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藤回来做什么?
这个夏季所发生的故事给人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以至于在过了几十年之后都很难让人遗忘。人们像躲避瘟疫一样好不容易才辛苦地逃脱了闷热酷暑的折磨,可是当凉爽的秋风吹来的时候,绵绵秋雨也肆虐地跟随而至。傍晚,雨又在窗前飘落,从遥远天际传来的隆隆雷声,像敲碎了的破鼓一样,沉闷而凄楚地打在了张志和的心里。一脸哀怨的他站在德福祥门前,眼睛里闪烁着悲戚的泪光,望着天上飘飘洒洒而下的雨,心里异常纷乱。己经整整一天了,他无法知道身陷囹圄的郑矢民是如何度过这一天的,那种压抑在心底的悲哀若同一个膨胀的汽球,挤得五脏六腑透不过气,随时都有挤爆的危险;欲哭无泪的伤感就像这哭泣的天空,把所有的潮湿都聚集到了一起,像一块压在他心头的石头,压得他室息。日本人在中国的地盘上竟容不得中国人,竟然可以以任何借口把中国人当做砧板上的肉,随意宰割。天有怨时可以通过打雷宣泄,而中国人呢?止不住的老泪在张志和脸上横流,不仅仅是因为郑矢民,同时也是为了自己。
呼之欲出的泪水此刻倾泻而出,正如这雨,不知何时才会结束。夜幕降临,它那黑色的魔爪将大地笼罩。窗外的雨依然在下,那是一支不谐调的曲。天空如黑绸子一般,阴霾得可怕,偌大的世界,好像只剩下他一个人,恐惧孤单,困惑在空气中蔓延。这雨仿佛一支黑色的挽歌在为郑矢民和中国人哭诉。
雨不大,淅淅沥沥时有时无,秋雨打着她们的脸。一堆堆深灰色的迷云,低低地压着大地。已经是深秋了,森林里那一望无际的林木都已光秃,老树阴郁地站着,让褐色的苔掩住它身上的皱纹。
张志和擦干了脸上的泪,叹口气回到了店铺,正要准备上门板打烊,忽然看到一个打着雨伞的顾客已经走上了台阶。那客人转过身脸冲外将伞收起放在门口,这才回身对张志和笑了笑。张志和一看,竟然是很久没有出现的山藤村树。
张志和惊讶地望着他,但是这种表情仅仅在脸上闪现了一下,随后便被冷漠所代替。他阴着脸问:“你来干什么?我还以为你己经不在这个人世了呢!”
山藤弯下腰,给张志和深深地鞠了一个躬,然后用生硬的中国话说:“张先生,我已经知道了郑先生的事了,特地赶来向你表示道歉。”
张志和冷笑了一声说:“这回该是来趁火打劫了吧?你们前脚刚刚把郑掌柜抓走,你这后脚就赶来想收拾残局?哼哼,我实话告诉你,你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吧,慢说郑掌柜现在还活着,就是他己经死了,你也别打这个谱!只要我张志和活着,德福祥就姓郑,永远都不可能到了别人手里!”
山藤满脸尴尬,带着歉意又给张志和鞠了一躬,结结巴巴地说:“张先生你误会了,我来德福祥真的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想过来看看有没有我能帮上忙的事。请问郑掌柜到底是为什么事被宪兵队抓走的?”
张志和白了他一眼说:“我说山藤,你这是明知故问还是猫哭耗子啊?这事怎么听我都觉得新鲜。我这要打烊了,没什么事的话,我就不陪你了。”他站起来,做出要准备送客的样子,刚往前走了两步,就又站下说:“我还忘了告诉你,你的那些东西现在还在库房里存放着呢,赶紧拉走,别占着我们的地。按说是你违背了合约,按照合约上的条款,德福祥有权给你处理掉。可是郑掌柜这人厚道,一直还给你留着。”
山藤看着张志和,惭愧地低下头说:“对不起张先生,我现在己经破产了,没有钱过来提货了。那些货就由你们处理好了,我已经没有能力取回了。”
正在动手搬门板的张志和一听这话,惊讶地回过头,用不屑地口气说:“破产了?噢!就是我们中国人说的倒铺了吧?是作孽多了吧?我们中国人有一句古话叫做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这话不知道你是否听说过。你们倭人作孽多了,倒个十间八间铺子也不稀奇,跟下来怕是你们倭国那个小屁地方也该倒了。我想,你们倭人大概把中国当成了像我这样的阉人了,我告诉你,你们错了!中国永远是一头吃人的狮子,只不过这头狮子现在睡着了!对了,既然已经倒铺了,那你还过来干什么?”
山藤被张志和这一顿抢白激得脸色通红,刚要张口反驳,可是还没等开口,自己却又衰下来,嘴里小声地说:“请张先生不要再说下去了。我这次来真的是想看看有没有我能效劳的地方,虽然我已经倒闭了,但是我还能给你们帮上一点小忙。因为我在车袢崖,己经看到了你们中国人的骨头!”
“车袢崖?你在车袢崖看到了什么?”张志和瞪大了眼睛急切地问。
山藤的头深深地低下去,痛苦地说:“大概我是车袢崖唯一一个活着出来的人,我亲眼目睹了血腥的场面,我看到了屠杀,看到了成群的中国人被炸的血肉横飞身首异处,我看到了没有人性的帝国军队的刀枪,对中国人惨无人道的杀戮。那种猎杀生命的震撼,对我来说是终生都难以忘记的。我只是一个商人,我讨厌战争,我更不知道战争的结果竟然就是在别人家里如此血腥和残忍地剥夺一群人的性命!所以,我觉得我的国家有罪,是一个罪人,对你们中国犯下了滔天罪行。我作为一个日本国的小老百姓,对我国军人的野蛮行为也深感可耻,但是请恕我无能,只能表达一下我的一种心愿。”
张志和见他的话语恳切,也深深被感染。他想不到,几个月前还张牙舞爪企图要抢走德福祥的山藤,亲眼目睹了一次杀戮后,竟然发生了如此巨大的转变,他不由得背过身去擦了擦眼泪道:“山藤先生,难得你有这样的善意,刚才说话有些言重,还请你多多包涵。我在这里也替郑掌柜向你道一声感谢。”
山藤说:“咱们也算是合作过很长时间的朋友了,我知道郑掌柜和你都是好人,张桑,请你接受我的内疚和歉意。”
一直等到天完全黑下来以后,赵良臣先生才步履沉重地来到了刘志山的别墅。走在路上他还一直在想,该怎样去开口求刘志山帮这个忙?对于一生没有求过任何人的赵先生而言,这的确是一件让他很难开口的事,他甚至想,如果进了刘志山的公馆,只要听到别人说一声刘志山不在家,他都会一声不吭转身走人。
刘志山正在客厅里喝茶,听手下人进来说有一位姓赵的先生来访,他想了半天也没想起姓赵的是谁,正要准备让人打发走,忽然想到有没有可能是赵良臣呢。万一来的是赵良臣这个犟劲的老学宄,这可真是稀罕人物,莫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就是有事也难请动他。他急忙叫住了手下人问:“这位赵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
手下说:“就是个一般的干巴老头,好像挺有学问。”
刘志山一听果真是赵良臣,赶忙站起来连声说:“快请快请!”边说边慌忙穿上鞋,跟着手下一起来到门外,一看正是赵良臣打着雨伞站在院子里。刘志山也顾不上外面还下着雨,从屋里奔出来,拉着赵先生的手说:“哎呀,我的老圣人能荣登小宅,可真是让我蓬荜生辉啊!我今天早晨就听见院子里的喜鹊在叫,就知道今天有好事临门,想不到竟然是你老人家大驾光临呐!你怎么不提前打个招呼,以便志山亲自到府上去迎接?请进请进!”
赵先生拿开他的手,随刘志山进了别墅。刘志山张罗着让手下赶快泡茶,特地嘱咐把那包珍藏的大红袍拿出来。赵先生也不理会,抬头看了看屋里豪华的陈设,淡然地笑了笑说:“看起来刘掌柜混得确实不错。”
刘志山一脸卑微地笑道:“承蒙先生提携,志山才有今天,不然的话怕是早就沦落街头了。所以,志山心里始终视先生为再生父母,只要老恩人有事需要志山,志山就是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请上坐!”
赵先生也不客气,直接就坐在了上首,忽然,他的目光被挂在墙上的王坼[王蜱(1886-1933)字觉生,一字爵生,山东莱阳人,光绪进士,清末民初书法家,辛亥革命后迁居青岛]手书的条幅所吸引:道生于平和安静,德生于谦和大度,慈生于博爱真诚,善生于感恩包容,福生于健康成就。旁边还题了一行边款:承东莱居士赵良臣先生撰文。
刘志山脸上堆着笑说:“这可是当年老恩人当面教训我的话,志山一字不差地记录在此,一刻不敢忘记先生的教导,特地登门请王塘老先生给写下来悬挂于此,以便让志山时时刻刻都能看到,每天都能从中获得做人的感悟。志山今天能混得像个人样,全都是托你的福,先生就是我刘志山的再生父母,恩重如山啊。所以一直到今天,你的大恩大德志山没齿难忘,志山也愿意随时听从老恩人的教诲!”
赵先生冷漠地说:“刘掌柜,请你把这个条幅摘下来!”
刘志山莫名其妙地望着赵先生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嬉皮笑脸地说:“先生既然也喜欢王老先生的字,志山今当应忍痛割爱,只是上面落了志山的款,怕是辱了先生。先生如若喜欢,志山改天专程请王老先生求得一幅给先生裱好送到府上,先生觉得如何?”
赵先生说:“既然你刚才己经说过了这是我的话,那么我现在要把这话收回。”
刘志山诧异地问:“为什么?”
“因为你不配!”赵先生愤愤地说,“或者请你摘下来,不要让我看到。刘掌柜,咱们两个也算是老乡,你过去穷得叮当响的时候我见过,你现如今富得流油了我也见过,可是你摸着自己的良心想一想,你这些年的疼 所作所为是不是一直都在助纣为虐?你开烟馆贩大烟,坑害的可都是中国人,有几个东洋人进过你的烟馆?你大把大把的银子进贡给小日本,让日本人拿着你给的钱回过头来再祸害中国人,这不是助纣为虐又是什么?你卖身求荣投靠日本,当万人不齿的汉奸卖国贼那是你的事,可是你睁开眼自己看看,小日本在我们青岛为所欲为,烧杀掠抢,奴役我们,把我们沦为任人宰割的亡国奴,可你呢?你依仗着日本人的势力狐假虎威,以巧取豪夺的手段榨取中国人的血汗,让你过着纸醉金迷花天酒地的日子,耀武扬威地招摇过市。商女还知道亡国恨,可你呢?你知道不知道,我们中国人的心在流血?而你偏偏和倭贼沆瀣一气,给中国人往伤口上撒盐,你说你的良心呢?天理能不能容得下你这样的人?你看没看见日本人在我们的地盘上随意杀人抓人?就连我的女婿,一个老实巴交的贩夫走卒,今天早晨也被日本宪兵队以莫须有的罪名给抓走了!”
刘志山被赵先生这一顿声色俱厉的痛骂,给骂得张口结舌满脸涨红,豆粒大的汗珠子在额头上滚动,目瞪口呆地看着赵先生流露出来的一身铮铮硬气。过了好长时间才如梦初醒一般,结结巴巴地问:“你,你,你刚才说矢民也被宪兵队抓走了?”
赵先生怒视着他说:“老夫不过一介小民尔尔,没有背负大任的能力。刘掌柜,老夫今天不怕骂名而亲自登门,就是因为此事,我一不想求你什么,这个忙你帮与不帮对我而言都无所谓,用你们商人的话说,帮是情意,不帮是公道。不过,我该骂的也已经骂了,该说的也己经说了,你自己掂量着办。告辞!”
刘志山满脸是汗,点头哈腰地说:“先生且慢!先生刚才所骂极是,己触及志山心底并铭记在心,志山以后一定牢牢记住先生的教诲,为中国人多做善事和好事。刚才先生提到矢民的事,请先生放心,矢民是志山的兄弟,那也就是志山自己的事,我一定亲自去守备司令部当面查问清楚,有什么情况容志山回来再禀报先生。”
赵先生转回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害人终害己
这几天闫洪昌的精神特别好,郑矢民被抓进去了,他仿佛连喘口气都觉得顺畅了许多,脸色红润,情绪高涨,头发梳得锃光瓦亮,就连放个屁都显得比以往脆声了许多。街面上行人还是不多,反正铺子里也没什么事,吃完了晌饭,看看天上不像个有雨的样子,他就让铺子里的学徒搬出把躺椅支在铺面门外,沏上一壶茶,解开上衣往躺椅上一躺,翘着二郎腿,乜斜着眼瞅侯着进出德福祥的人,用一只手在躺椅的扶手上打着鼓点,摇头晃脑地哼着小戏《十八摸》:
紧打鼓来慢打锣
停锣住鼓听唱歌
诸般闲言也唱歌
听我唱过十八摸
伸手摸姐面边丝
乌云飞了半天边
伸手摸姐脑前边
天庭饱满兮瘾人
伸手摸姐冒毛湾
分散外面冒中宽
伸手摸姐小眼儿
黑黑眼睛白白视
虽说时下己经进了初秋,可是午后的天气还是很闷热,连续几天下的都是些嗷淘雨,停停下下下下停停,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到底也没下个痛快。在躺椅上趄了半过晌,没见一个人从这里走过,闫洪昌也觉得没什么劲。他在这里躺着有两个原因,一个是遵照日本人的指令,监视进出德福祥所有人的进出,如果那个余掌柜再出现的话,就立刻向宪兵队报告;而另一个是他要看看德福祥一天到底能有多少顾客出入,以便为自己接管德福祥后打好谱。按说,那个余掌柜如果还没有被抓起来的话,这两天听说郑矢民已经进去的消息也应该来一趟德福祥了,可一直到这个时候还没有露面,这让他很失望。就在他觉得没什么希望的时候,忽然一辆洋车停在了德福祥的门口,这引起了他很大的兴趣,他“呼”地坐起来,警惕地盯着从车上下来的人。
从洋车上下来的是两个大人带着一个十几岁的半大小子,那男的有三十多岁,宽脸廓高鼻梁,两只眼睛炯炯有神,透出一股子掩饰不住的英雄气,上身穿元白色杭纺绸布小褂,下穿黑色细纹裤,在脚腕处打着绑腿,露出雪白的洋线袜子,脚蹬一双黑帮白边牛皮底子万里鞋。而跟在他身后的那个孩子,却是神情阴郁,两道眼眉紧锁在一起,从目光中射出的是惊恐和不安,把身体靠在那男的旁边,怯懦地望着外面的一切。
闫洪昌看到那个孩子,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感觉这孩子长得太面熟了,好像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可宄竟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于是,就尾随着三人身后进了德福祥。
看起来那男的己经和张志和很熟了,一进门就对他拱手道:“张师傅,近来可好啊?”
张志和抬头一看,惊讶地赶忙作揖道:“哟!王师傅,可是有些日子没见您了,今儿个怎么有空了?”他冲着王师傅身边的女人和孩子笑了笑,又问王师傅,“今天把夫人和公子都带出来了?”
王师傅指着那孩子神秘兮兮地对张志和说:“这是我新收的一个徒弟叫徐敬开,是一个人从车袢崖逃出来的。这可是绑了日本票的那个徐敬山的亲弟弟,整个车袢崖就他一个人活着逃出来了。”
张志和一听倒吸了一口凉气,瞪大了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眼前这个孩子,对王师傅说:“啊?这徐家命不该绝!老天有眼啊,这孩子将来可是个人物,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王师傅趴在张志和耳边小声地说:“这小子厉害,就这么个十几岁的孩子,就敢拿刀捅了上山谈判的日本人。”他忽然像发现了什么似的,上下打量了一下冷冷清清的铺子问张志和:“德福祥像今天这么冷清的日子可不多见呢,这是老天爷想法子让张师傅歇歇啊。怎么今天没看见郑掌柜啊?”
张志和叹了口气,小声地对王师傅道:“唉!您还不知道啊,郑掌柜前几天被日本宪兵队给抓去了,说是和杀日本人的案子有关。”
王师傅吓了一跳,吃惊地说:“什么?郑掌柜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怎么可能干出这等事?肯定是搞错了。”
张志和苦笑了一声说:“可不是怎么着?王师傅,什么也别说了,这年头在日本人手底下混饭吃,谁也不敢说哪天早晨就能被凉水塞了牙。”他猛一抬头,看到闫洪昌晃晃悠悠地进来了,就急忙岔开了话题道:“王师傅今儿打谱选块什么料子?要不您和弟妹到雅间去稍等,我让伙计给您送过去,您慢慢选?”
王师傅意会地回头看了一眼闫洪昌,回头对张志和说:“不用了,今天过来主要是给内人和孩子做两身衣服,张师傅是行家,你给我看着选就是了。”闫洪昌讪笑着对张志和说:“张师傅,正忙哪?今天生意还不错啊。”他故意地转脸和王师傅打了个对面道,“哟,这位先生看着可是面熟,不知在什么地方见过!”
张志和心里哼了一声,翘起大拇指对闫洪昌说道:“闫掌柜看着面熟就对了。你可要站稳了,别让我说出来吓着你,这位就是青岛港上鼎鼎大名的拳师王永胜王师傅!孙文先生的大保镖南北大侠杜心武的同门师弟。和郑掌柜是志气相好,论武功那没得说,论人品更是这样的!今天你过来算开眼了!”王永胜谦恭地拱手道:“张师傅言重了,永胜深感内疚。”
闫洪昌惊讶地道:“我说怎么看着这么面熟呢!久仰久仰,王师傅大名可真是如雷贯耳啊,很早就听说王师傅的功夫不得了,叫什么拳打西山猛虎,脚踢东海蛟龙!有机会还得向王师傅讨教几招,出门也尝试一下脚踢东海蛟龙的味道。”然后指着一旁的徐敬开问:“这位是王师傅的公子?”王永胜很是厌恶他这一套油腔滑调的轻浮做派,用眼角扫了他一眼,不耐烦地说:“这是我的徒弟。”
于是闫洪昌就没话找话地问徐敬开:“既然是王师傅的高徒,那肯定也不是等闲之辈了。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在什么地方?”
徐敬开却像个哑巴一样,只是警觉地看着他,只摇头不说话。王永胜见此情景厌恶至极,就给张志和递了个眼色说:“这样吧张师傅,我们仨还是去雅间吧,你就让伙计麻烦一下把料子搬过来,我们慢慢挑。”
闫洪昌碰了个软钉子,但还是不死心,越想越觉得这孩子自己很熟悉,简直是太熟悉了,可是这该死的脑子说什么也想不起究竟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他就这么一直站在外面等着想着,一直等到王永胜三个人选好布料交给张志和,互相打招呼离开了德福祥,闫洪昌也没有想起这孩子在什么地方见过,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三人出门上了等候在外面的洋车。那孩子临上车前的瞬间,忽然回头看了闫洪昌一眼,就这一眼,让闫洪昌的魂差一点飞了,他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被卖到胶州徐家做丫鬟的姐姐,后来听说被徐家老爷给收了房,还生了一个儿子。他急转身,抓住张志和的胳膊急切地问:“张师傅,这孩子是不是姓徐?”
正在算账的张志和大吃一惊,差一点就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可话到了嘴边,又被他生生地吞了下去,竟然噎得自己咳嗽了好几声,才缓过气来,慢慢地抬起头看了看闫洪昌,摇了摇头。
杀了人的徐敬海并没有跑远,一直藏在海泊河旁边一个当年德国人废弃的碉堡里。碉堡很坚固,分上下两层,上面部分在日本人进来的时候已经让炮火给摧毁,而下面一层却完好无损。从外面看不出什么可疑之处,如果不熟悉这个碉堡的结构,就是走到近前也很难发现下面还有一层。
他简单地把下面清理了一下,腾出一块能容他睡觉的地方,并把上面的出入口做了一些简单的伪装,白天他基本上就藏在这里,只有到了傍黑天,才悄悄地走出去,在河里洗洗脸,然后尽可能找附近比较僻静的馆子,把饭买回来吃。这些日子,他的刀几乎就没有离过手,听到附近有人说话,就立刻握紧手中的刀子,以备随时出手。前几天日本人全城大搜捕,小日本牵着大狼狗在碉堡附近转悠了好几圈,他在下面看得清清楚楚,当时紧张得连心跳都没有了,已经做好了随时跳出去杀一个算一个的准备。也不知道是自己有神灵保护,还是小日本的命大,就在这个关口上,小日本却转身离开了。过后他摸了自己一把,才发现紧张得冷汗己经湿透了他的衣服。
这几天外面凤声紧,他没怎么敢动。听说郑矢民受到了牵连被日本宪兵队抓去,到现在生死不知,于是他又动了心,不管怎么说,自己应该出去再干上一票,给矢民洗脱罪名后就远走髙飞,离开青岛。
把一切都想好后,到了晚上他就悄悄地离开了碉堡,花两块大洋雇了辆洋车又来到了日本人的新市区,刚转了一圈正要准备下车,就发现在墙角有两个人影晃动了一下,他立刻断定那是埋伏,便马上又上了车,催促拉车的赶快走,可是那两个人也己经跟了上来。到了新元町,也就是德福祥附近,回头看那两个人跟得越来越紧,就下了车,打发拉洋车的人继续往前跑,自己则快步地顺着德福祥那条街快速往前走。一边走还一边往回看,见那两个人并没有去跟踪那辆洋车,而是紧紧地跟在身后。就在这时,德福祥对面顺昌祥的门开了一条缝——闫洪昌出门倒洗脚水。吃过了晚饭,他又蹀蹀躞躞地去了一趟郑家院,倒不是有什么事,就是想过去看看郑家人沉浸在哭哭啼啼气氛中的那种场面,这让他心里有一种无法形容的畅快。唯一让他觉得遗憾的是,没有看到郑矢民的二房,多少有些怅然若失。回到顺昌祥后洗脚准备睡觉,他刚一出门就看到前面急匆匆地走过一个人,手里拿着空洗脚盆站在那里看。
己经走到闫洪昌跟前的徐敬海灵机一动,紧走了几步过去对他说:“我告诉你一个赚钱的好办法,后面那两个人过来问你话,你只要说一声打死不知道,他立刻会给你五块大洋,不信你就试试。”
闫洪昌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甚至没有认出这个人是谁,徐敬海已经拐弯了。后面那两个人也走到了近前,其中一个人继续往前追,另一个站下,用手枪顶在闫洪昌的腰上低声问:“刚才那人给你说了什么?”闫洪昌一看腰上顶着一支硬邦邦的手枪,吓得全身像筛糠一样哆嗦不停,裤子都快尿了,赶紧回答说:“打死不知道。”
就在两个人对话的空当,忽然听到不远处有人低低地叫了一声,拿枪的人抓着闫洪昌立刻跑过去一看,见同伙已经被尖刀割断了气管,人倒在血泊里,眼看是活不了了。他懊恼地看了看黑漆漆的街道,威严对闫洪昌说:“你跟我走吧!”
闫洪昌哆嗦着说:“我是出来倒洗脚水的,那人我不认识!”
“到宪兵队去解释吧,快走!”那人狠狠地推了他一把。
刑讯室里又有人在受刑。自从郑矢民被关在这里后,那刑讯室里凄惨的哀号声就没有停下来过,那种因为过于痛苦而发出的声嘶力竭的号叫,带着地下室特有的回音传到了监房,像是受到猛击的野兽于临死前的凄号,格外瘆人。
监房里的郑矢民昏昏沉沉地倚在湿漉漉的石头墙体上,脊背上的刑伤让他只能侧身倚着墙上凹凸不平的石头上,以减少伤口的摩擦。胡乱铺在水泥地上的杂草随便摸一把就能攥出水,散发出一阵阵夹杂着血腥的霉味,人躺在上面就像在水里泡着一样,两只硕大的老鼠像散步一样毫无惧怕地在他面前晃来晃去。由于得不到及时的医治,监房内的环境恶劣,他身上的伤口己经开始化脓,只要稍微碰到,就钻心地疼痛。他竖起耳朵听着刑讯室传来的一声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无比惊恐地望着黑洞洞的四周。在己经过去的几天时间里,他在刑讯室里已经反复经历了这种非人的摧残。每一次过堂都让他有一种生不如死的崩溃,历练了生命中最无法忍受的皮肉折磨,当滴着水的皮鞭带着瘳人的呼啸声狠狠地打在肌肤的刹那,那种煞骨的酷刑让人知道了什么叫做真正的痛,然后再伴随着撕心裂肺般难以承受的极度痛苦将皮肤翻卷血肉迸起,只要想起来都会让他心惊胆颤。尽管他进来之前已经听说了宪兵队就是鬼门关,可是从来没想到,这鬼门关竟然是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即便如此,他最终还是咬住了牙,丝毫没有透露出徐敬海这个人的任何情况,自始至终一口咬定只知道这个人姓余,是胶州同乡,会木匠手艺,对于其他则一概不知。大概连鬼也难以承受的酷刑所得出的最终结论也不过就是一堆毫无意义的废话,日本人并没有从郑矢民身上找出任何有价值的线索,也就对这个人失去了兴趣。
恍惚中,他忽然觉得这次从刑讯室里传出来的声音有些耳熟,尽管已经变了调,可声音还是很像。是闫洪昌?他怎么也进来了?郑矢民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费力地爬起再侧耳细听,可是惨叫声却停止了,估计人已经被打得昏死过去。接下来是泼水的声音,然后传来了哼哼唧唧的呻吟。不知道为什么,郑矢民的精神为之一振,强忍着钻心的痛疼,竟也幸灾乐祸地咧开嘴笑了。
第二天早晨,郑矢民蒙蒙胧胧地刚睁开眼,紧锁的铁门就被外面再度打开,两个光着膀子只穿着军裤的日本兵把他给架了出去,随后又把一个被打得遍体鳞伤的人胡乱地丢在了刚才他躺过的地方。他想走过去证实一下被拖进来的这个人到底是不是闫洪昌,结果连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另外两个日本兵给戴上手铐强行架起来登上了楼梯。
室外强烈的阳光刺得郑矢民睁不开眼,他抬起戴着手铐的双手以遮挡这阳光的照射,刑伤让他不得不躬着身拖着伤腿,艰难地走过了一条鹅卵铺就的小径,小径两侧种满绿草和鲜花的院落,让他忽然想起了这地方自己来过,这里不是当年何凤梅住过的总督官邸的后院吗?怎么变成了人间地狱了?他疑惑地抬起头看了看这幢气势宏伟的建筑,外墙以黄色为基调,局部以花岗岩石料作装饰,石面加工粗朴,正门墙饰以淡绿色、淡灰色花岗岩石,顶部石料雕以美丽的图案,于粗放之中见精巧。米红色筒瓦、蓝色鱼鱗瓦、绿色牛舌瓦铺设的楼顶,使大楼更加精美别致。就是这样一座美轮美奂的建筑,无论如何也无法和他所经历过的炼狱联系到一起。
在楼的拐角处停着一辆汽车,车下站着一排拿着大枪的日本兵,一个头戴礼帽的中国人正在和一个穿着一身洋服的日本人说着什么。郑矢民仔细一看,是刘志山。他还在奇怪刘志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的时候,刘志山也己经看到了他,紧走了两步来到郑矢民跟前说:“矢民,你受苦了,我己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但是司令官说在这个案子没结之前,谁都不能把人给放了,所以你还得再坚持一段时间。”
郑矢民见到刘志山,就像见到了久别的亲人一样,心里不由泛起一阵酸波,委屈的眼泪止不住扑簌扑簌地落下来。刘志山叹了口气,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指了指身后的那个日本人继续说:“这不我正在和冈村大佐在说你的事,从他们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你和这个案子没有什么关系,但是因为这个案子的案情重大,己经惊动了天皇陛下,所以暂时还不能放人出去,只好把你调换到监狱去待一段时间。那里虽然也是监狱,但至少各方面条件比这里要好一些。你放心,我会继续去找司令官,直到把你放出来为止。”
郑矢民抬头看了看那位闪村大佐,恰好就是在刑讯室那个说一口流利中国话审问他的人。可能真的已经被这个小日本的酷刑给打畏了,郑矢民一看到那张冷漠残忍的脸孔,两腿就禁不住地哆嗉。让郑矢民没有想到的是,在过了二十多年以后的一九四二年,这位不可一世的闪村大佐再次莅临青岛的时候,被他的儿子郑天铭在小鲍岛给当场击毙,这大概就是因果报应吧。
汽车很快就沿着海边来到了日本青岛守备军囚禁所,这里以前叫做欧人监狱,是德国人于一九零零年建造启用的。结果郑矢民在这里一待就是三年多,直到一九二二年底,日本人无条件归还青岛以后才得以出狱。
出狱
当耸立在青岛火车站教堂式钟楼上的巨大自鸣钟敲响了一九二三年元旦的钟声时,青岛下了好大的一场雪,整个城市变成了粉妆玉砌的世界。这是自一八九七年德国侵占青岛以后第一个属于中国人自己的元旦,大街上摘下了日本的太阳旗,而悬挂在各建筑上的北洋政府五色旗在雪地里显得格外醒目和亲切。清晨,郑矢民就穿上外衣佝偻着腰,手扶着墙一步一步走到屋外的晒台上,贪婪地大口呼吸着室外这冰凉的空气,感到特别清新。举目远眺外面的世界,披上了一层洁白外衣的城市,银装素裹,分外妖娆,使人仿佛置身于一个童话般的银色世界。平日里那些丑陋的低房矮舍和伟岸的高楼大厦,被大自然的神工鬼斧在一夜间通通修正了贫瘠和华贵之间的区别,使“枯树凋零无二色”的严寒冬季变得妩媚多姿。举目望去,远远近近高低错落的房顶上都被厚厚地压上了一层雪,看上去格外壮观。院内院外的各种树上,白雪和枯枝形成鲜明对照,确有一种雪压苍松一重天的潇洒风骨,难怪唐人裴夷直有“天街飞辔踏琼英,四顾全疑在玉京”的著名诗句,道出了雪景的美妙。唯独落在马路上的积雪,被来来往往的车轮一点一点地碾压成黑色的污水,逐渐向四周扩散去。
阳历年的头一天下午,郑矢民终于获得了释放。在狱警的搀扶下,他艰难地走出了监狱的铁门。见监狱的铁门外站着郭宝铭和一个陌生的男青年以及赵玉秋,他感到有些意外。郭宝铭远远地看到两个狱警架着一个痩得形若枯蒿的人从里面走出来,那人头上的头发像一堆乱蓬蓬的杂草,连走路都颤颤巍巍摇摇晃晃,看那样子来阵风就能给吹倒。郭宝茗鼻子一酸,叫了一声:“矢民哥!”便和那个年轻人往前紧走两步,从狱警手里搀扶住了他。
赵玉秋站在一旁看着眼前这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人,竟然不敢相认,走到近前再细一看,果然是郑矢民,立即扑了过去放声大哭。郑矢民一手扶住赵玉秋的肩膀,另一只手握住了葆铭的手,仰起脸看着湛蓝的天空和灿烂的太阳,粗重地舒了一口气,然后惨然地笑了笑,问葆铭:“你是什么时候来青岛的?”
葆铭仰起头叹了一口气道:“我过来已经有一阵了,听玉秋姐说了你的事,今天专门来接你回家。”他指了指身旁的年轻人介绍说:“这位是我的好朋友邓恩铭先生,听到你的不幸遭遇,放下手里的一大堆事,和我—起过来接你!”
邓恩铭走上前,用力地握住郑矢民的手说:“郑先生,你受苦了!”
郑矢民从这个叫邓恩铭的年轻人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种独特的英气,冲他微微笑了笑。然后目光淡定地转回身,语气坚定地对玉秋说:“走吧,咱们回家!”
三年的冤狱使郑矢民的身体虚弱了很多,后背上被日本人鞭笞的刑伤,因为没有及时治疗而导致溃烂,最终留下一个因肌肉狰狞地拧搅在一起而深凹进去的洞,看上去都瘆得慌,每逢阴天下雨,背部都会隐隐作痛,也更让他对日本人产生了一种从骨子里透出的仇恨。也恰是这三年的牢狱之灾,让他在监狱里思考了很多东西,在经历了如此不堪回首的痛苦熬炼后,他变得沉稳了很多。他把在监狱里的每一天都深刻在自己的脑海里,面对着铁窗外的蓝天,他想到了将来,想到了家人,想到了中国人为什么会如此受到倭寇的凌辱,甚至想到了应该如何教育孩子去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用一颗包容的心去面对未来。
终于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郑矢民站在门口,望着这个熟悉的里院,一切都还是以前的老样子,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他抬起头,忽然看到何凤梅正站在楼上,用两只忧伤的眼睛望着他,伊克曼站在她身边,不停地冲着楼下摇摆着那条粗大的尾巴。郑矢民的心像是被猛地撞了一下,就在他举起手朝何凤梅打招呼的一霎那,抑制不住的眼泪像冲破了堤坝的洪水一样涌出了眼眶。
赵玉秋扶着他,小声地宽慰道:“好了,都已经过去了,咱们到家了,你就不要去想别的了,慢慢地把身体调养好了,咱们这满口家子还指望你扛大梁呢。”
这三年多的时光里,德福祥的生意在张志和的打理下反而比郑矢民在的时候还要好。从监狱出来的当天晚上,张志和就带着算盘和所有的账本来到郑家,摊在郑矢民面前,要一笔一笔地给他把账都理算清楚,郑矢民却恼了,躺在**指着张志和伤心地说:“五哥,你不把我郑矢民当你的兄弟!这几年我在里面什么也都想明白了,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有多少钱能换回条命?有多少钱能买回咱弟兄的这份情谊?我早就说过,德福祥只要有你,就永远倒不了!可你,你在这个时候还给我算这个账,你让我心里怎么能愉作得了?如果郑矢民今天死在了监狱里,你是不是还得拿着账本到我棺材里理算?”
张志和的眼圈红了,动情地握着郑矢民的手说:“矢民哪,你这样说可就见外了,前些年没有兄弟你对我的照顾,五哥我早就死在护城河里被人捞上来一张破席卷吧卷吧扔进了乱葬岗子了。这三年你在里面吃屈,五哥我心里像刀剜一样,可咱没有多大能耐,也帮不上什么忙,尽心帮你打理好铺子也是我的本分了。你现在什么也别说,咱们公是公私是私,情谊是情谊账目是账目,亲兄弟还得明算账。你觉得五哥我有什么不当之处,你还得多担待。这就是我能为你做的事!”
郑矢民往外挪动了一下身体,用力地握紧了张志和的手,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感慨地说:“进去了,这条命就由不着自己了,说不定哪天早晨就被拖出去给枪毙了。那些不是人操的小日本,拿中国人连狗都不如,杀个人就像捏死个蚂蚁一样容易。头天还好好的,可是谁也不敢说到第二天会怎么样,小日本只要上来那股子杀人的劲,二话不说就五花大绑地给拉出去了。这三年多我在里面见了多少,你说万一有那么一天我也被拖出去了,咱就是挣下一大些钱又好干什么?这叫个什么世道啊!”
张志和也跟着长叹了一口气道:“不过,小日本也不都是坏人,哪个地方都有好人。”他顿了顿,忽然问道:“矢民,你还记得山藤吗?”
郑矢民骂道:“这个私孩子养的狗杂碎,我能忘了他?我一直都怀疑这个事和他有直接关系。不过现在说这个己经没有什么意义了,他不是也没落个什么好吗?”
张志和笑着摆了摆手说:“矢民啊,你这个事和他没任何关系。这次德福祥能起死回生,全靠着他帮忙张罗。就说上次他逼着咱们给他那批衣服的事吧,后来你知道他为什么没来提货?他是被车袢崖给绑了票,人是好歹地活着回来了,可是这一下子就把买卖给耽误了,这一耽误不要紧,人家小日本那边要找他索赔,这一下子就让他关门倒铺了,他也不敢回去,生怕回到日本以后,他那边的衙门催他赔钱,就这么一直在青岛混着。你这个事一出,他当天晚上听着风声就来了,开始我也没给他个好脸子,可是人家一个劲地赔礼道歉说对不住你,和我商议说,现如今德福祥有难,他说什么也要在这个时候帮点忙,这样良心上能好受一些。他就提到了那些货,说在日本那可都是些好东西,反正在青岛的日本人也很多,干脆就拿出来挂上都卖了算了,由他去张罗小日本过来买。你还别说,这个山藤还真是个生意人,他这一吆喝不要紧,好家伙,半个青岛的日本人都来了,你三件我两件没有几天工夫就全卖完了,卖的价钱还不便宜,比咱们当初的本钱得翻了十番,我就做主拿出一半来给他,可是人家死活就是个不要,好说歹说挣竟到最后人家才拿了一少半,说是要拿去通融一下看监狱的日本老乡,在里面对你照顾得好点儿。后来他是不是真这样做的我不知道,反正咱们德福祥有了他帮忙才算是过了这道坎。”
郑矢民惊讶地问:“还有这样的蹊跷事?”
张志和笑笑说:“这样的蹊跷事还好几出呢!咱刚才说到了车袢崖,当时报纸上说,车袢崖一个都没活着出来,全部让日本人给打死了,这话说得不对,起码山藤活着回来了。除此之外,你猜我还看见谁了?”他卖了个关子,见郑矢民焦急地等他继续说下去,才神秘兮兮地说道:“是一个叫徐敬开的孩子,就是徐敬山的弟弟。这就说明,徐家留下了一条根,还没有死绝户!至少徐敬开还活着。这小子可真是福大命大造化大,听说是自己跑出来的,不歇气地一路跑到了青岛,正好被开场子教拳的王永胜给救了。跟着王永胜两口子来铺子里买布料做衣服,别看还是个半大小子,我一看那双眼,就知道这个家伙将来准是个混世魔王!不过,不知道闫洪昌和他是什么关系,他们前脚一走,闫洪昌后脚就跟着闯进来问我说这孩子是不是姓徐。我当初一愣,也没稀得理他。”
郑矢民一听,脑子里隐隐约约地想起,徐敬开他娘好像就是青岛闫家山人,起先是被徐家买了去做了丫鬟,以后才被徐家老爷收了房,他和徐氏成亲的时候,徐敬开还是个一岁多的孩子。再联想到后来闫洪昌有一次喝醉了,曾经伤心地哭诉着说他有一个姐姐被卖到了胶州徐家,也不知是死是活。当初他听了这话也没往心里去,今天经张志和这么一说,一下子就把这两件事给对上了了号。他想到这里,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股劲,竟然忘了自己的伤痛,“呼”地一下子就坐起来,“啪”地一声狠狠地拍在自己的大腿上,豁然大悟道:“闫洪昌?没错,就是他!”
他这猛地一拍,倒是把张志和吓了一跳,疑惑地望着他问:“你是说,闫洪昌和这个徐敬开还真的有关系?”
郑矢民点了点头道:“他们俩还不是一般的关系。五哥,咱们都是自己人,况且现在已经改朝换代了,我也就不瞒你了。你知道那个余掌柜是谁?”
“是谁?”
“你刚才说徐家没有死绝户,这我早就知道。实话告诉你,那个余掌柜就是徐家老两徐敬海!这事除了天知地知以外,估计也就只有咱俩知道。当初杀小日本的案子,我一猜就是他干下的,估计这事当初是被闫洪昌看出点眉目了,他才去宪兵队告的密。”
张志和想起那一年郑矢民从北京回来后,两个人一起到劈柴院吃大米干饭坛子肉时,郑矢民曾经在无意中说过这话,他猜也能猜出来那个余掌柜宄竟是谁了,可见郑矢民这家伙肚子里确实有牙,这么长时间对余掌柜的底子竟然一个字没有吐露过。既然郑矢民己经把这个底给戳破了,张志和也就附和着说:“徐敬海?他还活着?他不是早就在胶州被枪毙了吗?”
“这话说起来可就长了。那是徐敬山花钱买通官府找了个替死鬼,而徐敬海隐姓埋名来到了青岛。说起来,这一切都是郑家林一个叫淳于毅的郎中给徐敬山出的计谋。还记得我从京城回来,咱们俩去劈柴院的洪祥记吃坛子肉吧?我第一眼就认出了这个余掌柜就是徐敬海,不过这话我谁都没说,只有我和他彼此心照不宣。我这里有个事吾的,只要找到他他就一准过来,这也是当时他对我不出卖他的一种报答。”
张志和屏住呼吸听得心惊胆颤,让郑矢民这么一说,才恍然大悟地道:“这么说我明白了,敢情你是什么事都知道啊。不过矢民,你这人确实够义气,自己遭了这么大罪,临了还真的就是没有把徐敬海给供出来,我小五子确实没看错人,你是条汉子!”
郑矢民笑笑说:“五哥,跟你说句实话,咱开买卖得知道哪是本哪是利,这要是不知道本和利的话,胡乱一卖,咱还不得赔个稀里哗啦?就是这个道理。你想我要是在里面挺不住把他给供出来的话,怕是早就见阎王爷去了。起码也是个知情不报,在小日本眼里那就是等同杀人一样。”
“说起闫洪昌,也应了那句老话,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也是报应啊。他进去没几天的工夫,他铺子里的伙计就把他所有的东西都给卖了,然后卷着钱跑了,我看他这回出来还再害人不。对了,还有一件蹊跷事忘了告诉你,矢民,你还记得当初和何小姐一起到德福祥的那个德国人占克力吗?他还活着,头年来德福祥打听过何小姐的下落,不过我没告诉他。听他的意思,何小姐的丈夫没死,是负了重伤以后被日本人俘虏了,和占克力一起被送回了德国。”
张志和走后,郑矢民躺在**几乎一夜未睡,他侧身看着睡梦中发出轻微鼾声的赵玉秋,想想自己这三年多的牢狱,仿佛是做了一场噩梦,一场刻骨铭心难以忘记的噩梦。在这场噩梦中,他想了很多,当然主要想的是关于自己是否能活下去的问题。现在终于从这个噩梦中醒来,那么在未来,还会不会再有这样的噩梦发生呢?
当大雪飘飘扬扬地从天上下来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了今天是西洋历元旦,是一九二三年的元旦,阴历壬戌年冬月十五,最重要的是,这个元旦是中国人自己的!如果说一九二三年以前的中国就像张志和,是一个被去了势的太监,那么一九二三年以后的中国呢?
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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