更近,只需要穿过大马路就到了,所以矢民也就走动得更勤了,没事就过来找葆铭、秀敏聊天。由于郭先生的身份发生了变化,郭家自然也就搬出了小洪泰,在大鲍岛商业公寓买下了一幢独门独院的日式里院宅,各方面条件都比小洪泰那样闹哄哄的大杂院强了上百倍。家里铺得是能照出人影的大红色木板地,房间里摆设的是西洋式的橱柜,还有两把怪怪的椅子,人坐下去就像掉进了软软的棉花堆里,颤颤悠悠地很舒服,听葆铭说,那玩意叫做“沙发”。郭先生的穿着打扮更是和以往不同,穿着有四个兜的褂子,脚下蹬一双擦得锃亮的洋桊(洋桊:青岛方言,皮鞋),戴一副黑玻璃眼镜,满面红光,就连打个喷嚏都透着一股精神。郭太太也不再像以前那种粗俗样子了,虽然体形稍宽一些,可还是以郭夫人身份经常出席一些正式场合,也算是见了世面的人,一身的珠光宝气,出门时手臂上还挎着一个精美的洋国女包。自从上次矢民救了她一回,郭太太更是把矢民当成了自己儿子一样看待,有时候甚至在朋友面前半开玩笑地说,这就是葆铭的哥哥。
由于下雨的缘故,几天来瑞蚨祥几乎没有什么顾客,偶尔有个把人进入,也多是进来避雨的行人,顺眼看看绸缎庄里摆放的一匹一匹的各种面料。一直到了黄昏时节,店铺里也没见着有几个顾客进入,矢民闲极无聊地半趴在柜台上,心不在焉地玩弄着手里的铅笔,漫不经心地看着外面灰蒙蒙的雨。天色己经暗淡下来,快到了打烊的点了,可这雨似乎根本就没有停下的意思,仍然慢条斯理地下个不停。矢民忽然发现一个人打着一把油伞急匆匆地跑进了店铺,到近前一看,才认出是郭葆铭。他气喘吁吁地冲着他这节柜台就走过来,对矢民说:“矢民哥,俺娘让我过来问你现在有没有工夫,让我过来叫你去春和楼吃饭呢。”
矢民本能地回头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钟表,颇感惊讶地问:“这个点就下馆子?你娘是不是找我有什么事?”
葆铭伸出舌头向他扮了个鬼脸,神秘兮兮地说:“你自己过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矢民转过身去看了看王先生,却看到那张平日就皮包着骨头的老脸,现在就像被刀削的一样冷峻,望着冷冷清清的铺面和外面淅淅沥沥的雨,也放下了平时的沉稳,脸上露出了无奈的神情。他倒背着双手在门前来回地走了几步,再探头向外看看,心情自然好不到哪里去。矢民刚想说一声请假的事,一看王先生那张冷飕飕的脸,只好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下去,转过身小声地对葆铭说:“你先过去吧,我这里一会儿关了门就去。”
王先生抬头往矢民这边扫了一眼说道:“矢民,今天下雨也没有什么生意,你要是有事的话就先去吧,这个天下着雨,估计也没有什么大景景儿。”
矢民赶忙说:“谢谢王先生。”说着,在柜台下面把自己的东西收拾了一下,就和葆铭一起离开了瑞蚨祥往春和楼跑去。
站在旁边的闫洪昌一看矢民换衣服要走人,也凑过来找王先生,带着一脸的谄媚相,低声下气地说:“王先生,我家里的窗户可能忘了关,现在铺子里也没有什么事,你看,我是不是也先走一步?”
王先生的脸色极为难看,他看都没看闫洪昌一眼,就摆摆手冷冷地说:“你这个伙计是不是看了人家拉屎你就腚眼痒痒?人家矢民管紧没有个事,偶尔有这么一次半次事你也得和他攀这个伴?”
闫洪昌热脸碰了个冷屁股,也不敢对王先生发作,脸上依旧带着笑,可转过脸就恨恨地望着已经跑进雨幕里的郑矢民,暗暗地骂了一句:“娘了个逼!”从瑞蚨祥到春和楼没有几步路,只要拐过大鲍岛的那片小树林,就能看到位于山东街上的春和楼的大字招牌。山东街分两段,南段叫斐迪里街,是欧人居住的青岛区,北段则叫做山东街,是华人居住的鲍岛区。春和楼恰恰就在大鲍岛的中心区域,紧邻欧人区的斐迪里街,在这里吃饭的,不仅仅是中国人,那些大鼻子洋人也经常来这里用餐。
矢民和葆铭两个人嘻嘻哈哈一路小跑地进了春和楼,跑堂的伙计一看,赶忙递过一条毛巾来给他们擦掉头上的雨水,然后点头哈腰地把两个人领到了楼上的一个雅间门前。矢民冒冒失失地闯进门一看,在坐的除了打扮得脂粉光鲜的郭太太外,还有一男一女两个不认识的中年人,三个人正在很亲切地说着什么。郭太太一见矢民,就站起身大大咧咧地拉着他的手在旁边的位子上坐下,然后指着那两位对他介绍说:“矢民,认识一下,这位是赵先生,这可是了不起的大学问家,那位是赵太太。”
矢民站起来,以晚辈的身份依次向两位恭恭敬敬地鞠躬致意,发现赵先生正在用赞许的目光打量他,才小心翼翼地坐下,偷偷地用眼角去扫视坐在对面的赵先生和赵太太。赵先生身穿一件青色长衫,袖口处挽出白色的衬衣,左胸前挂着一条用来拴西洋怀表的“尼根儿”(不锈钢)链子,弯弯的呈一个洋文字母中的U字,一头别在长衫的布扣上,而另一头的怀表侧藏到了长衫的大襟内侧,透出一股不谙世事的学究气。可不知道为什么,矢民从他平静和蔼的表情中,却感觉赵先生的那两只眼很厉害,眼睛不大,却很深邃很煞底,具有很强的穿透力,仿佛像两把利器能穿透了他的身体一样,把体内的五脏六腑看得清清楚楚。矢民被他看得心慌意乱,很不自在地低下头,不敢与其对视。而坐在他旁边的赵太太则不同,富态的脸上始终带着笑容,一副很和蔼的样子,脖子上还挂着一条缀有十字架的项链。矢民在瑞蚨祥做了近一年的工,也算是见过一些世面,知道凡是在胸前挂着这种十字架的人都是信奉洋教基督的。
郭太太打着哈哈地对赵先生说:“你们都别愣着,菜都凉了,赶紧动筷子啊!良臣,你感觉怎么样?”
不等赵先生回答,赵太太连连点头对郭太太称赞说:“不错不错。这年轻人看上去就厚道,是个不错的后生。”
郭太太感觉很得意地说:“那当然,我们矢民可是要文有文要武能武的一表人才啊,要不然在瑞蚨样不到一年就能出徒拿饷银?”说着,耐人寻味地扫了赵先生一眼。
赵先生呷了一口酒,目光淡定地看着局促不安的矢民,似笑非笑地问道:“矢民,听说你学徒的时候吃了不少苦?”
矢民不知所措地低着头,脸上觉得一阵阵发烧,他似乎从赵先生这种关切的语气中隐隐地感觉到了什么,便低低地唔了一声,随后抬起头,喘了一口粗气,眼神游离地看着别处。“学徒太苦了,真的!”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流露出一种悲壮。
赵先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从矢民的眼神中他似乎感悟到了什么,叹口气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哪。宋朝皇帝赵恒说,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锺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男儿若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不过矢民,我可是听说你读了不少书,还是个秀才,怎么也来受这份苦?”
矢民被赵先生这么一问,苦笑了一声,求助似地看了看郭太太,可等了半天也没见郭太太做出反应,就只好本本分分地把自己在老家的经历说了一遍,只是隐去了在老家的那两次不幸婚姻的沉痛回忆。
赵先生听完了矢民的讲述,端起酒杯感叹地说:“圣贤说得没错,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矢民,你是好样的!”说着一仰脖子就把杯中酒喝光。
郭太太笑着对赵太太小声说:“你看看他们俩聊得这个热火劲儿,赵先生看来是没问题了。怎么样,我介绍的人不错吧?看样子这个猪头我是吃定了一听说是吃猪头,矢民这才恍然大悟,闹半天郭太太是在给自己说媒呀,脸一下就涨得通红,连忙红着脸说:“婚姻大事不是儿戏,这要征得父母的同意才行,我自己可不敢在外面私定终身。”
郭太太听矢民这样一说,就半真半假地说道“矢民,想不到你年纪轻轻还挺传统啊,你也不看看现在都是什么年代了,都己经是民国了傻小子。你还没见人家那嫚儿长得多漂亮呢,就自己先说一个不行了?如果真想要尊听父母之言的话,在这里我和你郭大叔就做主代替你父母给你把这粧事定下了,你看行不行?”
赵先生却没有表态,他一直在观察着矢民,把矢民看得心里很紧张,两只手像没有地方放似的,在用力地扭绞着自己衣服的下摆,吭哧了半天也没说出个好与不好。
赵先生夫妇见矢民羞得不知如何是好,也就不再难为他了,只是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问矢民要了生辰八字,闭着眼在手上掐算了一下,只是自己点了点头,却什么也没说,把话题转向了其他。
风水宅院
矢民命运的转折,是从他买下了自己的宅院开始。
矢民再次结婚时,已经到了民国三年的春上。自从他满师出徒以后,就很少再和闫洪昌打交道。按照以往的规矩,徒弟满师必须摆上谢师宴,奉上谢师礼,请师傅和诸位同门师兄弟一起给师傅敬酒,以表示对师傅的敬重和感谢。矢民满师的时候却没办,他只要回想起闫洪昌的那副奸谀嘴脸,一口无法吐出的恶气就堵在嗓子眼,心里直犯恶应。
尽管自己对谢师很不情愿,但是结婚对他来说是一件大事,谢师礼没办,如果结婚再不请闫洪昌的话,这也就太说不过去了。想来想去,矢民还是硬着头皮对闫洪昌说了自己结婚的事。闫洪昌听了,**亵地看了看矢民说:“谢师不谢师的无所谓,只要把你的新媳妇让给我睡两天,比什么样的谢师都好!”说着,冲着矢民哈哈大笑。
矢民怒不可遏地看着他那张令人恶心的面孔,几次都想站起来猛扑过去痛痛快快地打这个王八蛋一顿解气,但是却始终站在原地没动,只是用眼睛冷冷地盯着他,什么话也没说。
和赵先生闺女这桩婚事到底还是让郭太太给自己做主定下了。从头年,矢民就开始到处巢落(巢落:青岛方言,寻找),得空就到周围的居民区里寻找自己感到合适的房子。从鲍岛到西镇,他几乎都己经跑了个遍,终于在西镇云南路和滋阳路的拐弯处,有一座独门独院的宅子和其他的里院有所不同,洋灰墙面,红瓦上顶,木质檩梁,在门楼的上方开出一个独立的窗户,形状类似德国哥特式建筑中的飘窗,很大,并向外张着,上面呈半圆型,六扇窗依次向外敞开,向西南方向能远远地看到后海的波涛。窗下即是进门的门洞,门楣上侧也是一个半圆,与上面的窗户相对应,两扇朱红大漆门看上去很笨,但是显出了厚重。穿过狭长的门洞,是一个很大的照壁,迎门书写了一个大大的“勤”字,却不伦不类地被一龙一凤环绕。拐过照壁,便是四面被楼房包围起来的天井,中间一条也是朱红大漆的木质楼梯通往楼上,和同样也是木质的楼台连为一体,楼台前面一拉溜排了三个房间,中间那个房间的门最大,是左右双开的门扇,其他两个房间均为单扇门,房间两侧各有一个窗户,东西裙楼各为两个房间,结构和中间基本相同。楼下是厨房和储藏室,其他两间大概是原房主家下人和丫鬟的住处,房间排列和楼上大致一样,只是由于被楼台所遮挡,看上去采光不是很好。天井的西侧,是一棵一碗口粗的法国梧桐树,枝繁叶茂。东边的墙下,长了一排翠绿的青竹。时值四月,万物正是返青的时节,微风吹过,竹叶婆娑,一派祥和春色。由于建造的时间不是很长,所以看上去还比较新。
这种建筑结构的房子,在青岛叫做“里”。按照德国人的城市行政划分规划,前海沿海一线为欧人居住区,华人一概不准在欧人区域内起盖各种建筑,只能将房屋建在在台东和台西两镇之内,而在这两镇中又规划出道路网和极为密集的街坊,所有住宅建筑只能建于这些已经划分出来的街坊之内。由于街坊过小加之中国传统的四合院居住形式的影响,使得沿街建造的院落式建筑以两至三层为主,把天井围在院内的建筑格局,这就是青岛建筑中的“里院”。“里院”一般都是沿马路,在繁华街市,一层多做为铺面,二层以上才住人。青岛的马路多是由长约五十公分宽约二十公分形状像马牙的青石一块一块堆砌铺成,路边则是平整的青石板路,以供推小车的行走。郑矢民看上的这个里院,就是建在了这样一条马路的旁边。
关于这幢宅子的来历还有一段故事。房主原来是即墨王村岛里人,是个跑江湖的刹头匠,一天到晚走街转巷,肩膀上挑着一个小扁担,和炉匠一样也是一头挑一个箱子,另一头挑着个小炉子,箱子里同样也装着风箱,在旁边加了一把折叠的方凳,左手拿着一个形状像音叉的“唤头”个用特质钢材制成的招徕顾客的响器,右手拿着一根短棒,走到一处,把剃头挑子一放,然后用短棒在铁夹子中间往上用力一挑,“唤头”就会发出一种理发特有的沙哑的“铛铛”声,这种声音不是很大,却具有很强的穿透力,在很远的地方都能听到它所发出的声音,只要听到这个声音,人们都知道这是来了剃头的了。也合着这剌头的应该转运,有一天在马路上正挑着挑子走着,从后面过来一个骑着电毛驴的德国兵,在他跟前突然停住,在他面前扔下了一个箱子说,你给我看一会儿,马上回来取。剃头的不敢怠慢,只能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结果一直等到天黑,也没见那德国兵回来取。剃头的心里还在直骂那德国兵不讲信誉,害得自己一天没做成生意,看看天色己晚只好自己先把箱子拎回住处,等明天再说,他这下手一拎这箱子,感觉很沉,也不知道里面到底装了什么东西。从第二天起,剌头的就风雨不误地天天到原来那地方去等那个德国兵,这一等就是将近半拉个月,可始终没有人过来认领。晚上回去之后,剃头匠抱着一种说不出的沮丧把箱子给撬开,打开一看,剃头的竟然吓得当场就昏了过去,箱子里装的是一箱黄澄澄金灿灿的金条!这可真是天上突然拉了一泡大屎,正好砸在了他这个狗头上,突然的由此开始一夜暴富。有了钱的剃头匠,就置房子置地。也许是穷人乍富吧,有几个糟钱不知道该怎么摆布了,放着近在咫尺的窑厂的砖瓦不用,专门回老家去脱得砖坯,再一车一车地从即墨拉过来。为了盖了这个宅子,连抹墙的灰口用的都是花大价钱买的糯米,煮熟了后掺上细沙搅拌和匀,据说,这样盖起来的房子万古千秋。
常言说,富不过三代,穷不过一生。自打剃头匠买了房子以后,就不再剃头了,而是出没于烟馆窑子,没用几年工夫就把手里的钱败光了,到死的时候,早就穷得叮当响了,所以死后也就用了张破草席卷了卷,胡乱埋到了乱葬岗子。留下老婆孩子在青岛没法再生活下去了,只好再把手头上仅有的房子卖掉,收拾收拾回了老家。
郭太太闻听矢民看上了这幢宅子,就专门请了一位比较有名的风水先生一起过来看风水。这位老风水先生看上去大概有七十多岁的样子,模样长相极像是一个出土的文物,后背略有些弯,黑不溜秋的脸上沟壑密布,像是被用刀刻上去的一样,似乎记载了历史的风霜,鼻梁上架着一副老式的水晶眼镜遮住了他深陷进去的眼窝,两腮凹了下去,把颌下留着的一绺白色的山羊胡子突出了出来。都己经进了民国好几年,可他身上还穿着一身满是油花花的清朝服装,一条花白的辫子细细地梳下来,干涩的像条草绳一样搭在后背上。
从云南路中段往西去,有一条叫做滋阳路的马路。滋阳路不长,从上到下却是一个大坡,坡不是很陡,呈一个不规则的S形状,弯曲着延伸下去,和旁边五条同样也是曲曲弯弯的马路一起并入了从东北方向斜着过来的嘉样路,像一枝花分瓣一样通往各个方向,往西南的、往西北的、往东南的、往东北的,唯独没有一条是正东正西或正南正北的路,而且全部都带着弯度和坡度,极有曲径通幽的意境。矢民所看中的这幢宅子恰恰就在这个通幽的顶端。
风水先生上下左右反复地看了有一顿饭的工夫,很自信地点了点头,用手捋着山羊胡子,从眼镜的上方露出两只深陷下去的灰白眼睛看了看矢民的脸,什么话也没说。随手捡起地上的一张废纸,用骨痩如柴的手在上面画了一条弯曲的线,让矢民看是什么。矢民接过来一看,随口就说了一句,这不是一条龙嘛。风水先生对矢民的回答感到非常惊讶,睁大了眼睛把矢民又打量了一番,才张开了那张三寸不烂之舌滔滔不绝地把这幢宅子夸了个一塌糊涂:“呀,先生你有通天之眼啊,居然一眼就看出了这是条龙,不简单!咱们胶州湾就是一条大龙,你现在站着的这个位置,恰恰是龙脊,而龙头则就是咱们这胶州湾对面的那个岛子,龙尾在东镇附近,也就是说一条大龙的龙脊正好从你的房子里穿过,你能有这龙脊上的宅院,你说这不是宝宅又是什么?这地方聚集了相当的龙脉,好风水也就不用我多说什么,是咱青岛港数一数二的好位置,可以说,人在这里住,做生意生意红火,求财路财运旺,就算你什么也不做,在这里将媳妇生孩子也是个个都旺,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宅子!”
也不知道是真话还是奉承,这话让矢民和郭太太听得都心花怒放,郭太太毫不犹豫地从挎包里掏出两块大洋当场就赏给了风水先生,转过身来对矢民说:“你都听见了吧,这可是一幢好宅子,买下宅子就准备娶媳妇吧。你这小子真走运啊。”
矢民不好意思地说:“谢谢婶子,让你跟着操心了。”
郭太太说:“给你忙活完了,我们也就该走了。”
“走?”矢民惊讶地问,“你们要去哪里呀?”
郭太太眼睛里流露出掩饰不住的自豪,对矢民说:“哦,你这一问我倒是想起来了,这事还没告诉你。这两天你郭大叔己经答应了孙逸仙先生的邀请,要到京城去做官。不过这事不急,等你的婚事忙完了以后再说。”
“是不是以后不回来了?”矢民自己都感觉这句话问得有点傻。
郭太太说:“看情况再说吧,谁知道呢。”
实际上后来想想,矢民当初看好这幢宅院的一个最关键的原因,就是风水先生所说的“做生意生意火,求财路财路旺,就算什么也不做,在这里娶媳妇生孩子也是个个都旺”这句话。这句话被矢民牢牢得记住了,若干年以后郑矢民经常对他的儿女们说起这段话。但是,更让矢民所想不到的是,在过去了很多年以后,意外地发现这幢房子里竟然还隐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这也迎合了他这一生的“拆屋”命运!
矢民成亲的日子是民国三年农历四月初八,也许是个巧合,这一天恰恰为佛祖释迦牟尼的诞生日。这个日子由老丈人赵良臣先生按天干地支三垣四象反复排列所定,是为己巳月戊子日,正值青龙褪去玄武上升之时,春暖花开万物复苏,恰逢避邪、禳灾、祈丰及惩恶的扬善、发财致富、喜结良缘于一的良辰靑日,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日子。
矢民丈人家是个殷实的知识分子家庭,老丈人赵良臣先生原来是青岛震旦公学的国学先生,在师生中很有威望。震旦公学是由中国同盟会山东地区主盟人陈干[陈干(1881-1927)字明侯,山东昌邑县白塔村人,同盟会山东负责人]和著名人士刘冠三所创办,取名震旦为振兴中华之意,公学成立时,孙中山、章太炎等伟人亲自来信祝贺。后来,公学的承办者陈干被胶澳当局驱逐出去之后,震旦公学也随即被当局查封,赵先生也就只好离开,后在他老恩师劳先生的介绍下,去了德华大学担任国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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