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绸缎庄里传说中的太监2(1 / 1)

大商埠 刘杰 16179 字 3个月前

矢民陷入了极度矛盾之中,那边是空置了很长时间的铺面,连做梦都想着过去赶紧地把自己的铺子开起来,可是瑞蚨祥这边柜台上缺人手,自己在这个时候突然提出辞工,人家孟掌柜会怎么想?即使面上不说什么,心里也要骂他是个吃饱了就反过头来咬人的白眼狼。一旦落下了这么个骂名,郑矢民以后还怎么做人?

恰恰在这个当口上,瑞蚨祥在九月十二号的半夜里突然不知缘由地起了一把大火,给了郑矢民一个离开瑞蚨祥的绝好机会。

辛亥革命以后,落难到了青岛的满清王公大臣们没有一天不在密谋如何夺回失去的江山,深受慈禧和隆裕两位老佛爷恩宠的张勋更是对共和恨之入骨,恶狠狠地叫嚷:共和这两个字,历史上没有,我坚决不要。并发誓一定要杀尽革命党人,即使粉身碎骨,也要效忠清室。以恭亲王溥伟、肃亲王善耆为首的王公贵族也一直把复辟的希望寄托于张勋身上,称他为“武圣”,并当众对他大加标榜说:“海内翘首仰盼,所恃以旋乾转坤者惟衮公一人。”于是,溥伟、刘廷璨、陈毅、王宝田、温肃以及康有为等人会聚青岛,商谈有关武装复辟事宜。这次复辟活动由溥伟亲自策划,他派王宝田和恽毓昌进入张勋幕,积极运动张勋,计划由张勋和康有为秘密联络各地督军,定于四月九日在济南起兵。这就是历史上臭名昭著的“癸丑复辟”,可是由于复辟参与者之一,山东军阀田中玉将计划暗中密告袁世凯,使袁世凯及时采取了防范措施,从而导致这场复辟闹剧胎死腹中。

而瑞蚨祥所起的这把大火,恰和“癸丑复辟”中的密谋者们有着密切的关系。

“癸丑复辟”的破灭,并没有让盘踞在青岛的遗老遗少们善罢甘休,他们仍然继续策划复辟阴谋。史料所翻开的时间是一九一三年,即癸丑年的九月十二,也就是起火的那天下午,日头刚偏西,店铺还不到打烊的点,树木的影子在人行道上拉出一道长长的斜影,西去的阳光打在窗的玻璃上又反射到屋里的强光把人晃得睁不开眼。从日头偏西开始,矢民的两眼就一直盯着墙上的钟,眼看就要到了打烊的时间,忽然看到瑞蚨祥门外停下了两辆样子像屎壳郎似的小汽车,紧跟其后,是一群扛着枪穿着灰色军装、头上依然留着满清辫子的士兵,跟在汽车的两侧跑步来到了瑞蚨祥,在一个兵头的带领下闯进了店铺,把正在购物的顾客全部驱赶出去,又里里外外仔细地检查了一遍,直到认定铺子里确实己没有可疑人员,这才列成两队整齐地排列在门口两侧。矢民看到,这时候从车内一前一后钻出一老一少两个人,年轻人昂首挺胸走在前面,而那位老者却躬着身跟在身后,两人依然还是满清的那副打扮,脚蹬朝靴,迈着四方官步,一条大辫子甩在身后,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慌得孟掌柜和王先生赶紧带着店铺里的所有伙计来到门口,一齐跪下迎接,孟掌柜率先叩头道:“草民跪请贝勒爷和张大人光临赦店一贝勒爷和张大人的光临定能使敝店蓬荜生辉!”

走在前面的贝勒爷挥了挥手道:“孟掌柜免礼!今天我和张大人打赌输了,特意到你瑞蚨祥选块上好的料子要送给张大人,还望尔等快快备齐以供张大人挑选。”

孟掌柜不敢怠慢,亲自张罗着带贝勒爷和张大人去了雅间坐下,又吩咐伙计赶快把上好的茶备好,把一匹一批最好的绫罗绸缎搬进来摆在贝勒爷和张大人面前,自己则垂首站在一旁亲自伺候两位。

矢民事后才知道,来的这两个人正是京城大名鼎鼎的恭王爷溥伟和张勋张大人,而臭名昭著的辫帅张勋也就是在瑞蚨祥和恭王爷一道策划了那场复辟闹剧。

就在这天夜里,瑞蚨祥突然莫名其妙地起了火。肆虐的大火像一个野蛮地吞噬着房屋的巨兽,烧得房上的檩梁嘎嘎作响,张牙舞爪地四处蔓延,滚滚浓烟夹杂着熊熊的火光映红了半个天空,空气中弥漫着焦煳的气味,被燃烧过的黑色灰烬从天上飘飘地落在了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

矢民第二天早晨上班的时候才知道店铺昨夜失火的事,他被这满目疮痍的场面给惊得目瞪口呆。

这是自光绪二十六年八国联军在北京放火烧了大栅栏瑞蚨祥后,瑞蚨祥所起的第二把大火。所不幸的是,这把火烧的是库房和宿房,虽然前边的门脸没有受到什么损失,可后院的宿房里被烧死了六个伙计!由于库房里堆积了大量的货物和账目,在这场意想不到的火灾中化为灰烬,这一把大火烧得瑞蚨祥失去了元气。孟掌柜捶胸顿足地望着化为乌有的库房,几乎要疯了。后来据说,这把火是其实革命党人放的,但是德国巡捕房却一直没有结案,成为当年轰动青岛的一大悬案。

开办德福祥绸缎庄

矢民的德福祥绸缎庄开张的时候,己经到了这年的腊月。

自从瑞蚨祥被一把火烧了之后,矢民和其他伙计就歇业了,他也正好利用这个时机,一门心思地筹划好自己的铺面。这段时间可把矢民累坏了,跑周村进北京下天津,来回奔跑忙着进货。好在矢民以前做过钱庄的少东家,后来在瑞蚨祥学了些真能耐,把手里的几个死钱都用活了,连老丈人都看得眼花缭乱不知道他在其中搞什么名堂。明明是开绸缎庄,矢民却买回一堆和绸锻没有什么瓜葛的东西,然后再把这些东西倒腾出去,从外面换回来各式各样的布匹。回到家后他也顾不上休息,抓紧时间办理入库、倒匹、举板然后上柜陈列,就连挺着大肚子的赵玉秋也在孙嫂的陪伴下前来帮忙,指挥着伙计如何做事。

德福祥开张的时候,矢民手头也没有多少银子,他从胶州出来时所带的两千一百两银子除了买了一栋宅子和置办家具外,其余的基本没动,再加上老泰山赵先生给他凑的三百五十两,总共也就是两千多两银子就把生意红红火火地开了张。那个场面,和光绪三十四年瑞蚨祥花十万两白银开张的热闹相比,也差不到哪里去。

“德福祥”三个字出自老丈人赵良臣笔下,这是他从老子的《道德经》里一字一句地反复斟酌后从中选取的三个字,作为字号,虽没有多么豪华,却也绝不寒酸。立柱的两则,则是赵先生亲自登门拜请恩师劳乃宣先生给题写的楹联,上联是“德布三江,此中多锦绣”,下联是“福泽四海,以外无经纶”,楹联大气磅礴,字体老道苍劲,一副对子把德福祥的经营之道明明白白地说了个清清楚楚。门外张贴着开业的喜报:适逢德福祥开业大吉,凡三日内在赦店内购货之顾客,一律享受每二尺加送半尺之优惠。简简单单的两层楼,一道木质楼梯直接通到楼上,楼下为铺面,柜台上一匹一匹地摆放着各种布料,楼上则是裁缝铺,裁缝师傅是德福祥专门从京城请来的前皇宫御裁缝张志和,顾客可在楼下选好布料,直接上楼请师傅量身定做。

开张之时,矢民和张志和一起带着几个小伙计恭恭敬敬地站在门外候客。矢民表现得甚为激动,满面红光地站在伙计的身后,不时地转回身去看刚挂上去的字号。赵先生一家以及亲朋好友都一齐前来恭祝,瑞蚨祥的孟掌柜和账房王先生也带着贺仪前来出席德福祥的开张庆典,这让矢民觉得又是惊喜又是惭愧,涨红了脸很不好意思地走过去和孟掌柜打招呼。孟掌柜很大度地拍着矢民的肩膀说:“矢民呐,我当初还真的没看错你,好样的!德福祥开得好,这充分说明只要是从瑞蚨祥出来的伙计个个都是好样的!”

精明的刘志山自然不会错过这个答谢赵先生的绝佳机会,特地乘坐了他新买的像小鳖盖一样的汽车,八面威风地停在了德福祥的门前,引来了众多人的“啧啧”惊叹。头戴礼帽身穿藏青色长袍的刘志山满脸春风地从车上下来,他是主动要求作为德福祥开张第一壶的贵客前来捧场的,跟在他身后的则是他的相好、一身珠光宝气的岛城名妓周小脚。在众人的注目下,刘志山摘下礼帽快步走到赵先生面前,把正在东张西望的周小脚也拽过来,两人当众给赵先生深深地鞠了一躬。赵先生脸上带着淡定的笑容,在胸前抱了抱拳,对刘志山说道:“刘掌柜行这么大的礼,我赵某人可担当不起啊!”

刘志山笑着说:“先生之言让志山听着惭愧,先生可是志山的再生父母,区区小礼先生理应受之无愧,志山毕竟是晚辈!”

赵先生哈哈大笑说:“刘掌柜此言让赵某颇感惶恐,何德何能竟敢自称为人之父母?刘掌柜能亲自前来给小婿字号捧场,赵某己经感激不尽,倘若如此,岂不是让我赵某当众人的面出丑?”

刘志山笑说:“先生理应得到志山的感谢,无须过谦!”说着,把视线转至矢民脸上,笑容可掏地抱拳向矢民行礼恭贺,然后指令司机从车上搬下一对精制的粉彩霁蓝描金瓷瓶作为贺礼交给了矢民。矢民赶紧双手接过,转手又递给了站在身后的伙计接住,吩咐伙计一定要小心收好,随后寒暄着将刘志山和周小脚二人作为德福祥开壶的贵客请进了店堂内,自己则伺立在侧,脸上挂着笑容专门为刘志山服务。

良辰吉时已到,矢民兴致勃勃地点燃了开张的爆竹,噼里啪啦地爆响了半条筒子,围观的人们在喜庆的鞭炮声中都一齐赶来看热闹,孩子们吵吵闹闹地在人群中蹿来蹿去,纷纷哄抢那些没有点着的炮仗。

店铺开张的第一壶可不是随随便便哪个人都能做的事,这是事关店铺生意是否兴隆的大事,通常店铺在开张之前就提前邀请一些有相当实力和地位的顾客前来开第一壶,也就是说第一笔买卖往往都很大,这既是店铺的荣耀,同时也显出开壶人的实力,一般被称为“开门红”或“碰头彩”,预示着未来店铺生意兴隆。既然如此,刘志山理所应当的来做这个第一壶的开壶人。

与刚刚来青岛时的那个土包子相比,今天的刘志山己经飞黄腾达,他不仅全面掌控了进出青岛的所有鸦片,更利用自己的强势手段盘下了青岛港一多半的烟馆,巨额暴利把他灌了个脑满肠肥,成为一夜暴富的代表。他把贩卖烟土中获取的巨额利润,投资于房地产和金融行业当中,拥有了大量的地产和正在筹备中属于他个人全部股本的青岛莱东银行。他出入有小汽车,每到一处都是焦点人物,有前呼后拥的随从所簇拥,和他初来青岛时的窘迫形成鲜明的对比。当年刘志山乍到青岛的时候,也不过是个小弥汉而己,仰仗着自己的精明和投机心理,把掖县的私盐贩卖到青岛,结果偏偏遇上了阴天下大雨,还没来得及找好地方把这些盐给储藏起来,就被大雨给淋了个稀里哗啦,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白花花的雪盐泡成了海水,刘志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简直都绝望了。按照他的理解,如果当年没有赵良臣先生的神奇指点,他肯定不会有今天的这个样子,所以在他的心目中,赵先生的位置不次于他亲爹一面对他爹他可能也不会如此顶礼膜拜当做圣人一样尊崇,因为他亲爹不过是给了他一条小命,而赵先生的金指则使他彻底改变命运,也许,没有赵先生的指点,他这条小命是有是无都还是个未知数。不过,这里还有一个人,也曾经是他生命中的重要过客,这就是周小脚。

周小脚是红极青岛的一个高级妓女,所谓“高级妓女”这个词在此处的使用,是涵盖了妓女这个古老职业在群体中原本互不相同的几个类别,虽然同样都是卖身,可是一旦被冠上了“高级”之后,其自身的身价也就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成为了婊子行的花魁。历数史上记载的名妓,苏小小、柳如是、杜十娘、董小宛、马湘兰、李香君等,个个都是青楼奇女子,虽不能说流芳百世,但毕竟也未遗臭万年,更多的是给男人们留下了种种揣测。

周小脚作为妓女在青岛建埠后所形成的影响,不仅是她的与众不同,而更重要的是反应了青岛这个新兴城市在二十世纪初受到了德国的影响而发生的深刻转变。周小脚恰恰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物,她原来的花名叫艳茹,有飞燕之容,昭君之才,则天之貌,吹拉弹唱无所不能,闲暇时跟着几个专喜盗花偷蝶的下作文人学作几句骈体,散记篇把诗笺,于是便被无良文人们在小报上将其八卦成当代青楼奇女,论才不亚史上董柳寇马,论貌堪比当年苏李陈赛云云(董柳寇马苏李陈赛:均为历史上的名妓,依次为董小宛、柳如是、寇白门、马湘兰、苏小小、李师师、陈圆圆、赛金花),一时间名声大噪,受到追捧。当然,周小脚最出名的,应该还是那双不盈一握的小脚,号称三寸金莲,每走一步都摇曳生姿,风情无限,所以人们又送其一个外号叫“周小脚”,如此一来,人们反倒忘记了她的花名,只记住了周小脚。

周小脚自打十五岁上被一个洋买办花二百两银子梳拢后,一举成为青岛早期最著名的书斋妓女,专门在家接待德国人和极少数有权势有地位的中国人。刘志山在来到青岛之后就听到了这个名字,不知道多少次想前去府上瞄一眼芳容,可是想见周小脚何其容易,据说打个茶围就需二十两白银,而囊中羞涩的刘志山,自知身上的银子有数,别说看一眼,就是连从她的门前走过的勇气都没有。从那时候开始,刘志山就暗自下决心,无论如何也得想办法弄银子前来嫖她一回。自从他受到赵良臣的点拨意外地从德国人手里捞到钱发了横财之后,当天晚上就包了十两黄金前往周小脚住处,哀求鸨妈开恩,能容其留宿一夜。

在等待那个尤物出现之前,刘志山的心紧张得评评直跳,似乎过了好长时间才见房门被轻轻地推开,周小脚款款地走进了房间,身上似穿似披地套了一件粉色丝绸薄纱的外衣,若隐若现地透出里面的绿色小衣和光滑白嫩的皮肤,在精心梳理过的头发上,插着一根镶着金刚钻的发簪,俏皮地梳成一个发髻,一张宛如桃花的瓜子脸蛋,轻施薄粉显得格外妩媚,而那双闻名于世的小脚,则套在了紫罗兰的织锦小靴里,每往前走一步,从细细的小腰到圆圆的屁股,都同时跟着她的步伐而有节奏地左右摇摆。面对一个如此风情的娇小女人,对于刚刚从农村来到青岛的土包子刘志山来说,哪里能受得了这种刺激,他的眼睛都直了,惊讶地张大了嘴,只感觉骨软腿酥,恨不能把这个女人给立时吞咽下去,也顾不上还要吟诵抚琴嘻酒调情的过程,慌不迭地扑上前去一把就把她搂住,在粗重的喘息中哆嗦着双手扯掉她的外衣,然后再去解她的小衣上的布扣,在她虚情假意的呼唤和挣扎中,呈现在刘志山眼前的那一对颤巍巍的**,仿佛像是一颗被突然点燃的火种,顷刻间砸在了他的眼睛里,让他无法自持已经升腾起来的欲火,还没等他再做进一步的动作,就听到他由心底发出一声凄凉绝望的哀号,他一下瘫软在了周小脚的**……

然而,周小脚并没有责怪他,而是玉体横陈地依偎在他怀里,使出风流绝技,一边深情凝视他,伸舌轻舔上唇,一边让两只浑圆奶包轻轻触到他上臂,伸出手以手指滑过他的后颈背,在短短时间里就让他勃然而起,酥到骨子里,最终使这个土包子刘志山给恣得嗷嗷怪叫着上了天。

尝到了甜头之后的刘云山,便念念不忘周小脚在**的万般柔情,三天两头去嫖她,久而久之,就成了他心里的一块病,想尽一切办法也得为她赎身。兴许是这周小脚还真能给他带来好运,自从两人標在一起后,刘云山的生意是如日中天,越做越大,没有几年工夫便成为名震青岛的大富豪刘半城。后来周小脚自己成事,自己开窑子做老鸨,和闫洪昌狼狈为奸,成为反动会道门一贯道的忠实干将,解放后于一九五一年镇压反革命运动中,开完了公审大会后押解到五号炮台被枪毙。据从当年的历史资料中获悉,人民政府将她逮捕后,从她家里搜出的金条元宝不计其数,可见这个女人的确不是一般人物。当然,这是后话。

精明的刘志山当然知道,自己给德福样开第一壶会带来什么样的影响。从他个人而言,这样做也算是给足了赵先生的面子;对德福祥来说,只要他刘志山前来开壶,也无形中起到了一个花多少钱都无法替代的广而告之作用,因为只要他一现身,那些小报记者们就都会闻风而至,自然也就知道了德福祥绸缎庄。所以,在德福祥开张的前三天,他就前来找到郑矢民,主动要求来德福祥开壶,郑矢民一听这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当然也就乐得接受。作为赵先生的女婿,郑矢民很清楚刘志山之所以能这样做的原因,无论从哪个角度上说,他赵良臣都得好好掂量掂量,他既然已经收下了如此一份大礼,刘志山从此也彻底了却了一粧心事,不再欠赵良臣的人情了。

刘志山在店铺里转了一圈,拍着矢民的肩膀说:“没想到郑掌柜这么年轻,做事竟然如此井井有条,看起来真的是后生可畏啊!”

矢民脸上带着诚惶诚恐的虔诚表情看着刘志山说:“惭愧,承蒙刘掌柜错爱!有刘掌柜这样的商界精英给我做榜样,矢民一定不负众望,努力做好。”

刘志山听了这话心里很是受用,至少让他觉得自己面对赵先生时的卑下在他女婿这里得到了一种人格平衡。他挺了挺胸膛,以一种过来人的口吻对矢民道:“万事开头难,谁也得经历这么一回,生意嘛。不过依你的能耐也不会有多大的问题,如果这边遇到什么困难的话只管对我说,我一定会鼎力相助!”

这工夫,伙计己经把布料如数搬到了雅间,矢民对刘志山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把刘志山和周小脚让进了雅间。刘志山在椅子上坐下,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雪茄,放在鼻子下闻了闻,矢民赶紧从桌上拾起洋火刚要凑过去给他点着,刘志山却很有派地摆了摆手,摸出一个精致的小玩意儿向矢民示意了一下,然后“呲啦”一声,那小玩意儿竟然打出了火并将雪茄给点着,刘志山嘴里立刻吐出一口浓浓的烟雾。他指着摆在桌面上的布料对周小脚说:“今天是德福祥开张的日子,你就使劲地选吧,能拿多少就拿多少,千万别给我省银子,一定要给郑掌柜开好这一壶!”

周小脚一听这话,顿时喜上眉梢,很风情地用婊子特有的眼神瞟了一眼矢民,娇滴滴酸溜溜地舞划着莲花指说:“郑掌柜真是好命啊,竟然能请刘掌柜这么个大好人来帮你开壶,他可不是谁想请都能请得动的人物哟。”

矢民只觉得身上一阵阵地发冷,从后背一直到发梢像过电一样嗖嗖地起了一片麻酥酥的疹子,也不知道该如何去接她的言,只是咧咧嘴笑了笑。

应该说德福祥的经营思路基本上传承和延续了瑞蚨祥模式,无论从店面的或是货品的陈列码放,完全是瑞蚨祥的一个翻版,可唯有一样和瑞蚨祥完全不同,是德福祥还有一个专门的裁缝,顾客在这里买了布料,可以直接上楼由裁缝量好了尺寸并缝制,然后定下时间日期,由顾客上门来取。而且这位裁缝师傅可是位不得了的高手,无论什么样式的服装,只要他看过一眼马上就能做出来。郑矢民对外宣称是专门从京城请来的,实际上是他从京城给“捡”回来的。

此人是个太监,姓张名志和,宫里人称“小五子”,郑矢民则称呼他为五哥,过去在宫里专门给皇上做龙袍龙褂的。按照康熙年制定的《大清156会典》所述,皇上的龙袍必须要九龙十二章,而且每一针一线都必须手工完成,因为制作龙袍的用料全部来自江宁织造局,也就是《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他爷爷的爷爷当年打工的地方,经过千挑万选后选取一块上上好的料子,由宫廷裁缝精心缝制。做龙袍可不能像那些纳底子缝补丁的拙老婆笨婆娘,针脚长点短点无关紧要,那可是万民仰崇的万岁爷啊,如果穿在皇上身上出现长一针短一针的大针脚子,随时都有可能掉脑袋。张志和在宫里干的就是这营生,所以说他是位了不得的缝纫高手。

张志和依稀能记得自己是河北丰润人,生于同治十年,与光绪皇帝同庚,六岁那年独自一人在街上玩耍,被走街的“拍花子”用蒙汗药偷拐进京,在有名的会计司胡同被一刀断了男人之根,净身后卖进了后宫,十二岁上开始跟着师傅学裁缝,得到了师傅的真传,尤其是那一手精美绝伦濒于失传的“缠丝手”绝技,深得慈禧老佛爷的恩宠,被宫廷里的阿哥、格格以及嫔妃们所赞誉。张志和至三十岁成手,所学手艺己远远超越了他的师傅,深得皇室推崇,宣统爷登位时所穿的龙袍就是出自于他的手。没想到,冲龄践祚的宣统爷连位子还没有坐热,就发生了革命,不到六岁的宣统皇上愣是被起事的袁世凯给赶下了台。这下宫里乱成了一锅粥,虽说主子们都还在宫里,可这工夫说话己经不那么好使唤了。随着大清国的倒台,皇上皇后王爷阿哥和贝勒爷们,已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一个个躲在宫里惶惶不可终日。连主子们都没了章程,再加上后宫总管小德张一听革命了,早就吓得揣着银子带着身边的随从颠吧颠吧窜到天津卫去了,剩下的这些无家可归的太监宫女们个个人心惶惶,没人管没人问,不要说俸禄,单这一日三餐都己经成了问题,自然也就没有了往日的忙碌景象,过着有一天没一日的日子。按宫里说法这一年是宣统五年,隆裕老佛爷于正月十八薨逝后,宫里便没了主事的人了,掌事的总管们都各自走了,那些平日里往宫里送粮送菜送些个日常使活的人都不愿给送货了,原因是没钱给人家。浑浑噩噩的好容易挨到了冬季,这年的冬天还真冷得邪行,飕飕的小西北风像磨得风快的小刀,刮在人脸上能活活地给扯下一层皮,见天不断地清雪把个紫禁城的房顶都盖上了煞白的一层,看上去都瘆得慌。有一天张志和奉瑾妃之命与两个小太监一同出门去大栅栏采买布料,没料想,迎面恰好来了一队革命军,一见他们几个一副宫里的打扮,不由分说就把他们三个团团围住,蹿出几个像狼似的革命军龇牙咧嘴地就把他们三人按在路边的石板上,三下五除二地就给剪了辫子。辫子是满清的命,没有了辫子就回不了宫,回不了宫他也就没了去处。更要命的是,跟他一起出来的那俩小太监,连出来买布料的银子也卷吧卷吧给偷着拿跑了,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披散着头发在寒冷的紫禁城外转了一天一夜,尝到了饥寒交迫的感觉。

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到哪里去。革命军革了大清皇上的命,也革了太监的命,那些有能耐的太监,随便从宫里偷出点什么古玩字画吾的,都能在外面混上一阵子,可是他老实巴交的从来没有动过这个念头。眼下想回家不敢。一来自己是个太监,从小被拐入宫,只是依稀记得老家在河北丰润,可几十年过去了,他对老家的一切毫无所知,父母双亲更是早己渺无音讯。这大千世界茫茫人海,到现在自己竟然连个藏身之处都没有。二来,在宫里这么多年,跟着师傅学裁缝,一直都在后宫没有出来过,吃喝拉撒睡全部都在宫里,别说做了这些年的太监自己没有攒下几个银子,就是有现在也取不出来,这赤手空拳到哪里还不得饿死?再说宫里宫外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宫外的事和自己根本没有任何联系,更不要说什么朋友,除了几家经常光顾的字号之外,几乎没一个人认识,即便是过去经常光顾的御苑祥王掌柜那里,人家一看你落寞了也未必能接待你。太监只要走出宫外,两眼一抹黑,在这个各人顾不了各人的世道,有谁还会去收留一个要钱没钱要物没物的穷太监啊。想想自己己经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就这么被革命军害得流落街头,要什么没什么,数九寒天,又冷又饿,连个吃饭睡觉的地方都没了,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感觉活得实在是没有什么意思了,自己就动了轻生的念头,想了却自己这悲哀的一生。一个人在护城河上来回走了几趟,面对着城墙放声痛哭,然后就一头跳了下去。

这时候刚好遇到了来京城找货的郑矢民,远远地看见一个人正在河沿上一边哭一边走来走去,心里就想,不好,这人怕是要跳河寻死。刚刚想要跑过去劝阻,只听“扑通”一声,那人还果真就跳了下去。郑矢民一见,也顾不得多想什么,跟着也就跳了下去,费了好大的劲,才把那人给救上来。然后又跑到路边拦下了一辆洋车,飞快地拉回到自己住的客桟,把他湿透了的衣服全部脱光,又把邻床的被子也全部给他压在身上,连灌了好几口白酒,那人才逐渐缓醒过来。直到这时,郑矢民看到他**空空****的没有男人那玩意儿,才知道他是个太监。然后出去外面的馆子里叫了两碗热腾腾的汤面,亲手给他喂下去。

肚子里有了食,张志和的脸色又逐渐恢复了红润。他眼里噙着泪望着眼前这个说着一口浓重山东方言的憨厚的年轻后生,心里纵有千言万语的感激之词却不知从何开始说起。

郑矢民看了看他问道:“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走这条绝路啊?常言说,好死还不如赖活着。”

张志和一听这话,就放声大哭,把自己的经历对郑矢民说了一遍。郑矢民听完他的经历之后,脑子一转,忽然有了自己的想法,他对张志和说:“这样吧,如果你不嫌弃我的话,就跟着我回山东,我给老哥你养老送终!”

张志和叹了口气说:“大兄弟,我谢谢你的一片情意。你知道我已经不是个男人了,就不想再给你添麻烦了,你今天能救我一命,我姓张的就己经烧了高香了,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才好,哪能再跟着你去添些麻烦啊。”

郑矢民说:“看老哥你这话就越说越远了,兄弟我是一片情意,让你能过上几天好日子。从今天起,有我郑矢民一口吃的,就分一半给你,绝不会再让老哥哥受委屈了!”

张志和见郑矢民说的诚信,只好仰天叹了一口气道:“也罢!五子本来今天就己经没命了,既然己经被兄弟所救下,也就随了兄弟吧!”

两个人越说投机,就当场拜了把兄弟。张志和被郑矢民的一片情意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了好几回。

这样,郑矢民把张志和安顿在客栈里,他继续出去找货,也正好趁这个机会去看望了已经全家迁居到京城东四的郭先生,然后马不停蹄地又带着张志和往青岛赶。直到上了火车以后,他才把自己的想法对张志和讲了一遍,张志和满口答应下来,他就这么跟着郑矢民从京城来到了青岛。

张志和跟着矢民来到了青岛,就直接在郑家落了脚。郑矢民亲自动手,把楼下的两间房给腾出来,又忙活着买回床铺家具和铺盖吾的,打发孙嫂给生上炉子,把屋里烘得暖暖和和的,让张志和先住进去再说。

张志和看了看房子的布局,虽说和宫里相比差了去了,但是念矢民的一腔热情,也就只剰下感激的份儿了,就对矢民说:“兄弟,如果没有你,我现在八成都己经变成骷髅了。”

郑矢民也有些动情地说:“五哥,咱们兄弟不说什么感激,这可是咱们的缘分啊!”

张志和哽咽着说:“兄弟,这么多年来也就是你把我当成人看啊,过去在宫里虽然不愁吃穿,但是鬼不鬼人不人的,唉,那叫过的是什么日子!”

由于瑞蚨祥歇业,又赶上进了腊月,使以前瑞蚨祥的那些老主顾们都纷纷转向了德福祥,前来购物的顾客进进出出络绎不绝,尽管己经把矢民累得腰酸背疼,可从内心里还是流露出掩饰不住的喜悦。至中午时分,看看人群逐渐散去,刚想找地方歇歇的矢民却发现门口又停下了一辆黑色汽车,从车上下来了一位身穿黑色洋服的德国人,很绅士地将一位珠光宝气的女士从车上扶下。这位女士的脸型像是中国人,可是五官又和中国人有着鲜明的不同,皮肤非常白净,鼻梁高挺,眼窝略向里凹进去,一对眸子似两眼深泉,水盈盈地透出两粒蓝莹莹的眼球,身上穿着的却是洋国式的裘皮大氅,一头卷曲着波浪状的棕色头发没有任何人为的盘扎,就那么自然地飘落下来,随风飘逸。这个女人太漂亮了,用风华绝代来形容毫不为过,这种冷艳的漂亮让任何一个男人见到都会情不自禁地垂涎三尺,即便是柳下惠再生,也很难让自己在她面前坐怀不乱。

跟在她身后的是一条胖胖的大狗,像一个半大的牛犊,笨拙地从车上下来。这条狗通身雪白,皮毛锃亮,如同那个阳光下的雪丘闪动着耀眼的光泽,往路旁一杵,威风凛凛摄人胆魄。说是条狗,倒不如说更像一条雪白的狼,头很大,脖子却很粗很短,两只耳朵尖尖的向上支楞着,身后拖着一条又粗又短的尾巴向下垂着,长了一撮黑毛的鼻子微微上翘,如同冷笑一般,两只闪着警惕亮光的眼睛,宛如镶嵌在眼窝中的玻璃球,虎虎地扫视着那些驻足围观的行人,从嗓子深处发出两声并不十分友好的低吟,然后看了看身旁女主人的脸色,这才轻轻地摇晃了几下尾巴,不紧不慢地跟在女士的身后,傲慢地昂着狗头看了看站在四周的人们,不慌不忙地跟随着女主人进了铺子。

矢民看得目瞪口呆,禁不住吞咽下去几口口水。不知道为什么,她走过之后,却又猛地回过头来,紧皱着眉头盯着矢民的脸打量了一会儿,从她略显惊愕的神色中,似乎流露出一种对矢民是似曾相见一样的光泽。她身上飘出一股冰冷的香水味道直往矢民的鼻子里扑,矢民感觉简直要陶醉了一般。在伙计的带领下她款款地走进了店铺,很悠闲地在柜台前转了转,然后指着其中一匹色泽艳丽的绸缎用不是很流利的汉语对矢民说:“请您取下我看看好吗?”

矢民一听,赶忙走过去把那匹绸缎搬了下来说:“这位女士很有眼光,一看就知道是行家。这是正宗的吴江柞蚕丝,手感滑润,穿着舒适。再看这颜色也很讲宄,这种红叫做玫瑰红,是洋国的一种花的颜色,很富贵,最适合你这样有身份有地位的女士。我们楼上有过去宫廷里的裁缝师傅,你如果选好了的话,可以直接上楼请师傅给你量身制作,无论做旗袍还是做西洋服装,穿在你身上都相当漂亮。”

女士一听矢民的话,把一条丝制手帕放在脸上,抿着嘴一直在微笑。“听您这么一通介绍,看起来我今天是非买不可了。”她那种带着外国人明显卷舌的说话声音很好听,脸上闪动着迷人的笑容,指了指几匹布对矢民说:“这几块我都要了。”然后,她又转身对那德国人说了几句德意志语言。德国人立刻点点头,很顺从地从衣服内里摸出一张乳白色的卡片递给矢民。矢民赶忙接住那张卡片一看,上面写着德意志帝国青岛总督官邸大管家占克力,旁边还有一串去里拐弯的洋码字。

矢民手里拿着那卡片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就疑惑地抬起头望着那位女士问:“请问,你这是......”

那女士微微一笑说:“请您把我选好的布料找人给我送到家里去。另外我想单独地请您到我家去做客。”

矢民有些发愣,不知道她所说的请他单独到家里做客是什么意思,表情茫然地抬头看着她问:“我不知道你刚才所讲的是什么意思,你能再仔细地说一遍吗?”

“我叫何凤梅,不知道您怎么称呼?”她笑了笑说,“我发现您长得很像一个人,所以我想请您到我家里去做客。我这样说您能明白吗?”

矢民这才明白过来,连忙说:“是,何小姐,我明白了!我姓郑,郑重其事的郑。”

何小姐纳闷地望着他问:“郑重其事的郑,是什么意思?你是说你的名字叫郑重其事?是这个意思吗?”

矢民急得不知道该怎么对她解释才对,抓耳挠腮地寻思了半天才说:“我不叫郑重其事,郑是我的姓。古代中国有一个国家叫郑国,我这个郑就是郑国的郑。”

何小姐更加觉得奇怪了:“我们这不是就在中国吗?难道古代的中国和现在的中国不是一个中国?”

总督官邸来的女主顾

总督官邸是青岛的标志性建筑之一,坐落在风景秀美的青岛山下,依山傍海而建,气势雄伟,一条专门修过来的油面马路弯弯曲曲地从山下盘山而上,直通官邸内侧。从大门外看官邸的外貌,一块块错落有致的青灰色花岗岩像战舰的锚链一样依次向上堆砌,到顶部面向东南处,由一个圆圆的窗户,而窗户的四周则由岩石所构成的太阳的光环围绕,整个造型像一艘笨重的战舰的塔楼,也许这所建筑的设计者对中国建筑有个一知半解的认识,在房顶处还故意仿造中国建筑中特有的鸱吻,不过这个鸱吻更像一条张牙舞爪的怪龙,似飞欲飞地盘踞在房子的檐头。从上往下总共是三层,每一层都设计上了痩长的玻璃窗户,院内绿树成荫,绿树的周围种植着各种各样的鲜花,中间是一条用翠绿的冬青经过园艺师精心剪修后留出的整齐的马路,在绿树所遮掩下显得郁郁葱葱。

矢民带着俩学徒亲自来到了总督官邸,刚一拐过弯,就看见了官邸那种神秘的豪华,惊讶得他竟然目瞪口呆,他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竟然还会有如此宏伟的建筑,无法想象住在这种房子里的人会是怎么样的气派。

在铁栅栏门外,有两个高鼻子蓝眼睛身穿奶油色军装的德国卫兵肩上背着长枪漫不经心地在大门口处来回走动,一见矢民一行,立刻警惕地把枪取下来,对准了这几个中国人,哇哩哇啦地说了几句根本就听不明白的洋文。矢民也听不懂,估计是问他们到这里有什么事或者是要找谁之类,就赶忙从身上掏出那张名片递给了卫兵。卫兵看过名片之后,态度立刻转变了很多,打着要矢民等人在一旁等候的手势,然后进了站岗楼子。没一会工夫,就见从里面走出了一个随从打扮的德国人,对卫兵打了个招呼,

就带着矢民他们一起来到了总督官邸的后楼。

何小姐的随从把矢民一行接到了后楼的一个很大的房间门外,矢民让两个伙计在门口等候,自己小心翼翼地跟在随从的身后走进了房间。脚下松软的地毯让他的双腿感觉发软,恨不能将自己的双脚收起来,以免把地毯给踩脏,只好翘着脚,用两个脚后跟轻轻地往前挪动,里面的何小姐看到后哧哧地笑个不停。这还是矢民有生以来第一次进入这样豪华的房子,房间里的新奇摆设令他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无论是镶着金边的大椅子还是头顶上用一串串水晶穿起来的巨大吊灯,甚至包括脚下所踩的软软的地毯,都透着一种说不出的气派。这种派场气势都使他感觉眼花缭乱,就像刚刚进大观园的刘姥姥一样,不知自己该如何举足。

何小姐坐在叫做沙发的软椅子里,对着随从说了几句德语,随从嘴里答应“旬、旬”便退了出去,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下了她和矢民两个人。她笑着对局促不安的矢民说:“郑经理请坐下吧。”

矢民一怔,之后连忙诚惶诚恐地点了下头,将屁股小心翼翼地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好像生怕自己的裤子会弄脏了沙发一样,只把自己的一半屁股轻轻地放在了沙发的边缘,脸红红的不敢面对对面的何小姐,两只手似乎不知放哪儿,不停地来回搓着。何小姐脸上一直带着微笑,一副慵懒的样子很随意地将身体倚靠在沙发的靠背上,静静地观察着这位郑掌柜的一举一动,那条雪白的大狗一动不动地趴在主人的沙发下面,伸出长长的红舌头,瞪着两只充满了敌意的眼睛,装做漫不经心的样子懒懒地看着坐在对面的矢民,尾巴不时地摇一下。

这位何小姐的全名叫何凤梅,她还有一个德国名字叫玛尔塔,父亲是大清国最早派去欧洲的留学生之一,先是去的英国,后来又辗转来到了德意志,在这里认识了一个法国裔的金发美女并结了婚,直到结婚以后他才知道,这个女人一也就是何凤梅的母亲,原来是法国一个贵族的后代,家境在法国革命中不幸败落而流落到了德国,后来不知怎么和何凤梅的父亲组成了家庭,所以何凤梅是一个身上流淌着是中国和法国混合血液的德国人。何凤梅记忆中的母亲,是一个整天醒了又醉,醉了不醒的醉猫,她几乎每天都惊恐地伴随着母亲的酒瓶度过,而喝醉了酒的母亲就歇斯底里的大声撕喊,然后用极其恶毒的语言咒骂何凤梅和她的父亲,善良的父亲总是在这个时候将年幼的她紧紧搂在怀里。

在她十五岁的时候,父亲就因病去世了。父亲临死之前拉着她的手断断续续地说:“长大以后你一定要去中国,一定要把我的骨头带回到中国去埋了,我也就算落叶归根了。记住,那里是你的根!”

那时候,何凤梅还不知道根的概念,在她的零散记忆中,父亲是一位很博学也很传统的中国人,从小教她说中国话,背诵中国的古诗,讲中国古代的故事,这些古诗一直到现在还深深地印在她的脑海中。她很想知道,这个能做出这么多好诗的地方宄竟具有怎样的浪漫神奇,能让父亲至死都不能忘记。大概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她开始对这个亲切的陌生古国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以至于后来在读大学的时候,她选择的是东方历史学专业。

长大以后的何凤梅竟然出落得亭亭玉立,继承了传统混血儿的特点,既有中国人的内涵,又有法国人的浪漫,还有德国人的严谨。她毕业于德国美因茨帝国大学,于即将毕业前匆匆地结识了她现在的丈夫帕拉乌并且很快就结了婚。那是一个下雨天气的傍晚,在浪漫的莱茵河畔,微风隐隐约约吹来瓦格纳的歌剧声,淅淅沥沥的小雨淋湿了她懵懵懂懂的初恋,她在灯影下不知不觉地脸红了,像是在这雨天中,雨滴掉落在平静的莱茵河里,打起一圈一圈细小的涟漪,而后又连成一片,形成一抹烟波,往心里**漾,一股因水而生的烟气湿漉漉地打在躁动的心底,延伸下去的则是年少的萌动。就在这天晚上,她突然决定把自己嫁给身旁的这位刻板的年轻人,她说不上自己是否爱他,只是感觉自己太孤独,需要一个依靠。

自从父亲去世后,她很少再回家,也不愿意见到她那位被酒精浸泡得脸色已经泛紫的法兰西母亲。毕业后丈夫应征进入了帝国军队,当年便被任命为胶澳总督少尉副侍卫长而派往东方的中国。当何凤梅得知自己将要跟随她的新婚丈夫一起来到了她父亲的祖国时,激动得心潮彭湃彻夜难眠。一个人悄悄地来到父亲的墓前,低声地把自己即将去中国的消息告诉了长眠在这里的父亲。中国,那是一个令她神往的地方,那是父亲梦寐的祖国,这块充满了神奇魔幻力量的神秘东方国土对她来说自始至终是一个难以解开的情结,从她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天开始,就在父亲的导引下把视线转向了东方,她学会的第一句话就是用中国话清晰地叫爸爸,她学会的第一个字就是中国的方块字,中国话几乎是她的母语,其次才是德语和法语,她像着了魔一样地发誓将来一定要回到父亲的祖国去看看,因为自己的血管里流淌的百分之五十的血液就是来自于这里。她和丈夫一起乘船漂洋过海地来到青岛,远远地望着近在咫尺的这块神秘大陆的时候,她的心醉了,仿佛一个离开家很久的孩子重新回到了父母的怀抱,一股强烈的归属感油然而生,尽管在已经过去的二十多年里自己并没有见过家的样子,可是这种激动却是由衷的。

也许这就是血统!

这个时候己经到了一九一二年的秋天,从她踏上这块土地的那一刻开始,似乎从内心就有一种回家的亲切,尽管这种感觉不是那么清晰,但却是很强烈。因为这就是中国,这里就是父亲的祖国!她长时间地站在青岛的海边,感受着这块对她来说既非常熟悉又很陌生的土地,她的心也随之释然,自己曾在梦中无数次到过的地方,父亲的亡灵终于可以回到了这块神奇的土地安眠了,自己也了却了父亲的夙愿。

自从来到中国以后,那位曾经深爱着她的丈夫,那位忙碌得连去厕所都要跑步的总督副侍卫长帕拉乌少尉根本无暇关照她,而是把全部精力通通投入到了日常的繁杂事务当中,除了偶尔回家一次之外,丈夫更醉心于他守卫总督的职业,日尔曼人严谨地忠于职守的使命感在丈夫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把全部二十四小时的时间都恪尽职守地忙碌于总督的安全工作,却忽视了对她的感受,她成了笼子里的小鸟。面对这个每天都在发生变化的帝国远东殖民地、她早已经在梦中游弋了无数次的新兴城市,她感到的是一种巨大的孤独与陌生。在这所豪宅之内,尽管生活极尽了奢华,可她还是感到自己如同被流放在一个孤岛上,没有朋友,也没有人和她说话交流或者听她的倾诉,一切都在静静地度过。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深刻地体验到,婚姻对她来说不过是一个阳光下五彩斑斓的肥皂泡,只是看上去很美。

她做梦也在想着自己父亲所描述的故乡的模样,可是这一切仅仅是一个非常模糊的轮廓,直到中午极其偶然地乘车路过华人居住的鲍岛区,在这家新开张的德福祥绸缎庄里突然见到了这位年轻掌柜时,她的心里突然产生了一阵震颤,若干年前的那些往事,似乎在尘封了许多年后又因为眼前这个年轻人而被突然打开,带着一股浓浓的霉味一页一页重新翻开。由于这一切来得过于突然,她像一个毫无准备的拳击手在还没有上场之前就被狠狠地击打了一拳一样,疼得心里阵阵**。这位掌柜看上去很像自己早己去世的父亲,无论形象还是举动,简直就是父亲的翻版,太像了,像得连她自己都感觉很不真实。

现在,望着坐在自己对面的郑矢民,何凤梅竭力地想知道自己希望知道的一切。随从端上了两杯黑糊糊的水过来放到了矢民面前的茶几上,他从来没见过这玩意儿,看看这漂亮的杯子里面装着颜色乌黑乌黑说茶不是茶的黑水,又小心翼翼地用鼻子闻了闻,有一股浓重的煳锅底味道,心里就疑惑,这外国人为什么把刷锅水端上来呢?

何小姐似乎看透了矢民的心理,就笑着问:“郑经理没喝过这东西吗?”矢民窘迫地红着脸,结结巴巴地摇着头说:“是,没喝过!”

何小姐说:“这是咖啡。就好像是中国的茶一样,也是一种饮料。喝吧。”说着像是做示范一样地端起了自己面前的那一杯,用小勺在里面轻轻地搅拌了一下,而后将小勺放置一旁,小口地啜了一下,再把杯子慢慢地放回原处。

矢民也模仿她的样子,拿小勺搅拌了一下,可能是用力过猛,再加上有些紧张,竟然将杯子里的咖啡搅了出来,溅在了自己的裤子上。窘迫得他出了一身汗,连忙低头去看,心里略略有些宽心,谢天谢地,所幸没有弄到沙发上。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也学着何小姐的样子,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只感觉一股浓烈的焦苦发涩的煳锅底味道直冲鼻腔,使他险些把这种叫做“咖啡”的东西再吐回到杯子里去。

何小姐坐在对面,看着矢民脸上所出现的瞬息万变的表情变化,忍不住哧哧地笑着问:“郑经理,味道如何呀?”

矢民皱着眉头,用力地把那口咖啡像吞药一样龇牙咧嘴地给咽了下去,呛得连续咳嗽了好一阵才勉强地说了一句:“还可以。”

何小姐忽然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我有一个……哦……是这样……我有一个问题想请问一下郑经理,您是中国人吗?”

矢民被她这句没头没脑的话给问愣了,很诧异地抬起头望着何小姐,不知道她这话宄竟是什么意思。何小姐歉意地笑笑,语无伦次地继续说:“对不起郑经理,我中国话表达不是很好。我想知道得是,中国人长得……哦……像您这样的中国人很多吗?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长得像您这样的中国人很多吗?”

矢民还是没有听懂她的话,紧皱着眉头实在无法理解她这话到底想表达一个什么内容,但是又不好意思再去追问,只是咧咧嘴苦笑了一声。

何小姐知道他还是没有听懂她的话,只好放下手里的咖啡杯,站起来走进里屋,过了一会出来,递给矢民一个相框。矢民接过像框一看,吃了一惊,相片上这个穿洋服打领结的人竟然长得和自己一模一样。他终于明白何小姐的意思,于是便问:“这位是你的父亲?”

何小姐神色黯然地点了点头回答:“是,这是我的父亲。我非常爱他,可是,他己经不在了。”临了,她又补充了一句,“您和他长得一样。”

矢民再次拿起照片仔细地又看了一遍,自言自语地说:“太像了,简直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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