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面三刀的人
盘踞在车袢崖的徐氏兄弟,势力己经越来越大了。
车袢崖的顶端是一个可以容纳上千人的大村落,短短一年的工夫,徐敬山徐敬海兄弟俩就利用被他们掳上山的肉票们做苦力,在山顶上平整出的一块错落有致的平坦地上建屋盖房,修筑防护工事,沿着悬崖峭壁用石头修了一道围墙,远远看上去像个孤零零的城堡,城堡里鸡鸣狗吠,炊烟袅袅。徐敬山在山上妥善地安排好了他的两个娘一他大大生前的两房老婆和一个尚在蹒跚学步的同父异母兄弟徐敬开。
徐家老三徐敬开,小名三儿,从生下来头顶上就带着三个旋,这应了老人们所说的“一个旋软,两个旋愣,三个旋打人不要命”那句话,如果按照这个定义总结徐敬开后来的人生,这话还是有相当的道理。每一个孩子在成长历程中所接触的环境,可能会直接影响他一生的命运,比如徐老三就是这样,自从跟随两个年长他很多的兄长上了车袢崖,每天耳濡目染的不是枪炮隆隆的廝杀,就是刀光血影的撕票,见多了几乎每天都在发生的流血和死人,让他幼小的心灵发生了扭曲,几乎不知道什么叫做害怕。在这个血腥的环境中,三儿一天一天长大,嗜血的残忍和被杀者的号叫,对于还穿着开裆裤晚上尿炕的徐敬开来说,就是他最好的催眠曲,这成为他日后变为一个冷酷杀手的重要因素。他人生中所获得的第一个玩具就是一把刀,三周岁之前,也就是在他的世界里还分辨不出什么是糙什么是好的时候,就己经亲眼目睹了不知多少人的脑袋在刀下变成了一个到处乱滚的球,看着从脖腔里像喷泉一样直蹿上空的血,如同是一道最好看也最好玩的风景,他竟然能兴奋地把人头当做皮球,在山上踢来踢去。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知道了刀可以杀人这个道理,刀也成了他不离手的玩物,就连睡觉的时候,身边都少不了这把刀。他会在人都不注意的时候拿着刀去追杀一只鸡,他蹒跚着不稳的脚步去追赶着一只仓惶逃命的鸡时,眼睛里流露出的却是一种骇人的杀气,而这种杀气是不应该出现在他这个年龄的孩子身上的。山上几乎每天都在杀人,每次杀人的时候,他都会跑到最前面,瞪起一双童贞稚嫩的眼睛看着两个面色冷漠的哥哥是如何下命令让手下去杀人的。当血光一现的刹那间,他也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
此刻,徐敬山正站在山顶。
说实话,徐敬山在山上并没有难为包括郑应勤等一批被他捉到山上的“肉票”,而是给他们充分的时间和空间,仅仅是在几名小土匪的看管下让他们从事体力劳动。被抓到山上的“票”分成两种,男的叫做“肉票”,女的叫做“彩票”,对他来说想撕任何一个票都太简单了,只要一句话,就能轻松地把其中任何一个人发送到望乡台去,可是他似乎并不着急这样去做,因为这其中的每一个人都能给他带来一笔不小的银子,即便是撕也不能撕这些人,随便找几个从山下抓来的官兵,给换上老百姓的衣服,拖到一边去直接给毙掉,也不能轻易地杀掉这些“肉票”。杀死官兵,也是给这些人的一种震慑,当那些官兵鬼哭狼嚎地被拉出去撕票的时候,那种骇人胆魄的号叫声,对肉票们也是一种震撼,能够促使他们加快通知家里赶快拿钱赎人。
徐敬山是个心狠却又很有心计的家伙,虽然和他的兄弟徐敬海是一母同胞,可在性格上却有很大的差异。徐敬海外表看起来凶猛残忍,实际是一个刚愎自用的人,只要他认准的事就会想尽一切办法去达到自己的目的。也恰恰是这种心理的驱使,在此之后的不长时间,他被官府活捉而险些成了官府的枪下鬼。徐敬山则不同,这厮自小就跟随父亲结识各种江湖人士,学得非常奸诈,对山寨里的日常打理够上心,制订了严格的纪律和奖惩制度,任何匪兵都不许对被抓到山上的“肉票”起歹心,尤其是“彩票”,谁胆敢触犯山规,那就等于找死。众匪兵对他心生敬畏。说实话,他根本就没有把官兵的这种围困放在眼里,甚至还对官兵的这种毫无意义的围困嗤之以鼻,因为在此之前他早己经在山上囤积了大量的粮食,即便官兵围上一年都没关系,吃饭不成问题,如果实在不够了就悄悄地冲破包围到山下走一圈,无论到什么地方也能搞来吃的。可是光有吃的不行,关键是需要捣鼓银子,只有有了银子,自己的队伍才能发展,才能壮大,才能和官府对抗。现在的商户己经越来越小心了,家里根本就不留多少现银,只靠着绑票换回那几两碎银根本就不够日常的开销,何况队伍在不断扩大,需要购置洋枪来和官府对抗,如此徐敬山更加坚定了要种大烟的信念,这也是他绑郑应勤上山的主要原因。
徐敬海开始不明白老大为什么要把精力放在种大烟上,就问:“哥,为什么咱们非要捣鼓些这个?有这个工夫出去绑几票回来什么就都有了。”
徐敬山脸上露出一丝不肩的冷笑说:“老两,你是光看眼前这点子营生,说得也怪轻巧,现如今不是前一阵子了,官府的眼目都在死死盯着咱,下趟山提心吊胆也弄不回几个散钱,搞不好还得被官兵追杀。你看看山下这片地,这要是种上大烟,上秋就等于遍地捡银子。这年月谁有了银子谁就是老大,官府也好,军队也好,谁家不稀罕银子?”
徐敬海眨了眨眼,不解地问:“可这也不是三天两早晨的事。再说咱们这里谁会捣鼓这个事呢?”
徐敬山胸有成竹地说:“这个就不用你操心了,我早都想好了,有一个人绝对会捣鼓,不但会捣鼓,而且还是把好手。”
徐敬海一听,急忙问:“谁?”
徐敬山面露狡黠的笑容说:“就是咱姐姐的那个公公!”
“你说郑应勤?”徐敬海有些怀疑,“他会捣鼓些这个?”
“他不会谁会?”徐敬山肯定地说,“你寻思我把他绑上来咋?当袓宗供养着?看把他舒索的,我一直都怀疑咱大大的事就是他在里边掺和的,说实话老两,我就是杀他十回都解不了恨。可咱们现在得用他,你见了他别老觍着个脸,适当地也客气客气,低低头少不了什么。对咱们来说,这可是块肥肉!”
徐敬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手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远远地扔到了山下。郑应勤被徐敬山给绑上了车袢崖后,起初从内心里担心自己被这兄弟俩给撕了票,吓得整天提心吊胆,只要一听见徐家兄弟的声音,就能吓尿了裤子。可过了几天发现,徐敬山不但没有要杀他的意思,相反的是这哥俩一直都还对他很客气,态度和对其他的“票”们截然不同,苦活累活基本上都不让他做,也绝口不提赎票的事,见了面总是客客气气地称呼他一声“叔”,完全不是当初绑他上山时的那副凶蛮相,连敬山他娘也不紧地过来和他拉几句闲呱,亲家长亲家短地叫着,听上去怪亲切。这让郑应勤觉得受宠若惊,想不明白徐家兄弟把他绑山上来宄竟是什么意思。
自从郑应勤被绑到车袢崖后,淳于毅打着看望他舅子媳妇,也就是徐敬山他娘的旗号来找过徐敬山,可自始至终也没有和徐家兄弟商量把郑应勤放回去的事。徐敬山开始还以为他是来替郑应勤说情,所以态度始终是不冷不热,陪着他东扯葫芦西扯瓢,鸡拉猫尿都能当个话题扯上一下午,直到日头偏西,淳于毅才打招呼走人,徐敬山就暗示地问他:“三姑夫,没有别的事了?有什么事就照直说,和我两个也别客气。”
淳于毅摇摇头道:“就是放心不下你娘的体格,抽空过来看看。”偏偏只字不提要求他把郑应勤放回去的话。徐敬山心里就明白了他上山来不过就是做个样子,实际上并没有要求放人的意思,心说:郎中,你这老小子心眼也太坏了,怕是要趁火打劫,趁机要掂对人家的家业了。于是就故意对淳于毅说:“放心吧,郑家俺叔在这里挺好,回去告诉俺婶子,不用挂念着他。”
淳于毅回到郑家林,便马不停蹄地直奔郑家老宅,把自己早己编造的谎话对矢民娘和郑顺昌说:“徐敬山这个狗屌操的要我回来告诉你们说,赎金加倍,最多再给五天工夫,如果过了这一集再凑不上赎金,他就要撕票!”
矢民娘一听这话就蒙了,撇啦着嘴哭唧唧地对郑顺昌说:“四大大,你看这个事怎么办好?我现在也就指靠你老帮忙拿个主意了。”
郑顺昌倚在炕帮上,唉声叹气愁眉苦脸地想了半天,也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憋哧了半天才说:“看这个样子,徐家是软硬不吃了,这条路看来是没有什么指望了。我的意思是实在不行的话,咱就报官吧。应勤家的,你是什么意思?如果你没有其他想法吾的,干脆现在就让淳于写个状子,明天一早就去衙门报官,县太爷总不能不管百姓的死活吧?说不定还有希望。”
矢民娘想想也实在没有别的招术了,点头应承了郑顺昌的意思,从里屋搬出文房四宝摆在桌上。淳于毅也没想别的,转脸对郑顺昌说:“中,四姥爷,你老说我来写。”说着话就提笔研磨,在砚边当了当笔锋,挥毫就在宣纸上写下了“讼状”两个字。
郑顺昌无意识地看了一眼淳于毅写下的那俩字,立刻想起了徐家兄弟绑郑应勤时留下的那张“绑票告示”上的字迹,竟然和淳于毅的字迹非常像,当初他就觉得这字有些眼熟,莫非……他的心突然“咯噔”一下子悬到了嗓子眼,不由自主地抬头用怀疑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着淳于毅。淳于毅抬起头,刚要准备开口问郑顺昌下面怎么写,却发现族长的眼神不对头,脑子还没转过弯这是怎么回事,低下头看到了自己白纸上写下的字,顿时明白了,慌乱中赶忙把刚才写下字的那张纸抓起揉成一团扔在了一边,然后放下了手里的笔,直视着郑顺昌。
郑顺昌回过神来,咳嗽了两声,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矢民娘说道:“哟,应勤家里的,我刚才走得急,家里的锅还在火上,我先回家去看看,等晚些再说这个事。”说完这话,也没等矢民娘回话,就慌慌张张地夺门而去。淳于毅一看郑顺昌走了,明白自己己经穿了帮,也和矢民娘打了个招呼跟着出了郑家老宅的门。只剩下矢民娘一个人还呆愣愣地不知他们唱的这是哪一出戏。
淳于毅一路小跑地回到自己家,一头就钻进了西屋,手忙脚乱地从炕头上的樟木箱里拿出俩五十两一锭的官银,又到东厢屋搬出一包白面,直接去了郑顺昌家。
郑顺昌见淳于毅扛了一包白面过来,便虚情假意地说:“淳于,你这是咋?前几天幸亏你送过来的粮食救了急,你今天又……”
淳于毅心虚地说:“四姥爷,灾荒年都不富裕,你老家里别断了顿。四姥爷我也不瞒你说,这些事和我还真没有什么关系,从俺大舅子死了以后,徐家兄弟上山……”
郑顺昌急忙拦住他的话,一语双关地说:“都已经过去的事了,现在还提着个咋?灾荒年景,光忙活口吃的去了,肚子里馋拉拉地没个油水,连屎都拉不出来喽,谁还有闲工夫管得了过去的事?”
淳于毅一听这话就明白郑顺昌这是在讲条件,急忙从褡裢里摸出那两锭银子摆在郑顺昌眼前道:“四姥爷,这阵子咱村里事不少,我看你老人家这一阵子净跟着上火,做晚辈的也不知该给你买什么合适,给你拿上几两银子,你老也别嫌乎少,抽工夫进城去下个馆子犒劳犒劳自己吧。”
一看见银子,郑顺昌的两眼就直放光,一眨不眨地死死盯着,唯恐稍不留神那银子就会飞走了一样,连头也不抬地说:“淳于,都是自家人,你和四姥爷弄得这么客气咋?应勤的事你多费费心,我老了,也顾不了那么多,我看你拿个主意就中了!”
摆平了郑顺昌,淳于毅又回到郑家老宅,对矢民娘说:“大妗子,刚才俺四姥爷说,咱不能空着手去报官,得意思意思,这样的话,衙门办事还痛快。我琢磨着,看看送上点什么礼,不知道大妗子是个什么意思。我听说新来的这个县太爷是个文化人,银子吾的也都不稀罕,就好些字画之类。那一年俺四姥爷给了矢民一幅画,你看是不是现在拿出来送给他?我觉着,反正这些东西搁在咱家里也不能当钱花,留着也没有什么用处,还不如拿出来给了县太爷算了,为了俺舅说不定还真能起到作用。”
矢民娘为了能把郑应勤给赎回来,别说一幅破画,只要能拿出来的就全拿出来。淳于毅没费什么口舌就从矢民娘手里把那幅法若真的《溪山白云图》搞到手了,一溜小跑地就回了家,欣喜若狂地把画摊开平放在炕上,点上油灯,跳动的灯火照在他那张兴奋的脸上,就连一个连一个的麻窝,都像一朵一朵盛开了的小碎花,在灯影下绽放着掩饰不住的喜悦光泽。他老婆徐氏推门进来质问道:“淳于,我问你,刚才慌慌张张回来从柜里拿银子咋?我数了数正好少了一百两,你今天给我说清楚,拿这么多银子干什么去了?”
淳于毅得意扬扬地指了指炕上的画对老婆说:“不就他妈的一百两银子吗?这张画能换回一千两,这还是少说。”
徐氏嗤了嗤鼻子,冷笑道:“你蒙谁啊?这破玩意儿集上有的是。就这么幅破画能值一千两银子?就是用金子画的也值不了这么多银子。你说,从家里往外偷钱干什么去了?”
淳于毅不耐烦地把她推到了一边说:“真是对牛弹琴。你懂不懂?我告诉你,出门夹住了你那张臭嘴,千万别在外面给我胡咧咧。”
徐氏半信半疑地问:“还真值这么多钱?”
第二天,淳于毅就带着矢民娘委托他写的状子来到了城里,登门拜访了县太爷——如今叫做县知事。
这位到任没有多久的新知事姓庄,大号济生,四十多岁,听口音好像是昌邑潍县一带人。自从前任县知事被徐氏兄弟杀了之后,山东督军张树元就把他给派来。据说这位新知事刚刚上任之际,曾向百姓发过誓言,一定要扫除匪患,还庶民百姓一个平安天下。可是这么长时间过去了,连个土匪的影子都没抓着,庄知事就急了,斥骂手下无能,自己亲自带队伍上了山,果然旗开得胜,回城的时候,押着一串用绳子捆绑起来的土匪,绕城游街一圈后,在胶州县府门前举办了声势浩大的庆功活动,并在胶州县的广场上把几名土匪公审后当众处决。为此几名地方乡绅“自发”地组织起来,敲锣打鼓来到县衙,为庄知事披红戴花,代表全体胶州民众把一面绣有“为民除害功高盖世”的锦旗送与了他,庄知事也意气风发地表示,既然来到胶州为官,就甘愿为百姓辛苦。可是,就在庄知事大张旗鼓地公开枪毙了那伙“土匪”后没几天,街面上就有人纷纷传说,被枪毙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土匪,而是几个乞丐。庄知事闻听此言,顿时勃然大怒,下令严查造谣蛊惑分子,一经查实,当通匪论处,予以严惩。这一招还确实奏效,那些传言果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实际上淳于毅心里很明白,自己给郑应勤所写的这份状子呈给衙门,是屁味没有,因为官府对盘踞在车袢崖上这股土匪没有丝毫的办法,虽然象征性地派兵前去清剿了几次,别说山顶不知道什么样,就连土匪长得是个啥模样都没见过,也就只好抓几个倒霉蛋权当土匪回来充数,反正是灾年,那些连饭都吃不上的穷鬼们怎么死还不是死?庄老爷慈悲心肠,一颗枪子就把这些活得痛苦无比的人们送到西天享福去了,也省得这么窝窝囊囊地活下去继续受罪。由此,百姓们算是领教了这位庄知事。
此时,正端坐在县衙里的庄济生,早就听说城关郑家林的淳于毅在外的名声,不仅医术高明,而且品行和医德博得了四乡百姓们的交手称赞,就觉得这是个人物,后来听说此人竟然与车袢崖徐匪敬山之间还有一些说不清的关系,早就萌生了要会一会这个人的想法,忽然闻听手下报告说淳于毅在外求见,心里也就有了自己的打算。
在门外等了一个上午的淳于毅终于被庄知事请进了议事室,心怀叵测地垂首站在一边等候知事大人的问话偷眼望去,这位庄知事不像前任知事那么猥琐,长得倒是干练,很有一股子官相。穿着一身整齐的灰色官服,脚下蹬一双擦得乌黑锃亮的“洋屦”(洋屦:青岛方言,皮鞋),从他的脸上看,既有文人的书卷,又透着军人的坚軔,粗眉毛高鼻梁,嘴巴上蓄着两撇浓黑的八字胡。房间的摆设又像是文人的样子,书桌上摆放着文房四宝,紫檀玄关上方的墙面上挂着几幅字画,唯独一幅高凤翰晚年左手书的七言绝句条幅,算得上有点名气,其他几幅则都出自无名小卒之手。字画名头虽然不是很高,却也反映出这位知事大人的品位,在房间的中央立着一个古红木的花架,一盆翠绿色的兰花盛开着一朵朵白色的小花,微风吹过,房间里充盈着兰花淡淡的雅香。
庄知事不冷不热地和淳于毅打了个招呼说:“早就听说淳于先生是我胶州的名医,庄某上任后一直很想亲自登门拜访你等地方名绅,可是身为地方官员,政务缠身,再加上匪患不断,只能在此说一声抱歉了。”
淳于毅脸上依旧带着宠辱不惊的微笑,不卑不亢地回答道:“小民知道知事大人新官上任公务必定繁忙,所以不便打扰。今天特地专程前来拜访大人,占用大人一点宝贵时间,还望知事大人多多包涵。”
庄知事道:“淳于先生如此说来就过于客气了,为官一任体察民情,乃我等为官之人应尽义务,何来客套?淳于先生,有什么事情尽管说来。”
“是这样……”淳于毅不慌不忙地从褡裢里摸出状纸,双手呈给庄济生道,“我村村民郑应勤被徐匪掳掠上山之事我想知事大人应该早己有所耳闻,今天小民代表其家人当面向知事大人禀报此事,还望知事大人能给个主意,小民代表其家人在此先向大人表示致谢。”
庄知事一手接过状纸,随意地翻看了两眼便放置一旁,然后捻着嘴上的胡子,目光淡然地看着淳于毅,慢条斯理地说:“这事我己经听说,不过,我可是听说淳于先生和徐匪有姻亲关系,这事是不是能通过淳于先生亲自上山和徐匪斡旋比官府出兵的方式更为妥当一些?这样既可以减少无辜者的死伤,又能够体现政府的仁义,何乐而不为呢?”
淳于毅闻听,尽管表面上没有流露出什么反应,心里还是不由吃了一惊,心里暗自思忖,这事连县知事都知道了,看来已经不是能捂住的事了,于是便说:“知事大人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啊,让小民佩服得五体投地。小民家里贱内与徐匪家确实有亲戚关系,这一点小民坦然相告。可是小民与徐匪家人志不同道亦不和,少有来往,只不过维系一个脸面,仅在礼节上走动而己,更与徐匪兄弟之间没有深交,怕是难以接受知事大人之使命啊。”
庄济生并没有急于表态,却一直在观察淳于毅脸上的表情,见他始终泰然自若,就知道这不是个好对付的主儿,就淡淡地笑了笑说:“淳于先生怕是不愿意担上通匪的罪名吧?古人云,先礼后兵,既然今天淳于先生己经过来,庄某就委派你前去车袢崖办理一干事务,争取说服徐匪,争取时间把郑应勤和其他被徐匪掳掠上山的乡绅民众一同解救出来,我想如此功德无量的事淳于先生应该会不辱此命吧?”
“这个……”淳于毅面露难色地说,“万一说服不了徐匪而导致肉票被撕,那小民罪过可就大了,还请知事大人另请高明,小民着实担当不起这等罪名。”
庄济生哈哈大笑,把手一挥,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我看这事就这么定了!”随后提高了嗓门对门外喊了一声:“来人!”
一个手里提着大枪的卫兵应声进来。庄济生命令道:“请主簿王先生火速到我这里来一趟,不得延误!”
没一会工夫,一个先生模样的人就来到了议事厅,庄济生指着淳于毅介绍道:“王先生,这位就是胶州县的名医兼乡绅淳于毅先生。从今天起,本县正式委任淳于毅先生为胶州县特别联络官,专事负责与车袢崖徐匪斡旋事宜。你立刻去写个委任状来。”
烟种
矢民娘从吃过晌饭开始就焦急地等待淳于毅回来,一遍一遍地打着凉棚站到院门外往县城方向张望。自从郑应勤被土匪绑了票以后,她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老是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梦见郑应勤在山上被土匪撕了票,在撕票的时候郑应勤被土匪五花大绑地捆在一棵树上,嘴里还在不停地哀号,忽然眼前寒光一闪,郑应勤的脑袋被砍了下来,那脑袋像个皮球一样骨碌骨碌一直滚到自己脚下,然后从脖腔里冲天蹿出了一股鲜血,像雨一样,洒得到处都是,吓得她不由自主地大叫了一声,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己经吓得浑身上下都是汗,这才知道是在做梦。再躺倒在炕上,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到了傍明天,好不容易才睡着了,又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和一个看不见脸的男人搂在一起睡觉,不知不觉中怀上了孕,没有几天就生了一个男孩。这个孩子从生下来开始就是个两面人,白日里白白净净斯斯文文很是令人喜欢,可到了晚上就变成了一个面目可憎的青面獠牙鬼。把矢民娘吓得再一次醒过来时,天光己经大亮了,就坐起来倚着墙旮旯,披头散发地围着被子在炕上寻思梦里刚刚发生的一切,她把两个梦联系在一起之后,猛然联想到了自家是被小人给算计了。这个小人到底是谁呢?莫非还是附在矢民身上的那个“马猴精”?
一直到了傍晚,才见到淳于毅从县城回来。矢民娘赶紧把淳于毅领到自己家里,慌不迭地问:“淳于,你可回来了,我都快急疯了。快告诉我,县上是怎么说的?”
淳于毅喝了两大碗水之后,才说:“我好不容易才见了县太爷,县太爷说,不光咱一家被徐家绑了票,还有好几十口子人也都被抓到了山上,连县衙也没有办法。这回要想把俺舅给救出来的话,大妗子,咱们怕是得多破费点了。”
“得花多少钱?”矢民娘急切地问。
“这个不好说,关键问题是咱现在要先把人救出来,只要人好好的没有受到什么咔哒比什么都强。你说我说的对不对,大妗子?”
“现在家里没有钱啊。前几天官兵来折腾了这一气,连抢带拿,基本上把家里的东西都捣鼓得差不多了,我现在再上哪去拿钱啊!少来达去的琴说,可是数目一大,我这眼下还上哪去倒换银子?”矢民娘说着就开始抹眼泪。(少来达去的:方言,很少的意思。)
淳于毅想了想,也跟着叹了一口气说:“是啊!”
屋里的气氛一下沉闷了下来。坐了一会儿,淳于毅站起来要准备走,两眼看着一脸凄楚的矢民娘说:“大妗子,你先想着办法,我得回去了,这溜溜的出来一天了,也不知道家里有没有事!”人己经走到门口了,淳于毅又转回身来逼债似的道:“大妗子,俺舅这个事,你再寻思寻思,看看应该拿多少钱合适,我心里也好有个数,看看怎么给人家回这个话。”
矢民娘叹了口气,心酸地说:“实在没有办法,就只有打谱卖地了!”
淳于毅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光泽,随即又黯淡下来,他没有说什么,只是仰起脸冲天叹出了一口重重的粗气,然后转身走了。
没有钱只有卖地。
土地是农民的命,没有土地的农民也就等于把性命交给了别人。农民靠地吃饭,以地为生,把一辈子乃至几辈子的寄托都放在了土地上,一生的追求除了房子就是地,只有有了地,农民的生活才能感觉到踏实。除非到万不得己的地步,谁也不敢轻易把“卖地”两个字挂在嘴里,那可是一个欺袓的天大忌讳,老祖宗能够一代一代传下来的,也只有土地,谁敢说出卖地的话是会被人戳断脊梁骨的,因为只有败家子才敢这么做。
矢民娘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面对这场突如其来的灭顶之灾,那种由屈辱和悲愤交织起来的哀怨,以及无人可以诉说的苦痛,像是几把尖刀同时在直戳她的五脏六腑。尤其是从人们眼目里所流露出淡定而恍惚的神色中,让她读懂了什么叫做世态炎凉,什么叫做冷漠无情。飞禽走兽离散亡死还三鸣而寻,四鸣而别,而那些在最艰难时刻曾经无比感激地接受过郑应勤施舍的族人们,却在这时集体失语,以人性中最低劣的事不关己心态,冷冷地注视着事态的发展。这种冷漠对她一个妇道人家来说,无疑是一个无法接受的事实,其残忍程度丝毫不亚于在生吞活噬她的血肉,那种疼痛是由内而外生成,于谷雨前这个灿烂的春天里,让她如堕入冰窟一样全身冷得瑟瑟发抖。
她绝望地拿出拴在裤腰带上的钥匙打开内房的门,心如刀绞一般地从紧锁的铁柜里捧出一个做工精细的匣子,然后从中取出了一个已经退了色的红布包揪,慢慢地解开包袱皮,一摞已经发黄的地契呈现在她眼前,这就是郑家几辈子人所积攒下来的全部家底呀,现在只有拿出来卖掉。她神情恍惚地看着眼前这一张张因为年代久远而己经发了黄的纸,唯一能做的就是看着这些地契心疼地放声痛哭。
卖土地固然使矢民娘心疼得抽搐,可眼下正赶上这个大灾之年,郑家林家家户户都在为了一口粮食四处奔波忙碌的时候,又有哪一家能一下拿出这么多银子来买地呢?她想到了淳于毅,也只有他家能拿出这么多银子来救赎郑应勤的性命。可是这样的事即便是淳于毅有心想买,也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背一个落井下石的恶名,毫无疑问他是断然不能接受,看来也只有请族长出面调停,毕竟是为了救人!想到这,矢民娘把手头上的东西拾掇利索,又洗了把脸,抱着孩子就来到了后街郑顺昌家,让他帮忙给出个主意。
当矢民娘的一只脚刚迈进郑顺昌家院门的时候,就闻到从屋里飘出一股浓郁的酒味,她不由一怔,族长家里连饭都吃不上了,从哪来钱打酒喝?正在疑惑时,屋里忽然传出淳于毅的笑声,这陡然激活了女人多疑的天性,她猛然想起了头天晚上,郑顺昌和淳于毅突然慌慌张张地从她家离开,心下顿时生疑,也没有敲门就带着一脸问号径直推开门走进屋里,见郑顺昌正盘腿坐在炕桌前和淳于毅喝酒。
淳于毅本想拿出那张由庄知事亲笔签名的委任状要挟郑顺昌,便拐弯抹角地对郑顺昌说出自己的想法,要郑顺昌出面去找矢民娘商量一下,看能不能“临时”用她家在墨水河边上的那五亩祖地做抵押,从他那里倒换出银子,以帮郑应勤度过这一关。这个话题虽然刚开了个头,话说得也很有技巧,可郑顺昌还是听出了话音,心里就老大不愿意。你淳于毅的脑子也太大了吧,把别人都当成了彪种来对待,土匪是你引进来绑了郑应勤,现如今又趁着人家男人不在家的机会开始打老郑家祖传下来这五亩好地的主意,这如意算盘可真是算计到了家,净想着自己得益相应的好事了。心里是这样想,可嘴上却没法开口阻拦,毕竟吃了人家的嘴软,拿了人家的手短,就支支吾吾地搪塞,既不说行也不说不行。
也就在这个工夫,矢民娘突然一步闯进来,吓了正在喝酒的郑顺昌和淳于毅一跳。淳于毅神色慌张地急忙抓起放在桌子上的那张委任状,以极快速度装进了自己口袋。这一切早就被矢民娘看得清清楚楚,嘴角浮现了一丝冷笑,这使她脸上的表情显得更加阴冷。她投射出冰冷的目光看着郑顺昌和淳于毅两人脸上的慌张表情时,更加极度轻蔑的意味了,像是不经意的样子,可话语中明显地多了一份尖刻:“淳于,你不是回家去了吗?怎么跑到你四姥爷这里喝开酒了?”
郑顺昌慌不跌地从炕上下来,趿拉着鞋,脸上带着尴尬的笑容道:“应勤家里的,是我在门外正好碰着淳于,叫他过来陪我喝两盅。”
矢民娘的眉角眼梢隐含着嘲讽和冷冽,直视着郑顺昌的脸道:“哟,四大大,我可是什么也没说啊,你老这是跟着描画什么?再说了,前两天连饭都吃不上了,你这是发几时能喝上小酒了?”
郑顺昌被问得张口结舌,脸涨得像个猪肝一样:“这……瞧你这话说的,四大大我喝两口酒还不中了?”
“四大大……”矢民娘道,“我是过来想和你老说一下,应勤你和淳于就不用心事了,这两天你们都跟着忙活,我心里也过意不去。如今我也想明白了,就叫徐家看着办吧,爱咋着就咋着,愿意撕票就撕票,我是一分钱也拿不出来!”
郑顺昌愣了,他不明白矢民娘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说侄媳妇,应勤家里的,你怎么好这么说话?应勤可是你男人呀,你也知道徐家那俩是什么东西,说撕了真就给撕了,撇下你们孤儿寡母的往后这日子可怎么过?咱们还得齐搭伙地想办法把他给捞出来啊,这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我怎么去面对老袓宗?”
矢民娘从鼻子里哼哼了两声道:“四大大,我说句不中听的,应勤是你亲侄儿,愿意捞不愿意捞那是你的事。我就是过来和你打个招呼,今天晚上我打发人去叫俺兄弟了,明天一早就过来把我接到殷家集俺娘家,这边的事你老就做主看着办中了。”
淳于毅一听矢民娘说话是这么个口气,就只好假惺惺地站起来,脸上堆着笑说:“大妗子你也先别着急,我这不正在和俺四姥爷商量,看看能想个什么两全其美的好办法把俺舅从山上救下来,刚说了个话题,这不你就进来了。正好坐下,咱一块想想办法,三个臭皮匠还能顶个诸葛亮呢。你说呢大妗子?”
矢民娘一脸冷霜地对淳于毅说:“我该说的都说完了,你和你四姥爷接着商量,看看能不能商量出个花花事。”她把脸转向郑顺昌,毫不留情面地道:“四大大,淳于再能忙活也是个外姓人,郑家的事还得指靠你,应勤是你侄儿,哪头重哪头轻你老自己掂量着办。你们不是能商量吗?那行,我就给你们腾出工夫让你们好好商量商量,这个事反正我是不管了,等我回来就跟你要人,应勤要是少了一根头发,你们俩都少不了关系!我今天己经把话扔到这里了,自己去寻思吧!”说完,扭头就走,屋里的郑顺昌和淳于毅大眼瞪小眼地望着她的背影,几乎同时叹了口气。
郑顺昌倒是觉得有些幸灾乐祸地回头看着淳于毅,假装很难堪地对他摇了摇头,又摊了摊手,一推六二五地说:“淳于,这遭其必是演砸了,你看看怎么收这个场吧。”
“实在不中,我今晚就再上趟山吧。这事办的,拙!”淳于毅失望地仰面长叹了一声,随后又闪动着狡黠的目光对郑顺昌说,“不过,四姥爷,关于俺应勤舅的事,不管怎么说我可是尽了全力了,这个事你老心里是最清楚,关键时候还得你老人家站出来给我做主说句公道话,别让俺大妗子再说我的不是,我可真就成了照镜子的猪八戒了。郑家林谁不知道她那张厉害嘴,到时候她不买我这个账,我可是真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郑顺昌敷衍地道:“这个你放心,该是什么就是什么!”
夜深了,明晃晃的月光洒在车袢崖黑黝黝的山谷中,在铅黑色背景的荒月包裹下,显得格外鬼魅。四周一片静寂,夜色似乎比平日浓重了许多,透着一丝诡异的气氛。黑沉沉的天幕仿佛在缓缓地下降,厚重的压力如同这山上的一块块巨石一般覆盖下来,沉甸甸地压在头上,空气中带有一种浓郁的杀气在隐隐地酝酿,仿佛能嗅到一股死人的血腥正在黑夜里弥漫。淳于毅带着无法形容的恐惧,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崎岖的山路艰难地往山上行走,几乎每走一步都得停住脚步,警觉地四下张望,总是感觉身后好像有什么声音在跟着他,让他心里一阵阵地发毛。
山口处一个放哨的土匪借着月光,影影绰绰地看到山下走来一个人,就紧张地躲在一块山石的后面,等那个人走近之后,“呼啦”一声就拉开了枪栓,大声喝问:“什么人?”
淳于毅被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吼叫给着实惊吓得不轻,头皮一阵发麻,裤裆一紧,竟然滴出两滴尿,热热乎乎地顺着大腿流下去。他慌忙站住,仰着头对放哨的说:“兄弟,别开枪!我是大掌柜的三姑夫,有重要事要找他。”
放哨的土匪应了一声,从上面跳下来,把淳于毅身上来回搜了个遍,没发现身上带有什么凶器,又仔细地盘问了他姓氏名谁何方人士找大掌柜有什么事等等,然后对他说站在这里别动,转身就去禀报徐敬山。
淳于毅乖乖地站在原地不敢乱动,借着月光打量着车袢崖的地形,只见四处都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唯独自己上山这条弯弯曲曲形如车袢的小路能通到山上来,心里自忖道,难怪官兵打不上山,这可真是应了古人的一句话,一人挡关,万夫莫敌啊,就这山势,纵有个千军万马也根本别想打上来,这兄弟俩可真会选地方。
徐敬山正在自己屋里和徐敬海喝酒,兄弟俩刚好说到准备一过谷雨就下山开工种植大烟的事,徐敬海说:“现在手头上人工不成问题,可是种子怎么解决?”
“这个,”徐敬山沉吟了片刻,两眼忽然一亮道,“种子的事好办,就让咱那块三姑夫出去找,他是郎中,肯定有的是法道。再说,这个人虽然胆小可心里不善,他现在正急唠唠地想尽一切办法利用咱绑了郑家的票去把郑家给捣鼓穷了,他跟在后面拣便宜。干脆,趁这个机会直接把他也拉进来,给他堵了后路。老两,你明天一早就带着几个人下山去把他给堵在家里,也不用叨叨什么,直接告诉他想尽一切办法出去弄种子就中了。”
两个人刚说到这,就闻听放哨的土匪进来报告说城关郑家村淳于毅来山寨求见,徐敬山转脸对着徐敬海哈哈大笑说:“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山东人不好念叨啊,说曹操曹操立马就到!看起来咱兄弟这事肯定能成,连老天爷都这么给脸。”说着,站起来和徐敬海一起来到山寨门前,老远地就给淳于毅抱拳说:“三姑夫,这么晚了上山,是不是有什么事?”
淳于毅也赶忙迎过去和徐家兄弟二人搭讪:“俩侄儿也都好,你娘这两天身体都还好吧?前几天我过来的时候还专门给她把了把脉,人老了就得千万注意啊。”
徐敬海皱着眉头说:“三姑夫,听你这话说的,好像俺娘以前不好是咋的?”
淳于毅尴尬地笑着说:“老两你可真会挑你三姑夫的刺,看我这张拙嘴不会说话,惹得老两不愉作,三姑夫我在这里给你赔不是了。”
徐敬山哈哈大笑说:“三姑夫真会说笑话,你是老的怎么能给俺这小辈的赔不是呢?请三姑夫到屋里坐吧。”
进了屋坐下,淳于毅对徐敬山说:“大侄儿,我今天上山,一是受新来的县衙庄知事的委托来当个说客,庄知事的意思是要你们带着队伍下山接受招安,归顺政府,封你们兄弟俩个官做,这也算是封妻荫子,光宗耀袓了;次一个是上来看看郑应勤,他也被你们弄到山上快好些日子了,这两条不知道老大老两同意还是不同意?”
徐敬海一听官府招安这话就火了,刚要发作,被徐敬山一把按住。徐敬山心平气和地说:“三姑夫,不是敬山不给你面子,县衙的话我不敢信,也不能信。俺大大就是信了官府的话,才丢了老命。所以俺才起事上了山,现在的旗号就是替天行道。至于郑应勤嘛,你回去捎个话,就说他在这里挺好,吃的用的吾的都挺好,怎么说以前也是亲戚,虽然说俺姐姐己经没有了,这个事我也不怨他。不过,三姑夫,你今天上山还来的真是个时候,刚才还在和老两商议明天去你那里看望一下你和俺三姑,没想到你老人家竟然来了。”
淳于毅还以为有什么好事,就急忙道:“老大老两,都是自家人,和我你还搞得这么客气,你三姑整天在我跟前唠叨你兄弟俩小时候那些事。说老大从小稳重,是个能成大事的材料,说老两威武,就像戏文里的关公一样,骁勇善战,你们兄弟俩凑在一起,可真是珠联璧合,文武双全了。”
徐敬山笑了笑说:“三姑夫,你到底是文化人啊,噘人都不吐核。你知道我让老两下山去找你咋?是打谱把你和俺三姑都请到山上来,正好俺娘和俺二娘成天巴望能有个亲戚来陪她们拉拉呱。正好你来了,就不用走了,明天我叫上几个兄弟去把俺三姑也接来,咱就在山上一块享福吧,你还开什么药铺啊,干脆过来给我做个军郎中就中了!”
淳于毅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瞪大了眼望着徐敬山说:“老大,这个玩笑咱可不敢开,我和你三姑这么大年纪了,哪能经得起这么折腾?这个事不中,不中!”
徐敬山狡黯地看了看淳于毅说:“我可没和你开玩笑,我可是真这么想的。要不然你先回去和俺三姑商量商量?”
淳于毅大惊失色,结结巴巴地说:“敬……敬山,老大,你可千万别和我说这样的笑话,有什么事我来回给你跑达跑达行,上山来住就算了。”
徐敬山和徐敬海碰了个眼神,回过头嘿嘿地干笑了两声,对淳于毅说:“也中,不过三姑夫,我可把丑话说到头喽,到时候请你要是不来,我可真派人去绑你上山。”他正颜厉色地咳嗽了两声继续说:“三姑夫,我刚才说的话没有一句是玩笑,我不管你现在是给官府当什么角色,只要你能给我搞上十亩地的大烟种子,你老就在家安稳地做郎中,要不然的话我一准打发老两去敲你家的门。”
淳于毅面露难色地说:“这个,现在官府查得紧,你说我就是一个给人看病写方的郎中,你让我上哪去给你搞十亩地的种子啊?”
徐敬山斜着眼笑着说:“我说老两,看来三姑夫有难处,咱这当小的就别难为他了。这样,你现在领几个人去把咱三姑抬山上来住两天。”
徐敬海作势要往外走的样子说:“我看中。三姑夫你别走了,在这稍等一会儿,有个把时辰我就和弟兄们一块把俺三姑抬来了!”
淳于毅慌得急忙站起来拉住徐敬海,用哀告的目光望着徐敬山道:“中中中!老大,我就是头拱地也给你把种子弄回来。”
徐敬山得意地笑道:“就是,这才是俺三姑夫,你说是不是,老两?”
果不其然,没有几天工夫,淳于毅就把大烟种子给送到了山上。就在淳于毅弄来了大烟种子的当天晚上,徐敬山就拎着一壶酒来到关着郑应勤的窝棚,一进门就抱起双拳,带着歉意地对郑应勤说:“叔,这些日子让你老受委屈了,不管我和老两哪个地方做得不对,还都请你老担待着。”
郑应勤脸上带着惶恐的笑,低三下四战战兢兢道:“大侄儿,看看你这是说哪去了,咱爷们儿客气个啥,这是和尔下旁人?”
徐敬山客气地把郑应勤拉到土炕上坐下说:“叔,这些日子没有倒出空闲来看望你,今天专门拿了壶好酒过来,算是我做小辈的来给你赔罪了。来来来,叔,你老别客气,咱俩拉拉呱。叔,我给你说句实话,俺家让官府逼得走到今天也是没有法,有些事你老也能明白。我知道,俺姐姐死,俺兄弟俩熊了你老的钱庄,你心里不忿儿,就撺掇官府诌溜俺家,弄得俺大大也老了,俺家也败了,俺兄弟俩也上山当了响马。戏文里说冤冤相报何时了,行了,这些事都过去了,咱们今天也就不提了。”(诌溜:青岛方言,修理、报复的意思。)
郑应勤头不敢抬眼不敢睁,一个劲儿地点头称是。说到他撺掇官府“诌溜”,他才抬起头,吃惊地睁大了眼看着徐敬山道:“大侄儿,你刚才说的意思是你姐姐死了以后,是我撺掇官府去捣鼓你家,害死了你大大,让你走投无路上山的?俺的亲侄儿,这一点你可就大错特错了,俺老郑家祖祖辈辈都不出这号人,慢说撺掇官府,不怕你笑话,官府衙门回门朝哪我都不知道,怎么能说是我去撺掇官府?”
徐敬山的神色也显出了吃惊道:“你的意思不是你撺掇官府诌溜俺家?”
郑应勤指了指天发了个毒誓说:“如果是我干的这下三烂的事,天打五雷轰,让俺老郑家老老少少都不得好死!”
徐敬山两道眉头紧锁在一起,心里暗暗骂了一句淳于毅,随后道:“叔,我刚才己经说了,过去的事咱就都不提了,要真是那样,我还不早杀了你给俺大大报仇了?你看你上山这些日子,也没让你老吃屈不是?我和老两一直都把你当老的待。叔,我说了你老别不愿意,我之所以和老两把你老请到山上来,根本原因是以前经常听俺姐姐说,你老是伺弄庄稼的一把好手,就想让你老来给俺帮个忙,你看看山下这一大片地,闲着也是闲着,我就寻思咱们种上点什么,这不专门让你老来给指点指点。”
郑应勤一听这话放了心,端起酒碗抿了一口酒,咋咋舌头道:“大侄儿,要种庄稼这个想法不糙,庄户人还得靠着种地吃饭。眼时谷雨己过,苞米、地瓜、长果都已经到了该下地的时节了,就看看你想种什么吧。”(长果,胶州人对花生的称呼。)
徐敬山摇了摇头道:“叔,你老还是没听懂我的意思。我要想种的不是这个,是大烟!”
郑应勤这才恍然大悟:“哦,你是要种大烟啊!”
上一页
目录
下一页
全本小说网novel九一。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