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绸缎庄里传说中的太监1(1 / 1)

大商埠 刘杰 15447 字 3个月前

“拆屋”的老底

由于天旱缺少雨水,青岛这个夏天是出了奇地热。刚进入六月,天气竟然就热得像个专门烤人的烤炉,热得人们头昏脑涨无精打采心烦意乱,空气仿佛己经凝固,使人感觉呼吸的似乎不是空气,而是吸进去一口灼热的流火,把体内的五脏六腑都给点燃,在胸口处熊熊燃烧。到了下午时候,太阳还依旧毒得像头紫皮的独瓣蒜,热辣辣地高挂着,树梢纹丝不动,一丝风没有,知了也已经被这种不正常的热度蒸烤得受不了,扯着嗓子在拼命地号叫。

时光如流水般过去,日子也在不经意间走远,从春天到炎夏,对于郑矢民和赵玉秋这一对燕尔新婚的小鸳鸯而言,神秘和紧张己经在时针的转动中慢慢消失,进入了正常的生活轨道中。有了家的感觉和打光棍时代肯定不同,自从和赵玉秋结婚后,郑矢民的精神面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无论做什么事,全身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无论在柜台上站了一天有多辛苦,他也浑然不觉,嘴里还时常哼两句小曲,只要店铺一打烊,他立马就把自己那一摊收拾利索,以最快的速度到账房里报账,至于其他事情他己经什么也顾不上了,头也不回就急匆匆地往家赶,惹得闫洪昌当了众人的面骂他是个老婆迷,可是他听了并不生气,反倒喜滋滋地回过头来冲他们笑笑,因为他自己心里明白,每天到了这个点,媳妇赵玉秋就己经在家做好了饭菜等他回来。

新婚之夜,他如履薄冰一样小心翼翼地趴在新娘子赵玉秋身上完成了他的男人之旅。完事后,于惶恐中他一直用不安的眼神偷眼望着身旁躺着的玉秋,脑子里不停地转换着两个让他谈婚色变的词。“马猴精”和“拆屋”就如同两个游走在茫茫原野中的怪兽,几近残酷地折磨他绷紧的神经,有几次他想对她把自己的经历和盘托出,可是话到嘴边却不得不再狠狠地咽下去。这个时候,连他那双厚道的眼睛也随之变得蒙昽,心里总会闪过一丝莫名的伤感,让他的心在这个漫漫长夜里遭受着痛苦的煎熬,直到两扇小窗终于坚持不住,才不得己地昏然关闭。即便如此,他还是在五更时分猛然惊醒,睁开眼在睡梦与清醒之间纠缠不清的瞬间,是万籁俱寂的心伤,承接了一段难以启齿的噩梦。他转眼望着熟睡中带着满足笑靥的玉秋,忽然感觉到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罪恶。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那些早己淡漠了的可越发深刻的印在他思绪中的过去,像一只只看不见的魔爪,无时无刻不在撕扯他的心,仿佛要活生生地将他刚刚开始的幸福狠狠地掰碎,然后扔进深不见底的冰冷深潭中。于是,他悄悄地披衣下床,从桌上点着一支接待客人的纸烟,沉重地走出门去,站在晒台上呆呆地仰望着静谧的夜空,将沉积在心里的压抑在清风中吐出。

他的手臂忽然被轻轻地碰撞了一下,回头一看,却见玉秋一脸柔情地站在他旁边,两只黑黑的眸子含情脉脉地看着他,轻轻地问他:“怎么跑到外面抽烟了?”

面对玉秋那张善良可人的笑脸,他无言以对,无可奈何地笑了笑,然后叹了口气,指着天上的一闪一闪的星星,随口说道:“心里不踏实,出来透透气。”

“关于拆屋?”

矢民闻听此言大吃一惊,瞪大眼睛紧张地望着玉秋那张略带俏皮的脸,脱口就道:“你怎么知道拆屋?”

玉秋双手伏在晒台的栏杆上,眼睛望着点点繁星的夜空,淡然地说:“就你在胶州那点儿破事,谁还不知道?”她忽然转过脸,盯着矢民的脸连珠炮似的对他发问,“我问你,你爹是不是叫郑应勤?你爷爷是不是叫郑顺昌?你娘是不是胶州西乡殷家集人?你读私塾的师傅是不是你四爷爷郑顺义?你祖上是不是乾隆年的进士郑隽?你上面还有个哥哥叫郑矢云?你是不是就是顶替他才娶了张氏?张氏死了以后是不是郎中的老婆给你说媒又娶了徐氏?后来你是不是因徐氏意外横死,才在不得己的情况下来到青岛的?”

矢民大惊失色,全身猛地一抖,连手里的纸烟也掉落到了楼下,像是一个怕羞的人突然被当众剥光了衣服一样,脸上露出难以掩饰的尴尬和恐怖。玉秋的问话像一把把冰冷的刀,全部都准确击中了他的要害,让他猝不及防狼狈不堪,只觉得后背飕飕地直冒凉风。这些往事他从没对任何人说过,包括郭先生夫妇,他也只是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根本没有说得这么详细。他惊慌失措地望着玉秋问:“你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是谁告诉你的?”

玉秋得意地撇了撇嘴说:“你是不是寻思俺爹随便找个什么人就把我给打发了?实话告诉你吧,就你那点底渣我都能给你背出来。不过你也别紧张,俺爹俺娘就是想了解一下你是不是个值得托付一生的人。”

矢民感觉自己像被她架在了火上烘烤一样,炙热的火焰烧灼着他的心,一阵紧似一阵的火辣痛楚,让他无地自容。他低着头用极小的声音嗫嚅地问:“我是不是你值得托付一生的人呢?”

“马马虎虎凑和着用吧,”玉秋忽然露出一脸的坏笑,用拐肘捅了捅矢民,小声地问道,“哎,我正想问你一件事,他们为什么叫你拆屋”矢民被她一步一步逼问得张口结舌,不知道该如何答复她。只好支支吾吾地掩饰着自己内心的慌张说:“谁……谁知道是什么意思,别听他们胡说八道。”

玉秋看着尴尬到极点的矢民,“噗哧”一声笑了,柔柔地说:“行了,别编了。我爹把我这个大活人都已经给你了,这说明你在老家那点事也不算是个事,只要你以后能对我好就行,咱们过好自己的日子比什么都强。”

矢民如释重负一样抹了一把头上的汗,解嘲般地对玉秋笑了笑说:“你爹可太厉害了,竟然把所有的旧账都能给我翻出来。”

玉秋把身体往前靠了靠,倚在矢民的怀里说:“其实我在郭叔家早就见过你。你们第一次从馆子里吃饭回来,俺爹就相中你了,在我跟前叨叨了好几次,说你这人有涵养、老实还有学问,是个能靠得住的人。我都觉得很纳闷,俺爹是属于那种很诌的人,我从小就很少能听到他夸赞谁,凡是能被他夸赞的,应该是非常好的人了。所以我就对他说,既然你把这人夸得像朵花,我倒真想找机会去见识见识。那次郭婶专门让俺爹带我过去,我就躲在秀敏的屋里看到了你,说实话,我……”她忽然顿了顿,抬头看了看他,卖了个关子地问,“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掐:青岛方言,形容这人很麻烦。)

矢民趁机假装出一副不经意的样子,谨小慎微地伸出一只手从后面轻轻地搂着她说:“当然是听真话了,我就不会说假话。”

玉秋忽闪着两只俏皮的眼睛说道:“这可是你让我说真话的,万一你受到打击和羞辱之类的后果,你可不要怨我。说真话,我刚一开始的时候觉得你这人吧,觉得还行。哈哈,别得意,我这是给你面子。不过,俺爹这人可仔细,正好他的一个学生就在你们胶州官府做书记官,就托他打听了你们家的情况,结果这人干什么事都一根筋,好不容易捞着这么个孝敬他师傅的机会,就忙活开了,连你们家袓宗八代都给打听得清清楚楚,还亲自跑来青岛禀报他师傅师娘。俺娘当时听了就不乐意,当着他弟子的面就把俺爹好一顿噘,说这就是你相中的人,你听听他是什么底子?你这不是把咱嫚儿往火坑里推又是什么?说起来俺爹这人很有城府,无论干什么事都不慌不忙。他慢慢悠悠地说,自古说,嫁女娶妻首先要看这家的门风,门风好的家境出来的人肯定错不了,有个小毛病小缺点吾的算不上什么,只要别出了大格就中。我觉得这家子人家不错,人也比较周正,以后肯定能有出息。”

矢民正听得起劲,见她忽然停住,就急切地问:“后来呢?”

玉秋羞羞地说:“后来?后来这不是让你给拣着了?”

矢民顿时感觉有一股暖流从心里涌过,便用力地抱紧了玉秋,玉秋也顺从地依偎在他怀里,神色迷离地抬眼看着矢民。矢民心里痒痒的,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样,试探着低下头去,在她脸上轻轻地亲吻了一下。

夜色在悄悄地退去,皮肤能感觉到湿冷的气流正缓缓掠过,一抹淡淡的晨曦穿越了清晨的雾气漫过房顶,带着一点红晕打在远处的玻璃上再反射回来,像一个初潮的女人,带着羞涩的薄雾缓缓走来。清晨的第一抹阳光夹杂着淡淡清爽的空气,让初为人妻的玉秋心里感觉到了一种踏实。她心潮澎湃地偎在矢民怀里,倾听着他坚实有力的心跳,不时地抬起头看着这个虽然生疏却将要和自己走完一生的男人眼里流露出的刚毅目光,不由自主地伸出两手揽住他的腰,像一只依人的小鸟,满眼娇羞地对他说:“咱们回屋吧。”

婚后的日子逐渐地从亢奋回到平静,平淡却不失有趣地一天天过着,这种舒心安逸的生活给矢民一种莫大的自信,就连走路的声音都变得铿锵有力。每天早晨听着火车站的自鸣钟报时走出家门,再踩着店铺打详的钟声回家,让他日复一日地沉溺在这种崭新的幸福生活中。而实际上,他即便是早早地回了家,两口子吃完了饭也没有什么事可做,玉秋收拾下了餐桌,给矢民泡一杯茶,两个人静静地坐在书房里大眼瞪小眼。四目相对,虽然默默无语,可只需一个眼神,两人都能心领神会。于是,心与心之间的强烈碰撞擦出火花后,便又重复地拉开一场温柔、缠绵的夫妻游戏,两个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都对准了床,不自觉地就粘乎到了一起,急急火火地宽衣解带上床行夫妻之事。

结婚没几个月,赵玉秋就怀了孕,天天早晨呕啊地吐。可能是因为怀第一个孩子的原因,她的妊娠反应特别厉害,甚至闻到油味都会跑到外面去吐个不停。郑矢民看了很是心疼,却帮不上什么忙,自己的心里有一种隐隐的歉疚感,因为自己导致赵玉秋如此难受,全部都是他的责任。尤其是岳父岳母大人在跟前的时候,他更是感觉自己像是犯下了滔天罪行一样,浑身都不自在。郑矢民自己都不明白,在此前他是取过两房媳妇的人,为什么会对赵玉秋这样迷恋,而这种迷恋是在过去从来不曾有过的。

这一天傍晚,矢民下班刚走到自家门口,就被一个要饭的女人挡住了去路,哭哭啼啼地央求说:“先生帮帮忙吧,给点钱给这个可怜的孩子买口吃的吧。”

矢民停住了脚步,听口音像是胶州人,一种老乡的亲切油然而生,就上上下下打量了这个女人几眼,从外表看上去,这个女人不像那些要饭的,衣服虽然穿得很旧,可是很整齐,就连外边的补丁都补得很板整,脸也洗得很干净。这女人身边带了一个五六岁大的孩子,身体很瘦小,怯生生躲在女人的手臂里,偷偷地看着矢民的一举一动。

这个时候的赵玉秋因怀孕己经显出了怀,挺着个肚子还在操持家务,矢民看了心疼,早就想给家里请一个人来帮忙照顾她,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一看眼前这个女人倒是像个利索人,就特别留心地问:“你是什么地方的人啊?”

女人低下头说:“俺们是胶州南关人,以前家里有几亩地,日子还能过得去。后来孩子他大大跟着别人学坏抽上了大烟,把个好好的家就给毁了。因为欠了烟馆的钱,被烟馆里的人给打死了,还要把俺抓去卖给窑子还债,所以俺就带孩子一块跑出来了。整整一天没吃上一口,先生是个好心人,就可怜可怜这个孩子吧。”

矢民又问:“你会做什么家务啊?”

女人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希望的神色,急切地说:“俺什么都会做。从前在家里,不管是洗洗涮涮缝缝补补,俺都中。你要是不信,就给俺找个活试试,看俺中不中。”

矢民沉吟了片刻说:“是这样,我家里需要个人来照顾媳妇,你要是觉得能干就过来试试。就是这工钱嘛

“只要你能管我们娘儿俩吃住,这工钱不要都中啊!”女人着急地往前走了两步,抓住矢民的胳膊说,“好人啊,俺们娘儿俩到底是没伤天理,出门就遇上了你这么个大善人,我和孩子在这里给你磕头了!”说着就要跪下给矢民磕头。矢民赶忙拉住她说:“千万不能,千万不能。”说完了,就带着这母子二人回了家。

走了一身汗,矢民进门之后什么也顾不上,就端起桌子上玉秋早己给他预备好的一杯凉茶一饮而尽,这才发现赵玉秋今天并没有做饭,而是穿戴整齐像是要准备出门的样子,一个人悠闲地半躺在竹制躺椅上看着书,手里摇着一把大蒲扇,不紧不慢地扇着风。见到矢民回来,她略微欠了欠身子,懒洋洋地对他说:“你赶紧洗把脸换换衣服,咱爹和咱娘说今天是入伏,在家包好了饺子等咱俩回去吃饭呢,咱娘还特地嘱咐说,头伏饺子二伏面,三伏烙饼摊鸡蛋,这可马虎不得。另外咱爹说要找你有要紧的事商议。”

她侧过头一看,发现矢民身边还带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正在用怯生生的目光注视着自己,心里就觉得很奇怪,便问矢民这是怎么回事。矢民就走过来,小声地把刚才在门口遇上的经过对玉秋说了一遍。

那女人的眼泪在眼圈里直转悠,低着头嗫嚅地说:“请太太可怜可怜俺娘儿俩吧,我一定使劲地干活来报答你们的收留之恩。”

玉秋听罢也跟着叹了一口气,身子吃力地坐起来问:“你怎么称呼?”女人说:“俺娘家姓孙。”

“那以后就叫你孙嫂吧。”玉秋说着,就要费力地站起来,“我去帮你收拾房子,就先在这里住下,熟悉一下周围的环境再说。”

女人一听,连忙阻拦道:“太太,这可使不得,你带着身子千万别忙活,你只要指点指点,余下的事我自己做就中了,别累着你。”

玉秋笑着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微微隆起的肚子说:“既然是一家人了,就别一口一个太太地叫,我听着心里别扭,就叫我玉秋就行了。”然后又转过头对矢民说:“你领着孙嫂去收拾收拾吧,快着点,咱们还得回家一趟,我爹说找你有要紧事呢。”

郑矢民一听去丈人家就犯愁,他皱了一下眉头问:“爹没说有什么事?”赵玉秋仰脸看了看他说:“我怎么知道什么事?老丈人找你肯定有好事,你也知道咱爹的脾气,没有事从来都不麻烦他姑爷你。”她指着桌子上摆放的两包点心和一个西瓜说:“东西我都己经买好了,一会儿咱们直接走就行了。”

郑矢民把孙嫂娘儿俩安顿好了之后,站在原地迟迟没挪地方,解开了上衣的布扣,顺手拿起赵玉秋扔在躺椅上的蒲扇,用力地扇了几下。赵玉秋从里屋拿着铜盆出来,见他磨磨蹭蹭根本就没有要出门的打算,就数落他说:“哎,我说你这人怎么还在这里一动不动啊?我早准备好了,等你回来咱们就过去,你倒好,站在这里跟没事人一样。快去洗脸换衣服咱们赶快走。”

郑矢民看着她有些愠怒的脸,因为怀孕而长出的一些斑点,使原本白净的脸上增加了一点内容,显出一种成熟女人的韵味,就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噗哧一声笑出了声音。赵玉秋被他笑得莫名其妙,白了他一眼,嗔道:“你们这些男人啊,一个个的都是些忘恩负义没良心的家伙,把媳妇娶到手了,就都不愿意走丈人家了,我看让你打光棍就对了。没听人说,丈母娘疼女婿,进门先炖上个老母鸡。哦,人家俺爹俺娘什么也不图稀你,白白地把闺女给了你,再让你走趟丈人家就费这么大的劲?什么玩意儿啊?幸亏还是有好事,还不急溜溜地赶快去表现,你还磨蹭什么?”

郑矢民咧了咧嘴,从她手里接过铜盆,慢慢吞吞地下楼去打水洗脸。

两个人收拾利索以后才出门,郑矢民从路边叫了一辆洋车,搀扶着赵玉秋上车直奔了丈人家。老丈人赵良臣早就在家等得着急了,出门迎了好几趟,才看到郑矢民正小心翼翼地把赵玉秋从洋车上扶下来,心里暗暗对这个心细的女婿叫好。

金手指老丈人

赵良臣先生任教的青岛德华特别高等专门学堂,又名“黑澜大学”,名义上是前清政府和德国联合成立,实际上几乎全部是由德国人在掌控着学校。赵良臣这个国学专业教授形同虚设,一个学期下来也没有几节课程,可德国人为了掩人耳目,还不能随意把这个专业给轻易地撤销,所以他也乐得清闲,教书也不需坐班,平日也就赋闲在家,写字读书,继续传承他的孔孟之道,己有相当的道行。他特地在自己的书房里题写了“上善若水”的横幅,并把老子《道德经》中的原文作小跋题于旁侧:“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正善治,尹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细看那书法,笔法斩钉截铁,结构缜密,得踔厉风发之势,字字气势强雄,飘逸洒脱,透出一股书生的娟秀和铮铮傲骨。

别看赵先生平日穿布衣吃淡饭不显山不露水,那可是能点石成金的高人。这话要是搁别人嘴里说说也就罢了,可这话偏偏是出自青岛港最大的老板,号称刘半城的刘志山之嘴,所有人就都得寻思寻思是怎么回事了。至于说他“点”过几次,成“金”量是多少,这些似乎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看这“金”宄竟点在了何处,只要看看刘志山对赵先生奉若神明的样子,见了赵先生比见了他亲爹还要毕恭毕敬的敬畏的态度,明白人自然就清楚了许多,于是赵先生的鼎鼎大名在青岛港那叫做如雷贯耳。

想当初穷得吱吱叫的刘志山,从好多年前就开始折腾生意,可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同样的生意在人家手里都能赚银子,唯独到他那里却都是个赔胡,贩粮食碰到下大雨,结果粮食都发了芽;贩菜走错了路,到了集市上那些菜都焉油的没人要;挑着担仗贩油,偏偏碰上两条狗打仗,把他的油桶给撞翻。总之是贩什么赔什么,屡做屡赔,真是邪了门,就像是老天爷成心和他过不去一样,没有几年的工夫就差不多把家业都败光了,真应了古人的话,人在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硌牙。后来在家实在混不下去了,就跟着别人闯青岛,踅摸踅摸看看自己到底能做点什么,于是就瞅侯准了一个好买卖:贩盐!过去有句话说“清水捞银子”,说的就是这看起来普通却是家家户户都必须要用的盐。

读过几年私塾的刘志山很明白,盐是人类生存之本,开创中国历史的“建邦、祭祀、文字”三大文明标志之一的建邦,相传就是建立在盐池的周围,可见盐的重要性。当初他刚开始贩盐的时候,德国人刚刚占据青岛不久,对官盐和私盐还没有分辨得十分清楚,他也就想钻这个空子,只要能从掖县把盐拉到青岛,就绝对能赚钱,就是想赔都赔不了,而且还是个—本万利的买卖。可是头几年把家里赔了个瓢干瓮净,已经实在拿不出什么本钱了,于是干脆心一横,把家里的房子卖了,抱定一个不成功便成仁的态度。好不容易凑齐了本钱,于是从掖县盐场装了盐,五挂马车排成一个车队,他坐在后面亲自押车,那谱摆得可是不小,浩浩****地从掖县往青岛开拔。

出来的时候还是春光明媚,一路上也都是艳阳高照,坐在车上的刘志山己经开始计算这一趟的收成了。有句古话叫做“天有不測风云”,这话说得还真是不错,谁也没有想到,马车队刚刚进入沧口(沧口,青岛北端的一个区,进入青岛的必经之路)地界,忽然平地起了一阵凉飕飕的小南风,猛抬头看,只见天上忽忽悠悠地被风吹来一块黑云,一下就遮住了太阳。刘志山一看天突然阴下来,那颗心立时悬到了嗓子眼,再看四周,前不靠村后不靠店,连个避雨的地方都没有,只好催促几位车把式快快赶路,心里还不停地拜佛祷告“阿弥陀佛老天爷可千万别下雨”,还没等他祷告完,“哗一”瓢泼的大雨就兜头落下,眼睁睁地看着几车雪白的盐转眼工夫就被大雨给泡成了一地駒咸的海水,刘志山顿时傻了眼,蹲在大雨中看着逐渐溶化的盐,呼天抢地放声号哭,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不仅彻底击碎了刘志山的发财梦,就连血本都赔了干干净净,让他顿生绝念,要一死了之。

彻底绝望的刘志山,跌跌撞撞地来到了附近的一片小树林,解下自己的裤腰带悬在树上准备上吊的时候,恰巧有一个过路人途径小树林里解大手,忽然看到远处有一个人站在一棵树下,哭哭啼啼地己经把头套进了绳子里,慌得连屁股也来不及擦,提上裤子就奔了过去,好说歹说地算是把刘志山给劝下来。见刘志山的情绪逐渐地平静下来后,才对他说:“青岛街里有一位赵先生,那可是位高人,卦象算得相当准,据说一般人根本都排不上号,你不妨去碰碰运气求他给算一下,看看到底是什么在挡着你的财路!”

这话可算落到了刘志山的实处,虽不知这位路人所说的“赵先生”究竟是何方神圣,也算是给走投无路的刘志山带来了一线希望。如同逮着了一根救命稻草的刘志山,便四处打探赵先生的住处,结果找了一堆姓赵的,却没有一个是自己要找的那位赵先生。天己渐渐地黑了下来,整整一天汤水没进的刘志山又累又饿,随着黑夜的悄悄降临,已经山穷水尽的他失望至极,在偌大的一个青岛要找到一位根本不认识的赵先生,如同大海捞针一般困难!俗话说功夫不负有心人,刘志山费尽了周折,终于打听到了德华大学有个赵先生,是一位了不起的大学问家。刘志山也顾不上打听明白这位赵先生是否就是人家对他说的那位赵先生,只是问清楚了所住地址,就慌不择路地专程登门拜访。刚一进门,刘志山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一下子把正在书房读书的赵先生给吓了个好歹,赶紧上前询问缘由。刘志山跪在地上双手抱住赵先生的腿号啕大哭,请赵先生无论如何也得救他一条小命。这下赵先生更糊涂了。“我一个没权没势的穷教书匠,如何能救得了你?”

刘志山说:“请先生帮忙算一算我的运程,志山知道先生是位出了名的大菩萨,恳请先生给志山指一条生路,先生的大恩大德志山将永世难忘!”

赵先生一听这位老乡是来让自己算命的,心里又生气又可怜,冷冷地看着刘志山双膝跪地痛哭流涕地求他给指点一下迷津,赵先生也不好推辞,只好无奈地胡乱一指对他说:“明日上午什么时辰去后海沿,会有贵人相助和意外惊喜。”

刘志山听了赵先生的话半信半疑可又不敢不信,于次日准时按赵先生所嘱时辰来到后海沿,可到了那里后别说没见到什么贵人,四周空空****连个鬼影都没看见,心里就感觉被骗了。正要开口大骂赵先生是个骗子,忽然发现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有一个什么东西在阳光的照射下刺了他的眼睛一下,就急忙跑过去一看,是一个不知道什么人丢掉的牛皮文件包。他弯腰拣起了文件包打开一看,里面装着厚厚的一摞纸,全部都是密密麻麻的洋码子和几张不知道划拉了什么的地图。刘志山看了看里面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心里更加失望,刚要准备随手扔进海里,手臂己经抡起来了忽然又停了下来,脑子一转暗自思忖,这个东西估计应该是德国人丢的,可是看看周围一个人都没有,莫非那位传说中的神人赵先生所指的“贵人相助”就是它?于是就将那个文件包给收起,转身来到了德国总督官府。

当刘志山来到德国总督官府的时候,蓝眼睛鹰钩鼻子的德国总督冯?托尔柏尔正在为属下的一名军官不慎丢失了一份非常重要的军事情报而暴跳如雷,那是一份由德意志皇帝和普鲁士国王威廉二世亲自签发的绝密文件,如果这份文件一旦丢失并落到敌人的手里,他所面临的将是接受军事了一个皮包并已经送来。冯?托尔柏尔总督一听大喜过望,命令手下速安排亲自接见。在接见过程中,总督高度赞扬了刘志山的拾金不昧精神,在考虑准备给予他什么样的物质奖励的时候,总督大人就随口问了一句刘志山还有没有什么特别要求。这句话竟然把毫无准备的刘志山给问住了,这个土包子压根儿就没有想过捡了这么个破皮包还会有什么奖赏,如今被这么一问倒是把他给问蒙了,也不知道这个皮包到底能值多少银子,于是就带着媚笑地说:“给口大烟尝尝吧。”

谁知他这话被翻译给听错了,竟然给翻译成了“把大烟的生意给我做吧”。总督一听这还叫个条件,当即命令手下把胶澳地区的鸦片生意全部交给这位刘志山先生代理,另外再奖赏黄金一百两!刘志山做梦都没有想到,因为赵先生的随手一指,自己竟然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就发了洋财,这种幸福来得也太快了,快得让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第二天一大早,刘志山就带着厚礼大包小包地再次来到赵先生家,专程前来答谢赵先生。刘志山一进门就对赵先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眼含热泪称赵先生为再生父母,诸葛再世,并表示日后一定还要再重谢赵先生!

刚要准备出门上课去的赵先生被刘志山这一跪给吓了一跳,他早已经把头天晚上自己信口那么一说的话给忘得一干二净了,赶忙上前把刘志山给扶起来。刘志山一五一十地把自己这个奇遇对赵先生说了一遍,让站在外面的赵太太听说后,心里懊恼得不得了,捶胸顿足地后悔自己怎么没有这个财运!这事就连赵先生自己听上去都觉得离奇,他也没有想到,一句纯粹打发刘志山走人的应付之言,竟然真的让他发了横财,也该当这廝走运。

这个消息不胫而走,那些一心想要发财的人慕名专程前来拜访赵先生,让他的金指也给自己指点一下迷津,偏偏一向视功名利禄为粪土的赵先生对此却很不肩,把所有抱着发财梦想的财迷们通通都给挡在门外,别说指点什么迷津了,就连赵先生的面都见不着。这下传得更加邪火,途说的道听的,各种版本的传说在青岛的华人商圈里四散传播,而且传得有鼻子有眼,不仅仅把赵先生给神话了,甚至更给妖化了,说他是什么真真的世外高人啊,什么神龙见首不见尾等等,诸如此类传说比比皆是。这话郑矢民也曾经听闫洪昌说起过,不过那时他压根儿就没想到自己能成为这位“神人”的乘龙快婿。据闫洪昌说,他曾经有幸亲眼见过这位赵先生,没想到他竟然长了三只眼,左眼看今世右眼看前生,而头顶还有一只天眼,专看人的命运。不过,闫洪昌的话向来都含有很重的水分,往往把听来的当成见过的,而把见过的就说成是自己经历的,这在瑞蚨祥上上下下都知道,听他的话需要一遍一遍地过萝,十句话里能挑出一句真的就很不错了。

直到和玉秋结婚以后过了很长时间,矢民才从玉秋的嘴里偶然得知他那位满口孔孟之道一脑子仁义礼智信的老丈人,竟然就是江湖上盛传的“神人”赵先生,这个意外让他吃惊不小。当别人还在四处寻找宝藏的时候,却在不经意间发现这条神龙恰好就卧在自己这片祥云上。身边守着这么大的一座金矿,你想不发财都不行!

赵先生实际是位非常谦恭的老学宄,尽管他一生都是孔孟之道的忠实鼓吹者,可在家并不以封建礼教为家训,比如吃饭从不分桌,和老婆闺女始终都在一张桌上同吃同喝,特别是他还自己学着做了一手好菜,虽不能大鱼大肉的铺张,但延不遇的自己单独出门,到青岛口子上从渔民的船上买点活螃蟹、甲波罗拳(甲波罗拳:青岛方言,海螺)或蛤蜊虾虎之类的海鲜回来,自己亲自下厨房施展厨艺。做青岛菜非常简单,所有活海鲜洗净后直接就可下锅,或煮或蒸,吃得就是一个新鲜,因此打造了一个北派海鲜的名声。出锅之后他总是让太太女儿先品尝,得到表彰后,他也很得意,由此一家人乐乐融融。可是自从闺女出嫁之后,家里似乎缺少了一份原有的快乐,气氛也就明显地冷落了很多,所以,老两口就争取一切可以争取的理由让玉秋和矢民一起回家。而每次玉秋回娘家,就成了老两口的一件大事,赵先生乐此不疲地出去采购,然后亲自下厨,把这一切都做好以后,就迫不及待地一趟一趟跑到门外去迎接姑娘姑爷的到来。

都说“一个女婿半个儿”,可矢民在老丈人家里总觉得不如在自己家里那么自在,看着岳父岳母忙进忙出,不知道自己该找点什么事做才好,他搓着两手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吃饭的时候,赵先生特意把矢民拉到自己身边坐下,这让他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在他的眼里,老泰山一直是一位不拘言笑语言精练过于严谨的老学宄,郑矢民在他眼前的表现始终都是谨小慎微,说每一句话都得认真考虑再三斟酌之后才能出口。这一点也恰是赵先生所认可的,他认为像矢民这样的年轻人能够深思熟虑地考虑问题,将来必能成大事。

赵先生的心情似乎特别好,特地从橱里拿出一瓶好酒,对郑矢民说:“这酒可是有来头的,是上次山东同盟会陈干先生去南京,孙文先生专门委托他带给我的。今天高兴,我们就把它喝了。”

郑矢民看了看那瓶酒,对赵先生说:“爹,我看还是收起来吧,我又不会喝酒,别把这珍贵的好酒给抛洒了。”(抛滿:青岛方言,浪费。)

赵先生回道:“这是什么话。既然己经拿出来,咱们就喝!”

郑矢民还要再争辩,一旁的赵玉秋抢白了他一句:“爹让你喝你就喝,你到了自己家还假惺惺的干什么?”

郑矢民窘迫地抬头看了看自己的媳妇,也就不再谦让。三杯酒下去之后,郑矢民的脸己经红得像关公了。

赵先生看着女婿脸红的样子,也就不再劝酒了。他沉吟了片刻之后对郑矢民说:“矢民,今天叫你和玉秋回家,主要是有个事想和你商量一下,我想听听你是什么意见。”

郑矢民问:“爹,有什么事?”

赵先生慢斯条理地说:“我想那个刘志山的故事你早就知道了吧?是这么回事,他最近在大沽路一带盖了几栋房子,说什么也非得给我几间不可,连房契都给我办好了,我再三说我有房子住,高低不要他的房子,后来他看我就是坚持不要,就有点生气的样子,把房契一扔走了,我一看也傻了眼了,这怎么处理好?你娘就和我商量说,看看你能不能把这个房子利用起来。我也是这么个心思,我们两个一天比一天老了,你老在瑞蚨祥那边当伙计也不是个长久之计,虽然现在己经带上了学徒,能月月拿薪俸,也跟着学了不少东西,可毕竟是端人家的饭碗。我寻思你能不能用上这个房子,自己也开个字号?我是个读书的,不会做买卖,也不懂你们这些做买卖的规矩,你考虑考虑看看中不中。”

郑矢民想了想之后说:“爹,这个事太大了,也比较突然,我心里连一点谱都没有。你老人家也别急,让我好好想想,看这个事怎么办能更加稳妥一些。你看这样中不中?”

赵先生用赞许的目光望着郑矢民,点了点头说:“这样也好,凡事都要经过深思熟虑再下决定,这才是个干事的态度!”

赵玉秋听父亲这么夸丈夫,脸上也浮现出骄傲的神态。

“经商好比做人,万万不可浮躁,”赵先生抿了一口酒,把酒盅放下,语重心长地说,“矢民,你也是读过书的人,应该知道这个理。做商如同读书,读什么样的书决定一个人走什么样的路。读圣贤之书,要比读那些歪七趔八的书强得多。圣贤之书好比是陶冶情操,读后能励志,修万事都需要,而那些歪七趔八的书,不过是用来打发无聊,浪费大好时光。子日:仁者不忧,智者不惑,勇者不惧。这是君子风度。《易经》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此乃做人之根本,无论是经商还是做事,都须得先做好人。就说你这经商吧,古人说儒商儒商,实际就是有儒有商,商是手段,儒是修养,处惊而不乱,若把修养运用到了手段上,这商方能成道,成道才能做大,做大就可做强!韬光养晦者方能成大器。所以说,圣贤之书必不可少。”

听着老丈人的教诲,郑矢民认真地点着头说:“爹,你说的这些话我都记住了。”

回到自己家以后,郑矢民就开始认真考虑赵先生的想法,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他觉得五脏六腑都在不停地翻滚,躺在**辘转反侧难以入睡,手里握着一把蒲扇,慢慢悠悠地给躺在身边的赵玉秋扇着风。床下的下风处点燃着的一把熏蚊子的干艾子叶,冒着幽幽的白烟,被他用蒲扇扇散,使房间里散发着一种既呛人又感觉清新的艾子香烟味。

既然睡不着就索性起床,他**着上身走到窗前,凝视着窗外的月光,陷入了深深的思考当中。想开字号自己做掌柜,是他来到青岛那一天开始就己经有的打算,他只是想用自己的行动证明给那些在胶州老家的人看看,他郑矢民是能够成就大事的人而不是所谓的马猴精!当他在瑞蚨祥开始上工之后,知道自己现在距离开字号做掌柜还差得很远,这种极端的个人主义意识如同一个怪兽在随时随刻地吞噬他和折磨他,让他忍辱负重,忍受住了闫洪昌对他的百般凌辱,之所以这样做,就是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做出一番大事业。因此,他把自己的这个想法深深地埋在心底,从来不敢告诉任何人。而现在,机会仿佛从天而降,老丈人的话一言捅破了他的天机,直接说出了他埋在心里深处的想法,这不能不使他感到激动,而这种激动更像胶州湾的海浪,在不停地冲击着他的每一根神经,像一个火种点燃了他的全身,燃烧出了熊熊烈焰。他恨自己的身体不能长出一对翅膀,马上飞到大沽路的那栋房子里去看一看。每个人的人生都像是一列正在疾驰中的火车,在按自己的轨道前进,开往不同的方向,只不过有的人会一帆风顺,而有的人则不停地颠簸。

他光着膀子在房间里来回地徘徊,无法掩饰自己心里的那种兴奋彭湃。他转身望着赤条条睡在**的赵玉秋和她隆起的肚子里的孩子,真想把她喊起来,和他一起来畅想自己的愿望和规划。但是,他不能那样做,如果那么沉不住气的话,他就不是郑矢民了。骨子里的农民式精明,再加上商人的心计和多年读书总结的真谛,让他知道了什么叫做狡黠和沉稳,特别是自从进了瑞蚨祥之后,他更明白了一个道理,在什么场合该说什么话。还有一点是,什么话对什么人该说或不该说,这是作为一个生意人的基本条件。生意人需要考虑的第一要点就是利益,比如瑞蚨祥,一天到晚把孔孟之道挂在嘴上,其目的并不是在传递中国传统国学,而是利用国学在盘算自己所获取的利益,否则的话,他们孟家也不会北京天津济南周村青岛四处开店了。从他得知了自己的老丈人就是传说中的那位一指点出了个刘半城的“神人”后,就始终不露声色地在等着那只“金手指”,希望有朝之日也能给自己指明一条灿烂的金光大道。

他慢慢地走到门外,一个人站在走道上,遥望着黑漆漆的夜幕。天气闷热得能使人室息,仿佛喘息一口都带着火辣辣得热浪,像呼吸了一口刚开锅的热气一样,胸膛里堵得慌。

瑞蚨祥的一把大火

家里自从有了孙嫂以后,玉秋就轻松多了。孙嫂确实是把做家务的好手,买菜做饭打扫卫生,洗洗浆浆缝缝补补,大小事都拾得起放得下,里里外外都收拾得利利索索,放下笤帚拿抹布,没有个闲着的时候,看得玉秋不过意,就招呼她歇歇,她也只是嘴上答应着,可手里的活并没放下。

在这段日子里,矢民没有对任何人流露出半丝口风,还是和往常一样,继续不露声色地去瑞蚨祥上班,只是对店铺里的大小事宜格外留心,从货品入库、造册、排列、码放、挂签、盘点、上账一直到起货、出库、上柜、举板、分档、走行、传票、回账(入库、造册……传票、回账:旧时绸缎庄的行业用语),每一道程序他都记得非常仔细,熟记在心。下班后他他绕开了其他人的眼线,一个人从后门出去,悄悄地来到大沽路,去看看那栋房子。

那幢铺面房刚好在马路旁边,从瑞蚨样出来拐过大鲍岛的丁字街往北,沿山东街切过一个斜面便是,商铺所处位置非常好,无论从南至北,还是由东往西,铺面虽远没有瑞蚨祥那么气势宏大,可在这周围也算得上是一个不小的门脸了。这是一个两跨门楼的里院,坐西朝东,上下总共两层,由南至北并排着两个三开大门,房子的顶部处理得与周围的建筑有所不同,四个看上去似乎是不经意留出的大窗向外探出去,形状类似洋国的飘窗,把周围环境全部纳入眼底,特别是每扇窗外独具匠心地各设计了一对独角嘲风(嘲风:传说龙的三子,吉祥之物),貌似简单,可实际上从东往西看下去,这几只嘲风的作用恰恰挡住了旁边铺面的门头字号,无论是居住还是经商,都显出了一种无可抗拒的霸气,可见刘志山在把这所房子送给赵先生之前颇费了一番心思,把每一个细节都考虑到了。

矢民第一次看这房子,是吃了入伏饺子后的第三天下班,丈母娘带着钥匙在瑞蚨祥门外等他一起过来。矢民心里清楚,这种事老丈人肯定不能出面,毕竟他是个要脸面的人,而且谁都知道这房子是出自刘志山之手,如果赵先生出面,就等于自己默认收受了刘志山的好处,不管怎么说,这话一旦传出去也都是好说不好听。心里是这样想的,可他还是问了丈母娘一句:“俺爹呢?他怎么没来?”

丈母娘撇了撇嘴,用讥讽的口吻道:“他?嘁!人家是读书人,哪能抹下那张脸来做这些下三烂事?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一天到晚抱着他的孔老二也不知道能淘换回多少银子。当初刘志山把房契和钥匙送来的时候,要不是我在里面别拉着,早就给人家退回去了。说实话矢民,你别嫌我叨叨,我和他己经过了一辈子了,到现在也不知道他那个脑子里一天到晚都寻思些什么!”

矢民心里很清楚,这就是中国知识分子从骨子里的流露出的虚伪表现。比如过来看房子这事,很显然是赵先生的主意,然而这出头露脸的事自然还是要靠赵太太。他接了丈母娘的话笑着说:“娘,你也别这样寻思,俺爹是个好人,这谁不知道啊。我明白他的难处,他是个要脸面的人,这些事你就担待着吧!”

两个人一路说着话就来到了铺面,赵太太刚一打开房门,矢民立刻闻到了一股浓郁的油漆味,这种味道和几个月前他的新房味道有些相似,让他感到一种亲切和冲动。房子里虽然很空,但是设计得很细,完全是按照绸缎庄的经营模式所做,柜台和挂在墙上的背柜都已齐备,就连中间区域的账房也都安置就绪,只要摆上货就可以直接开张。房中央立着四根粗大的立柱,每根立柱上都标新立异地镶嵌着一只头冲外腚朝里镇宅护财的貔貅,细细看这几个雕工精细的貔貅,却是形态各异,个个栩栩如生,与窗外的那几只嘲风形成对应。四周墙壁粉刷得雪白,贴着西墙有一道红漆刷过的宽大木质楼梯呈弧形直通楼上。矢民一看这个陈列心里就明白了,刘志山之所以能把事做到这个程度,肯定是把赵家上下都打听了个透彻,连自己在瑞蚨祥做什么都探听得清清楚楚,否则他也不会按照绸锻庄的样子来搞这个铺面,看来这个刘志山还真不是一般的心计!

矢民楼上楼下看了好几遍,激动得心评评直跳,按捺不住内心的欢喜,一连说了几个太棒了,简直太棒了!

自打看了房子回来,那幢铺面就成了矢民的一块心病,每天下班必定要从这里走一趟,警惕地看看四周有没有人在注意他,然后在这里站上一会儿,搭着凉棚从上到下仔细地看一遍。似乎只有每天看上一眼心里才觉得踏实,干什么也都有劲。如果哪一天不过去看看的话,他就像是少做了很多事一样,总有一种没着没落的感觉,吃不好也睡不好。即便是已经脱衣上了床,也会突然间被一种说不出的失落所淹没,表现出一副烦躁不安的样子,无论如何得再爬起来穿上衣服跑过去看一眼,倘若他不过去看上这一眼的话,那房子好像就会被变戏法的来一个乾坤大挪移,给突然变没了一样。

玉秋也看出了矢民的心思,晚上躺在**摇着蒲扇,嗔笑他沉不住气。矢民看着她凸起的肚子,很认真地说:“那可是关系到咱们一家的命运。”

玉秋想了想说:“既然你己经都考虑好了,就赶紧地向掌柜的辞工吧,也省得你一天到晚顶了张死了南墙挂着北鬼的官模。”

矢民挠了挠头,脸上显出为难的样子说:“这事咱还真不好开口,说起来掌柜的对我不薄,如果没有孟掌柜,哪里还有我郑矢民的今天,没有我的今天,咱俩也就不可能成了一家人。你说,我在这个时候怎么开这个口?”

玉秋没等他说完,就抢过话头来噎了他一句:“你怎么不说,如果当初没有拆屋这码子事,你郑矢民还来不了青岛呢!”

一提到“拆屋”,矢民就心虚气短,瞪了玉秋一眼道:“咱别老提这事行不行?什么事你都能和这事扯到一块去。”

“就提就提,怎么了?哦,你这人也太霸道了,只许你做,就不兴我说?”矢民苦笑了一声,哄着她说:“那不是早都成了驴年马月的事嘛,你现在还有事没事地提这个咋?再说,那会儿不是还不认识你嘛,如果早早地和你成了亲,也就没有这些杂七杂八的罗乱事了不是?”

玉秋不吱声了,闭着眼寻思了半天,忽然转过身,不怀好意地涎着脸推了推矢民道:“哎,我问你,这拆屋是不是得很大的力气?”

矢民气恼地坐起来,盯着玉秋提高了嗓门说:“又来了又来了!我说你还有完没完?你今晚是成心气我是不是?”

玉秋装出一脸无辜的样子,指着矢民说:“你看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识闹?还翻皮倒挂地翻上脸了?我问问你怎么了?嘁〖”说完就把脸转到了另一面,矢民气得举起手在她身后狠狠地比量了一下,恰好又被她回头看到,“你敢?”

矢民嘴里小声地嘟囔了一句:“打不死你!”

“你嘟嚷什么?你再给我说一遍试试?”玉秋说着,伸出手一把就抓住了矢民的裆部,痛得矢民直咧嘴,连声求饶地说:“不敢了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你把那里抓坏了,以后你不打算使了?”

“谁稀罕那破玩意儿!”玉秋松开手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留着拆你的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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