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命运的转折2(1 / 1)

大商埠 刘杰 11070 字 3个月前

可是在家里,他和太太的关系并不是很好,两个人早早地分屋而居,偶尔地同一次房,也像是在应付一样敷衍了事,各尽义务罢了,似乎仅仅是以此来表明两个人的关系。太太赵胡氏小户人家出身,当年由名儒劳先生做媒,与赵先生结为夫妻,婚后不久,赵先生随即后悔,原因是赵胡氏身上那种小户人家的小家子气毕露殆尽,尤其是中得举人之后,放着做官的前程不干,偏偏去做了个穷得当当响的先生,为此招来了老婆的恶语相骂。赵先生一怒之下,险些写了修书把胡氏给休回娘家,想起过去在家时父母曾说过的一句话,宁娶大家丫鬟,也不要小家碧玉,想来这话还是有一定的道理。就在这个时候,意外地发现胡氏己经怀孕,再者这段婚姻是恩师做媒,毕竟师命难违,也就罢了,自己也只好委曲求全。这一骂两个人竟然对骂了一辈子。赵胡氏仰仗自己是本地人,动辄就破口大骂赵先生迂腐,抱怨他读书不是为了做官发财,白白地费了几年的粮食;赵先生也不甘示弱,一句接一句地回应老婆的骂声,像摆摊子说相声一样,直到有一个不做声了为止。

自从生了女儿赵玉秋后,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出现了转折,或许是两个人的情感重心都投向了略带残疾却生性乖巧的女儿身上,使他们夫妻二人这叶婚姻的扁舟才没有在惊涛骇浪中倾覆。长期以来,女儿带给了他们生活中最大的快乐,从玉秋呀呀学语时起,赵先生就在她身上倾注了大量的心血,一章一句地教她背诵唐诗宋词,一笔一画地把手习练颜柳书法,而赵太太则更是教习女儿刺绣女红,从小灌输妇人之礼,最终使赵玉秋出落得知书达理、亭亭玉立。到了完婚年龄时,赵先生夫妇又为女儿婚姻大事操碎了心,每逢有提亲者登门,夫妇二人都事必躬亲,谨慎行之,一心希望能为女儿找到一个如意郎君。

最让赵先生感到不顺心的是,近几年赵太太却跟从了别人去信奉洋教。自从德国人于一八九七年借“巨野教案”把青岛划为其殖民地以后,

信奉洋教之风也在青岛周围逐渐兴盛,那些穿着稀奇古怪服装、手里抱着《圣经》的西洋传教士们,走大街串小巷地四处传播什么基督上帝之类的的“鬼子教”,这让赵先生感到心疼,洋人不仅殖民了我们的国土,还要再进一步殖民我们的思想,甚至渗透到具体的家庭。尤其是这种让他十万分憎恶的洋教,如今居然已经传播到自己家里,而且发生在了与自己同床共枕了几十年的妻子身上,这让他不能接受。在这么多年的婚姻生活里,她似乎压根儿就没有受到圣贤的影响,反而很容易地就接受了洋教的思想,这是赵先生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现实。自己向来以尊奉孔孟之道为至上神明,而今家里竟然也被“鬼子教”所蚕食,赵太太信奉“鬼子教”到了一个痴迷的程度,整天把个外国“主”挂在嘴上,无论做了什么事,嘴上必然先来上一句:“主啊,饶恕我们吧!”这让他听上去感觉非常别扭甚至刺耳。在他的心目中,洋教是和强盗结合在一起的同义词,鸦片战争、八国联军打京城、庚子赔款、香港租借给英国、巨野教案德国占青岛等事件,几乎无一不是和洋教有直接关系,所以他无法理解,既然洋教中的这个“主”非但不是中国人所敬慕的圣贤,反而是一个专事强盗勾当的狰狞面目,可为什么还会有这么多人虔诚地去信奉呢?他心里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为什么这些人放着泱泱中华之圣贤不拜,却偏偏去信奉“鬼子教”呢?为此他们两人在家里发生了一次激烈的争吵。

那是有一次赵太太从教堂做礼拜回来,赵先生本来就对她信奉洋教很不满意,尤其是礼拜天还要放下手里所有事情专程跑到教堂去做礼拜颇为反感,就黑着脸对赵太太说:“圣贤要女子三从四德,而你一个妇人家抛头露面地去信鬼子教,这成什么体统?你让我的面子往哪里放?”

赵太太却不以为然地说:“洋教有什么不好?就好比你那些孔孟之道,还不都是一回事?”

赵先生一听这话,心里顿生恼怒,就凶巴巴地说:“你休拿鬼子教来玷污了中华圣贤。孔孟之道乃我中华之国粹,教的是与人行善,做人之本,讲的是仁义礼智信。可是你拜的鬼子教是什么玩意?是端着洋枪闯到别人家里去掳掠去杀戮,去抢夺别人家的财物,去欺凌别人家的老幼,去**别人家妻室的玩意儿,以后你少在家里给我讲这些强盗理论!”

赵太太一听,慌忙双手合十,然后用手指在脑门子上和身上分别戳了几下,嘴里祷告说:“主啊,你就饶恕这个不懂规矩的人吧。阿门!”

赵先生冷冷一笑,用极少的粗鲁语言说:“我用不着你们的那个什么鸡巴主饶恕我!”继而又独自仰头长叹了一声,悲哀地说道:“可怜啊,我中华国土被夷人践踏,我中华精神又要遭到夷人的**,如此下去,我中华之文明是否还能传承下去?亡国奴啊,连思想都泯灭了,我等还有什么颜面去面对先祖和圣贤?”

为此两人吵了个天翻地覆,竟然十几天互不理睬。直到郭太太为赵玉秋出面做媒时,两个人才算和好。闺女的事毕竟是大事,不能因为两个人的信仰不同而害了闺女。通过这次激烈的争吵后,赵先生似乎也想明白了,既然自己和她过了一辈子也没有影响到她对中国历史的信仰,如今她愿意去信什么洋教,就由她去信吧。老夫老妻己经几十年了,何必要去干涉她的喜好呢?只要保证自己不信就行。

和赵先生相比,郭先生是最懂得享受的一个人,从穿戴到吃喝,他都非常讲宄,无论什么事他都不紧不慢很有章法的样子,迈着四方步,手里托着画眉笼子,脸上挂着悠然自得宠辱不惊的自信笑容,他给自己的信条就是:一贯满足,二目远眺,三餐有节,四季不懒,五谷皆食,六欲不张,七分忍让,八方交往,酒薄烟适,十分坦**。所以这么多年来,谁也没有把这个人的形象和同盟会革命党联系在一起。

郭先生好吃,吃得讲究,吃得有学问。过去开客栈的时候,家里的大小事他基本上很少过问,全都甩给了郭太太,整个一个甩手掌柜,自己则一天到晚悠哉游哉。每逢鲍岛集,就一早来到鲍岛的天德塘去洗头遍水澡,在大池子里泡舒服了,就去外面的小**躺下睡一个回笼觉,然后慢慢悠悠地来到附近的小吃铺,叫上一份炸得金黄的香油果子,再来一碗香喷喷的大米绿豆稀饭,一小碟香油拌蛤蜊芥疙瘩咸菜,美美地吃完了之后,就溜溜达达地去胡家茶楼喝茶。等到晌午,再到劈柴院去吃头遍汤下的海鲜芸豆面,这才满面红光地打着饱嗝往家走。他也就是在胡家茶楼里认识了一肚子学问的赵良臣赵先生。

胡家茶楼是由赵先生的老丈人胡善约所开。胡姓是老青岛的一大姓氏,最早在青岛河口子旁边,在总兵衙门驻地的青岛下村居住,自从德国人进来后,把青岛下村一带划为了欧人区,原来居住于此地的华人通通都被撵到了鲍岛一带,胡老先生平日里少言寡语,可是心里很有主意,思来想去,最后决定在鲍岛盘下了一另门面,开了这么个茶楼,接待过往客商聊以度日。老先生年少时曾经转过不少地方,在南方淘到了两把好壶,一把是时大彬的紫砂扁壶,另一把则是杨彭年的供春壶,两把茶壶皆为不可多得的珍品,被胡老先生摆在茶楼里作为镇店之宝,引得那些茶客们纷纷驻足前来开眼。由于附近只有这么一家茶楼,再加上茶楼的水好茶新,什么西湖龙井、洞庭碧螺春、武夷山岩茶、信阳豫毛峰、君山银针等名茶应有尽有,于是好茶的南方客商和当地有些身份的茶客们都喜欢相约到这里品茗聊天,还有那些下船等潮的渔民,也云集在茶楼里,泡一壶低等的茉莉花茶,吆二喝三地搓麻将以打发无聊,所以兴顺茶楼自开张以来生意一直不错,渐渐地在青岛港上有了一定的名气。

赵先生此时受恩师劳先生的邀约,在德国人开办的礼贤中学教授国学,主讲孔孟之道,课程不是很多,闲暇工夫就来茶楼读书,几乎每一集的上午赵先生都会来到这里和老丈人打个招呼,然后要上一壶不怎么讲宄的香片,自己一个人找个僻静的角落坐下静静地看书品茶。他的骨子里似乎永远都透着一股读书人的清高,在这个充满了躁动和喧嚣的凡尘世界中,他始终都是以曲髙和寡的冷眼俯视着这一切,从不和任何人去发生争执。在他的精神世界里,似乎唯一的乐趣就是读书。

赵先生和郭先生的认识,就是从讨论吃开始的。只要一说到吃,郭先生可是自有一套,闲下来没事,他能滔滔不绝地把他的“吃经”讲上几天几夜,什么吃的学问,吃的历史,吃的营养,吃的哲学,上到孔孟圣贤历代帝王,下到普通百姓平民生活,他都能把一个吃字说得云山雾罩,就是连普通饭桌上一双微不足道的筷子,他也能讲得唾沫乱飞头头是道:“国人使用筷子用餐是从远古流传下来的,你可不敢小瞧了这双筷子,这里面的学问大了去了。你是有学问的先生,我和你说这个有点班门弄斧自不量力了。筷子,古时又称其为箸,日常生活当中对筷子的运用是非常有讲究的。一般我们在使用筷子时,正确的使用方法讲究得是用右手执筷,大拇指和食指捏住筷子的上端,另外三个手指自然弯曲扶住筷子,并且筷子的两端一定要对齐。在使用过程当中,用餐前筷子一定要整齐码放在饭碗的右侧,用餐后则一定要整齐地竖向码放在饭碗的正中。但是还有绝对禁忌以下十二种筷子的使用方法:“这头一个叫做三长两短,这意思就是说在用餐前或用餐过程当中,将筷子长短不齐地放在桌子上,这种做法是大不吉利的,通常我们管它叫三长两短,其意思是代表死的意思。因为人死以后是要装进棺材的,在人装进去以后,还没有盖棺材盖的时候,棺材的组成部分是前后两块短木板,两旁加底部共三块长木板,五块木板合在一起做成的棺材正好是三长两短,所以说这是极为不吉利的事情。”

“接下来叫做仙人指路,这种做法也是极为不能被人接受的,这种拿筷子的方法是,用大拇指和中指、无名指、小指捏住筷子,而食指伸出。这在人们眼里叫骂大街。因为在吃饭时食指伸出,总在不停地指别人,一般人们伸出食指去指对方时,大都带有指责的意思。所以说,吃饭用筷子时用手指人,无异于指责别人,这同骂人是一样的,是不能够允许的。还有一种情况也是这种意思,那就是吃饭时同别人交谈并用筷子指人。”

“三一个叫品箸留声,这种做法也是不行的,其做法是把筷子的一端含在嘴里,用嘴来回去嘬,并不时地发出咝咝声响。这种行为被视为是一种下贱的做法。因为在吃饭时用嘴嘬筷子的本身就是一种无礼的行为,再加上配以声音,更是令人生厌。所以一般出现这种做法都会被认为是缺少家教,同样不能够允许。

“还有击盏敲盅,这种行为被看做是乞丐要饭,其做法是在用餐时用筷子敲击盘碗。过去只有要饭的才用筷子击打要饭盆,其发出的声响配上嘴里的哀告,使行人注意并给与施舍。这种做法被视为极其下贱的事情,被他人所不齿。

“执箸巡城,这种做法是手里拿着筷子,做旁若无人状,用筷子来回在桌子上的菜盘里巡找,不知从哪里下筷为好。此种行为是典型的缺乏修养的表现,且目中无人极其令人反感。”

“迷箸刨坟,这是指手里拿着筷子在菜盘里不住地扒拉,以求寻找猎物,就像盗墓刨坟的一般。这种做法同迷箸巡城相近,都属于缺乏教养的做法,令人生厌。”

“泪箸遗珠,实际上这是用筷子往自己盘子里夹菜时,手里不利落,将菜汤流落到其他菜里或桌子上。这种做法被视为严重失礼,同样是不可取的。”

“颠倒乾坤,这就是说用餐时将筷子颠倒使用,这种做法是非常被人看不起的,正所谓饥不择食,以至于都不顾脸面了,将筷子使倒,这是绝对不可以的。”

“定海神针,在用餐时用一只筷子去插盘子里的菜品,这也是不行的,这是被认为对同桌用餐人员的一种羞辱。在吃饭时做出这种举动,无异于在欧洲当众对人伸出中指的意思是一样的,这也是不行的。”

“当众上香,则往往是出于好心帮别人盛饭时,为了方便省事把一副筷子插在饭中递给对方。这被会人视为大不敬,因为民间的传统是为死人上香时才这样做,如果把一副筷子插入饭中,无异是被视同于给死人上香一样,所以说,把筷子插在碗里是决不被接受的。”

“交叉十字,这一点往往不被人们所注意,在用餐时将筷子随便交叉放在桌上。这是不对的,因为人们认为在饭桌上打叉子,是对同桌其他人的全部否定,就如同学生写错作业,被先生在本上打叉子的性质一样,不能被他人接受。除此以外,这种做法也是对自己的不尊敬,因为过去吃官司画供时才打叉子,这也就无疑是在否定自己,这也是不行的。”

“最后一个是落地惊神。所谓落地惊神的意思是指失手将筷子掉落在地上,这是严重失礼的一种表现。因为人们认为,袓先们全部长眠在地下,不应当受到打搅,筷子落地就等于惊动了地下的祖先,这是大不孝,所以这种行为也是不被允许的。但这有破法,一但筷子落地,就应当赶紧用落地的筷子根据自己所坐的方向,在地上画出十字。其方向为先东西后南北,意思是我不是东西,不该惊动祖先,然后再将起筷子,嘴里同时说自己该死。”

这一番“筷子论”竟然把学富五车的赵先生听得目瞪口呆,瞪着眼什么也顾不上地望着郭先生,惊叹之余,当场挥毫泼墨,即兴给郭先生题写了一幅中堂,上联是“冷眼扫过百家菜”,下联为“贫嘴尝遍万户席”,虽有嬉笑之意,却实为郭先生的美食经写照,被郭先生视为珍宝,装裱后挂于前厅。由此,两人竟然成了很好的朋友,每到鲍岛集市,赵先生必来茶楼与郭先生谈古论今,赵良臣感叹地说:“古有伯牙子期,是因为抚琴而遇知音,今日与郭兄却是由论吃成为挚友。”

革命成功,太炎先生多次邀赵先生进京一同为官,共创中华之伟业,均被他婉言谢绝,仍就是普普通通一个教书先生,为人处事皆以礼理二字服人,邻居把百过来请他写封信求个字吾的,他从不推辞,因此博得了众人的尊敬。

夫妇二人只有玉秋这么一个掌上明珠,从小备加疼爱呵护,自幼在他们夫妻的**下吟诗对句,识书知理,就是有一点,小时候生病落下了个小儿麻痹症,右腿明显地比左腿细了很多,走路稍微能看出略有跛狀。可能天下的父母都对有残疾的孩子更加疼爱,唯恐将来结婚后吃屈。玉秋当然也不例外,所以赵先生和赵太太每次都是替玉秋亲自挑选婆家,有没有钱不要紧,重要的是人品。如今己长大成人即将嫁为人妇,想来总觉得不舍。后经过郭太太的撺掇,见过矢民其人,单从面相上看,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两耳之廓肥而圆润,一看就知道是福中之人,浓眉大眼很是机灵,虽然说话不多,但是知道这个家伙肚子里有货。再要过八字后,把自己闷在书房中反复拆了几遍,结果都是惊人地相像,把两人的八字放在一起一凑,竟然横列出一对天造地设的夫妻。他惊呆了,知道这是难违的天命,当晚便和夫人商定了这桩婚事,于次日由夫人前往郭府回复,再三强调自己是嫁闺女而非卖孩子,坚持不要任何彩礼。

第三次成亲

一直到了成亲那天,矢民才第一次见到玉秋的真面目。

在头着成亲的这段日子里,他除去上班下班以外,基本上都把精力用在了如何布置和收拾新房的问题上,即便如此,始终让他觉得惴惴不安的是,这次婚姻又将面临一个什么结果?此前的两次不幸婚姻,己经让他备感心猝,从而变得孤僻、冷漠和自卑,婚姻甚至成了他心里的一个阴魂难消的噩梦,一道难以逾越的人生鸿沟,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的灵魂,使他产生了“谈婚色变”的巨大心理障碍,就像背负着沉重十字架艰难行进的苦行僧,压得他几乎透不过气。当郭太太告诉他赵先生一家对他非常满意的时候,他一下子就慌了神,一句话也没说,撒开腿就跑得无影无踪。

起初,郭太太还误以为这傻小子兴奋过度,可没想到,他这一跑不要紧,连着几天是人影不见。郭太太纳闷,一个人在家里寻思道:矢民这宄竟是怎么回事?莫非是要出我的洋相,辞了我的媒?万一真的被他辞了媒(辞媒:青岛风俗,就是被对方不辞而别,是一件很丟人的事),这脸面还往哪里搁?平时板板整整有板有眼的一个人,怎么偏偏关键时刻就掉链子?行不行你倒是给个话啊,人家赵先生一家还在满心欢喜地等着这边给回话呢,你把我搁在中间坐这个蜡算是怎么回事?想想就觉得来气,怒气冲天地来到瑞蚨祥找郑矢民兴师问罪。

连续几天,矢民都在彷徨中度过,脑子里成了一团理不出头绪的乱麻,大白天的一个人站在柜台里直愣神,有几次孟掌柜走到他跟前他愣是没有反应过来,只要看到店铺里有人进入,他的心就莫名其妙地提到了嗓子眼,生怕郭太太一步闯进来给他难堪。面对郭太太给提的这门亲事,他真的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直到这天下午,郭太太果真大声嚷着走进了店铺的大门,他也只好把心一横,硬着头皮迎了上去。

郭太太冷着脸,几步走到矢民跟前,也不管周围是否有人,丝毫不给情面地巴数道:“你是怎么回事?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连个回话都不给我?”

矢民尴尬地看见四周的人都在用异样的眼神看他,满脸涨红地望着郭太太,结结巴巴地解释说:“婶子你别生气,这两天铺子里忙,我还一直没腾出空给你回话。刚想着今天晚上要过去看看你和郭叔呢,你这就来了。”

郭太太双手抱在胸前,依旧冷着脸说:“你今天就得给我个准话,这事行还是不行,你自己酌量着办,我跟在里面丢不起这个人!”

“婶子,你看婚姻大事,如果没有父母之命我自己随随便便地在外面娶了亲,这事要是传出去,好说不好听。你说是不是啊,婶子?”

“矢民,你行啊!”郭太太轻蔑地从鼻孔里“嘁”了一声,撇着嘴上下看了他几眼,拿指头戳着他的脑袋说,“来青岛没几天也学会打马虎眼了?哦,你是不是寻思人家老赵家的闺女嫁不出去了,非得找你不可?我不管你怎么想,告诉你,人家嫚儿要学问有学问,要技量有技量,长得还俊着呢!我今天在这里就把实话对你说了吧,这事我已经给你做主了,你行也得行,不行也得给我行!”

矢民被她训斥得面红耳赤,张口结舌地半天回不过一句话。这一切都被闫洪昌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幸灾乐祸地走到近前,皮笑肉不笑地看着郭太太说:“这是怎么回事?矢民,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是不是到底出事了?你还在彪乎乎地愣着干什么?赶紧向这位太太赔不是啊!”(彪乎乎:青岛方言,傻乎乎。)

郭太太没好气地白了闫洪昌一眼,冷冷地说:“谢谢你的好意,不过这是我们自己的家务事,还用不着旁人过来帮腔。”

一句话把闫洪昌给噎得半天没反过劲来,尴尬地笑笑说:“哦,是家务事,清官难断家务事。你们自己聊。”

郭太太目送着闫洪昌离开,才转过身来以不容商量的口气对矢民说:“我刚才把话都己经撂这里了,我不管你今天晚上有什么狗事猫事,都必须得给我搁到一边去,先商量商量你这个事要紧。”

矢民抬头看了看郭太太那张绷紧了的脸,无可奈何地点头说好。

晚上,矢民吃过了晚饭,揣着忐忑怀着沉重,步履艰难地来到了郭家。没等人进门,就见郭太太带着夸张的笑容,肉嘟嘟地挤满了那张铜盆样的大脸,和下午在店铺里的表现判若两人。她异常热情地把矢民拉进门,搞得他受宠若惊更不知该怎么才好了。

矢民进了门才发现,原来是赵先生正在客厅里和郭先生两个喝酒聊天呢。从两人脸上的酒精颜色来看,他们己经聊了很长时间。看到他进来,郭先生像是见到了救兵一样,带着几分醉意摇晃着身体站起来对他说:“矢民,你来得正好,你过来看看赵先生给我写的这幅字是不是有毛病?”

矢民往前走了几步,从郭先生手里接过了一幅条幅一看,见上面笔力雄陈地书写了八个大字:“见微知著,深谋远虑。”矢民知道,此句最早出自《韩非子?说林上》:“圣人见微以知萌,见端以知末,故见象箸而怖,知天下不足也。”又见汉?袁康《越绝书?越绝德序外传》“故圣人见微知著,睹始知终”,后来成为元朝名臣张养浩的一句名言。再看那字,功底非同一般,每一笔都镌写着浓浓古意,沉雄豪劲,端庄厚重,浑穆苍古,一笔下去虚与实,白与黑,相依相生,文与字,前后关联,行行呼应,若行云流水,气势连贯,浑然一体,似墨龙入海,大气镑礴,一气呵成。

郭先生站在旁边,急切地问:“你到底看出毛病了没有?”

矢民又认真地看了好几遍,确实没觉出哪里有不妥之处,就抬起头,疑惑地对郭先生说:“我只觉得这字非常好,可没有觉出哪个地方有问题。”

郭先生很是失望地望着矢民,又回头看了看端坐在沙发里的赵先生说:“你们俩不会是商量了好了故意来气我的吧?”他拿起那幅字指着其中见微知著的微字说,“你看看这是个什么字?这么大的错误你们俩竟然都没看出来?”矢民笑了,说:“郭叔,你让我说你什么好?这个微字在书法上就应该这么写,没有半点错误。”

“嘁!”郭先生瞅了他一眼道,“都说你们读书人有文化,我看也就是那么回事。这明明是个错别字嘛,可你们俩非得跟我犟!唉,我今天算是知道了什么叫秀才遇上兵,有理也说不清这句话的意思了。”

赵先生哈哈笑着说:“老郭,这可得说道说道了,咱俩到底谁是秀才谁是兵啊?明明自己不懂,还非得装个明白的,这回我和矢民两个人总能证明你没有文化吧?”

郭太太在一旁笑眯眯地搭讪道:“老郭,你就拉倒吧,你可别忘了,人家丈人女婿是一家人,你现在还指望矢民里外里能帮着你说话?”

郭先生像明白了似的,趔趄着身体,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矢民看了半天,又酒气冲天地指着赵先生,想了半天才说:“哦!我明白了!算了,就不跟你们争竞些这个了。”

郭太太数落道:“行了行了老郭。你看看你喝的那个死样吧,今晚上不是把矢民叫过来一块商量商量办事嘛,你还有完没有了?”

当下几个人在一起,也不管矢民是否同意,就同意了赵先生的提议,把迎亲的日子定在了四月初八。眼看着这碗生米被郭赵两家硬生生地给做成了熟饭,矢民也就没有了招数,低头坐在一边,尽管满腹无奈,到了这工夫也只剩下听命的份儿。喜事就这么定了下来,郭太太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喜滋滋地对矢民说:“你这小子也不知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把这么个好饅儿给了你。我可告诉,你要是胆敢对人家不好,小心你婶子我能扒了你的皮。”

直到这个时候,矢民在郭太太的点拨下才如梦初醒一般,忙忙碌碌地四下踅摸房子。当初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带了两千一百两银子,至今他也没敢动过一文,这回娶亲肯定是少不了用,先买下了这幢宅院,又像个木偶一样地听从郭太太的张罗,修缮内舍,里外粉刷,一点一点地做起,然后置办家具铺盖,购买锅碗瓢盆,紧着忙活了近一个月的工夫,总算把这里都收拾得像个家样了,他的心竟然也跟着开始暗暗着急,到了晚上一个人躺在宿房的炕上屈指掐算着距离四月初八还差几天。

此处参考郑矢民玄孙、上海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郑怀远先生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期与郑家后人回归故里,为早已故去的郑矢民夫妇修墓立碑并补修郑氏家谱时,于现场所吟诵的长篇祭文里,其中一段便是记载的郑矢民当年结婚时盛况,原文如下:

民国三年,农历甲寅年四月初八日,先祖郑公矢民尊奉郭公夫妇替代父母之命,迎娶太祖母赵讳玉秋氏。是日,高朋满座欢天喜地,先祖披红带花,欣喜洋溢于外,牵手太祖母下轿,由瑞蚨祥王先生引领新人于堂前,以郭公夫妇代行父母之事,接受先祖夫妇拜天谢地之恩,再行夫妇对拜大礼,示二人相敬如宾白头偕老,而后步入洞房。婚礼虽简却寓意深刻,令先祖夫妇感激涕零,此情没齿难忘,传为佳话,为我郑门后人之楷模。

唢呐的高腔和大号的雄浑吹出了嘹亮的欢快,撕破了四月里青岛静谧的天空,吹鼓手们运足丹田之气,极为卖力地演奏着一曲曲奔放激越的旋律,以夸张的手法把浓郁的中国式浪漫释放到湛蓝的天幕和片片白云之间,在热烈和真诚中演绎到了极致,如同这和煦的阳光,一缕一缕明亮地铺开,再一点一滴渗进心田。

坐在官轿里的郑矢民,被阵阵鼓乐声撩拨着他那颗躁动的心,兴奋和忐忑像是曲子里一个弹错了的鼓点,总是无声地敲打他的灵魂。春风吹散了冬天凄凉的忧伤,却勾起了那些早己尘封的往事,一丝一缕地在他脑海里呈现,那个曾经的少年带着憨笑,以及曾经发生的一切,都已经在岁月长河中褪去了色彩,他的心仿佛是一块被清水洗涤过的白布,看上去是干净了许多,可毕竟还留下一个淡淡的印记,难以磨灭。他忍不住掀起轿帘,望着轿子外的一片明媚,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仿佛空气中流淌着的灿烂也被他一并吸纳,让他心里豁然间明朗了许多,抬起头凝目看着天,不知是祈祷还是祝福。天上飘着的几片淡淡云彩,云影拂过蔚蓝色的上空,掠过树梢上被风柔柔地吹着的绿叶和路边盛开着不知名字的鲜花,轻轻地向远处飘去。路旁两只喜鹊站在树枝上低声鸣叫,一群不知名的小鸟也跟着凑热闹,唧唧喳喳唱个不停。在这个让人陶醉的春天里,郑矢民慢慢地闭上了双眼,感受着在这湿润的空气里慢慢散开的心动!

轿子落地,矢民过来把身穿蟒袍腰挂玉带头戴凤冠脸上蒙着一条镶着金边的大红盖头玉秋搀扶下来,在两个人的手接触的一瞬间,似乎有一股强大的电流从他的指尖快速通达到心脏,把他的心狠狠地撞击了一下,然后迅速地传遍全身,就像在他耳边突然炸响的一声惊雷,震颤得他呆呆地站在原地,眼睛直直地看着蒙着大红盖头的新娘,冥冥之中他似乎又看到了自己第一次娶亲时的过程,那种无法忘记的深刻足以牢固地铭记于他的血液之中。而今,这个尚未谋面的新娘,从形态到步履竟然和早己亡去的张氏惊人地相像,他忽然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

这时,看喜的人群中不知是谁大声地喊道:“郑矢民,回屋再看个够吧!”众人闻听“哄”地全笑了。矢民这才回过神来,可他的心仍然在评评乱跳,脸上带着尴尬的笑容,手忙脚乱地把新娘子搀扶下轿,在众人的注视下,来到摆设在天井中央的供桌前拜了天地,随后在引路人的引领下,同踩着接脚石上了床,矢民用手里的喜杆轻轻地挑下新娘的盖头,终于看到了新娘子赵玉秋的真实面容:两道细细的眉毛像两片弯弯的柳叶,于柳叶间有一颗浅浅的红痣,衬托出面颊的肤肌白皙柔嫩,乌黑明亮的双眸宛若两潭澄澈深邃的秋水,透着一股大气和典雅,仿佛这双眼睛里无论撞进了什么都悄然无声。

喝过了交杯酒,等到了晚上圆房的时候,矢民却不敢上床了,唯恐自己真的变成一个马猴精再来祸害了玉秋。等客人都走了以后,他自己一个人站在外屋,面对着眼前的大红色门帘,却迟迟没有勇气走进新房,紧张地皱着眉头,用力地搓着两手,焦躁不安地在外屋走来走去,不时地竖起耳朵倾听里屋的动静,仿佛挡在他面前的不是一片薄薄的门帘,而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即便他把两只手搓得火烧火療也不敢轻易跨越那道界限。一阵轻风掀起门帘的一角,他偷偷地顺着缝隙看过去,只见一身霞辔凤冠的新娘子端坐在床头,柔弱的灯光刚好映照在她满是娇羞的脸上,显得比白日更加妖媚端庄。这更激起矢民的心跳急剧加快,呼吸也随之变得粗重了许多,两手用力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抓耳挠腮地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应该走进去。偏偏到了这个时候,男人裆下那个玩意儿并不能乖乖地听话,矢民自觉下身己经冲天怒号了,瞬时跟吸了血的蚂典(蚂典:蚂蟥的别称)一样急剧膨胀,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从他的腹部开始向全身蔓延开来,烧灼着他的心他的身体和每一根神经,压迫得他难以透气,在不知不觉中懊恼地长叹了一口粗气。

玉秋早就听见了矢民在外间毛毛躁躁的声音,就故意地咳嗽了两声,示意矢民进来。矢民听了,更是觉得心急如焚,悄悄趴在门帘上听着屋里的动静,影影绰绰地看见玉秋坐在**的两只脚,他用力地按住评抨乱跳的心,痛苦地仰起脸大口地喘息着,装模作样地尽可能掩饰住自己内心的燥狂,仿佛像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横下心掀开门帘就闯进了房间,不知所措地杵在床前。

玉秋己经去掉了外衣,只穿了一件大红的兜肚,用一支手托着头半躺在**,羞怯地抬眼望着这个站在自己眼前不知如何是好的男人。兜肚之外**的雪白肌肤和胸前一对鼓胀胀若隐若现的奶子,把矢民闪惑得眼睛都绿了,直直地盯住那两个圆溜溜的宝物,一口口水没咽好,呛得他直咳嗽。玉秋在**看着这个将要和自己一同走过一生的男人此时表现出来宭迫和尷尬,抿着嘴偷偷直笑。矢民被她这么一笑,脸一下涨得通红,赶紧把视线转向别处。突然,他像一个发了狂的莽汉,饿虎扑食一般地蹿到了**,再也顾不得许多,在玉秋的惊呼声中,三下两下就把她给剥了光溜溜,自己也像一头饥不择食的猛兽,胡乱地往下脱衣服,一不留神,竟然在慌乱之中把裤腰带拽成了一个死疙瘩,无论如何也脱不下裤子,气得恨不能找把剪子过来立时就把这条耽误他好事的裤子给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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