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闽张宗昌
刘志山万万没有想到狗日的徐敬山会使出如此恶毒的招数,竟然让他一个人在漆黑的荒郊野外像一条丧家之犬一样狼狈地从胶州走回青岛。他一路上跌跌撞撞不知道摔了多少跤,腿摔伤了,脸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划破了,黏黏地流下了血,连同汗水和眼泪搅拌在一起,把张脸抹画得红一道黑一道,那形象就像戏台上的三花脸。累得他实在走不动了,趴在地上号啕大哭。一直到了天开始放亮的时候,才拦住了一辆去青岛李村赶集卖货的马车,赶车的车老板一看他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吓得“嗷”地叫了一声,撇下马车撒腿就要跑。刘志山连忙伸手把他拉住,“扑通”一下子跪倒在惊魂未散的车老板跟前,苦苦哀求车老板把自己捎回青岛。车老板战战兢兢地看着他,惊恐得连话都说不出。万般无奈的刘志山只好摘下左手无名指上的老坑玻璃绿戒指当做车费,恳求车老板无论如何拉他一程。
历尽了千难万险,好不容易才回到了自己家里,刘志山一头扎在客厅里的沙发上,放声痛哭,一边哭一边咬牙切齿地诅咒徐敬山不得好死。哭着哭着,忽然就想到一个问题,远在胶州的徐敬山从来不到青岛这边来犯事,可这次为什么会突然出现,而且还是轻车熟路地摸到自己家里,莫非是有人和他串通故意来“掂对”自己?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这个藏在幕后的又会是谁呢?这些年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少不了要得罪一些人,宄竟是谁和自己有如此深的仇恨?
他猛地坐起来,脑子里把所有认识的人都过了一遍,却没有从中找出一个可疑对象。他又把搜索范围扩大,凡是和胶州有关的人都在此列,慢慢地,他脑子里就越来越清晰地浮现出一个人,难道是他?刘志山在他的名字后面打了一个很大的问号,可是他和自己素来无缘无仇,为何要加害自己呢?
没错,刘志山确实怀疑郑矢民,这其中有几点值得怀疑的因素,一是郑矢民是胶州人,而且在来青岛之前好像和徐家有姻亲关系;二是听说郑矢民前不久曾经回过一趟胶州。
刘志山没有再往下想,他躺在**,在这种斑驳的疑虑反反复复的折磨下坚持了两天后,他的神经几近崩溃,无论怎样苦思冥想,也找不出问题的答案。直到第三天的中午,自觉己经调养恢复得差不多了,正要准备出门去商号里转转,忽听手下禀报说张宗昌张大将军来到青岛,现住在王子饭店,要刘志山务必在一个小时内过去见面。
刘志山闻听张宗昌到来,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又转身回到了客厅里的沙发上坐下,紧皱双眉暗自思忖张宗昌此次前来青岛的目的。刘志山深知这位胡子出身的掖县老乡可是出了名的“张大拿”,虽然己经投靠北洋政府这么多年,而且是前大总统冯国璋的铁杆,同时也是山东省督军张怀芝的至交,可依然改不了他的胡子习气,只要是被他看中的东西,就必要拿去,当然也包括女人,否则就直接把手枪掏出来。而这次不张不扬地来到青岛,并且指名道姓地要见他,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事。
刘志山正在想着如何去见张宗昌的时候,周小脚扭腰摆臀地从屋里走出,径直在他身边坐下,将一只玉手轻抚在他的腿上。尽管周小脚自从跟着刘志山以后,就己经远离了花街柳巷,可风尘中搔首弄姿的做派依旧难消,身上有一种媚到骨子里的妖气,只要是男人碰到如此尤物,个个都禁不住骨软肉松的把持不住自己。她所展现的风情万种的神态,媚态横生的软语,都能弄得男人心旌摇曳灵魂出窍。可这种东西天生就是窑子里的货,只能偶尔玩玩而己,如果长时间地放在身边,迟早会把男人毒死。刘志山己经领悟到了这一点。就在他出事前不久,曾经找过一个有一定名气的相师专门给周小脚看过,相师打眼一看就说周小脚的那双眼是“桃花眼”,按照面相学上来说,长这种眼睛的女人生性邪**,内心恶毒,不仅妨男人,而且断财运;另外还有一点就是,毕竟他刘志山身份和以前完全不同,已经进入了青岛的高端人士之列,再带着一个窑姐出入各种场合,对他来说确实不怎么体面。所以,刘志山己经动了心思,想找个合适的时机给她一笔钱就此两散。就在这个时候,张宗昌这个有名的大**棍出现了,何不趁机把这个女人直接甩给他呢?刘志山眼前一亮,露出一丝赚了便宜又卖乖的阴笑。
刘志山轻轻地把她的手拿开,慢吞吞地点上一根雪茄叼在嘴上,含混不清地对她说:“你收拾一下,跟我一起去王子饭店拜访一位贵客。”
刘志山带着周小脚乘洋车来到了张宗昌下榻的高级包间,张宗昌正仰坐在沙发上犯困,副官走到他跟前,轻轻地报告道:“师长,您约的刘先生来了,正在外面等候”
张宗昌一听刘志山己到,张开嘴打了个哈欠,冲着副官瞪了一眼道:“既然老子的客人己经来了,你就他娘的赶紧给老子带进来,就他奶奶的这事还给老子报告个屁呀!”
副官赶紧跑过去,恭恭敬敬地把刘志山请进了门。刘志山远远地就把双拳抱在胸前,对张宗昌笑着打招呼:“这是哪阵子风啊,把张大将军吹到这里了?”
张宗昌指了指旁边的沙发,摸着自己的脑袋大咧咧地说:“都这半天了还能刮他娘的什么风,是他娘的妖风。老子整天和那些枪炮打交道,没有你刘掌柜那些新鲜词。告诉你一件事,老子现在是他娘的暂编第一师的师长了,因为有了敌情,所以就想到了他娘的你这个老乡了。”他一回头,忽然看见跟在刘志山身后的周小脚,两只眼睛立刻放出了光,问刘志山道:“你这是从哪里领来这么个美人?”他不眨眼珠地死死盯着周小脚说:“过来过来,让老子好好地看看你,宄竟吃什么能长得像你这么漂亮?”说着话,那只大手就己经伸过去,一把搂住了周小脚的纤纤细腰,拖到了自己跟前。
周小脚轻浮地咯咯直笑,象征性地挣扎了两下,随后便倒进了张宗昌的怀里。张宗昌乃一代悍匪,哪能禁得住如此挑逗,一股欲火腾地就被点着,他转过脸急唠唠地对刘志山道:“刘掌柜,你在这等我一会儿,老子得进屋先把这个事办了,然后再办咱俩的事。”不由分说地就拖着周小脚进了卧室。随着卧室门“咣当”一声关闭,刘志山的心也跟着颤了一下,酸酸地望着那扇闭住了的门,里面立刻传出一浪高过一浪的**声笑语。
过了好长时间,张宗昌才满面红光地从里屋走出来,对刘志山满意地咧着嘴道:“这个**不会是刘掌柜从天上找来的吧?老子也算是吃了一顿天鹅肉了。他娘的,能把老子活活地恣死!行了刘掌柜,你也别和老子两个争了,这个娘们儿老子要了,收下当姨太太了,刘掌柜,你可得备上一份差不多的嫁妆,让我面子上过得去。”他忽然抬起头问笔直地站在门口的副官:“这是俺他娘的第几个姨太太?”
副官立正回答:“报告师长,这是第十二个。”
张宗昌回过头来笑道:“他娘的,老子恣得连数都给他娘的忘了。刘掌柜,俺他娘的谢谢你了。对了,这个娘们儿叫个什么名字?老子刚才他娘的光顾着忙活给忘了问了。”
刘志山脸上带着一股隐隐的苦笑道:“此女姓周,花名叫做艳茹。既然张将军稀罕并纳房入妾,也是她的福分,志山心里当然也就为将军高兴,也算给将军成就了一粧美事。志山借话问一句,请问将军,此行来青岛可有公干在身?”
张宗昌一怔,接着就爆出一阵大笑道:“哈哈哈,你看老子光他娘的捣鼓娘们儿,差点把正事给他娘的忘了。老子这次来青岛想拜托刘掌柜办两件事。这第一件事嘛,老子现在是他娘的暂一师师长,自从头年冯大帅电告下野以后,老子就成了他奶奶的后娘养的,京城里那帮子王八龟孙子拿着老子根本就不当盘菜。听说刘掌柜和日本人的关系非同一般,老子就是想来求刘掌柜帮忙给搭个桥,引见一下他娘的日本守备军司令官大岛健一中将;这第二件事嘛,老子上次听刘掌柜说认识一位能掐会算的高人,老子这两年年景不是他娘的好,一直都在走背字,丙辰年南京闹事,俺那个庄户老婆贾氏被他娘的乱枪打死,头年跟着张怀芝那个老王八蛋打江西,害得老子他娘的全军覆没,多亏了冯大帅说情,老子才侥幸活了一条小命。老子想请刘掌柜引见一下这位高人,看看老子到底是个他娘的什么命!”
刘志山的眼睛诡异地来回转了两圈,皱了皱眉头道:“张将军所说这头一件事嘛,应该说还比较好办一些,我的一个朋友山藤村树刚好就是大岛健一司令官的小舅子,请他出面给联系一下,我想问题应该不是很大;至于这第二件事嘛,不瞒将军说有些难办,我担心赵先生那个古怪脾气,怕将军承受不了啊!”
张宗昌的两只眼珠子突然往上一立说:“什么他娘的赵先生王先生,老子放个屁那就是圣旨,谁他娘的敢说半个不字?副官,给老子更衣,老子还就是不信他娘的这个邪。请刘掌柜带路,老子亲自去会会这尊神,看看到底是他娘的哪路不怕死的神仙!”
副官仍然站在门口没动,脸色难堪地指了指里屋。张宗昌这才反应过来里面还有一个女人,就说道:“你他娘的还有没有出息?就一个光腚娘们儿还至于把你他娘的吓成这样?这要是上了战场,枪炮一响你他娘的还不吓尿了?快去!”
刘志山带着张宗昌及其副官勤务兵等一行人来到了赵良臣先生家里,把毫无准备的赵先生给吓了一跳,猛地抬头,见刘志山不打招呼就突然带了几个陌生人闯进来,大门外还有四个腰挎盒子炮的勤务兵在门口把守,心里就很不舒服,合上书慢慢地从书房走出来,态度冷漠地站在书房门前,看着这几个人的一举一动。
张宗昌虽然粗鲁,可是见了文化人也变得文雅了许多,对赵先生拱手作揖道:“效坤久闻先生大名,今日不请自到,有冒犯了先生的地方,还请先生多多包涵。”
一听对方自报家门为“效坤”,赵先生便知道了来人就是大名鼎鼎的胡子将军张宗昌,上次回老家躲避战乱时,曾多次听人们议论起他,所以对这个人的所作所为也有所了解。赵先生似笑非笑地对张宗昌还了一个礼道:“张将军之大名,赵某早有耳闻,赵某乃一介穷酸书生,攀不得高官政要,尚不知将军来到寒宅有何见教,请直说无妨,赵某定当洗耳恭听再做议论。”
赵先生一番半文半白的回答把张宗昌说得云山雾罩,也不等赵先生礼让,自己就从旁边拖过一个马扎坐下,态度谦恭地仰面望着赵先生说:“先生和我说话不用之乎者也,还是直来直去地说比较好,效坤是个粗人,没进过几天学堂,听不明白这一套文雅文。今天到你家里来,主要是想请先生给俺算算,看看效坤是个什么他……吭吭,是个什么命。”他硬生生地把“他娘的”三个字给吞下去,用两声咳嗽来代替。
赵先生脸若冰霜撇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刘志山道:“将军若想求签算卦,赵某只能说一声对不起,赵某非江湖术士,从不以占卜爻卦为手段而骗取别人钱财,若仅是如此,还请先生另请高明。不过……”他看到了张宗昌那张己经阴沉下来的脸,清了清嗓子又说道:“看在张将军和我是同乡的份儿上,我倒是可以给将军讲一下过去和未来,但是我首先说明,此乃别于算卦。此话也只能对将军一人讲,其他无关人等一并退下。”
张宗昌一扭头,对副官道:“你们都他娘的给老子退下,老子得好好听听先生给俺的训话,你们全给老子滚到他娘的门外去守着!”然后回过身来对赵先生说,“先生啊,俺都让他们几个滚出去了,你就给俺说吧。咱不说算卦的事了,你就给俺说说俺他……吭吭,什么命运吧!”
赵先生眯着眼沉思了一会儿说道:“张将军的前半生可是苦命啊,老爹无能老娘改嫁,落了个有爹无娘、有娘没爹的孩子,年少奔了东北出苦力卖大命,差点死在那里,幸亏有恩人相助,才逃过一劫。不过却与之有了姻亲关系,还望将军能够回去向恩人致谢。”
张宗昌一听这话,竟然吓得大惊失色,身体一下子就站起来,连连对赵先生鞠躬道:“先生真的是神人呐!请先生接受效坤一拜!”
赵先生坐着没动,只是轻轻地摆了摆手,示意张宗昌坐下继续说道:“将军起事的时候兜里可是装着不义之财,计有百万之巨,那可是弟兄们的卖命所得,却被将军一人中饱私囊,把这笔钱财给私自藏匿,所以日后有劫也是在所难免。不过好在将军在危难之时始终有贵人相助,倒也无妨。也是将军命不该绝,但是家眷却为此丧命,从而替代了将军。”
张宗昌听得脑门子的冷汗嗖嗖地往下直淌,只觉得脖子后面呼呼地生着冷风,往前一步扑通一声就在赵先生的脚下跪倒:“先生,你可真是俺的亲爹啊!俺亲爹都不知道的事,你老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站在门外的副官一看长官跪倒在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掏出枪就闯进来,神色紧张地把枪口对准了赵先生。赵先生面对这黑黢黢闪着幽光的枪口,吓得脸色骤变张口结舌,不由自主地往回退缩了一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身体本能地往回仰去,直瞪瞪地瞪着对方。
张宗昌气得暴跳如雷,恼怒地从地上爬起来,回过头就狠狠地踢了副官一脚,嘴里破口大骂道:“谁让你他娘的死进来的?老子他奶奶的现在就枪毙了你这个王八蛋龟孙子!”说着就伸手要去摸别在腰里的手枪。刘志山一见,连忙过来劝阻道:“将军息怒,将军息怒。这纯属意外,还请先生继续。”
赵先生惊悸未消地捂着胸口突突猛跳的心,说道:“我看今日之事到此为止,赵某身体略感不适,还是等来日再说吧。请诸位都回吧!”
张宗昌见这个场面也确实很难再收回来,就从怀里掏出一张五万大洋的银票双手呈给赵先生道:“今天把先生给得罪了,效坤心里感到很不是滋味,这些小钱无论如何都要请先生收下,算是效坤给先生赔罪了!”赵先生冷笑了两声说:“赵某从不收受任何人馈赠,请将军自便吧!将军,既然如此,赵某就不伺候了。恕不远送!”
张宗昌道:“先生真是个圣人呀!天下竟然还有像先生这样不贪财的人,效坤这趟是真他……吭吭,开了眼了。先生,只要效坤死不了,俺就一定把你老人家供起来。你老人家若是有什么不顺气的事,就打发人告诉俺,俺他……吭吭,就是你老人家的……吭吭,这样说吧,只要有你老一句话,让俺干什么都中!”
赵先生起初并没有把张宗昌的这话当真,可后来张宗昌投靠奉系军阀张作霖,荣膺山东省督军,每次来青岛必去拜访赵先生,这是后话。
刘志山始终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赵先生的脸色,尽管他没有听到赵先生究竟对张宗昌说了些什么,可是亲眼看到了张宗昌当场给他跪下,这的确令他匪夷所思。这张宗昌何许人也?那是一个杀人如麻的恶魔,如果不是被点中了死穴,他能如此心甘情愿地跪倒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穷学究脚下?这只能说明赵良臣确非等闲之辈。如果说当初他是胡乱一指让自己发了大财纯属意外的话,那么这一次是亲眼目睹了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事实,此人怕是真的不敢轻易得罪!自己被徐敬山绑架一事究竟与他女婿郑矢民有没有关系呢?可是,在这个关键时刻他却犹豫了。本来他是想借这个机会从赵先生嘴里套出一些有关郑矢民最近的动向,证明这件事是否和郑矢民有关,可是眼前出现的这一幕又让他惧怕赵先生的道行,即便就是证明了确实是郑矢民串通了徐敬山来陷害自己的话,怕是也不敢公开对他动手,只能通过其他途径来报这个仇。
刘志山不想让张宗昌在赵先生面前过于难堪,就走上前推开了他的双手道:“将军对先生还不了解,先生满腹经纶一身学问,从不收受他人馈赠,我看你还是把钱收起来吧。不过请张将军放心,这边的事回头我自然会来处理。”
好不容易才把这一行人打发走,赵先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刚才那一幕着实吓着他了,惊得他冷汗顺着后背直往下流,连衣服都己经湿透,黏黏地贴在了皮肤上。赵太太从里屋出来惊奇地问道:“你是怎么看出来他那些事的?”赵先生警惕地看了看门外,走过去把门给掩上,神秘地附在赵太太的耳根旁低声说:“就他那点屁事整个路旺镇有几个不知道?不过,这些人不是些什么好东西,以后可要随时防范。”
赵太太看了看丢在桌子上那张五万大洋的银票问:“那这钱怎么办?”赵先生不屑地扫了一眼道:“买一顿肉,吃他一顿,剩下的有多少算多少,通通地捐给崂山匡道长,也算张宗昌做了一件善事!”
签下冒险的协议
山藤村树因为姐夫大岛健一当上了青岛守备军司令官,便比较频繁地往来于日本和青岛之间,而且只要来到青岛就直接住在王子饭店,除了和德福样的生意以外,他更多的是和刘志山之间的生意来往,关系走动得非常近。前些日子在他和刘志山的共同撮合下,让张宗昌和大岛健一在司令官官邸见了面,至于会面时这两人所涉及的话题,外人却是一概不知。不过,山藤这种诡异和反常的行为,或多或少地己经引起了郑矢民的警觉,按照商人的说法,叫做无利不起早,可以断定,他们之间肯定还有更多不可告人的秘密。虽然这几年时间下来,山藤通过德福祥的张志和的服装加工获取了不小的利润,并且己经在青岛的日本居住区里开办了分号,全部打上他的字号,很受消费者欢迎,但是这并不代表着山藤村树就一步跨入了富翁的行列,可以随便住进一晚上几十块大洋的王子饭店。
山藤再次来到青岛后,仍然和刘志山神神秘秘地在一起,第二天一大早就过来拜见郑矢民和张志和,只说是为了答谢德福祥让他在短短几年里就把自己的事业做大,中午特地在春和楼饭馆备下了薄酒一杯,望二位准时赴宴。
说起春和楼,这里面还有一段故事:想当年,穷得叮当响的朱子兴推着一辆独轮车,从天津卫走了一个月来到青岛河旁边的老青岛下村,累得实在走不动了,见青岛口子旁边的“胡家馆子”正打告示招伙计,就摇摇晃晃地报上了名。“胡家馆子”当时是青岛口附近生意最火爆的饭馆,原因是这里的大师傅是位厨艺顶尖的高手。大师傅姓王,福山人,祖上在巡抚衙门做过师傅,对菜品的研宄很有一套。王师傅在继亲了袓上手艺的前提下,又进一步改良了菜谱,所以吃他炒的菜是一种味道与艺术的双重享受,同样的材料经过他的手炒出来之后色香味绝对不一样,吃服了附近的食客,有人专程从即墨胶州甚至潍县慕名而来,就是为了一品王师傅的高超手艺。王师傅有一道拿手菜,叫做“油爆海螺”,选用青岛近海捕捞的黄壳海螺,个大皮薄,肉嫩味鲜,再加上王师傅那手精湛的刀功,将一个海螺一刀一刀均匀地片成八八六十四片,片片薄如纸,码在盘中,可清晰地看到盘子底部的花纹,配以细如发丝的黄姜,以翠绿的小葱为衬料,用底油滑锅,急火爆炒,快速出锅装盘,盘中雪白的螺片翠绿的小葱和鲜黄的姜丝,三色搭配色泽绝艳,螺片入口脆而鲜嫩,使人品过之后极难忘却。可是这王师傅偏偏是个犟劲头,在胡家饭馆这几年一个徒弟也不带,任何人不教,全靠自己上灶,用他自己的一句话说“教一个徒弟瞎一只眼”。
朱子兴非常机灵,自从来到胡家馆子之后,就处处留心,没事的时候就和王师傅套近乎,一来二去,慢慢地博得了王师傅的喜欢。可是喜欢归喜欢,这技术是不能轻易往外传的,朱子兴也不气馁,就时常装做漫不经心的样子,装痴卖傻地一点一点从王师傅嘴里往外套,王师傅心里也明白这小子的真正目的是在打他炒菜的主意,也不避讳,只要你小子有能耐,哪怕就是偷会了也算是有不小的道行。朱子兴确实很认真,把王师傅的一招一式都暗记在心,晚上自己找个无人的地方偷偷地练习,比如这道“油爆海螺”,就必须要先掌握了刀功之后才能考虑上灶,他就用一些废弃的萝卜、地豆开始练,然后再逐渐地学着片肉。工夫不负有心人,没想到用了一年的工夫,朱子兴竟然把王师傅所有的技艺全部偷进了自己的脑袋里。也就是在这一年傍年根,王师傅对胡掌柜说自己年事己高,要回家养老,不能在这里再继续做了。
胡掌柜一听就急了,知道经常来馆子吃饭的这些食客大都是冲了王师傅的名声而来的,如果他一走,胡家馆子的生意就能立时显出衰落。胡掌柜只好以加薪加股份为条件苦苦哀求王师傅留下来。可是王师傅去意己决,不管掌柜的如何哀求也是坚决不做。胡掌柜无奈,也只能放其走人。王师傅走了以后,胡掌柜是一筹莫展,连年都没有过踏实,这事还不敢往外说,如果外边一旦传出去说胡家馆子的王师傅走了,那么就意味着这个馆子立马就完蛋。过了年之后,心急火燎的胡掌柜就开始四处踅摸厨子,希望能有个人前来顶王师傅的缺,可是找了不下十来个,没一个能有王师傅那两下子的,胡掌柜简直要绝望了。就在这时候朱子兴站出来对掌柜的说:“我丝丝(试试)吧。”胡掌柜怀疑地看着他问:“就你?你行吗?”朱子兴用一口天津话回答说:“我自个也说不桑(上)到底行不行,就想丝丝(试试)看,掌柜的给品尝一下,行您就荣(用)我,不行您再另请高明。”
事己至此,胡掌柜也就只好抱着极不信任的态度同意朱子兴上灶炒个菜试试手艺,朱子兴往灶前一站也不客气,抡开架势就学做王师傅的拿手绝活“油爆海螺”,不慌不忙地端起炒瓢滑锅投料,只见一团蓝悠悠的火焰在炒瓢里连翻了两个花之后,一盘同样也是三色绝艳的爆炒螺片旋即出锅,从上灶到装盘,整个过程有条不紊一气呵成,站在一旁的胡掌柜看得两眼发直目瞪口呆,过了半天愣是没缓过神来,直到朱子兴把一双筷子递到他手里请他品尝的时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倒起一片螺片放入口中,脆、鲜、嫩、滑的口感一样不少,甚至比王师傅炒出的味道还地道。朱子兴就这样在胡家饭馆上了灶。
光绪十七年,山东巡抚张曜陪同北洋大臣兼直隶总督李鸿章来胶澳视察海防,闻听胡家饭馆的师傅很厉害,就专程前来品尝,竟然使堂堂大清国大臣拍手叫绝,亲自到后厨犒赏了这名年轻的厨子,由此朱子兴的大名也传开了,比当年的王师傅还要风光。后来胡老掌柜去世,朱子兴也借故离开,在大鲍岛开了这家铺面,仍然自己亲自上灶,除了原来的菜品之外,又把天津名吃香酥鸡引进了春和楼,皮酥肉香,又成了青岛的一个叫绝名菜。经常出入此地的,有恭亲王、辫子帅张勋,大清遗老王坼等名人贵族。也就是说,能到春和楼请客的,非富既贵,不是普通百姓能随便进出的地方。
张志和闻听山藤村树要在春和楼请客,心里就有些担心,早年八国联军进北京的时候,就数这日本鬼子贼,和英美那些高鼻梁蓝眼珠人高马大的家伙相比,这些小日本更坏,表面上不露声色,背后却专门挑选宫里那些值钱的东西往外运送。他心事重重地对矢民说:“我看这小日本请客,怕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啊,矢民你可千万要提防着他。”
矢民心里有数,笑着说:“五哥,人家既然有心请客,咱要是说不去是不是就失了礼?咱们还是去吧,到时候见机行事就是了。”
张志和对矢民在商场上的这种机敏还是由衷地佩服,只是心里隐约感觉山藤这小子不怀好意,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就不好交代,因为毕竟是在人家日本人的统治之下。
中午,矢民与张志和按时来到了春和楼,山藤村树己经提前来到,正坐在房间里等候他们,和他一起的,还有一个留着仁丹胡子的日本人,穿一套藏青色日本和服,手里还握着一把带鞘的日本武士刀,脸上挂着一条条横肉,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傲慢的眼神上下打量着矢民二人。
山藤村树站起来,用中国式的作揖向矢民和张志和拱了拱手,笑着说:“感谢二位能够赏光,这几年全靠二位照应,使我的生意能够像今天这样发展,我想用今天这个机会和二位共叙一下我们未来的合作和发展前景。”矢民谦恭地说道:“山藤先生如此一说就客气了,郑某不才,山藤先生光临我的小店,也给德福样一个蓬荜生辉的机会,在下感激不尽啊。”几个人如此客套寒暄了之后,各入席坐。山藤村树从自己的挎包里取出一瓶酒,对矢民说:“这是我们日本的清酒,我特地从日本带来和郑桑一起开怀畅饮,请不要见外。”说着,动手打开了那瓶酒,逐个在酒盅里添满。
酒过三旬,菜上五味,桌子上的几个人都己经有了酒意。山藤此时再度端起酒盅,单独和矢民碰了一下一饮而尽,从口袋里掏出一条白色的手帕擦了擦嘴,面对着矢民道:“郑桑,我们一直合作得很愉快,我有一个提议,不知道郑桑是不是感兴趣?”
矢民面带微笑不慌不忙地说:“不知道山藤先生有什么好的计划,不妨说出来让郑某也能高兴一下。”
山藤狡黠地说:“我山藤能够有今天,完全是依靠了郑桑的支持,你们支那人有一句话叫做吃水不忘打井人,所以我特地赶来表示道谢。现在我在东京和大阪以及青岛都有了分号,所以手头上还有一点剩余的钱,想给德福祥做一点投资,不知道郑桑意下如何?”
听完了山藤的话,矢民和张志和心头都猛然一惊,两个人快速交换了一下眼色。矢民皱着眉头沉吟了片刻,端起自己面前的酒盅开口说道:“郑某不才,先在此感谢山藤先生一片好意,我先干了这一杯。”说着一口干掉了酒,抹了抹嘴继续说道:“山藤先生,我想你对中国人并不了解。中国人开铺子一般都是自家人合股经营,亲兄弟还明算账呢,更不要说和外人甚至外国人在一起搀和买卖的事。何况我这个小店怕是担待不起啊!”
山藤看着矢民,脸上带出了一种不悦的神色说:“郑桑的意思是我们不要合作了?”
山藤的话刚一说完,坐在山藤旁边的那个日本浪人冲着矢民叽里呱啦地吼了几句日本话,说了半天,见矢民根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就气急败坏地抓起盘里的一只鸡腿,狠狠地咬了一口,一边吃,嘴里还在继续乌拉不清地说着。
张志和一看这阵势紧张起来,心里暗暗着急,他扯了扯矢民,慢慢悠悠地对山藤说:“山藤先生所提出的这个事确实有些突然,我们郑掌柜没有任何思想准备,我想这样好不好,山藤先生也不要着急,容我们郑掌柜回去想一想,然后再给你一个答复,您看这样成吗?”
山藤一听这话点了点头说:“张桑的话说得好,让郑桑回去考虑考虑。”吃完了饭,山藤请矢民二人一起去喝茶,矢民刚要开口说不去,站在一旁的日本浪人把武士刀往前一横,瞪着一双金鱼眼凶狠地盯着他。矢民心说,这他妈的哪是请喝茶啊,和断道有什么区别?无奈,只好和张志和交换了一个眼神,跟着山藤一起来到了日本守备军司令部,也就是以前的德国总督官府。
这是矢民来青岛后第一次踏进这所标志性建筑的大门。一进门,矢民首先就被那种德国宫殿式建筑的气势给震慑住,富丽堂皇的大厅铺着软软的地毯,大厅的两侧各是一根很粗的、用石头砌成的圆圆的柱子,从大厅往东西各是两条深深的走廊,走廊的两侧,是一个挨着一个的房间,由大厅往北,则是一条非常宽大的楼梯,直通楼上,而窗户则很大。他联想到了过去住在京城皇宫里的皇上,这是他所见过的最大的房子,他甚至不能明白,这么大的房子应该怎么样来住。他似乎感觉自己的两只眼睛根本就不够用,也无法用更好的词来形容这栋大房子究竟有多么高级。
他忽然感觉有些尿急,就问山藤茅房在什么地方,山藤往前一指说就在前面,门上有牌子。张志和一听说“我也想去”,就和矢民一起走到了厕所旁。两人一看都有些傻眼:两个一模一样的门,只是分别写了一个洋码字“M”和“W”字样,根本就没有中国字。想进又怕走错了门,眼下又被泡尿憋得用力夹住那**之物,急得矢民直冒汗。张志和毕竟在宫里带了很多年,见过世面,就笑着对矢民说:“女的一般都是两腿向上,W这个应该是女的;而男人呢都是两腿向下,M肯定是男的。听我的没错,你就进吧。”矢民心里半信半疑,可是实在憋得不行了,也就容不得他再去多想什么,管他是男还是女,先解决了自己再说,硬着头皮就闯了进去,畅快淋漓地把一泡尿给尿了出来。出来之后,他又认真地看了看门上挂着的那个M,然后对张志和说:“原来他妈的洋人和中国人一样,用的也是象形文字啊?”
山藤在外面看着两个人说笑着从厕所里出来,表情很放松的样子,心里暗暗高兴,也没多说什么,就带着两人来到了二楼最东面的一个房间。
门外还有两个日本兵在站岗,见到山藤后,两个日本兵“喑”就是一个立正,很是气派。进门后,山藤从宽大的写字台的抽屉里拿出了一份合约和厚厚的一摞图纸递给郑矢民说:“郑桑,请按照这份合约给我加工,两个月交工。”
矢民打开了合约,见上面用小楷字写着:
合约
甲方:大日本帝国东京山藤商事株式会社取缔役山藤村树乙方:支那青岛德福祥绸缎庄经理郑矢民曱乙双方订立合约如下:
七、按上述款式尺寸各制作一套,计六十套,面料必须使用中国江南制造局所产盛泽绸缎。
八、上述货品必须使用中国传统缠丝手工艺,否则甲方不予付款。
九、交货日期,自签订本协约起四十五日。
如乙方在合约有效期限内不能完成本合约,则乙方经营之德福祥绸缎庄归甲方所有。
西历公元1919年5月1日大正8年5月1日
矢民一看这份合约,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哪里是什么合约啊,分明就是在抢嘛。按照合约所规定的必须要使用盛泽绸缎一说,就是立马起身跑去一趟浙江,少说也得二十几天的工夫,剩下的一个月里,再加上“必须使用中国传统缠丝手工艺”这一条,按张志和的技术水平,仅制作一件“缠丝手”服装最快的速度也得五六天,这六十套就是让他不吃不喝不睡觉,拼了老命也赶不出来。他使劲地摇着头说:“这活做不了,这活做不了。山藤先生,这个合约我不能签。”
山藤的脸立刻沉下来,阴险地看着他,冲着门外喊了一声。门立刻打开了,门外那两个站岗的日本兵端着枪走了进来,气势汹汹地把枪口对准了矢民和张志和。矢民一下就明白了,看来这个合约今天如果不签的话,是走不出这个门去。他猛然从椅子上站起来,眼睛里射出两道燃烧着的怒火看着山藤义正词严地说:“山藤先生,你不要欺人太甚,我今天可以告诉你,只要我郑矢民还活着,德福祥就永远姓中国人的姓,不可能成为你日本人的家产。”
山藤闻听此言,用力地拍了一下桌子,震得桌子上的茶杯嗡嗡直响。
“八嘎!郑桑,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别忘了今夭你是站在我大日本帝国的国土上,你们支那人只配给我们大日本国民做狗!”
郑矢民气得脸色铁青,只感觉全身的肌肉都僵硬了,浑身上下都在不停地颤抖,头发全部立了起来,嘴里的牙咬得嘎巴嘎巴响,全身的血液都涌在了头部,两只拳头紧紧地攥在一起,身体在往前倾斜,仿佛立刻就要跳过去,把这该死的小日本暴啐一顿方能一解心头之恨!
张志和在旁边一直没有说话,他默默地从矢民的手中接过合约认真地看了看,用手拉了拉矢民的衣服,给他递了个眼色,小声地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听我的,你就签了吧,回去咱们再另外想办法。”然后抬起头,不软不硬地对山藤说:“山藤先生,中国人讲究的是仁义礼智信五个基本方针,买卖不成仁义还在,何必要如此兴师动众大动干戈呢?您这个合约我们签,但是像您这样用武力逼迫着我们签这个合约就不太合适了。有什么话咱们坐下好好商量,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再说,您刚才骂我们中国人是狗,这岂不是连你们日本人也一起都骂了吗?是人吃人饭,是狗吃狗食,既然我们是狗,您刚才还和我们这些狗在一起吃狗食,您岂不是也成了狗了不是?不要动不动地就动刀动枪的,您这是在吓唬谁呢?不会是吓唬您自个儿吧?不就是一个合约嘛,我们签了还不成吗?不过,我有言在先,手工费必须给我翻两番,而且现在我就要!”
山藤被张志和这一口京油子戏谑说得张口结舌,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指了指那两个端着枪的日本兵,用日语示意他们出去,自己则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矢民看着桌子上已经摆放好的笔墨和鲜红的印泥盒,焦急地对张志和说:“五哥,这个合约咱不能签,这样能把你累死。再说,这一回签了,下一回他还会变本加厉,他的目的不是货,明摆着是要霸占咱们的德福祥啊!”
张志和宽慰笑笑地说:“矢民,你先不用考虑我,今天先签了吧,下一回再说下一回的话。这回咱就让小日本看看什么叫做中国人的志气!”矢民看了看他,没有再说什么,走过去,拾起毛笔就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按上了手印。签完了合约,山藤脸上浮现出笑容,伸出一只手对矢民说:“郑桑,预祝我们合作成功!”
郑矢民心里的气不打一处来,就恶狠狠地骂了一句:“成功你妈那个日本逼!”骂完了,狠狠地摔上了门,扭头便走了。
回到了德福祥,矢民的心里像被一块破抹布堵得喘不动气,看谁都感觉不顺眼。伙计们见掌柜的铁青着脸从外面回来,也都格外小心,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唯恐在这个时候做错了什么事被掌柜的斥骂。
张志和倒是很平和,自己像没事似的,抱着紫砂壶,很悠闲地哼着京剧来到矢民跟前,笑呵呵地说:“我说矢民,你至于嘛,你就把他当做一个畜生,你想想人能犯得着和个畜生去生气上火?狗咬人不稀奇,稀奇的是人咬狗。这年头就这么个世道,你呢,消消气,这边也没什么大事,就回家去看看吧,什么事等明天再说。”
矢民愁眉苦脸地说:“五哥,你看,他这合约上签着要盛泽的绸缎,我就是长翅膀飞到吴江,来回也得二十多天,这活肯定赶不出来。”
张志和笑着说:“矢民啊,我不是说你,你挺聪明一人怎么就不知道动动脑子想想,如果我没有把握的话,敢怂恿你去签这份合约?小日本这回算是摘帽子尿尿——算错账了。这是在咱们中国,中国地大物博,丫小日本对中国再了解,还能比中国人更了解?笑话!你不用着急,咱用这盛泽的绸缎还真的要跑到吴江去啊?咱是活人啊,活人总不能让泡尿给憋死。远的不说,你去趟京城,在前门大栅栏,那里就有一家专门经营盛泽绸缎的字号叫御苑祥,门脸儿不是很大,那货原来都是给皇上万岁爷做袍子用的上等好货,掌柜的姓王,回头我给你开个单子你直接过去找那个掌柜的,就说是我让你过去找他的,肯定拿的是好货,价格还便宜,充其量有个四天五夜的也就回来了。至于手工嘛,小日本也只是听说个缠丝手罢了,有一种手工活叫做针包线,外行看和缠丝手一模一样,那活不费什么劲,回头我教给玉秋和你孙嫂他们,一个人一天赶个三件两件没问题。就这你还犯什么愁?听我的,你该干吗就干吗去,有我在,德福样永远落不到日本人手里去,呵呵,哄狗日的小日本还不简单?别忘了一点,咱中国是他们小日本的袓宗!”
张志和的一席话使矢民有如茅塞顿开,用力地握住张志和的手说:“哎呀五哥,你怎么不早说呢?”
“还早说呢,吊着个脸儿有八吊长,光顾着和小日本斗气去了,还有我说话的份儿?”
矢民顿时来了精神:“那行,我回去收拾收拾,明天就走!”
“成!”张志和说,“我这就给你开单子去。”
到北京进货
一九一九年的中国天空,似乎预示着一场蕴育己久的暴风骤雨即将来临。五月初的北京,从蒙古高原刮来强劲的大黄风,卷起层层细沙铺天盖地地袭来,把偌大一个北京城刮得灰头土脸天昏地暗,像个早起不梳洗就出门的懒妇,使整个天空布满阴霾,难见天日。
矢民风尘仆仆地来到北京,远远地就看到天安门附近聚集了一大群学生模样的人,他们浩浩****地向这边走来,嘴里高声喊着:“打倒卖国贼!”“打倒帝国主义走狗!”的口号,几乎每一个人的手中都拿着一个用纸糊的小旗。走在队伍最前面的几个人还扯着几幅用竹棍挑起的标语,上面写着“还我青岛”、“取消二十一条”以及“宁肯玉碎勿为瓦全”等大字。其中一个好像领头的青年,头上缠着白布条,手里还拿着铁皮做成的喇叭筒在大声喊话,可能是说话太多的原因,声音都己经嘶哑了,但是还在继续声嘶力竭地大声叫喊:“同胞们,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我们的民族会如此屡次受到列强的分割?为什么我们的民众没有自己安定的家园?为什么我们的袓国总在流血?为什么?这宄竟是为什么?是因为我们有一个无能的政府!我们要求严惩汉奸卖国贼曹汝霖,严惩汉奸卖国贼章宗样,严惩汉奸卖国贼陆宗舆!”其语言捶胸顿足声泪倶下,引起了游行队伍的强烈愤慨,一齐高声喊着:“打倒曹汝霖!打倒章宗祥!!打倒陆宗舆!!!”
震天的口号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震得站在路边看光景的矢民耳朵嗡嗡直响,他心里就感觉纳闷,青岛和京城有什么关系?这个姓曹的和姓章的,还有那个姓陆的究竟是什么人物?莫非他们也和《说岳》当中的秦桧一样,勾结番帮进犯中原?
正想着,忽听人群中一阵骚乱,只见一大群官兵端着枪从几个方向向学生冲了过来和学生们打成了一团,学生的队伍立刻乱了,分成了几队人与官兵们闹哄哄地打在一起,然后又浩浩****地向东进发。
矢民心里惦记着进货的事,见学生们纷纷离去,也就不敢多待,径直往南去了大栅栏,没费多大的事就找到了张志和所说的那家御苑祥绸锻庄。王掌柜是位六十多岁的老者,一听矢民提起张志和的名字,大吃了一惊,瞪大了眼睛呆呆地看着矢民,过了半天才惊讶地问:“什么?我没听错吧,你是说小五子现在还活着?”矢民笑着说:“不但活着,还活得挺好!”
王掌柜也顾不上手头的事,急三火四地拉着矢民的手就来到了后面的房子,急切地问:“你快说说,小五子现在怎么样了?他怎么去的山东?他现在在做什么?”
矢民就把自己如何救了张志和的过程给王掌柜说了一遍。王掌柜听到这里,眼里含着泪水,忽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嘴里感叹地说:“好人啊,好人啊,我替小五子给您磕个头吧,小五子晚年有福啊,遇到了您这样的贵人!”一边说一边冲着矢民就要跪下,矢民慌忙起身将他扶住道:“王掌柜,这可使不得,万万使不得,你这是要给俺们后生折寿啊!”
王掌柜老泪横流,嘴里自言自语地说:“小五子,这一晃就是六七年了,大伙儿都以为你早死了,我这逢年过节还给你烧纸送钱呢,谁知道你竟然还活着,我早就说过,你是好人必有好报啊,你能遇到郑掌柜这样的好人,也是你小五子前世修来的造化啊。”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抓过矢民的手问:“郑掌柜,还没吃饭吧?走,走,走,我请你吃烤鸭子,吃咱们京城最有名的全聚德烤鸭子!”说着,不由分说拉着矢民就要往外走。
矢民从褡裢里掏出张志和开出的面料单子,笑着对王掌柜说:“王掌柜,这天还早,吃饭不着急,我得把手头上的事先和你办完了,咱们再吃饭也不迟。”
王掌柜接过矢民递过来的单子看了看说:“没错,是小五子的字,还是这副蟹子扒喳德行。”他把单子往柜台上一放,对矢民说:“郑掌柜,你这么大老远来了,反正你今天又走不了。既来之则安之,这事我吩咐柜台上伙计就给你办了,你什么事都不用打听,保准错不了。今儿个我得替小五子尽地主之谊,咱们还是先去吃饭。”
矢民见争执不下,也就只好跟着王掌柜来到了距离不远的全聚德。看样子王掌柜已经是这里的常客了,跑堂的老远就和他打招呼:“王掌柜,来了您呢?”王掌柜也不客气,对跑堂的说:“今天我请我的一位贵客,给我来一只上好的鸭子。”跑堂的应道:“王掌柜,瞧好吧您呢!”
王掌柜招呼矢民坐下说:“说起这烤鸭子,小五子就好这一口。过去在宫里的时候,趁着出来的空儿,我们俩就经常来这要上一只烤鸭子,再喝上半斤二锅头,酒足饭饱啊。”
两个人边吃边聊,不觉天色已经暗淡下来,王掌柜多喝了二两,说话的舌头都有点发硬了,对矢民连声称好人。矢民知道他已经有点大了,出于对他的尊敬,也不好说什么,只是跟着应和。吃完饭之后,王掌柜执意要请矢民到家里去休息,矢民说在京城还有个亲戚,要过去看望一下,今天晚上也正好住在那里。王掌柜就不好再说什么了,问明白了矢民的亲戚住在什么地方,摇摇晃晃地站在街口叫了辆三轮车,对车夫说明了具体的位置,并从自己的衣服里掏出了十个大子替矢民付了车费,这才放心地打发车夫拉着矢民走了。
矢民所说的亲戚,就是郭先生。自从郭先生一家搬来京城以后,一晃就己经五六年过去了,虽然时常还有书信往来,可是一直没有再见过面。这次矢民来京城,也算是一次机会,临行前,老泰山赵先生再三嘱咐矢民一定要抽时间过来看望一下郭先生,丈母娘则给郭先生准备了一大堆山东特产,由矢民给带来京城。
郭先生住在一座普通的四合院里,门脸不是很大,可看上去还不错,临街是漆成暗红色的大门,两扇对称的门扇上,镶嵌着一对黄铜门钹,那对门钹就像女人胸前一对坚挺的奶子,让矢民一下就联想到了和玉秋的新婚之夜。是啊,矢民感慨万分地想,如果当初没有郭先生的介绍,他去不了瑞蚨祥,如果没有郭太太的鼎力介绍,他也就无从认识赵玉秋,更谈不上会有今天的德福祥和幸福的一家。缘分啊,这一切都是缘分。可能世界真的存在缘分和运气,如果说这两样东西真的存在的话,那么自己的缘分和运气全部来
自于这位当初和自己素昧平生的郭先生。
矢民正望着门上那对门钹发愣的时候,忽然听见里面传来了郭太太那种特殊的沙哑声音,他急忙走上前去敲了敲门。
郭太太打开门,望着面前站着的这个面带微笑的年轻人,半天没回过神来,过了好半天才惊讶地问:“矢民,你是矢民?你怎么来了?”
矢民笑着说:“婶子,是我,你老人家可好啊?叔的身体可好?”郭太太赶紧拉住矢民的手往屋里走,一边走,还一边大声地向屋里喊到:“当家的,你出来看看是谁来了?”
郭先生看上去已经明显地老了许多,两边的鬟角己经扎出了霜染一般的白发,和在青岛那时候相比,面部清瘦了许多,也增加了几道深深的沟壑,似乎记录下他这几年在京城的经历。他拉着矢民的手,眯着眼上下打量着矢民。矢民低头看到郭先生的那双手,几块黑亮的老年斑赫然在目。没有想到,这才短短几年的工夫,郭先生真的己经老了。
矢民走上前去,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关切地问:“叔,您老人家这几年还好?”
郭先生咧了咧嘴,苦笑了一声,然后又叹了一口气。郭太太在一旁捅了郭先生一下说:“我说你们两人就不能坐下再聊?”
经郭太太这一提醒,郭先生像突然醒悟过来似的赶紧把矢民拉到正房里坐下,吩咐郭太太去泡茶。郭先生和矢民在太师椅上坐下来,矢民听到郭先生的一声叹息,明白了郭先生这两年在官场上不是很好,就不敢再往下问。他看了看空****的屋子,把话题转到了一边问郭先生:“葆铭和秀敏都去哪了?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呀?”
“葆铭现在己经考上了北京大学,秀敏在女子高中读书,这俩也不知道在外面忙活什么,一天到晚疯得连家都顾不上回。”郭太太在外屋说。
正在聊着的时候,听到外面的大门“吱扭”一声响,只见葆铭捂着脑袋从外面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身上到处都是血,秀敏跟在他的身后。郭太太一看吓了一跳,就慌忙问:“你这是去哪里捣鼓成这样?
葆铭说:“我们游行去了。去赵家楼了,把狗日的陆宗祥给打了一顿,然后又把曹汝霖的家给放火烧了。”他忽然抬头看到了正坐在太师椅上的矢民,迟疑了一下,然后才吃惊地叫了一声:“矢民哥?真的是你呀?你什么时候来北京了?”
矢民站起来看着葆铭,笑着说:“这才几年没见,葆铭已经长成大人了,这要是在外面见了,我都不敢认了。瞧这大个子,比你爹都高了。”
“那是……”葆铭骄傲地说,“矢民哥你先坐一会儿,我去房间里换件衣服就来。”说完刚要准备去他自己的房间,却不留神从怀里掉出一本书,刚好落在矢民跟前。矢民从地上拾起来一看书名是《新青年》,下面还有一行小字陈独秀先生主撰。他以为这是葆铭现在读的学务书,就又递给了他。
郭先生的脸色却极其难看,语气极度不满地对葆铭说:“告诉过你多少次了少接触这类激进的东西,你就是不听,这些东西不适合你,我看早晚会惹来麻烦,整天什么共产主义,这主义那主义,你是不是打算把这个家也给共了产就安心了?”
葆铭回头顶了他老子一句道:“如果真的需要的话,我看您老人家这个提议也是完全可以考虑的!”
郭先生气得冲着葆铭就吼了一声:“我看你小兔崽子敢!”
矢民对郭先生说:“叔,葆铭已经这么大的人了,知道要好了,你以后别在人前人后这么呲哒他,弄得他没有面子怪难看的。他们年轻人自己做事都有自己的主张,何况他还是个大学生呢,心里明白着事理呢。”
郭先生叹了口气道:“矢民啊,你是不知道啊,他要是能像你这么懂理,我也就省老鼻子心了。这还是你在跟前守着,他从外面回来就给你来这么一出!唉,我是没法说。”
葆铭很快就换好衣服从房间里出来了,拖了把椅子在矢民跟前坐下。矢民问他:“葆铭,我正想问问你,你们学生说的那个什么二十几条是什么意思?关咱们青岛什么事?”
“哦,那是二十一条。是这么回事,1919年1月18日,战胜国在巴黎召开和平会议,北京政府和广州军政府联合组成中国代表团,以战胜国身份参加和会,提出取消列强在华的各项特权,取消日本帝国主义与袁世凯订立的二十一条不平等条约,归还大战期间日本从德国手中夺去的山东各项权利等要求。巴黎和会在帝国主义列强操纵下,不但拒绝中国的要求,而且在对德和约上,明文规定把德国在山东的特权,全部转让给日本。北京政府竟准备在和约上签字,从而激起了中国人民的强烈反对。”葆铭顿了顿,继续说道,“就像我的导师李大钊先生所说:俄国的革命,不过是使天下惊秋的一片桐叶罢了。他的意思是说,这股秋风必然要吹到我们中国来,现在,中国的秋天己经来了,必定要彻底扫除那些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因为将来的环球,必是赤旗的世界,必定是马克思主义的世界。”
矢民如听天书一般被葆铭说得云山雾罩,疑惑地望着他,有些尴尬地说:“葆铭到底是大学生,说了这半天我愣是一句都听不明白,什么姓李的主义还是姓马的主义,还能管春天秋天什么事?再说我和他们也都不认识,不过我倒是听说天津卫有一个开绸缎庄的姓马,不知道和你说的这个姓马的主义是不是一个人?”
葆铭一听这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闹得他哭笑不得,叹了口气道:“我看你们的思想真的己经被封建主义和帝国主义奴役麻痹了。你该觉醒了我的矢民哥,难道你没看见外面的火已经燃烧起来了?”
矢民被吓了一跳,慌忙跳起来四周看了看,并没有发现什么地方着火,说:“你又在瞎扯,尽拿你矢民哥开涮,哪里有火啊?”
郭先生站起来对葆铭说:“你矢民哥忙活了一天了,也累了,早点儿歇着吧,什么时候得空再听你讲这些四六不着调的大道理。”
第二天一大早,矢民早早地起来,和郭先生郭太太告别,就急匆匆又回到御苑祥,一进门就看到王掌柜己经把所有的面料都打包装好,正等着他过来验货。矢民草草地看了看说:“就麻烦王掌柜安排伙计帮我个忙,我还得着急去买车票。”王掌柜说:“郑掌柜,票我已经给你买好了,时候还早,咱们俩先去馆子吃早点,其他事等一会儿回来再说。”矢民还是坚持先把账结了,这样心里踏实。王掌柜的一看矢民这个犟劲,也没办法,只好拿起柜台上的算盘拨拉了两下,然后指着算盘上的数问矢民:“郑先生,你看就按照这个数来结吧。”矢民一看,惊讶地望着王掌柜小心地问:“王掌柜,你是不是算错了呀?你是不是再算一遍?”
王掌柜哈哈大笑说:“郑掌柜,你们山东人真是实诚,我服了!我己经一把年纪了,恐怕在世上也没有几天日子了,如今这兵荒马乱的,生意也不好做了,现在人都去大字号里买洋布,谁还光顾咱这小店啊,所以这生意也就不想再这么撑下去了,过几天,把铺子里的货一清理,我也就准备回老家去安度晚年。郑掌柜你也别跟我争,我念你有一颗菩萨心肠,又救了小五子,就收你一半的银子,算是我的一点儿心意,请郑掌柜的不要推辞。”他转身又从柜台下费力地拖出一个箱子,对矢民继续说:“这里面的东西,还是当年小五子存放在我这里的,从他搁在我这里那一天起,我没打开过,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正好您来了,麻烦您替我带去交给他。”
矢民马不停蹄地来回折腾了四天,终于带着货回到了青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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