添丁发财
在铁蛋三岁的那一年冬天,赵玉秋又生了第二个儿子天链。
这是临近年关的一个早晨,随着街面上一声拖着长腔的“香油果子——”的叫卖声,把城市从睡梦中唤醒,人们走出家门,从嘴里呵出的热气将冬季的萧条像碎屑一样驱走,迎来一个冰冷的却是带着朝气的早晨。
昨天后半夜漫卷而来的一场大雪,将视线中的一切染白。郑矢民披着棉袄站在晒台上举目远眺,眼前呈现的是一个如同被漂白过的素色王国,银装素裹,粉琢玉砌,分外妖娆,使人仿佛置身于一个梦幻般的银色世界,平日里那些丑陋的低房矮舍和伟岸的高楼大厦,被大自然的神功鬼斧在一夜间通通掩去了贫瘠和华贵之间的区别,使“枯树凋零无二色”的严寒冬季变得妩媚多姿。举目望去,远远近近高低错落的房顶上都被厚厚地压上了一层雪,看上去格外壮观。院内院外树上,白雪和枯枝形成鲜明对照,确有一种雪压苍松一重天的潇洒风骨。难怪唐人裴夷直有“天街飞辔踏琼英,四顾全疑在玉京”的著名诗句,道出了雪景的美妙。不远处的大海,一轮冉冉升起的旭日把火一样通红的朝霞撒在了平静的海上,使海面泛起了一层层血色的粼光,缓慢地向岸边涌动。海的深处起了一层薄薄的雾霭,在阳光的照耀下,袅袅雾气闪烁着七彩的缤纷,伴随缓缓的波涛一起慢慢地向前涌动。薄雾掩住了大海的浩瀚和无垠,使不远处的小岛被这雾幔遮去了真实的面孔,只留下几个朦胧的身影,影影绰绰地漂浮在海上,增添了几分海的神秘。
郑矢民将两只胳膊交叉着抱在胸前,饶有兴致地看着外面的雪景。他忽然想起了那年和郭太太一起来买这幢房子的时候,那位巧舌如簧的风水先生所讲的话依旧在耳边环绕:“人在这里住,做生意生意火,求财路财路旺,就算是什么也不做,在这里娶媳妇生孩子也是个个都旺,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宅子。”屈指算来,这话说过己经有几年工夫了,他郑矢民在这几年里也己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无论生意还是家庭,事事都能体现出一个顺字,大儿子郑天铭康康健健的己经三岁,第二个孩子现在正装在他娘的肚子里准备问世。如此看来,这位风水先生看得还不差。想当初,被家族从胶州轰出来时的那副狼狈相,到后来经郭先生介绍下去瑞蚨样当学徒时遭受闫洪昌欺辱的尴尬,这一切的不幸都随着置办了这个宅子而戛然止步。
当年这个里院里从只有他和玉秋面对面脸碰脸的两个人开始,到如今己经人气陡生,由张志和孙嫂一家三口、何凤梅母女两口以及自己一家三口所构成的大家庭,和和睦睦地共同生活在一个屋檐下,郑矢民相信这一切皆出自一个缘。没有人能解释得透,这个缘字宄竟有多大容量,竟然能把世间的爱恨情仇真情假意全部都包容进去。或者,这个缘字如同一个慌慌张张满世界乱蹿的莽汉,不经意间和某个路人狠狠地撞一膀子。比如像他这样一个在老家倒透了霉的人,如果没有缘,就不可能来到青岛后和赵玉秋结为夫妻开办生意;如果没有缘,在偌大一个京城里自己不可能遇到穷途末路的张志和;如果没有缘,他一个贩夫走卒更不可能和来自遥远德意志的何小姐成为朋友。一个缘字释悲欢,世间万事万物,皆出自一个“缘”字,于是便有了爱,有了情,有了哥们之间的友谊和姊妹之间的交往,恰恰是这个貌似简单的缘字,把郑家院这几个来自天南海北的人聚拢到了一起。
现今,德福样在历经了一番周折后,在跌跌撞撞中逐渐长大,这一切又归结为一个和字。中国传统文化中首先讲究的就是这个“和”,和气、和善、和蔼、和谐,和颜悦色、和平共处、和风细雨、和气生财、家和万事兴,等等,都与这个“和”有直接联系。和,是修身之本,齐家之源,治国之据,平定天下之根。有了和,才能国泰民安、安居乐业、万事无忧、生意兴隆。也正是因为郑矢民深刻理解了“和”的含义,才使德福祥兴旺发达,羸得了顾客的交口赞誉。
而如果把“顺、缘、和”三个字排列在一起的话,不恰恰就是德福祥的经营思想吗?矢民眼望着覆盖在房顶上的皑皑白雪,耳朵里传来市井小贩一声一声嘹亮的“香油果子”叫卖声,欣慰地笑了。
挺着笨重肚子的玉秋从屋里走出来,见矢民一个人正对着冰天雪地在偷偷地笑,就好奇地问他:“大清早的你一个人站在雪地里傻笑什么?”
矢民转过脸,先看到的是玉秋高高隆起的肚皮,一种男人的成就感跃然而起,心里忽然产生一种想走过去抱抱她的冲动,还没等他来得及动手,隔壁的房门“吱扭”一声开了,伊克曼带着“吭哧吭哧”的兴奋喘息,一个箭步就蹿到他俩近前,谄媚地摇晃着尾巴,伸出血红色的舌头舔舐矢民的手,它身后薄薄的雪地上,留下一串清晰的爪印,爪印的尽头,
缓缓现出了何凤梅的身影。当她看到站在雪地里的矢民和玉秋时,身体忽然被什么东西给定住了一样,心里猛然升起一阵酸楚,远远地投去一个满是凄怨的眼神,这凄怨的眼神像是投过来一块石头一样,一下子砸在矢民的心里。
从卑斯麦路总督医院仓皇出逃的何凤梅,不知不觉地己经在郑矢民家里住了两年多。她已经想不起自己是怎样被郑矢民所救的,只是依稀记得昏昏沉沉地在生与死之间徘徊了很久,才如梦似幻般地睁开眼睛,似乎有一道强烈的光直刺她的双目,身体轻飘得像一缕浮云,慢慢地向上升腾。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天堂还是在地狱,仿佛灵魂己经游离了她的躯体之外。她像是做了一个梦,梦到了自己被一条凶恶的狼追得沿着海边拼命跑,一边跑还一边大声呼救,可是发现自己却什么也喊不出,直到累得实在跑不动了,那条紧追不舍的恶狼冲着她就扑了过来,她仿佛看到了一个已经张开了的血盆大口,绝望地闭上眼。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她隐隐约约地听到好像在很远的地方有婴儿的啼哭声,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孩子,她循着婴儿的哭声,挣扎着要爬起来去找孩子,却感到自己身上像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得她几乎喘不动气。这个时候,她忽然感到脸部被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在摩挲着,一股一股热乎乎的呵气吹在她耳边,让她觉得有些痒。那是伊克曼!从它身上所散发出的熟悉的味道,不用看也知道是伊克曼。何凤梅的心似乎一下子被激活,刚想叫一声伊克曼,却觉得口渴得厉害,喉咙仿佛在慢慢裂开,缝隙逐渐地扩大,如火烧如撕裂般地疼痛,她努力地想爬起来去找水喝,可是用尽了全身的气力,身体仍然纹丝不动。
直到后来老丈人带着一家老小从老家躲避战乱回来,郑矢民才把伊克曼救主的故事讲给他岳父听。赵先生听罢感叹地说:“古书里说马有垂缰之义,犬有湿草之恩,过去也就是听听,今天我算是亲眼所见了。义犬啊,好一条义犬!如果不是这条狗报信的话,她在大街上都怕是己经死过好几回了。”
赵玉秋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就疑惑地问:“爹,什么是马有垂缰之义,犬有湿草之恩?”
赵先生沉吟了片刻说:“这是两个典故。马有垂缰之义其描述出自李汝珍所著《镜花缘》:典故出自《异苑》,说的是前秦世袓皇帝苻坚在与容冲的一次战役中,不幸战败,落荒而逃。不料一失足掉在了山洞里,爬又爬不上来。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的坐骑突跪在涧边,将缰绳垂了下来,苻坚抓住缰绳爬上来,才脱了大难。而这个犬有湿草之恩,则是根据《太平广记》记载,唐代太和年间,广陵人杨生有一爱犬时刻不离身边。一个寒冷的冬日,杨生酒醉卧于荒草中,遇火起风烈,情势紧急。爱犬狂吠而主人不醒,便几次跳入冰冷的水中,以水濡湿四周干草,使主人得以脱险。从此便有了犬有湿草之恩的典故。这两个典故寓意为牲畜尚且懂得知恩图报,实际是给人在做一个榜样,无论谁都应该学会知恩和感恩。”
何凤梅因为当年生孩子得了产后风,是郑矢民在兵荒马乱中找大夫回来开方子抓药,于九死一生中挽回了她的命,但是身体却一直恢复不过来,病病恹恹地总是不见好。虽然郑矢民和赵玉秋对她始终都是悉心照料,为了给她治病,郑矢民隔三差五地请大夫上门开方子帮她调养,黑糊糊的药汤子吃了无数服,什么偏方验方,只要是个方就用,结果无论有毒的还是无毒的都试过,蝎子蜈蚣长虫草鞋底都吃过了,就连据说毒性很大的斑蝥也吃了不少,不但没起到什么作用,反而更加厉害了。用赵玉秋的话说,究竟给何凤梅熬过多少药不知道,反正郑家院子里的一草一木都带着一股子药味,光倒掉的药渣也不知有多少了。何凤梅的胃里吃了这一两年的药,也没有看出有什么进展,郑矢民就急了,问大夫她这宄竟是个什么病?老中医皱着眉很挠头地只说是肝脾不和。中医没见出什么效果,郑矢民打听着带她去看西医,到了西医诊所,大夫倒是很认真,上来就是验血验尿量血压试体温的一整套,在病历上写了一张又一张花里胡哨谁也看不懂的天文,可就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眼看穿着白大褂的小护士把一支一支的药水注射进她的体内,可何凤梅的病情依旧时好时坏。这个时候,赵玉秋才猛然反应过来,她这是月子里落下的病,很难去根。
说起来何凤梅得的这个病很奇怪,怕风怕水还怕光,只要稍微有风吹过,她全身的骨节都会隐隐作疼,如果天气有什么变化,她的身体就提前有了感觉,全身的骨节就像散了架子一样,疼痛难忍。更不敢碰凉水或吃生冷的食物,每天早晨都是孙嫂把冷热兑好了的洗脸水给她端过来,小心翼翼地照顾她洗脸,她才能下床活动。平时她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度过,房间里五冬六夏地常年挂着窗帘,只要迈进她的房间,就能闻到一股浓烈的药味和发霉的味道。一个人躲在房间里不愿意出门,情绪低沉,孤独、悲观、意欲低下、反应迟钝、疲劳感、内疚感、自责自罪、焦虑烦躁等,还经常怀疑自己患有种种疾病,甚至感到自己内脏都烂完了。
过了辞灶,就己经带出了喜庆的年味,劳作了一年的人们开始在这个时候置办年货,民间沿袭了几千年的风俗,在过年期间表现得淋漓尽致。各家店铺也都开始布置橱窗,挂出了吉祥年画招徕顾客。在学堂里读书的孩子们己经放了寒假,无忧无虑地在马路旁来来回回地疯跑,嘴里还奶声奶气地唱着民谣:
小小子,你别俾,
进了腊月就过年,
穿新衣,吃饺子,
兜里装着压岁钱,
嘀岐纸,放爆仗,
欢欢喜喜过大年。
马路上不时传来一两声清脆的爆竹声,一股浓郁的火药味顺风飘来,让人真正感觉到了过年的祥和味道。每年到了这个季节,德福样的生意就特别红火,今年自然也不例外,矢民忙得两头顾不上,家里的事只得嘱咐孙嫂多上心,尤其是对玉秋要格外仔细,看那样子,生下这个孩子估计也就是这一两天的光景。按照青岛当地的民俗,过了腊月二十二,出嫁的闺女就不能再进娘家的门,包括外甥在内,所有的外姓人都必须各自回家忙年,一直等到过了这个年,到正月初三才能再进娘家门,在这期间即便发生了天大的事,闺女也得等到正月初三以后。
玉秋生天链的那一天正好是大年三十。
青岛人的过年,是从腊月二十三开始。腊月二十三是小年,又叫“辞灶”,就是灶王爷上天“汇报”工作的日子,也就是从这一天起,拉开了过年的序幕。
一般人家,这时候要在正堂挂上“拄子”。“拄子”分两种:一种叫做“文拄”,供得多是自家先人,是一种纪念先袓的祭奠方式;另一种叫做“武拄”,供财神、供关老爷,求的是新年的吉祥如意招财进宝。挂上“拄子”就得摆上供台,上铺红纸,摆供碗供碟,一般是三碗三碟,碗里有蔬菜、鸡蛋和黄花鱼,在所有的供碗当中,黄花鱼是最重要的一个碗,必须要供于中间,大户人家也有“武供”,供的是猪头、公鸡和黄花鱼;三碟相对要简单一些,糖果、点心和和白面馒头。因为小年是灶王爷上天的日子,家家户户都会摆上“糖瓜”,让灶王爷上天的时候给自己家说几句好话,求老天爷能够保自家来年的平安。供台上最重要的要属烛台和香炉,看似简单却很有讲究,烛台距离“拄子”的距离为三寸三,而香炉居中,与两侧的烛台距离是四寸半,这也显出青岛地区老人的心细,三寸三的距离,是一个照明效果最好的距离,也是一个绝对安全的距离,既没有火灾的隐患,又能保证照明效果,两侧的四寸半,刚好使香炉的烟被烛火所吃到,过去说的香火,指的就是这。这是必须讲究的,如果摆供不按照这个要求,据说是摆了白摆。
晚上一般是象征性地吃一顿饺子,先上了供,也是三个碗,灶间、前院和正堂都要设台,都是各摆三个碗,碗里装三个饺子。饺子盛碗里以后,要烧纸,这是给灶王爷路上的“盘缠”,一个摆台要烧三刀纸,总共九刀,所烧的纸里要包上香,是金条的意思,就是向灶王爷行贿,灶王爷见这家很心诚,上了天之后就不会乱说,会极力在老天爷面前说好话,以保佑一家老小平安健康。
穷人家也会在这个时候贴上对联,有些还不上钱、交不上租的农民,就会提前在门上贴好对联,意思是告诉债主,我现在己经过年了,过年就不能提债务的事。这也是一个规矩,一般的债主看到对联之后就不再去逼债,等出了正月之后再说。腊月二十四,各家各户开始忙年。忙年的“总指挥”一般是由婆婆来担当。从这一天开始,全体娘们儿就要全力以赴,把所有的碗柜灶具,比如盖甸、锅盖、芊筐、笊篱、笸箩等全部要洗刷凉干,晚上再加夜开始给孩子缝制新衣服,打好榷子准备纳鞋。
腊月二十五,爷们开始整理院子,给牲口起圈,把庭院打扫干净,各种不用之物归置到位;孩子们也闲不着,要把谷秸抱到院子里拆捆、翻晒,只有浸透了日光的谷秸才能做“赶草”铺地;女人开始泡发面引子准孩子就要动手做馒头;过年的馒头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做的,寡妇不能做,只能烧火;做的馒头品类比较多,一般先做豆包和“棋溜”,“棋溜”是用地瓜干煮熟了以后掺上豆浆、面粉蒸出来的;然后还要做枣山、枣饽饽、鱼花、刺猬、盘虫等;馒头出锅以后,还要再用红颜色在中间点个红点,图个吉利。
腊月二十七,男人去赶年集,买回来茶肴,揭对子、买窗花、选门挂、请福字,临了再去爆竹市买几挂鞭,鞭不一定个头大,但是要响,青岛地区一般都钟爱潍县鞭一潍坊地区生产的一种鞭,个不大,却个个很响很脆,二百头一挂,通常都是在年五更六挂或八挂接在一起。还有其他的烟花,像花子令、二起脚等。赶年集一般在上午十点左右结束,回到家里之后,都收拾利索了,就要开始准备杀猪宰羊。习惯上说,腊月二十七的菜是最好的,吃血肠、喝肉汤、炒一锅杀猪菜。一直忙到黑天。腊月二十九,扫灰,即屋里全部扫一遍,这样忙年就基本结束了。
到了年三十,大人先对孩子说:今天不许说废话,不许大声说话,然后发几个零爆竹到街上去玩。过年应该说是从下午就开始,在外的人都要赶在这个点回家,先拜拄子,再拜父母,开始打糨糊贴对子挂福字。这挂福字是个讲究的事儿,不能随便乱挂,什么地方该挂什么样的福字,都必须讲究,否则就是贴了白贴,还不如不贴。福字一般分“倒福”,取一个谐音叫做福“到”了;正福,大福字小福字,该贴哪儿的就得贴哪儿,千万不可不懂装懂胡贴乱贴,套句话说,这叫把吉利搞得不吉利。“到福”一般是斗方,一个福字倒过来贴,这不能搞错了位置,“到福”的位置必须坐北向南贴在室内,过去一般都是中堂的位置,意思是福到了屋内,而如果是坐南朝北呢?意思就完全反了;其次,“到福”不可贴于门夕卜,只能在室内而且一家只能贴一个“到福”,切不可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到福”,切忌随便乱贴。斗方正福要坐西面东,讲究的是福如东海。斗方正福也是仅限一个,不可多贴。其他的福字,一般二号福字要挂粮仓和厨房(灶间),出门要挂抬头福,门侧要挂招财福,牲口圈兴旺福,都非常讲究。对联贴在大门外,什么样的家庭要贴什么样的对联,不能先生家贴副生意对联,这让人耻笑没有文化。
女人们从下午开始准备年夜饭,剁馅子、醒面,绑“赶草”,准备过年。年三十的下午饭一般吃得比较早,通常在四点到五点左右就要吃,不论贫贱,基本上都是猪肉白菜豆腐炖粉条,敞开吃,主食是新馒头和“棋溜”。富裕人家再加上两个菜。菜不是用盘子盛,而是用一个大盆。有点经验的人都不会在这个时候吃饱,因为收拾下去之后,从八点左右就要开始吃年夜饭了。吃完了下午饭,大人就会撵孩子们去睡觉,准备晚上守岁。大人则开始忙活准备晚上的年饭了。
吃年夜饭前,家里的次子就要开始把己经梳理好的“赶草”铺到地上,从灶间一直到正厅,长子要带着长孙去请神回来过年,带着纸钱和水,到土地庙去烧,要先在地上画一个圈,在正北的位置上留出门,把纸钱放在圈里点着,嘴里还得叫着先人的名字,回家过年。纸钱烧完了,在纸灰洒上点水,然后往家走,路上不能说话,要一直把先人的“灵魂”带到“拄子”前,叫做先人到位了。西镇的土地庙在老八院那里,东镇的在今天的延安路上,过去叫天门路。
这一切准备停当,就要准备接年。由次子挑鞭,长子点火,在自家的院子或门前放一挂鞭,然后男爷们就坐在炕上开始喝酒,年过十六岁的长孙也在其行列,女人不能上桌,婆婆带着几个媳妇和孩子在灶间开伙。到十一点左右,年夜饭吃完,桌子不能撤,开始下饺子。下饺子的活是由婆婆或者是由婆婆选定的儿媳妇来下锅掌勺,哪个媳妇被婆婆选定为掌勺,哪个媳妇的奖赏肯定就多,所以过去在这个时候,所有的媳妇都会拼命地去巴结婆婆。第一锅饺子出锅之后是不能吃的,还是和小年夜一样,先得摆供台,按照天地神的次序来依次摆放,天井供的是天,灶间供的是地,正堂供的是先人,每台三个碗,每碗三个饺子,每台烧九刀纸。与此同时,由长房长孙挑鞭,次子点火,在自家的大门外燃放爆竹。一挂鞭放完,全家进门,按照大小依次给长辈磕头,然后开始吃饺子。吃饺子的时候不许说话,不许矗筷子,即使自己己经吃完了也不能随便站起来离开。饺子里面一般都包着钱、年糕和枣。按照人口来计算,家里有几个人,就在饺子里包几个钱和年糕、枣。谁吃出了钱,说明新年有财运,年糕是步步高升,枣是甜甜蜜蜜。饺子破了不能说破了,要说“挣了”,反正要拣好听的说。和前面一样,女人孩子不能上桌,在灶间单独吃。饺子吃完了,女人就要进来把剩下的饺子再架上笼屉倒回到锅里,这叫做“压锅”,同时压锅的,还要有豆腐、鱼花、盘虫。这个时候不能扫地和洗碗。把桌子收拾完毕以后,家里年龄最长者要去放置“拦门棍”,拦门棍必须要用柳木做成,放到大门的门槛下面,以防穷神饿鬼趁黑进来争夺“财气”。收拾停当,回屋里坐下,上茶加水肴,开始发压岁钱,先由当家人也就是长辈来发,每人一份,不准说少。最后由婆婆来做一年的“总结”,每个媳妇一份,互相不许打听谁多谁少。
因为家里没有老人,所以矢民一家过春节的时候就没有了这么多的讲宄,头年丈人和丈母娘知道玉秋身子重,不能和平常一样地忙年,矢民店里此时正是最忙的时候,一直得忙到腊月二十八才封门歇工。玉秋怀孕,何凤梅又什么都不会做,所以郑家院里忙年这些杂活事,也只能指靠孙嫂一个人来做。好在孙嫂手巧能干,里里外外全唱她一个人的戏,杀鸡宰鹅打扫卫生,一天下来也累个不善乎。
年五更,三家八口人围在正房的大桌子上吃完了过年饺子,算是热热闹闹地过了个年,都各自回屋休息去了,矢民也迷迷糊糊地正要收拾准备睡觉,赵玉秋感觉自己的肚子隐隐地开始疼,她皱着眉头半真半假地对矢民说:“这个小家伙可千万别在这个时候来。”
矢民打了个哈欠道:“这已经下了多少回谎蛋了,等这小子出来以后,我非得问问他为什么一回一回地糊弄咱,搞得满户家子都跟着紧张。不过这会要是来了还正是时候,能赶上吃顿过年饺子!”
两人还在说着闹话,玉秋的肚子忽然出现了一阵紧似一阵的疼,便招呼矢民赶紧过去把孙嫂叫过来,自己则忍着疼把床铺收拾利索,将那些不能见血的东西用红纸一一遮盖,然后在**铺了一层早己预备好了的油布,再抻利索,上床躺下,裤子还没有完全脱下来,就觉得骨盆像要断开了一样的疼痛,肚子里的五脏六腑似乎都要掉落下来一样,疼得她忍不住大声地喊叫矢民,再低头看时,一团血呼啦地己经蠕动出来,她有些不知所措,想喊人却没有力气。也就在这个时候,矢民带着孙嫂慌慌张张地进来,矢民还是头一回看到女人生孩子这个景,见了血,姹挲着两手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孙嫂赶忙把他推到一旁道:“女人家生孩子你个大老爷们儿在这傻愣愣地站着咋,赶紧地给我预备一壶热水端过来。”说着挽挽袖子就下了手,嘴里对玉秋轻声地说:“再使劲,己经看到头了。”
躺在**的玉秋顺从地用尽了全身气力,声撕力竭地大叫了一声,就觉得身下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孙嫂搭了把手,顺利地把孩子给拖了出来,同时听到了新生婴儿“哇”的一声啼哭。孙嫂松了一口气,从桌子上拿起剪子,在烛火上烧了烧,一剪子把脐带给剪断,笑着对已经累得大汗淋漓的玉秋说:“还是个带把的。”
筋疲力尽的玉秋躺在**还在大口地往外呼气,有气无力地惨笑一声说:“这是个吃喝不愁的家伙,大过年的赶着来凑热闹。矢民,我看这孩子就叫做年吧。”
郑矢民平生头一回看到女人生孩子的过程,目瞪口呆,竟然忘记了再添一个儿子的喜悦,却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强烈震撼和罪责感。面对**还在唏唬不止的玉秋,他感到自己无地自容,一个男人只是在**撒下了那一粒种子,而收获时的痛苦过程则全部都强加在女人身上。
在这一刻,他突然觉得女人才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人!是不是每一个女人生孩子都是如此艰辛?这使他想起了已经几年不曾见过的母亲,当年母亲在生自己的时候怕也是这样辛苦,他突然萌生了一种想回家去看看的强烈愿望。
回胶州探亲
当这个想法一旦成了一种愿望的时候,就会成为一块心事。
按照青岛当地风俗,腊月里打进了辞灶,出了阁的闺女就不能回门,据说是阴气过重,一直要等到正月初三才能和女婿一起带着孩子回娘家,这期间无论有什么要紧的事,也只能让别人捎个口信。大年初一,矢民就打发人过来报喜,赵先生和赵太太闻听玉秋又生了一个男孩,高兴之余却也着急,只能买了鸡蛋让别人捎过来看红。从正月初一开始,矢民照例出去给各位朋友拜年。一年一度的拜年也成了一种联络感情结交朋友的重要方式,亲朋好友彼此走动,问一声祝福,道一声平安,成了过年期间说得和听得最多的一句话,每到一家,时间都不会很长,少辈给老辈请安,平辈之间互祝发财,溜溜地在外面跑了一天,到了晚上才筋疲力尽地回到家。躺在**的矢民脑子里总是浮现出玉秋生孩子的那一幕,忍不住起身去看了看新生的孩子,婴儿脸上粉红色的细嫩皮肤和一双吃饱了奶之后紧闭着的眼睛,让矢民浮想联翩。他忽然欠了欠身体,用一只手托着头对玉秋说:“等你出了月子,咱俩带孩子回一趟老家吧?你看我这出来己经六七年了,一直也没有老家的消息,这两天心里老是挂着这事。”
玉秋道:“你不是和家里都闹翻了吗?还回去做什么?”
矢民仰头望着天棚说:“不养儿不知父母恩啊。眼下咱也有了孩子,我寻思现在能明白当老的心情。”
玉秋撇了撇嘴道:“你倒是还挺会撇清,想回去看看就回去看看呗。孝敬父母是做儿女应尽的事。”她翻身看了看睡在一边的月子孩儿,问道:“你们胶州有什么好东西啊?”
矢民闭着眼想了想,很是得意地回答道:“说起来俺胶州,尽管地方不大,不过还真是人杰地灵,从古到今也算得上是个出名人的地方。”
玉秋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问:“你们胶州出过什么名人?我怎么从来都没听俺爹说过胶州出过什么大人物呢?”
矢民笑笑道:“这就是你妇道人家孤陋寡闻了。胶州从古到今,出了多少名人啊,你听好了我给你说说,往古代说,汉代大儒庸谭,贤明宰相高宏图,书画大家法若真,著名宫廷画家冷枚,你爹曾经见过他的画,激动得好几天都没睡着;左笔奇才高凤翰,连你爹还收藏了他的字呢;还有巾帼书家姜淑斋、咸丰皇帝的老师匡原、独榜翰林杨际清等等,还有俺郑家老祖郑隽,多了去了。”
玉秋揶揄了他一句:“是啊,还有一个拆屋的,这个名声更大!”
矢民瞪了她一眼道:“我说你还真行,什么事都能把这个扯到一块去。我刚才说的这些,不信你回去问你爹,他肯定知道。”他故意把话给顿了顿,瞟了玉秋一眼,才继续说:“刚才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一件事。当年我去省城参加乡试,俺四爷爷给了我一幅画,是法若真的溪山白云图,这可是个宝贝。头年我就寻思,眼瞅着他姥爷快过生日了,我这当女婿的也应该有所表示。可是你爹那人太难伺候,想来想去不知道该送点什么东西好,只要咱把这幅画给他,我保准老头能恣得直蹦高。”
玉秋却撇了撇嘴说道:“嘁!就你那点子心事当我看不出来?你还不如直说,就是想领着老婆孩子回趟老家在你们郑家林显摆显摆,你郑矢民这几年闯青岛阔了,让那些从前瞧不上你的人挽起眼睫毛再重新认识认识你。还好意思舰着脸拿着俺爹打把事,再说俺爹什么样的画没见过?”矢民嘿嘿地笑了笑道:“知我者,孩子他娘,你也!”
有孙嫂伺候月子,倒是省了矢民的事,到初二晚上闲着没什么事,就借着拜年的机会走进了何凤梅的房间。在己经过去的两个年里,他每年都是如此,从张志和屋到何凤梅屋,成了他的一个模式,问候一句过年好,再看她们娘儿俩,扯几句不咸不淡的过年话,然后再等到下一个年。
何凤梅对中国的“过年”没有什么感觉,尽管她的父亲是一个中国人,自幼跟着父亲背过几首唐诗,当年读大学的时候她选择的也是东方历史专业,可是她毕竟从小在德国长大,只不过是一个有着中国血统的欧洲人而己,对中国这些民俗的东西她还是知之甚少,当郑矢民、张志和、孙嫂等人向她拜年时,她也会随声附和一句“过年好”,但她不知道这一句“过年好”中所蕴藏着的文化含义,再加上在这里除了郑家院里这些人之外也没有其他朋友,更是闲得没什么事可做,过年不过年的对她来说都一样,平时的大部分时间都躺在房间里的躺椅上看书。幸亏当年准备离开时,把留声机、咖啡壶之类都留给了矢民,现在又物归原主重新摆放在她的房间里,在留声机里放一张歌剧唱盘或煮一壶味道浓郁的咖啡,成了她唯一能做的事。音乐和咖啡在这个时候像她的心境,浓郁的香味躲藏在丝丝袅袅的雾气后面,带着难言的苦涩,欲拒还迎、迎而又拒,和留声机里传出的天籁一样,一旦弹奏,余音也可以绕梁不绝,诉说不完的**都躲去了甚远,留在含蓄后面的,却是不尽的哀怨。于是,她便常常地独自捧一杯滚烫的咖啡,依了窗棂,看日月交替、看时光流逝,冷暖中独自品尝个中滋味,不需要那些隔了千年的问候。
可是这些西洋的东西却不被郑家院里的人所接受,每当悠扬的巴赫、雄浑的贝多芬或浪漫的瓦格纳伴随着咖啡的味道从她屋里飘出的时候,赵玉秋便会紧皱着眉头。
当然她也无法更深刻地理解中国的传统文化,她试着把中国人视若神明的《三字经》用德文或英文排列,竟然成了:
At the beginning of life,
sex is good. Basically,
sex is nearly all the same in nature.
But it depends on how the way you do it..
这让她瞠目结舌大惑不解,于是干脆还是继续读德文和英文小说。
几年下来,她房间里到处都是书,而这些书大多都是郑矢民从书局里给她买回来的。差不多隔上几天,郑矢民就抽空去大窑沟附近一个娶了个日本老婆的德国人开的书店去买几本德文或英文书捎回来给她,有的时候她也会写一串洋文让郑矢民去书店里帮她找这些书。在她看书的时候,房间里极静,窗外的风声和她均匀的喘息声交汇于一起,免不了勾起她对德国的思念。而这个时候,只有她的伊克曼趴在一旁陪着她。伊克曼可谓是她的忠实伙伴,身体笨拙地始终不离她的左右,微微闭着眼趴在她的脚下,却将狗头搭靠在她的脚上,当听到门外有声音时,便警惕地站起来,竖起两只狗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直到声音消失,才慢慢地回到刚才的地方,继续趴着。
当年出逃时的那副狼狈象,在己经过去的两年多的时间里,她始终都不能遗忘。她恨自己的丈夫,在关键时刻只记得服从总督的使命,最终落了个战死的下场,却把无辜的她一个人丢弃在远离德国本土的医院里;她恨德国,为什么要在关键时刻输掉这场战争,让她沦落为战争的弃儿;她甚至也恨特丽莎,你早不出晚不出,为什么偏偏要赶在这个点才出来。用中国话说,十年难逢个闫腊月,可偏偏就让自己给踩着这个十三点了,如今孤零零的一个人被扔在了远离她熟悉的德国万里之外的地方,虽然从某种意义上说,自己的血液里也有百分之五十的中国血统,可是毕竟只是长了一张疑似中国人的面孔,其他则无从谈起,无论从观念到文化,自己和这个仅仅焉想象中的袓国却有着根本意义的不同。而今也恰恰就是这张面孔,使自己像个孤魂野鬼一样地远离了熟悉的德国,远离了慕尼黑、汉堡、莱茵河;远离了那些往昔的好友还有歌德、席勒、贝多芬和瓦格纳,只身躲在了中国这个曾经让她梦绕魂牵如今却又成了她画地为牢的思想监狱的地方。好在还有郑矢民,对她像忠厚的大哥一样无微不至地照顾,可是这种精心对她来说更如同游走于她心灵深处的幽灵,一种熟悉的却又陌生的爱,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她,煎熬着她,她甚至不敢多看他一眼,只消一个眼神,仿佛立刻能感觉到赵玉秋那双带着妒恨的目光正在凶恶地盯着她,让她感到了寄人篱下的无助。平时她最多也就在院子里来回走走,站在天井中央望着天空和太阳,却从不敢轻易迈出大门半步。因为郑矢民带回来的信息是:日本人依旧在继续搜罗德国侨民。她只能平静地半躺在躺椅上,无法知晓站在一旁的赵玉秋究竟在想什么,表面上的笑容看上去很热情,可眼睛流露出来的总有一种让她说不出的内容,正是因为这种内容让她不敢多看郑矢民一眼,虽然她很希望能每时每刻都能见到这个长得很像自己父亲的男人,但这却成了她的一个奢望,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每当看到郑矢民回来的时候,她内心的渴望立刻就会被赵玉秋所表现出的热情给残忍地击碎,尤其是赵玉秋在这个时候看似不经意地瞟她一眼的那个眼神,让她觉得那是在**裸地挑衅,如同扎在了嗓子里的一根鱼刺,无法忍受,只能叹口气转身离去。大概这就叫做“女人政治”吧。两年多了,七百多个日日夜夜,她几乎都是在这种惆怅中度过,甚至会把一股莫名其妙的邪火撒在特丽莎身上。
现在,郑矢民终于再次走进了她的房间,让她感到兴奋,像少女一样脸飞红晕,如同己被郑矢民拥在他宽阔的胸怀中,惊慌得不知所措,全身的肌肉竟然紧张得拧成一团,那颗心在“扑通扑通”地乱跳,双眸微闭,长长的睫毛却在轻轻地跳动,一头长发也和中国女人一样从后面挽成一个发髻,却挡不住那张秀美脸庞上的欧人风韵,在灯光的掩映下更加摄人心魄,杏脸含春,两腮泛起的绯红若同晚霞般鲜艳,**出一副任君采撷的渴望。然而,这一切对于郑矢民来说,却如同拂面而过的空气一样,视若无有。
郑矢民在椅子上坐下,顺手扯过一本何凤梅打开铺开在桌子上的书,见书中满是一个不识的洋码子,胡乱地翻了两眼,又放回了远处,脸上的表情也不是很自然,双目游离于何凤梅的视线外,无法和她的眼睛聚焦对视,想了一肚子词到了这回却似乎都己忘记,吭哧了半天才似笑非笑地冒出了一句:“又是一年过去了。”
何凤梅不解地看看他,眼神中透出明显的失落,黯然地低下头,竟用非常地道的青岛话回复他道:“可不是怎么的。”
接下来屋里的气氛就这么僵持着,谁也不知该怎么说。过了好长一会儿,何凤梅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你先坐一会儿,我去给你煮咖啡。”走到咖啡壶前,又转过脸问:“郑,你要不要听音乐?”
矢民急忙抬抬屁股,做出一副要走的样子对何凤梅摆摆手,口是心非地说:“算了吧,何……何小姐,你就别去忙了,过年了,我也就是过来坐坐,马上就走。”话还没说完,他又坐回到了椅子上。
矢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的何凤梅的房间,惆怅地站在廊道上,手扶着木质围栏紧锁双眉遥望着黑洞洞的天空,冰冷的风中带着一股咖啡的味道,他已经感觉到,在那扇紧闭着的窗前,正有一双幽怨的眼睛在盯着他的背影,但是他没有勇气转过身去。直到这个时候他才赫然发现,灯影下的他原来丑陋无比,灵魂深处的渴求被虚于表层的冷漠所掩盖,委婉地把炽热的心系挂在沉寂的夜晚,像是在太阳下那样小心翼翼,而那种曾经的掳掠思想己经**然无存,只剩下一息哀叹的怜悯,苦苦厮守着那一方自欺欺人的净土,若同于珍藏在真空中的物体,表面没有消耗许多,却己经是死去了的躯壳。
他也想借着黑夜试图复制一个过去,当做一个曾经的追忆,却发现自己己经毫无办法跳出那种被禁锢了的思维定式,只有遥望着天空粗糙地喘一口气,甚至连支离破碎的思绪都变得模糊,岁月把他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谨小慎微地面对一切,那种从容不迫的尴尬己经走得太远,连道一声再见都没有勇气便溜走,存在的只是一个不真实的行为,像风一样飘过,然后消失得渺无踪迹,似乎留下了一串脚印,却被沙漠了的光阴覆盖了一层又一层,依稀可见但并不完整。
他的心猛地抖了一下,无奈地苦笑一声推开了自己的屋门。
并不愜意的二月阳光依然明媚,湛蓝色的天空飘着几朵白云,如同随手扯碎了的大朵棉絮,信手丢在了空中。郑矢民带着赵玉秋和两个孩子从胶州下了票车,一走出车站,立马就感受到了家乡扑面吹来的“剔骨风”,这种风不大,却是很煞实的冷,一阵阵刺骨的寒风轻易地穿透外衣,仿佛像剔骨刀一样簌簌地将寒气直插进人的体内。
沿着尚未开冻的墨水河走进胶州空旷的原野,郑矢民的心并没有感到轻松,说不出什么原因,他的心里反而充满了矛盾和躁动。算下来,自从被轰出家门,他己经整整八年没有踏上胶州的土地了,当年离去时的悲怆又一次浮现在眼前,就像这瑟瑟的剔骨风一样,寒透了心。如今八年过去了,这里一切都没有发生任何变化,望着眼前这熟悉的道路,熟悉的土地,还有熟悉的房屋,在时隔八年之后都还依旧,他心里更是增添了一股说不出的沉重,
不由得停下脚步,双眸凝视着前方,空旷的原野上吹来料峭的风扑到他的脸上,使得他流下了两抹长长的眼泪。
进了郑家林,矢民快步走到了自家门前,却被眼前这副破败不堪的景象吓了一跳,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还是当年的郑家老宅吗?
郑家老宅已明显破败了,前院的门楼子已经摇摇欲坠,眼看就要倒塌,斑驳的墙上因没有得到妥善的修复而出现了一道大裂缝,墙头上的干草在寒风的吹拂下来回舞动,似乎是在讲述着一个伤感悲凉的故事。郑矢民的脑袋“嗡”地大了,那颗原本悬着的心恰如这栋破败阴霾、满目疮痍的老宅,直直地掉落下来。他急忙推开门走进了院里,对着屋里大声地叫道:“娘,大大,我回来了。”
矢民娘在屋里吃饭,听到院子里有人在喊,趿拉着鞋就出来,搭着凉棚仔细地看着站在院子当间的这一男一女和他们怀里的两个孩子,过了好长一会才小心地问了一句:“是矢民回来了?真是矢民回来了?”
矢民一见他娘,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下来,赶忙把怀里的铁蛋放下,双膝跪倒在他娘跟前,号啕大哭道:“娘,是我,我回来!我把媳妇和孩子都带回来了!”
矢民娘嘴唇哆嗦着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着矢民,鼻子一酸两行老泪夺眶而出,拉着矢民的手泣不成声地说:“矢民啊,俺的亲儿,你可回来了,八年了,我和你大大哪一天不在家里掐着指头算那,你这一走就是八年啊,整整八年哪,俺己经八年没见着俺的亲儿了。矢民,娘想死你了。”
矢民抬头看到了站在屋门外正在用袄袖子擦眼泪的郑应勤,叫了一声“大大”,急忙奔过去,跪地就给他磕了三个头。郑应勤仰起头,紧闭双眼对着天粗重地叹了一口气,两行混浊的眼泪哗哗地落下来。
站在一边的赵玉秋看到这个情景,早已止不住落下了泪,跟在矢民身后给头一次见面的公公婆婆跪下。矢民娘一见,赶忙停止了哭声,弯腰把媳子拉起来,破涕为笑地招呼道:“大冷天都在院子里咋,赶紧进屋,别冻坏了孩子。他大大,你也快进屋。”一家人这才走进屋里。矢民这时才注意到,跟在他娘身后还有一个从没见过的小女孩,始终在用怯生生的目光注视着他们,就问他娘道:“娘,这是谁家的嫚姑子?”
矢民娘说:“这不是你妹妹嘛,你忘了,那一年,徐家死的那一天有的她?眨巴眼的工夫都己经八岁多了。大号郑矢萍,小名叫妮子。妮子,过来,这是你哥哥,快过来。”
“噢!”矢民想起来了,当年的一幕幕又在眼前出现,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他嘴里重复了一句“妮子”,随后伸出手要去把他妹妹拉过来,却把妮子吓得连连后退,整个身子都藏到了娘的身后,从娘腋下伸出头紧张地望着他。
矢民上下打量着家里的摆设,虽然没有很大的变化,可是房子却已经破旧,后窗有一处连封窗纸都破了也没有换,只是用一个旧盖垫给挡住,没有一丝是刚过了年的新意。他疑惑地问郑应勤:“大大,咱家这两年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了?”
郑应勤早已经脱鞋上了炕,脸色极其难看地在炕的里头蹲咕着,闷不做声地从炕桌上的烟笸箩里挖了一锅子烟丝,摸索出一盒洋火往棉袄上一擦就擦着了火,吧嗒吧嗒地点上烟袋抽了两口,随着喷出的一口浓烟,再次长长地叹了口气。
矢民娘撩起衣服下摆擦了擦眼泪道:“唉!别提了,这个家让徐家那俩私孩子给彻底作嗦败了!”
郑应勤痛苦地低下头,又回想起那年在车袢崖的日子。
过了谷雨,车袢崖出现了另外一副景象,太阳高挂在蔚蓝的天空上,悠然的白云随着和煦的春风四处游**,山下己经抽绿的草木现出了勃勃生机,大片的野花在宁静的田野上绽放,东面,解了冻的墨水河缓缓地向下游流去,一群过往的小鸟站在树枝头上啁啾鸣唱,和周围的一切融为一体,交织成一幅美丽的图画。融融春意成就了车袢崖一派春色,让人身心舒怡,暂时忘却了车袢崖刀光剑影的恐惧,产生一种懒洋洋温暖的幻觉。
徐敬山这时候就开始组织人在山下开垦了大片山地,他把抓上山来的那些“肉票”们全部用绳子一个连一个地绑到山下,一点一点地开垦山地。徐家兄弟俩亲自下山监工,由郑应勤负责指挥这些“票”们把石头移开,再从山下挑土上来,把开垦出来的土地一垄一垄地整平,每一寸山地再翻了起来均匀地摊开,碾碎土里的坷垃,挑净土里的石块,再用犁把已经耪过的土地耕成一道一道地瓜岭,每垄地之间留出灌溉沟,然后才准备撒种子。
种子是黑色的,细小得就像秋天地里的草种,被风一吹能飞得到处都是,需要把土掺进种子里,以免被风吹走。除了郑应勤外,没有人认识这究竟是什么种子,也没有人敢去追问这宄竟种的是什么。
在一场绵绵的春雨过后,罂粟的芽儿开始从地里破土。几乎谁都想不到,那些细如沙土的种子竟然一破土就展出两片肥大的叶子,像岁半幼儿的小手,在春风中左右摇摆。徐敬山每天都站在山上用他的“千里眼”往山下观看,望着山下大片大片返青的绿苗,心里有一种成功的释然。绿苗在一天一天长高,两个月以后就长成了半人高的蒿子,在山上所有人惊叹的目光之中,先是一棵两棵地开出了鲜艳的花,在万绿丛中孤傲地绽放,紧接着在一场春雨之后,满山遍野地开出了一朵朵红的、粉的、黄的、白的花,娇嫩欲滴的鲜花五颜六色地点缀着车袢崖贫瘠的山石,令人目不睱接。
《胶州县志》翔实地记载了此事:“民国初年,西北乡连接高密一段,乡路两侧皆为罂粟,一眼望不到边际,当地农民不种粮食,而以种植罂粟为业,贩卖全国,虽经多次砍伐整治,然次年偷种者仍无数。”
徐敬山站在山上望着山下这片烂漫的鲜花海洋,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不顾一切地疯狂冲下山去,融入这灿烂绚丽的花潮之中。怒放的鲜花像一把火一样点燃了他的狂热,也点燃了他的欲望,他觉得自己仿佛站立在红彤彤的火焰里,如梦似幻地想让这婀娜的鲜艳把自己彻底陶醉。在罂粟鲜花的印映下,徐敬山掩埋在内心深处最原始的也是最火热的**,再也无法压抑,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他忘情地俯下身去,亲吻着每一片花瓣,如痴如醉地卧在花丛中,任折断了枝叶的花茎所流出的白色**粘满了全身,白色**如同白色的精液一样射向了春天,播撒下了收获的希望。
也许是被这即将到手的收获冲昏了头脑,徐敬山答应了淳于毅的要求,将关押在山上的肉票按照人头交纳了赎金后,一一释放,可是到了该释放郑应勤的时候,淳于毅却露出了狡黠的微笑对徐敬山说:“老大,这个人你不能放他回去。你想想,你要是把他放了,剩下的活谁会做?”
徐敬山想了想觉得也是,就单独地把郑应勤留在了山上,专门给他腾出一间好房子,配上俩勤务兵好生地伺候他。就这样,郑应勤在山上待了两年。而淳于毅则把那些获得释放的“票”们带去县衙,当面向庄知事邀功请赏。庄知事见状大喜,亲自带领被救人质及亲属敲锣打鼓上门拜谢淳于毅,极力表彰淳于毅在车袢崖与土匪机智周旋,营救人质有功,特委任他为县参事室参事。至于仍然滞留车袢崖上的郑应勤等人,还望淳于参事继续努力,争取早日全部解救回家,云云。
有了县知事的撑腰,淳于毅也就不再把郑顺昌放在眼里,他的目的就是要做郑家林乃至整个胶州的第一大户,他老婆更是公然放出话说,要想让郑应勤活着走出车袢崖,郑家怕是得倾家**产。把矢民娘逼得实在走投无路,只好卖掉了家里的土地,这才把郑应勤赎回。当郑应勤终于从车袢崖被放回来以后,听矢民娘这么一说,才恍然大悟,原来全部都是淳于毅一个人在捣鬼,可是人家如今是县太爷跟前的红人,告官根本就没用,积郁成疾病倒了。
郑矢民一阵心酸,眼泪在眼圈里直打转。他注意到,娘己经因此变得神神叨叨,说话颠三不着两,有好多话说得郑矢民不知所云。他给玉秋递了个眼色,玉秋心领神会地从随身携带的包裹中拿出一张银票对公公和婆婆道:“事情己经过去了,只要人平安就好。矢民和我这次回来没有想到家里发生了这么多事,薄薄地预备了三百个大头孝敬二老。我看这样,咱们还是先把房子收拾一下,要是不够的话,俺俩再回去想其他办法解决。”
矢民娘拉着玉秋的手,激动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矢民带着老婆和两个孩子从青岛回来省亲的消息一传播,立刻在郑家林引起了轰动,尤其是街坊四邻见他领回的这个衣着光鲜打扮入时的女人和两个孩子,都感到特别新奇,一齐打着来看望矢民的旗号来到郑家老宅,使这个院自民国二年闹灾荒郑应勤放粮以后头一回出现如此热闹景象。人们抱着不同的目的进来和郑矢民打招呼,然后纷纷把视线停留在玉秋身上,从他们那一双双充满了求知欲望的目光里不难看出,所有人都很想知道这个女人到底有什么独家秘笈,才没有被郑矢民这个传说中的“马猴精”给弄死。
和农村那些没见过什么世面、瘪瘪式式地躲在角落里评头论足的庄户娘们儿相比较,玉秋显得落落大方,脸上带着自信的微笑,客气地招呼人们进屋入座。这么一来,反倒让人们觉得不好意思,既不进门,也不离开,就这么围堵在门前,一齐用目光摸索着玉秋的全身。当着面都直夸郑矢民有福气,在城里找了这么个好老婆,又漂亮,又贤惠,还识文解字,帮着郑矢民把生意做得红红火火。说得赵玉秋自己都感觉很难为情,红着脸不好意思地招呼这些像看西洋片似的街坊们。而那些女人们则聚集在外面唧唧喳喳地议论人家城里女人的穿戴,有一种“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的酸楚,看看人家青岛女人,会穿戴会打扮,虽然己经生过两个孩子,可人家依旧是细皮嫩肉,那身材、那脸蛋跟没结婚的嫚姑子没有什么差别,特别是身上还散发着一种雪花膏的香味,更是引来了一阵阵的“啧啧”声。再低头看看自己,一天到晚围着锅台转,做饭喂猪抱孩子,赶上农忙还得跟男人一起下坡,风吹日晒练就了一身粗糙皮肤,个个腚大腰粗,哪里还有什么身材可言!于是言词中逐渐地就多了自叹、伤感,继而上升到怨毒和妒嫉,眼神中也增添了其他内容。
大概是进来出去的人太多,带进一股一股的凉气,从下午开始,矢民的小妹妮子就一个喷嚏接着一个喷嚏,一把鼻清一把眼泪地依偎在她娘怀里,蔫了吧唧地对她娘说身上不舒索。起初谁也没当回事,可是到了晚上,忽然发起了高烧,吓得矢民娘又是拿毛巾冷敷又是猛灌姜汤,能想的办法都使上了,始终就是不见退烧。矢民娘慌了神,只好穿上衣服,叫上矢民抱着妮子一起来到淳于毅家,央告他给看看,毕竟人家是郎中。矢民临出门时,想了想自己这些年闯青岛幸亏当初淳于毅的帮忙,才让他有了今天,可手头上也没有什么东西送给淳于毅,就想起了年前那个日本商人山藤过来拉货的时候送给了他一个做工精细的鹿皮烟荷包还放在自己包里,便顺手摸出来送给了淳于毅。
妮子突然生病,本来是一件无可厚非的事,可偏偏又传出了谣言,说郑矢民找的这个老婆是狐狸精托生的,因为只有狐狸精才能降住了马虎精,又引出了当年徐氏死的时候马虎精的故事。这样的话传得最快,很快就传到了郑矢民他娘的耳朵里,开始她还骂这些长舌头女人,听着听着,自己琢磨着也不是没道理,就把这当成了个事,开始观察赵玉秋,她越看就越感觉赵玉秋身上确实有点狐狸味,尤其是当赵玉秋穿上那件狐狸皮大氅的时候,就更感觉赵玉秋就是个狐狸精。晚上睡觉的时候,就在炕上推了推己经睡着了的郑应勤道:“他大大,你有没有注意到咱那媳子像个什么?”
郑应勤正睡得迷迷登登,就不愿意听她瞎喟喟,说道:“你别他妈再来得吧些熊这个中不中?头几年不就是听了这些话,才把矢民给从家里撵出去,到这个时候了,你还信街上那些狗臭屁,自己生养的孩子自己还不知道?妮子有个病吾的碍人家两口子什么事?”
矢民娘想想这话也是,便没再隔睬。结果第二天一大早,郑顺昌就冷着脸来了,进门就对郑应勤道:“应勤,咱们上次不是说好了吗,矢民走了就永远不准他再回郑家林。你看看他这趟回来,妮子又病了不是?”郑应勤坐在炕上也没给他个好脸子,头也不抬地道:“四大大,咱说话可千万别蜷着舌头,矢民是回来看俺两个,碍着他妈尔下旁人什么事?这不是闲得是咋?俺家妮子病了这也能怪他?我养儿就是防备老。从打你们说矢民是这个精那个精,让我强行把这孩子从家里给撵出去以后,俺也没见咱郑家林好到哪里去,也别说,就你和淳于家好了,这二年翻新房子,小酒薰着,日子过得愉作呢。就没寻思寻思你这些钱都是谁的?可是俺家哪?现如今己经败落了,连俺亲生养的儿子你们都不让他进门,你还得咋着?真得要斩尽杀绝?郑家林老老少少的良心都他妈的叫狗吃了?这话搁在我肚子里已经有些时候了,今天不妨就照直说了吧,过去我把你当老的待,处处都礼让着你,可你呢?你看看你做得那些事,哪一件能上得了台面?你们要是真认为矢民是这个精那个精,干脆一刀杀了他还利索!”他越说越激动,一只手拍得炕帮“啪啪”直响。
郑顺昌的脸色白一阵红一阵,自知心虚,也就不敢强辩,支支吾吾地说:“我这不是为了咱们郑家林嘛,到底矢民是不是个马猴精,外面也都是这么说,咱们是宁可信其有,不敢信其无,一旦真有让他引起个什么罗乱,怕是都就不好收场了。”
郑应勤愤愤地道:“你们爱咋着咋着,就算他是个妖是个精,让他祸害死我,也总比让人巧取豪夺地生生把俺家捣鼓败了强!”
虽然郑应勤对郑顺昌的态度格外强硬,可矢民娘却对因为妮子的突然生病和街面上那些风言风语也让她对矢民和媳子产生了怀疑,尤其对媳子的态度更是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带着满脸敌意,冷冷地上下打量着玉秋,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
赵玉秋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发现婆婆的态度变了,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了,也不敢明说,就和矢民商量早点回吧,来到这农村总是感觉不方便,比如上厕所吧,要跑到猪圈里去,有几次让猪哼哼吓得差点尿裤子。再一个就是孩子还小,在这里也不方便,何况家里还有一大堆的事。郑矢民想了想也是,就要准备回青岛了。在家住了三天,第四天早上吃过了早饭之后,矢民正待准备问他娘要那幅法若真的《溪山白云图》,忽然看见娘不知道从哪里端了一盆狗血过来,冲着他和玉秋就要泼了过去。
就在要泼还没泼的这一瞬间,矢民娘脚底下被一块坷拉姅了一跤,趔趄了几步连同手里的那盆狗血一起摔倒在地上,泥盆碎了,狗血立刻洒了一地,散发出一阵阵血腥味。郑矢民马上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走过去冲着娘就吼了一声:“娘,你这是得咋?”
玉秋倒是很能沉得住气,看到眼前的这一盆血竟然一句话都没说,黑着脸一只手抱着年年,另一只手领着铁蛋,头也不回地走了。矢民也顾不上娘还趴在地上,撒腿就去追媳妇和孩子,默默地从玉秋怀里把孩子抱过来,就这样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回到胶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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