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徐氏兄弟上山当了土匪2(1 / 1)

大商埠 刘杰 11290 字 3个月前

矢民娘嘴里不咸不淡地挖苦说:“可别,你老人家是族长,俺可不敢零碎得罪你老人家。搞不好再把俺一家子都轰出去,俺就是想哭都找不着个埝儿啊。”(埝儿:青岛方言,地方。)

郑顺义被她这一顿呛得脸红一阵白一阵,干张着口却说不出话,只好把目光转向了郑应勤,语气中少不了带着火气道:“反正我已经把话都给你说明白了,你爱咋着咋着,到时候郑家村真要是饿出人命来,让别人戳着脊梁杆子噘你可不要来找我。”

郑应勤看到郑顺义让老婆给抢白得站不是坐不是的难受模样,心里颇感得意,可是表面上还得再装出一副无助的样子,吧嗒了两口烟袋,从嘴里喷出一股浓浓的烟雾,很难为地对郑顺义说:“四大大,你老可千万不能这么说,到什么时候我郑应勤还往后痼搐过?这回矢民他娘为着矢民的事一直到现在心里还不痛快,四大大,你想想,这个时候我也的确是不好找她开这个口啊。”(痼搐:青岛方言,退缩。)

郑顺义咪缝着眼,鼻子里哼哼了两声质问说:“应勤,你别拿着矢民的事和我绕磨磨子,我今天过晌就等你一句话,给我个痛快的,这粮你到底是放还是不放?”

郑应勤撇约着嘴站起来做出一副要送客的样子对郑顺义说:“四大大,这个事我的确做不了主,还得和矢民他娘商议商议。矢民娘那个脾性你又不是知不道,一直为矢民的事心里还记恨着。这个样,明天给你老一个答复,你老人家看中不中?”

郑顺义鼻子里哼了一声,斜着眼狠狠地瞅候了郑应勤一眼,转过身气哼哼地走了。

到寒食节前,灾荒已经越来越严重了,大片大片的土地龇牙咧嘴地荒芜着,仅存的是一把一把干枯了的杂草,远远地望去,像只拨了毛的死鸡白糁糁地横卧着,**出贫瘠的地表,就连地里的老鼠兔子都己经饿得跑不动了,被饥饿的农民随手就可以抓住用火一烤便成了腹中之物。饿得饥肠辘辘的人们听说还有老鼠和兔子,立刻倾巢出动,不顾一切地挖地三尺寻找这等美味。

郑应勤觉得己经到了时候了,就借着清明祭袓的机会,主动过来找郑顺义,应承族长祭祖之后就开始放粮。这个时候郑顺义家里已经到了断顿的边缘,凑合着把喂牲口的麸子和高粱掺一起,勉强地应付着饥饿。高粱和麸子吃多了拉不出屎,憋得郑顺义在圈门口直转悠,越想越觉得郑应勤可恶,就在家里破口大骂他是个忘了祖宗的畜类。郑应勤听见了也假装不知道,直到清明祭袓的时候,才同意放粮,只要是郑姓族人,一家先放两升白面和七升小米面吃着,其他的等过了这几天再说。

郑家林地主郑应勤开仓放粮的消息不胫而走,消息很快就被人传到了县城,新来的县知事也正为粮食犯愁,听到这个消息立即就来了主意。

就在郑家林放粮的第三天下午,郑应勤正坐在院子里和矢民娘说话,忽听外面一阵乱哄哄的闹腾,还没有转过神来,只听外面院门“咣当”一声,像是被人从外面一脚给踹开,随后就闯进来了一群穿着灰色军装的大兵,松松垮垮地聚集在院子当央,端着大枪前院后院地四处打量。紧跟着从外面走进一位身穿披风脚踏高统马靴的军官径直走过来问:“谁是这里的主人?”

郑应勤两口子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突然出现的这一幕,吓得不知道该怎么样才好。郑应勤赶忙战战兢兢地回答:“军爷,小的便是。”

军官转过身来给郑应勤打了个敬礼,把郑应勤慌得连忙也把手举在头上,点头哈腰地做了个打敬礼的样子。那军官看着他,命令式地说道:“我告诉你,我们是中华革命军,奉命要上山围剿徐匪,为你们老百姓解除后乱。所以我们在这里要设立临时指挥部,现在要征用你几间房子,你就抓紧时间给我们腾出来吧!”

郑应勤吓得大气不敢喘一口,哆哆嗦嗉地点头应承。

家里来了一群兵,进来出去总不像那么回事,村里人一见郑家老宅里的兵,都像躲避瘟疫一样,远远地躲开。郑应勤一家更是觉得别扭,这帮当兵的说是要上山剿匪,可住下后就不见动静了,根本就没有想进山的意思。他们占据了郑家前院的一排正房,中间的三间屋被做为当官的房间,门口一天到晚都有一个当兵的持着一杆大枪在把着门,所有的人都要站在门口先喊一声报告才能进去。旁边的房子则是兵们住的,一群当兵的懒懒散散的在院子里外晃来晃去,家里的那条大黄狗隔着他们远远地竖起耳朵,警惕地瞪着眼睛观察着这帮人的一举一动,似乎连这畜生都知道这帮子家伙不好惹。

当官的姓严,看上去也就是三十五六岁,长了一脸的黑紫色疙瘩,官职是个连长,听口音好像是东北一带人,进来出去的时候,脚下那双擦得锃亮的皮靴上的鞋钉踩得地面发出铛铛的响声,腰间扎着一条宽皮带,皮带的右侧,挂着一个牛皮的套套,里面装的是一支很小的橹子枪。他的身后总是跟着一个打着裹腿的勤务兵,跟屁虫似的不离他的左右。走进房间的时候,严连长就会把身上的大氅往后一抖,勤务兵在后面接住,然后挂在墙上的衣帽钩上,派头得很。

当兵的进驻了郑家,第一件事就是挨家通知缴纳粮食,限定每家在三日内要交齐一斗白面三斗粗粮。大灾之年,家家户户都基本上断了粮,刚刚从郑应勤这里放了几口粮食,都还没舍得放开肚皮吃,现在又要再摊派每户把粮食交出去,这不是图财害命又是什么?村里人都犯了愁,就找郑应勤,说眼下郑家林连水都到了快吃不上的时候,如果在这个时候再往下摊派粮食,还让不让百姓活了?看能不能跟军官通融一下,少交一点或尽量不交。

郑应勤吃完了晚饭,小心翼翼地来到前院,诚惶诚恐地和把门的卫兵打了个招呼,要求面陈严连长。卫兵看了看房东一脸忠厚的样子,说了声稍等,就喊了一声报告推门进去。

时间不长,卫兵出来对郑应勤说:“你可以进去了。”郑应勤连忙点头哈腰地对卫兵说了声谢谢,便只身进了屋。

严连长的军装没有系扣,敞着怀,双手插在腰间,透着一股英气,面上带着微笑对郑应勤说:“部队奉命剿匪在此,给你添了不少麻烦,请多多包涵。”

郑应勤连忙回礼,假惺惺地道:“哪里哪里,军爷如此说来让老朽感觉不安,能有幸到舍下这寒窑冷院下榻,我欢迎还来不及呢。”

严连长话锋一转,开门见山地直接问郑应勤道:“先生过来有什么事请直接说,严某行伍出身,没读过几天学务,还是直来直去的比较好,不要绕圈子。”

郑应勤欠了欠身体,脸上堆着笑容,不好意思地双手来回地搓了一会,才吞吞吐吐地说:“军爷,实不相瞒,你一路上也看到了,今年这年景不好,家家户户早己经断了粮,如今军爷要是再向百姓征粮,怕是要出人命!”

严连长闻听此言,脸色突然就变了,忽地站起身来,指着郑应勤声色俱厉地说道:“先生,你要弄明白你的身份,我们是奉命下来剿匪,为当地的百姓保一方平安。也就是你过来说这个事,如果换个人过来说这话,这叫什么你知道吗?这叫违抗军令,违抗军令要杀头的!”说着用手做了一个砍头的动作。

郑应勤吓得浑身一阵哆嗦,冷汗沿着他的后脊梁一直流到了屁股沟,像鸡叨米一样不停地点头称是。

严连长接着说:“既然你来了,也就请你去给乡亲们带个话,我们中华革命军在前方为了咱乡亲们扫除土匪,乡亲们给部队提供一点粮食这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如果说三日内不交的话,我可要命令士兵们釆取行动了,到时候就不要怪我没提前把话给你们说清楚。听明白了吗?”他的最后一句话加重了口气,恶狠狠地盯着郑应勤道。

郑应勤吓得又是一阵哆嗦,不敢再多说什么,唯唯诺诺地离开。

出了严连长的屋子,郑应勤直奔郑顺义家而来,好几个人正在那里等

着他来传达消息。一看他这副灰溜溜的表情,就知道这事肯定没戏,所有人的脸色也都随之黯淡下来。

郑顺义仰起头叹了一口气说:“土匪还没这样呢,当兵的先动了手。哪里还有咱们的安宁啊!”他的后半句本来想说,还不如土匪呢,至少土匪摸黑下山抢一次,而这些当兵的却是光天化日之下明抢明夺。但是鉴于这里人多嘴杂,他把后半句话又给咽了下去。

郑应勤垂头丧气地说:“我把话都己经说到了,大伙自己琢量着看吧。”

屋里没有人再说话,除了长一声短一口的粗气,一片黯然,唯有郑顺义的水烟袋“咕噜咕噜”地在响。屋外的夜像死了一样寂静,如冰似水的新月斜斜地挂在树梢,把一缕淡淡的月华流在院落间,隐隐地划开了夜幕中光秃秃的树冠,天幕上,闪烁的星星像点点的烛光高挂在这个愁不成眠的黑夜里,忽然间,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滑落下来,于转瞬间即刻消失。忧心忡忡的农民眼望着星空密布的夜,暗自为未卜的明天而祈祷,似乎这个夜晚给他们最多的感受就是沉默。

在惶惶不可终日中,农民们度过了漫长的两天,到了第三天头晌,严连长就亲自带着几个兵来到村头上的场院,两个当兵的押着老族长郑顺义挨家挨户地把人驱赶出来,通通都到场院里集合。

人基本上都集合完毕,严连长站在场院的中央,双手叉腰,眼睛上带着一副黑眼镜,很是洋活(洋活:张扬的意思)。阳光下,他脸上的红紫疙瘩闪动着烁烁的光,看看村民来得差不多了,便大声地说:“乡亲们,今年是个灾年,家家户户都没有多余的粮食,这一点严某很明白,也很同情。可是这剿匪是县府给我们派下的任务,其实我不说乡亲们也都明白,我们也都是娘生爹养的,知道老乡们也都不容易,可是我们呢?今天冲到战场上,明天能不能再活着回来都不敢说啊。但是,我们是当兵的,只能无条件地服从上级命令,为了胶州的太平,也只能委屈乡亲们了,所以,严某今天在这里对老乡们说一句:我对不住大家了!”

严连长见没人说话,就给站在旁边的勤务兵使了个眼色,勤务兵心领神会地点点头,把背上的大枪取下来,“哗啦”一声上了枪栓。这时候,大街上一个老太太正颤颤巍巍地往这边走,勤务兵立刻把大枪托在左臂上,眯着一只眼将枪口瞄准了老太太,只听“啪”的一声枪响,再看那老太太一头就扎倒在地,哀鸣着挣扎了几下,倒在血泊中不动了。勤务兵得意扬扬地收起大枪,抬起头看了看这些手无寸铁的村民,似乎是在显示他的枪法有多么准,然后用嘴吹了一下还在冒烟的枪口。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枪给吓蒙了,都亲眼目睹了刚才还在往这边走的老太太转瞬间就成了枪下之鬼。谁也不曾想到,这群当兵的竟然会采用这种方式来强迫村民交出粮食。在人们还都沉浸在惊讶的寂静时,人群中忽然有一个人号叫了一声,朝着己经死去的老太太就冲过去。郑顺义看到了眼前发生的这一幕,便往前迈了几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带着哭声地哀求道:“军爷,求求你放过我们这些平民百姓吧!”

严连长面色冷峻地扫了一眼跪在前面的郑顺义,傲气十足地慢慢踱到了一边,冲着几个士兵挥了挥手,示意要各家各户的去搜。

这时,站在人群里的淳于毅觉得到了该自己表现的时刻了,他也往前跨了一步,站在跪倒在地的郑顺义身边,不卑不亢地对严连长说:“这位军爷,自古道兵家征粮天经地义,可是征粮也得考虑我们百姓的死活,今年年景本来就不济,这一点军爷也都清楚,眼下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如果军爷在这个时候一家要征这么多粮食的话,肯定是要了我等百姓的性命。再说,寥寥几十位军爷来此,也吃不了这么多的粮食。我的意思是,看看军爷能不能少征一点,也给我们百姓留一口口粮。”

严连长冷着眼上下打量了几眼这位衣着整齐言谈不俗的人,冷笑了一声说:“你以为我们中华革命军是在集上做买卖的小商小贩,在这里讨价还价?”他手指向了被打死的那个老太太,提高了声音咬牙切齿地说:“我刚才把客气话都己经说过了,粮食一两都不能少,谁要胆敢违抗,她就是你们的下场!”

淳于毅据理力争地看着严连长说:军爷要吃饭不假,可是百姓也得活呀。我们都明白军爷为了打土匪来到这里很辛苦,那么军爷打土匪的目的是不是为了我们百姓的平安呢?既然是为了保护百姓的平安,那么依我之见,看看军爷能不能髙抬贵手,既打了土匪,又保了我们百姓呢?”

严连长冷冷地扫了淳于毅一眼,不再说话。他转过脸用戴着雪白手套的手指着稍远一点的地方一个女人怀里抱着孩子,对勤务兵说:“预备,瞄准!”勤务兵再次上了枪栓,把枪又一次托在左臂上。所有人的心顿时悬起来,顺着勤务兵瞄准的方向望去,见是矢民娘怀里正抱着孩子往这边看。郑应勤吓得脸色都变了,慌不跌地跑过来挡住枪口,大喊了一声:“军爷,不要开枪!”

严连长转过身看了看郑应勤,嘴角弯起了一缕冷笑,就问:“房东有什么话要说吗?”

郑应勤哭丧着脸说:“军爷,我交!”

严连长的脸色顿时放松了下来,当即把郑应勤请到场院中间,指着他对村民说:“这位郑先生深明大义,主动要向我中华革命军提供粮食,这是义举,希望我们全体村民都要向郑先生来看齐,按家把粮食交上来,以便我们及时扫清车袢崖的土匪,实现我们百姓的安居乐业!我己经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了,再不交粮食者就是违抗军令,违抗了军令,我可就要再打人了,反正打土匪是打,打你们也是打。打了你们我回去就说是打的土匪,一样交差。我这人好说话,怕是这枪里的子弹就不好说话了!”

郑顺义站在一边目瞪口呆地看着郑应勤,冲着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知道,由于郑应勤的举动,己经把所有村民逼到了非交粮食不可的地步了,只是一旦交了这些本来就难熬过这一春的口粮之后,农民日后的生活可该怎么办?看看这大旱年景的天灾和官府逼粮的人祸,这样少见的旱天,今年的地里怕是连青草都很难长,就别说野菜了,怕是真的要饿死人了。郑顺义在想,这就是他妈的革命党?还不如满清政府呢!

严连长依旧冷着脸站在场院的中央,他心里很清楚,只要有人开了头,这粮食就不愁征不上来。这个时候如果谁要是再抗着不交的话,他就可以下命令按违抗军令处罚,杀一儆百己经是他的老把戏了。他把阴冷的目光对准了站在人群中的淳于毅,心想如果这个脸上长着麻子的家伙真的敢跳出来的话,他会毫不客气的拿他做个靶子!当下就命令士兵把装粮食的布袋一字排开,按照村里的名册点名交粮,点到谁家,谁家就必须要按人头把粮食交到场院来,稍有不情愿者,当兵的枪托子就会毫不客气地打在身上,被押着回家把粮食拿出来。

当淳于毅被两个当兵的押着回家取粮食从郑应勤身边走过的时候,他悄悄地对郑应勤说:“舅,你这遭可把咱们整个郑家林的人都踢蹬了。”郑应勤一时还没有反应过他说这话的意思,刚要准备上前追问,淳于毅己经被当兵的连推带搡地拉走了。

村民们谁也想不到这群当兵的会采用这种方式来收粮,面对着明晃晃的洋枪也不敢多说一句话,明知道当兵的纯粹是在虚张声势瞎诈唬,可也只有敢怒不敢言的份儿,心里却一齐在骂郑应勤,竟然为了保全他自己家而不惜出卖全村百姓。

人们一个接一个地从他面前走过,每走过一个人都会向他射去愤怒的目光,尽管每家每户的粮食都是他放出去的,可到了这工夫也就不再有人记他的好了,反而淳于毅成了郑家林所有人心目中的好汉。郑应勤从这些愤怒的目光中感到全体村民都在谴责自己,这使他感到战栗。

绑票

好歹地凑上了军粮,严连长下午就带着队伍走了,说是下西北乡剿匪去了,可是村民却发现当兵的是赶着马车拉着粮食奔了县城方向。不管怎么说,大家心里总算像放下了一块沉重的石头。

谁知道,当兵的前脚刚离开,车袢崖的土匪在半夜的时候就摸进来了,皎白月明下的土匪,个个黑衣打扮,身手敏捷,手里端着大枪,像一个个鬼魂似的悄悄地把郑家团团围住。

郑应勤在炕上睡得迷迷瞪瞪,朦朦胧胧听到外面有动静,就起身摸起火廉点上了灯,披上衣服下了炕。他刚一开门,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见院子里黑森森地戳着几个黑影,吓得他身上起了一层鸡皮,一泡老尿没憋住,顺着腿就流下来,把条裤子尿得呱哒呱哒湿,心里明明知道是山上的土匪下来了,嘴里却仍然战战兢兢地问了声:“谁?”

话音刚落,一把闪着吓人寒光的大刀就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左右两侧闪出两个大汉顺势就把他给推进了屋里,从后面过来一个人,径直地走到太师椅前坐下,翘着二郎腿说:“郑老爷,这才过了没老些日子,怎么不认识我了?”

郑应勤抬起头,借着淡淡的月光仔细一看,这才发现坐在对面的不是别人,正是矢民的大舅子、车袢崖土匪大掌柜的徐敬山,心里知道来者不善。可是转念一想,官兵在这里好几天都没见到他们的动静,为什么官兵刚走,土匪就下山了呢?莫非淳于毅通匪?他这样想着,两条腿却像不是自己的一样,“扑通”一声瘫软地跪在了地上。

徐敬山狞笑地看着郑应勤说:“郑老爷是不是不欢迎我们来啊?谁不知道你郑老爷是胶州城里出了名的大户,不但能管官兵吃喝住,还能向官兵献粮食来打我们?看来郑老爷家里还是挺趁料啊,到底是大户。怎么到了这时候就开始装熊了?郑老爷千万想明白了再说,别告诉我家里的粮食都让官兵给搬去了。看在咱们两家过去是亲戚的份儿上我也不想难为你老人家,你家里既然有粮食给官兵,也就有粮食给我,你看这样公平不公平啊?”

郑应勤早就吓得浑身哆嗦,语无伦次地对徐敬山说:“敬山,啊,贤侄,你姐确实不是我们害祸死的,求求你就给我们留一条活路吧。”

徐敬山不耐烦地站起来,把一只脚踩在太师椅上喝到:“少你妈给我提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陈年旧事,俺姐姐是不是你们害祸死的你们心里最清楚。桥归桥,路归路,我和郑矢民的账算不到你头上。我今天到这里来,主要就是和你商量商量粮食的问题,别给我闲扯这些鸡巴蛋。你郑家既然能拿出粮食供官兵来打我,也就能拿出粮食来管我。少啰嗦些四六不着调的事!要不要我进屋把俺婶子也一块拉过来?”他指了指里屋。

郑应勤一把抓住徐敬山的裤腿,苦苦地哀求道:“敬山,你看我这家里刚被官兵把粮食都搜刮去了,我上哪还去找粮食啊?求求你就放过我们这两把老骨头吧。”

徐敬山冷笑了一声,轻佻地说:“没有粮食?那好办啊,那就跟着我上山就是了,山上正缺人手。等什么时候有了粮食,就什么时候让家里来赎你。我也不想和你说什么废话,实在没有粮食,你就等着撕票中了。”说着一挥手,从后面猛地蹿出两个小土匪,手里拿着绳子把郑应勤按倒绑起来,然后把一张事先己经写好的绑票告示用一把锋利的匕首插在桌子上,一行人押着郑应勤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矢民娘躲在里屋炕角里早就像筛糠一样吓得哆嗦不成个了,使劲地闭着眼,紧紧搂着怀里的孩子,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早晚听到院子里的脚步声走远了,这才蹑手蹑脚地从炕上下来,心惊胆战地看着四敞大亮的街门。外面早己空无一人,家里那条看门的大黄狗已经被人杀死,死停停地躺在黑洞洞的院子里,身下流了一摊黑糊糊的血。她用力捂着嘴,努力地憋着不让自己哭出声音,生怕自己一哭再把刚走不远的土匪给招回来。

郑应勤被土匪绑了票,矢民娘在家慌了神,一个人坐在天井的门槛上,无神地望着眼前这一切。天刚蒙蒙亮,就打发长工去把淳于毅请过来,看看他能不能给帮帮忙,先让他老婆侄子把人给放回来再说。

这个时候的淳于毅还在炕上披着衣服半倚靠在墙上,心事重重地抱着水烟袋“咕噜咕噜”地抽着。徐敬山一帮子在他家地窖里藏了整整三天三宿,一直到下半夜才刚刚离开。连续几天的折腾已经搅和得他头昏脑胀,可躺在炕上翻来覆去地说什么也睡不着。对于他老婆给徐敬山送信说郑家正在开仓放粮一事,他心里虽然有些不愿意,但也并没有从中阻拦。从徐家老爷被官府所抓,一直到后来徐敬山兄弟被逼上了车袢崖当土匪,徐氏那张勤快的嘴就跑回了娘家到处说这一切都是郑应勤捣的鬼,说自打徐家因为盘下了郑家的钱庄开始,郑应勤就串通官府诬陷徐家,以便找个借口把钱庄收回来云云。那时候徐老爷疯疯癫癫的还没死,徐敬山和徐敬海尚未成事,听了他三姑这番话,顿时火冒三丈,咬牙切齿地说:“早晚有一天要收拾了这个老家伙!”

说起来淳于毅对于徐家兄弟并不感兴趣,相反还有一定的担心。他最大的担心就是此事一旦泄露出去,会把自己牵扯进去,落下一个通匪的罪名,这样一来就把自己这些年来树立下的口碑和人缘全部毁于一旦;但是转念一想,如果真的能把郑家彻底干挺的话,他淳于毅极有可能担当起郑家村的第一大户的名号,仅此就足以笑对早己死去的先人了。白天他毫不畏惧地面对官兵的表现,己经博得了包括郑顺义在内的全体郑家林村民的认可,别看郑应勤在族长的迫使下放了粮,但是不但没有因此落下个好,反过头来还被人噘,而自己至少在今天白天发生的事上已经占了郑应勤的上风。

就在徐敬山还没到来之前,官兵却先闻风而至,使徐敬山所带的几个人在自家的地窖里蹲咕了好几天,直到昨天夜里才出来。徐敬山走后,他心惊肉跳地在炕上躺了一宿也没合眼,唯恐徐敬山万一做砸了会连累到自己头上。就在这时候,他忽听外面街门一阵乒乓乱响,吓得他心里一个劲地哆嗦,头发都竖立了起来,哆哆嗦嗦地赶紧把还在睡着的徐氏推醒。

徐氏也己经听到了外面的砸门声,转身看了看淳于毅,己经被吓得脸色成了土灰色,就冷笑了一声道:“瞧你这点出息!就是官兵来抓你还得讲个真凭实据呢。”说着从炕上爬起来,嘴里嘟嘟嚷囔地趿拉上鞋,披散着头发来到院子里,虚张声势地对着外面问道:“是谁这么大清早就来砸门,是起火了还是来报丧的?”

站在门外的郑家的长工赶忙说:“嫂子,是我。俺家女掌柜的让俺过来请淳于先生过去一趟,说是有大事。”

听到外面是郑家长工气喘吁吁慌里慌张的声音后,她才放心地把门打开,嘴里还在嘟嘟嚷囔地说:“大户人家也没个规矩,这街坊四邻谁家这么大清早就过来砸门?”

长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又把刚才那句话重复了一遍道:“出了大事了,俺家女掌柜的请淳于先生现在无论如何马上过去一趟。”

淳于毅在里屋支棱着耳朵,外面的对话他听得是真真切切,确认肯定不是官府之后,才故作镇静地穿上衣服,一边扣着衣服扣子,一边打着哈欠,慢慢腾腾地从里屋走出来。尽管心里早就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可是毕竟自己做了贼,当他看到郑家的长工时,脸上还是禁不住流露出一种不自然的神情。

长工把郑家老宅夜里来了土匪把郑应勤给绑了票的事简单地给淳于毅说了一遍,听得淳于毅心里很复杂,心旌飘忽七上八下地评评乱跳,脸上的肌肉一阵一阵地抽搐着,连那几颗麻子都暗淡下来,就连长工都感觉出郎中今天的表现似乎有些反常。淳于毅站在地当央思忖了一会儿后,转过头洗了把脸,也没说什么,拔腿就跑到了郑家。一进门见矢民娘正坐在炕上抱着孩子哭哭啼啼,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感觉到心里涌出一阵说不出的轻松。

矢民娘见到淳于毅,就如同一个独自行走在黑暗中的人,在经历了若干恐惧、惊吓和悲戚之后,突然看到了一丝光亮,虽然这丝光亮还非常微弱,可毕竟算是见到了希望。她甚至想放开嗓子大哭一场,但最终也只是嘴唇抖动着,撇拉撇拉嘴,眼泪在眼圈里打了几个转,却没有让它流出来。

淳于毅听完了矢民娘说完了事情的经过,闷下头去手里抱着他的水烟袋,把那张实际是出于自己之手的绑票告示看了看,上面写着:

“限五天之内,以粮食二百石、银子一千两到车袢崖来赎票,如果胆敢报官或者过期不来赎票,将在期限内予以撕票。”

最后的落款歪歪扭扭地写着徐敬山三个很大的字。

他闷头想了半天之后,才慢慢地抬起头来对矢民娘说:“大妗子,依我看,这个事咱还是找族长商量商量吧,这个样于公于私都能说得过去,毕竟这是个大事。虽然说徐敬山徐敬海哥俩和俺家是亲戚,可是你也知道,这几年因为矢民的事搞得两家关系不是很好,假说让我上山去做说客,这个事不是不能,顶多我费上双鞋。可是,大妗子你想过没有,万一我去了事没办成,这边再让官府知道了说我通匪,这事可就麻了大烦了。知道的,我是替你上山找徐敬山去捞俺舅,不知道的,还不知道在背地后怎么议论我呢,人多嘴杂,到时候我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淳于毅这么一说,矢民娘觉得也是,就赶忙地打发长工再去请郑顺义。郑顺义还躺在炕上,家里这回可真是瓢干瓮净彻底断了顿,从昨天到现在一点食物没有,肚子里叽哩咕噜地只叫。刚从郑应勤那里弄了点粮食,结果还没舍得吃,就一下子被官兵全部抢去,心里这股子火还窝着,连骂人的气力都没有了。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趄在炕上不动弹,只要不消耗体力,饿的感觉就不会那么明显。这时候,郑家的长工慌慌张张地跑来说家里出大事了,女掌柜的请你老现在赶快过去。

郑顺义一听出了大事,慌不迭地赶紧从炕上爬起来,由于肚子空空再加上起得过猛,他突然觉得眼前金花四溅,险些一头栽倒炕下。慌得长工一步蹿过去,伸手将他扶住,才没有从炕上摔下来。

两个人一前一后来到老宅,短短的几步路,就把郑顺义累得虚汗淋淋直打晃,进门后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呼哧呼哧地大口喘气。矢民娘见状知道他是饿的,就下了炕,从橱里拿出一个坛子,从里面舀出了几勺子炒面放进一个蓝边粗瓷大碗里,用开水给冲成糊状,端到了郑顺义面前说:“四大大,你先喝碗搅面垫吧垫吧。”(搅面:青岛人对炒面的一个称谓。)

郑顺义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摆在面前一碗散发着诱人香味的撹面,也顾不得烫嘴,端起碗就往肚子里灌,烫得他嗓子“呵、呵”地直往外倒热气。即便这样他连口气也都没换,一气把满满的一大碗炒面全部喝光,然后再贪婪地伸出舌头沿着碗边把碗里的残留物舔舐得干干净净,手里依旧还抱着那只碗,恋恋不舍地不肯撒手。

肚子里有了食,郑顺义的精神立马就和刚才不一样了。听完了矢民娘简单述说了郑应勤被绑票的过程,郑顺义用力地咳嗽了两声,吐出了一口老痰,随后从炕桌上拿过烟笸箩和烟袋,慢慢腾腾地装了一袋烟,“吱啦”一声划着火廉引上火,吧嗒吧嗒地抽了两口烟,这才抬头看了看矢民娘和淳于毅道:“这事既然己经发生了,就该想个法子先把人给赎回来。那你们俩刚才是怎么商议的?”

矢民娘最看不惯的就是郑顺义这套假痴不颠的做派,火烧眉毛的事,他这边还装腔作势地摆个不紧不慢的谱,这要是搁平时,她鼻子一嗤早就走开了,可眼下家里遭了事,她一个妇道人家也没有个什么好办法,也只能凑合将就着,说:“这不在等你老人家给拿个主意嘛,看这个事到底是怎么办才好!”

郑顺义没有说话,又把那张绑票告示拿过来看了两眼,忽然两道眉头凝到了一起说:“嗯?这是谁的字,怎么这么眼熟呢?”

淳于毅吓得心里一哆嗦,凑到近前装模作样地看了看,对郑顺昌道:“四姥爷,这就是徐家那两块土匪的字,我见过。这俩东西没上过几天学务,连这字写得也像是调旋风吹笛子溜斜气。咱们现在当务之急还是先拿出个办法,看这事怎么办才好!”

郑顺义道:“那你有没有什么好办法,先说说听听?”

淳于毅说:“四姥爷、大妗子,依我之见,这个事咱们最好还是急溜溜地赶紧去报官府,你想他们官府拿了咱们的粮食,就得为咱们做事啊。四姥爷你说,是不是这么个景?”

矢民娘哭咧咧地说:“外甥,徐家人在那告示上己经说得明明白白地不让报官,万一报了官你舅怕是就死定了。矢民不在家,我一个妇道人家又出不去门,能拿个主意想个办法吾的也就你们了。看看还能不能想出个别的法儿?”郑顺义眯着眼,想了想说:“淳于,徐家兄弟是你媳子娘家侄儿,都是亲戚里道的,这个话你也能给说上去。你看这事咱能不能这样办,你辛苦辛苦上山去和徐家商量商量,不看僧面还得看佛面,念在郑家和他们徐家也算是沾亲带故的份儿上,看看能不能网开一面,先把人给放回来,只要人好好的,其他的事嘛都好商量。应勤家里的,你觉得呢?”

矢民娘赶紧点头说:“四大大,我也是这么个意思,只是淳于他担心有人在背地后说他的闲话,又是通匪又是吾的。”

“嘁!”郑顺义从鼻子里嗤了一声道,“都他妈到了什么时候了,谁还有闲工夫顾上扯这个蛋!”

淳于毅沉吟了片刻后说:“四姥爷,只要有你老人家给我做这个主就中。说心话,我刚才也和俺大妗子说过这话,徐敬山徐敬海这两块东西我是非常了解,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主。这样吧,四姥爷在这个地方,大妗子,你也别着急上火,事既然已经摊身上了,咱们看看能不能想个两全的好办法,一来叫俺舅在山上不吃屈,二来呢,咱还得达到咱们自己的目的,你说这样好不好?再有,”他顿了顿说:“告示上既然已经说了不让报官,这个事咱就暂时先不报官,我去跑跑试试,能跑下来咱也别欢起,跑不下来,你和四姥爷也别怨我,反正我尽力就是了。不过,这事最好还是别让过多的人知道了,要是别人问起俺舅上哪去了,你就说他走亲戚去了。这张告示你也别让旁人再看见了,我给你收起来吧!四姥爷,你看咱这么办中不中?”说着,把那张告示叠吧叠吧装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郑顺义道:“也只好就这么办了。”他把脸转向了矢民娘道:“应勤家里的,能不能再借我升粮食,家里实在是揭不开锅了!”

没等矢民娘开口,淳于毅就先开口对郑顺义说:“四姥爷,俺大妗子家现在也不富裕,这样吧,一会儿你让俺应太舅过来我这边拿几升粮食回去应个急。”

郑顺义回过头,贪婪地看了看院子里的那条死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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