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
民国二年冬天,胶州闹土匪。
这一帮子土匪正是胶州西北乡徐家,也就是矢民二房媳妇徐氏的娘家。
徐家老爷已五十多岁,从老辈手里学会了烧肉酿酒的手艺,在附近是出了名的好,逆风十里以外能闻到肉香酒浓,尤其是住在西北乡通往胶(州)、高(密)、诸(城)三地的必经之道旁,过往客商很多,听说他家的酒好肉香,再加上徐老爷本人仗义好客,途径此处的客人就纷纷过来歇脚打尖,徐家的生意好得不得了。一直到了徐老爷四十岁以后,闺女儿子都长大了,才敢置房子买地,把老宅子扒倒重新翻析,盖成了号称西北乡第一的名门宅院,从此过着一夫二妻、放地收租子的殷实日子。
可是,自从徐家翻析了房子之后,灾难就没闲着地敲他家的门:先是家里的鸡扑扑愣愣地得了鸡瘟,只消一夜之间,所有的鸡就死了个干干净净,徐老爷家里起初还以为是自家可能得罪了人,被人下了毒把鸡都给毒死了;没过几天,他家那条看家护院的大黑狗上午还好好的,可到了下午就打了蔫,不吃不喝地趴在地上,嘴里还发出一声一声凄厉的号叫,三天以后也不知缘由地死了;随后就是嫁给了郑家林郑矢民的闺女,活蹦乱跳的一个大活人,肚子里还怀着孩子,竟然神鬼倒无地被一泡鸡屎给滑倒,当场被锄头给扎死!家里接二连三地出了这么多大事,徐老爷就坐不住了,花了大价钱从县城里请来了一位有名的阴阳先生过来给看看风水,到底是什么地方出现了问题。
阴阳先生从进了门开始就始终闭着一只眼,从里到外围着房子看了好几遍,这才回到酒桌上,什么话也不说,不慌不忙地端着酒盅喝酒吃肉。徐老爷一看明白了,人家这是在等着要钱了,就赶忙用红纸包了二两银子放到阴阳先生面前。阴阳先生也不推辞,拾起银子在手里掂量了一下,随手就揣进了怀里,然后摸着一缕黄不黄白不白的胡子对徐老爷说道:“老朽在此敢问一句,不知徐掌柜可否知道风水乃来自天书《九天秘笈》之说?”
徐老爷摇摇头,言说不知。
阴阳先生讳莫如深地笑了笑,摇头晃脑地道:“既然徐老爷对此不知,老朽就给你略说一二。《九天秘笈》是人世间少得的天书,分人、天、地三部,凡人能懂者甚少。想当年姜子牙只懂了半部即可封相,三国时诸葛亮也只是略通皮毛,便能指挥千军万马,故此天书不可小视,更不敢怠慢。在《九天秘笈》中主风水的天书叫做地脉道,首重龙,此龙即山脉,亦为大地之气,而气之来需有水导之,气之止,需有水限之,气之聚必须无风,有风则散。由是地脉之道,须藏风得水,故称风水,又称寻龙之学。不知徐掌柜可否明白?”
徐老爷被这半白半拽半是人言半是仙语的一通话,说得云山雾罩稀里糊涂,脸上满是疑惑地答道:“请先生能不能说得更明白一些,刚才所讲的这一些,我听不明白,你也别见外,我孤陋寡闻,肚子里没有几文学务,所以请先生再解释一遍。”
阴阳先生继续摸着胡子说:“那就请徐掌柜恕我无礼。我只说风水,不提其他,至于徐掌柜家里遭事,就不用多说了,在此只透露一点,禽畜之类已不当回事,单说阴气过重,致一人二命,徐掌柜自应心知。至于其他,也就用不着老朽再提了吧?”
一听阴阳先生点到了一人二命,徐老爷吓得大惊失色,忽地站起来,目瞪口呆地望着阴阳先生,手里的筷子掉落在地也浑然不知。
阴阳先生说:“老朽刚才己经说过,所谓地脉之道,须聚集大地之气,有气方能聚水,如水气皆无,怕是祸事难免。再者,若欲聚气当须无风,反之风过气散,难以兴业。徐掌柜起新屋的时候压了祖上的茔脉,由此断了脉气,脉气即断便承接不了水,遭事也是在所难免,如果不及时应承的话,怕是后边还要有摞乱。当务之急,于门前立以焱质,便可避之。但此乃为权宜,到了来年春上怕是还得再动檫梁!”
徐老爷没进过学堂,不知道什么是茔脉,更不知焱屈为何物,满脑子还在想着阴阳先生刚才所提到的一人二命,下面的话则没有听进去,口头上答应一定要按先生的话去做。随后打发长工套车,把阴阳先生送回城里。可是等阴阳先生一走,再加上家里家外迎来送往的事也多,竟然把先生的话给忘了个一干二净,自然也就没有按照阴阳先生的话在门外去立什么焱屈,结果家里还真的遭了大事!
就在辛亥革命的头一年夏天,徐家忽然来了个很多年没有来往的亲戚,手里提着一个很大的行李和两盒点心,也没有对徐老爷说这几年都在外面做什么,只说要在这里住两天,房钱和饭钱该怎么算还怎么算,不知道是否方便。江湖义气很重的徐老爷也没对这位亲戚做认真的盘査,何况人家还提供饭钱房钱,于是就很热情地把这位亲戚安排在后屋里住下,一日三餐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可徐老爷做梦也想不到的是,这位亲戚竟然是朝廷通缉的革命党要犯,此次就是为了逃避官府的追捕而来到胶州藏匿。结果也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被人将这事给密报了县衙,添枝加叶地说徐老爷私通革命党试图谋反,把一名革命党要犯藏在自己家中达半月之久。当天晚上夜深人静之时,县太爷亲自率兵过来,前前后后里三层外三层地把徐家围了个水泄不通,就连个苍绳蚊子都很难从徐家大院里飞出去。
正在屋里睡得迷迷瞪瞪的徐老爷忽听到拴在外面的两条看门狗狂吠不止,朦朦胧胧地感觉院子里和房顶上好像都有动静,便坐起来在封窗纸上扎了个小洞,往外一看,竟然吓了他一跳,见院子里黑黝黝地站满了拿枪持械的官兵,开始还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就又往外看了看,只见刚刚点着的三支火把正在“吱吱”地燃烧,紧接着就传来一阵急促的砸门声和吆喝声,唬得他全身直抖,哆哆嗦嗦地赶忙穿上衣服,趿拉着鞋就下了炕,刚一打开房门,呼地一下子拥进了五六个强壮的兵勇,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被闯进门的官兵给按倒在地,用绳子五花大绑地把他捆了个结实,随后连拉带拽地将他给拖到了院子外面的一顶轿子前,后面的人对着轿子报告说:“启禀老爷,案犯己经全部拿下,听从老爷发落。”说着,那人朝徐老爷腿弯处猛地踹了一脚,徐老爷身体往前趔趄着,“扑通”一下子就直接跪倒在地。
稀里糊涂地跪倒在轿前的徐老爷抬头一看,眼前竟然是县太爷的官轿,心一下子就悬到了嗓子眼,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下了什么天大罪恶,以至于连县太爷都亲自出动前来抓人。于是,就蒙了吧唧地喊了一声:“大人,小民冤枉啊!”。
后面的人朝着他的后背就狠狠地踢了一脚,厉声喝道:“给我住嘴!”
徐老爷转过脸,胆颤心惊地看着身边这群凶神恶煞一般的官兵,始终没有搞明白,自己究竟犯了什么事。忽然发现,他的亲戚竟然也被官兵五花大绑地带到了县太爷的官轿前。他亲戚也看到了徐老爷,抱歉地对他说:“徐爷,对不住了,是我连累了你!”
县太爷那张肥嘟嘟的大脸挤出一丝狞笑,鄙夷地看了看跪在轿前的两个人,也没说话,只是挥了挥手,徐老爷和他亲戚一起便被兵勇拖上了囚笼,然后押回县衙连夜过堂审讯。
徐老爷因为私通革命党,但念其不知详情,从轻发落,在大牢里关了三天后,被押解到大堂,县太爷当堂判其暴打五十大板,而后轰出公堂。而那位革命党的亲戚就没有他这么幸运了,没过几天,就在城里被插上了长长的亡命牌,判了斩刑。斩首那天,趴在炕上还在治疗棒伤的徐老爷,还忘不了打发家里的一个长工专程去给他送了一顿“送老饭”,从新煮的肉中挑选了最好的上脊切了两斤,又拿出一坛子上好的老陈酿,让长工一起送到县衙的死牢里。那亲戚蓬头垢面,脸上留着淤血,戴着一副大号的死枷,脚上砸着镣子,拖着一条过堂时被打残了的腿,在堂上谈笑风生地喝酒吃肉,脸上竟然没有流露出半点畏惧神色。及至吃喝完毕,也到了该“上路”的时辰。据长工回来说,那亲戚脸上始终都带着微笑,临刑前依然笑着说:“请代我回去谢谢徐爷,我们来世再相见。”说完这话,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被刽子手拉走,一路上还大声高喊一些打倒满清朝廷的口号。
徐老爷闻听这人竟然视死如归如此壮烈,禁不住潸然泪下,心里敬佩这一条好汉,强忍着屁股上的刑伤,挣扎着从炕上爬起来,亲自张罗着在自家后院里摆上供桌,焚烧了纸钱,遥祭远去的亡灵一路走好。
第二年刚刚过了八月节,南方就传来消息说是革命了,穿着统一军服的革命党官兵扛着洋枪打跑了满清的兵勇,从而宣布大清王朝寿终正寝,国号改为了“中华民国”,胶州城里满大街飘着新朝的旗帜,革命党人拿着剪子在街上四处忙着给人剪掉头上的辫子。
这一改朝换代,徐老爷家也就跟着来了事。转过年过了十五的一天下黑,徐老爷一家吃过晚饭不久,院门突然被人从外面踹开,气势汹汹地闯进来一群扛洋枪留短头发头上戴着大盖帽的兵,不由分说就把徐老爷又一次给五花大绑地押到了县衙。
这一次进衙门和上次进来的时候已经大不一样了,大堂中央歪歪挂着两面花花旗,中间是一块横匾,写着“天下为公”四个字,据说这就是革命党旗。革命党旗两侧,还是满清时所留下的那副对联,上联是“案头三尺法烈日严霜”,下联为“堂外四时春和风甘雨”。坐在堂上的老爷是个年龄大约在四十岁左右,颔下留了一撮细如马尾的胡子,剪掉了辫子的头发齐耳披散着,南腔北调地说着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方言,瘦小的身躯如同被装进了四个兜的洋服里一样,看上去有些好笑。大堂两边笔直地站着两排扛洋枪的兵,似乎没有以前那些拿着水火棍的兵勇们威武。
徐老爷不知道自己这回又犯了什么事被押送到衙门,一看这阵势,自己先吓得腿肚子转了筋,糊里糊涂就跪下了,摸不着东西南北胡乱地磕头。堂上的老爷也不理会他,自己坐在高堂中央,翻看着手里的卷宗。猛然转过脸来,眼里射出两道像锥子一般的眼神盯着他,突然地一拍惊堂木,用一口西来子腔怪里怪气地厉声质问道:“是不是你向腐朽的清政府出卖了我们的张同志?我们张同志的头颅被你换了多少银子?你这个双手沾满了我革命党烈士鲜血的刽子手、腐朽没落的满清主朝的鹰犬!你给我从实招来!”
徐老爷被吓得浑身像筛子一样哆嗦个不停,也听不懂老爷说的什么腐朽没落的鹰犬是什么东西,更不知道他所说的这个张同志宄竟是谁,鸡叨米一样地边磕着头边叫着说:“青天大老爷,小的冤枉,小的冤枉啊!”
老爷冷冷地笑了笑说:“老家伙,看来不给你两下子,你大概还不知道我们革命党人的三只眼。”说着对左右的兵喊了一声:“给我拖下去先掌嘴四十!”
可怜的徐老爷再次被两个兵像拖死狗一样拖进大堂的时候,两个腮帮子肿得像个腚巴子,鼻子嘴里都在流血,头晕目眩鼻青脸肿地被扔在地当央,嘴里如同含了一把沙子一样吐字不清地还在有气无力叫着:“小的冤枉,小的冤枉。”
堂上的老爷根本就不理会,鄙夷地看着徐老爷,看看笔供也没问出个什么,吩咐手下先押进大牢,过后再审。
徐老爷再次进了大牢,把家里忙坏了。眼看着人进去己经半月了,到底是死是活一点儿消息都打探不出来,徐敬山徐敬海兄弟俩急得团团转。自从老父亲进了大牢后,兄弟二人就到处活动使银子找人,想尽一切办法无论如何也得把老爷给捞出来。可是这些革命党大部分都是从南方开过来的队伍,当地很少有认识的熟人,徐家兄弟为此花了不少冤枉钱,就连当初从郑家敲诈过来的钱庄也盘给了别人,最终也打探不出徐老爷的境况。兄弟俩走投无路,实在想不出其他办法,只好忍痛再卖掉二十亩好地,揣了银子进城面见县老爷。
费了好大的事,好不容易在年前才把在大牢里给关了将近一年的徐老爷给接回来。奄奄一息的徐老爷是被兄弟俩从衙门里抬回来的,由于在衙门里连打带吓,徐老爷回来的时候就己经疯了,炕上拉炕上尿,五冬腊月光着腚疯疯癫癍地往外跑,只要见了人就跪下,嘴里还在一个劲地叫唤着“小的冤枉,小的冤枉”。徐家兄弟俩一看精明过人的大大竟然成了这番模样,当场就傻了眼,只好再花银子四处请了大夫郎中吃药扎古。钱花了不少,可他大大的病也没见有什么好转,仍然时好时坏,一旦犯了病谁都不认识,到处疯跑。兄弟俩没有办法,只好把他锁在屋里,可到了晚上他就在小屋里鬼哭狼嚎般尖利地呼喊“小的冤枉,小的冤枉”,那声音时高时低,凄凄惨惨,令人听了毛骨悚然,身上骤然起一层鸡皮疙瘩。时间一长,包括徐家人在内西北乡一带都己经听习惯了,也就没有人再当回事。
就这么一直拖到了过年开春,结果有天晚上这个凄厉的声音戛然而止。人们终于觉得这个晚上似乎太平静了,平静得让人觉得少了点什么。徐家兄弟二人打开房门一看,他大大张着嘴睁着眼,嘴角还流着早己干涸了的黑血,一只手直直地指着天。人是什么时候死的都不知道,那尸体硬得掰都掰不动。两个青皮后生见自己花了大把银子却救回来一个死人,再加上这一年多的折腾,家里己经是山穷水尽了,不由得恶由心里起,怒从胆边生。兄弟俩用家里最后的积蓄给徐老爷出了个大殡,就把家里所有的土地全部打点卖掉,然后一把火把房子给点着,连夜带人摸进了城里,杀了县太爷和十几个看门的护兵,夺了十几杆大枪,连同从家里带出来的几个伙计一起,直接钻进了山里当了山大王。
徐敬山徐敬海兄弟俩的营地设在了位于胶州西乡的车袢崖,这是一个孤零零的山头,三面都是陡峭悬崖绝壁,唯独东面有一条像车袢那么宽的羊肠小路可以上山,所以被当地人叫做“车袢崖”。车袢崖的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不熟悉地形的人根本摸不上来,大有古书上所说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险。沿羊肠小道来到山顶,山下的一切尽收眼底,侧耳静听,这块蛮荒的山谷竟然发出阵阵激**深遂的涛声,若隐若现,似有似无,据说此山的中间是空的,有一股暗流从山中穿过,直通山下翻滚着向西流去的墨水河。
所以能听到“哗哗”流淌的水声。水声如磬,崆峒潺潺,钟瑟声韵,若同天籁。然而,对于无奈落草于此处的徐敬山徐敬海来说,仿佛所听到的是哀怨,是哽咽。
山顶上大片的开阔地中,有一座不知道建于什么年代的寺庙,早己经废弃,宏大的殿堂依然存在,但却空洞无为。大殿中央供奉的不知是什么神仙,己是缺头少腿,倒是成了蝙蝠的天堂,成群的蝙蝠倒挂在殿堂的大梁上,因为受到闯入者的惊吓,扑棱扑棱乱飞乱撞。虽然有一堵破墙把寺院和尘世一隔为二,可是站在这落败了院墙下,面对着破砖碎瓦的残垣断壁,不自觉的就会产生一种被人间抛弃的伤悲和凄凉。寺庙周围更是一片荒芜,墙的后面野草丛生,偶尔出现在草丛中的兽类尸骨,让人不由有些毛骨悚然,再加上一阵一阵的阴风在天地间呼啸,发出胡哨般的怪叫,令徐敬山感到一阵惊悚,看着眼前枯萎的杂草在寒风中不断摇曳,把他两道粗短的眉毛紧锁在一起。他眼睛里充满了杀气,头也不回,咬牙切齿地对站在身后的徐敬海说:“有朝一日我徐敬山一定把胶州杀他个片甲不留,给咱大大雪了这股子气!”
事己至此绝无回头之路,徐敬山让人把寺庙清理干净,只得暂时委身此地;在山上敬山为长是大掌柜,敬海为弟是二掌柜,派手下好生伺候他们的两个娘和年幼的兄弟徐敬开,对外打出的旗号是学着水泊梁山上的“替天行道”,专门抢附近几个大户,遇见官兵毫不留情全部灭掉。由于这哥儿俩行侠仗义,没多长时间,就陆续收编了高密、诸城一带的几绺散匪,山上很快就聚集了三百多名土匪,干的是打家劫舍行当,做的是绑票断道营生,抓来的肉票没钱来赎也不着急撕票,不管有钱没钱都在山上做苦工,背石头盖房子,一时间闹得胶州城里人心惶惶,天一擦黑,家家户户都早早地关门上炕,唯恐被徐家兄弟劫了路,拉到山上出苦力。
初冬时节,天刚蒙蒙亮,徐敬山就从炕上爬了起来,披着衣服来到了山崖旁边,打着凉棚往山下观望。山下那一片开阔地带上没有任何声息,只有清风在抚慰着青草,偶尔有一只土黄色的野兔在草丛中穿过。在这样的时间观望和思考,往往能够在第一时间内想出最好的解决问题的方式。己经成事的徐敬山站在山头望下去,过了十月收割后的田野光秃秃一望无际,所有的目标都在眼下,凋零的树木只剰下枯枝可怜巴巴地指向苍天,曾经生机勃勃的小草终于支持不住,倒下,干枯,原野上呈现出**在外的灰蒙蒙土地。远处的胶济铁路像卧在平原上两条闪着幽兰磷光的长虫,在一轮朝霞的映照下蜿蜒着伸展下去,路轨上,一列火车正在通过,车头的烟囱里冒着一股股黑黑的浓烟,被风吹得四散飘去。火车像头累极了的老牛一般,呼哧呼哧地大口喘着粗气,拉着一节节车皮的货物由胶州火车站向东行驶。徐敬山手遮凉棚看着驶过的德国火车,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他忽然想起他大大活着的时候,曾经向他兄弟俩传授过徐家烧肉之所以好吃的秘密,那就是每次都在锅里加入一些用大烟壳熬出的汤汁,正是因为有了这玩意,才能让烧肉散发出诡异的香味。
自从鸦片战争英国的战船把这种叫做鸦片的东西带到了中国以后,大清国第一次认识了这个东西的价值,很快在全国传播开来,只需要一盏烟灯,一支烟枪,就可以让人有一种想做神仙的感觉,再愁的事,只要呼噜这么两口,都就忘却了,只有飘飘悠悠的神仙感觉。除了能使人上天,关键的问题在于这玩意儿具有相当的商业价值,那一株株盛开着鲜艳花朵的罂粟,简直就是一棵棵永远都不凋零的摇钱树。
精明的徐敬山当然知道,如果拥有了大烟,他就等于有了银子,而这些银子却是从地里长出来的。有了银子什么洋枪洋炮买不来?可是这玩意儿谁会种?徐敬山脑子里忽然想起了郑家林的郑应勤,既然这老家伙会捣鼓烟,那么肯定也会捣鼓大烟!
徐家兄弟瞄上郑家,是过了年以后的事了。徐敬山一直都觉着他大大这事很蹊跷,从一开始就怀疑这里面极有可能和郑家林郑应勤有关系,说不定当初为了城里的那个钱庄,郑应勤这个嘎鼓蛋(嘎鼓蛋:青岛方言,吝啬鬼)怀恨在心,偷偷地去官府黑了他们徐家一状。过了不久,淳于毅老婆徐氏就报信说,就是郑应勤勾搭官府抄了他家。徐敬山一听果不其然,顿时气得暴跳如雷,发誓一定把郑应勤绑到山上,让他吃尽了苦头再用他的头祭奠亡父!
这时的徐敬山徐敬海兄弟己经在车袢崖成了气候,对外号称喽罗一千,洋枪八百,纵横附近五县七七四十九镇,想要灭谁就灭谁,什么胶州即墨高密诸城,比进出自家的里外屋还顺当,说去就去,从不空手回来。徐家兄弟成了山东督军张树元最伤脑筋的一绺土匪,兴师动众地派出一个师的兵力前去围剿,可是什么戏都没有,因为地势险要,大部队没法上,派上去的小股士兵沿着山路往上走,基本上是等于找死。强攻没门就索性围山,把车袢崖包围得水泄不通,可是人家徐氏兄弟在山上囤积了足够三四年吃的粮食,而且稍不留神,从山上下来一小股土匪再打官军一个反围剿,又折面子又丢人。眼看着这么个小山头就是攻不下来,只好撤兵改为招安,承诺徐氏兄弟不计前嫌,只要下山受编即可封官加爵,但是任凭官府左一次右一次地派人上山谈判,把好话都说尽了也无济于事,徐家兄弟根本就不听你的呜呜,像是吃了秤砣的王八,铁了心要和官府做对到底!
征粮
史料记载,民国二年,胶州遭遇百年未遇的特大旱灾,农民百姓叫苦连天,外出逃荒之人甚多。
旱涝洪灾对于农民来说如同吃饭一样,见得太多也就不当回事了,本来就是背对天空脸朝地,指靠老天吃饭,无论哪一年多多少少都会遇到不同的自然灾害。可是这年的旱天来得邪乎,从头年秋天种下麦子开始,天老爷就没有一滴雨下来,人们就把希望寄托于冬天,巴望着在这个冬天里老天爷能正儿八经下几场雪,以缓解一下天旱之苦。谁知道这个冬天的天气也变得很怪诞,整整一个冬季,除了偶尔飘了零星几片清雪外,几乎全是风,料峭的西北风像小刀似的,带着“嗖嗖”的尖叫,仿佛要冻结天与地之间的距离。
好不容易熬到了转过年,从打春一直到立秋时节,始终没见到一个雨星,老天爷也真算是豁上不要脸了,无论人们如何拜求却始终是滴雨未见,所有的河道全部断流,干旱的土地横七竖八咧着大嘴,一望无际的原野寸毛未生,光秃秃的透着一股阴森森的恐怖死气,不用说头年种下的庄稼颗粒未收,就连农家的牲畜都被干渴而死。眼看着天空的乌云密布,一场大雪黑呀呀的就要从天而降,可是又来了一股邪乎刺啦的西北风,带着猛兽一样的怪叫,卷起地上千松的细土遮天蔽日地呼啸而来,一下就把天
上的云彩吹得渺无踪影。和往年有所不同的是,这一年的冬天异常寒冷,西北风像一把锋利的剔骨刀,带着干冷的凜冽,仿佛要生生地划开皮肤一样,寒气一股一股地直往心里拱。由于严重缺水,庄稼地裂开了像一张张孩子嘴似的口子,銳牙咧嘴骇人地张着仿佛要吃人的大口,眼看着麦子全部都枯萎地旱死在地里,悲枪的农民们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从过了年开始,郑应勤几乎天天站在天井里看天,愁容写满了他的那张沟壑密布的老脸。干旱和严寒使整个田野变得光秃秃一片,自打开了春,那些缺吃的穷人就己经把地里刚刚冒芽的野菜给连根刨出来吃了,到如今,饥饿的人们为了能填上肚子,把所有能吃的东西全部都吃完了之后,只有去剥树皮吃了,几乎所有的树木都被剥得光溜溜,远远地望去,像是东一个西一个不穿衣服的女人站在野坡里,一片瘆人的惨白。还没到惊蛰,附近的村子里己经饿死人了,饥寒交迫的农民为了躲避这灾荒年景,只得拉家带口、背井离乡地外出讨饭,走出去闯一条活路。
吃过了晌饭,老族长郑顺义来到了郑应勤家。刚进院门,就看见郑应勤一个人坐在南墙根下,身上盖了件老羊皮板子,两只手相互抄在衣服袖筒子里,正愁眉苦脸地闭着眼睛在晒着太阳。家里的大黄狗在他身边趴伏着,听见了门外的动静,“呼”地一下就站了起来,警惕地看着门外进来的人,从嗓子里低低地发出两声吼吼的示威声,看到进门的是熟人后,这才又重新趴下,漫不经心地抬起狗头看了看族长,随即又伏下去,只是把条尾巴随便地来回摇了两下。
郑顺义走到郑应勤身边,叫了一声:“应勤,咋在这里睡着了?小心别冻着啊!”
郑应勤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见是郑顺义,就连忙揉了揉眼,直起身子和他打了个招呼:“是四大大来了啊,吃了?”
郑顺义自己动手从一边拖了把杌子过来坐下,叹了口气说:“吃?快要喝西北风了。这天什么时候能沾点雨星啊,这不是要了庄户人的命吗?”
自从郑矢民离开郑家林以后,郑顺义曾经多次向郑应勤提到当时矢民乡试的时候送给他那幅法若真的《溪山白云图》。口头上说是想让郑应勤拿出来看看,可郑应勤知道,他如今是想反悔了,找个借口把那幅画给要回去。于是就装憨地说:“四大大,矢民在家的时候你怎么不说?那是你老人家当年送给矢民的东西,我怎么能留下呢?都让他给带走了。”郑顺义一听,脸上立刻流露出失望的神色,支支吾吾地拿别的话给搪塞了过去。
这事虽然已经过去了很久,可郑应勤从心里就对他直犯个应,心说,当时你是巴望着矢民能中举,你能跟着他沾光而己,可是自从他落第后,你郑顺义就趁机把他一脚给踢走。不过,这话也就是关上门在家里和矢民娘说说罢了,在场面上一口咬定,那画早就被矢民带走了。郑应勤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瓦蓝的天空,天上连一片云彩也没有,跟着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地说:“今年的麦子算是白瞎白瞎了!”
郑顺义皱着眉头,露出一脸的苦相说:“多少年没有这样的旱天了,老天爷这是眼睁睁地来要咱的命了。听说前村己经饿死好几个人了,照这么下去其必咱这边也快了。”他把身子往前靠了靠,凑到郑应勤耳朵旁小声说:“听说车袢崖徐家那弟兄俩最近也在到处抄落粮食,前两天把城西老王家给抢了,我看早晚得上咱这边来。这世道这么乱下去,遭殃的还是咱老百姓。你说这叫个什么世道,越发到了民国了,还真不如人家大清国那会儿。”
郑应勤摇了摇头说:“世道啊,一代不如一代了!”
郑顺义捋着颌下的山羊胡子认真地对郑应勤说:“应勤,我今天过来找你,就是想和你商量商量,眼下这个旱天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现在家家户户是瓢干瓮净都没有多少粮食,村西头应昆他们那几家子怕是己经断顿了,我寻思你今年能不能再放点粮,大家咬咬牙熬过这个灾年去?”
郑应勤一听这话,身体立刻直立起来,刚张开口要说什么,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了回去。伸手从躺椅上摸出烟袋,从荷包里挖了一袋烟叼在嘴上,一边划着火廉一边含混不清地叹口气道:“四大大,咱说句实话,要是没有矢民那一出,咱怎么着都中,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让这一下子给捣鼓得真是寒透心了。”
郑顺义说道:“事已经过去好几年了,你还老挂挂着咋?再说矢民现如今在青岛那边闯得也不糙。咱就说眼时,这边都是一家一道的,一笔写不出俩郑字,都到了这个份儿上,我就不信你能眼睁睁地看着老郑家人死绝户了不管?”
两个人正在说话的时候,矢民娘抱着闺女从屋里走出来,听到郑顺义说的话,心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走到跟前对郑顺义说:“四大大,都是一家一道的也不是什么二下旁人,到了这么个时候应不应该帮这个忙?按说应该!可是你寻思寻思当初你们老郑家人在背地后是怎么戳鼓俺家矢民?你老人家幸亏还在场,说他是这个精那个精托生,死活给俺把孩子逼了出去,到如今有家回不了,俺这个心里哇凉哇凉地。四大大你说,这个事要是你摊上的话,你该是个什么滋味?”边说,还边撩起衣服抹着眼泪。
郑应勤心里对矢民娘这话感到一股由衷的痛快,可表面上还得给郑顺义留点面子,毕竟是长辈和族长嘛。于是就抬头冲矢民娘骂了一句:“我和咱四大大在这里说话,你个老娘们儿进来瞎搀和个咋?再说矢民当初也不是四大大一个人给撵出去的,你和四大大发这些没味的牢骚做什么?你爽目地去僚壶水给四大大下壶叶子。”(爽目地:青岛方言,快点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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