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的事
日子一天一天过,仿佛只是晃了晃的工夫,时间就悄悄地从指缝里溜过去了,转眼间又到了小年,屈指算来,郑矢民从监狱出来己整整四十天。德福祥依然生意兴隆,郑矢民只是偶尔地转过去看上一眼,对铺子里的买卖并不过问,还是全权交给张志和打理,他则被赵玉秋强按在家里继续调养,又是海参又是鲍鱼的硬生生地给揣了这些日子,和刚从监狱出来时的那张干瘦枯黄的脸色相比,眼瞅着就有了很大的变化,身体胖了不少,脸色渐渐地泛起了红润,精神也随之好了许多。身体刚一恢复,人就在家躺不住了,吵着要去铺子里看看,赵玉秋死活不同意他出门,好心地劝阻说:“他爹,虽说你现在还年轻,体力充沛恢复得很快,可这伤筋动骨得一百天啊,何况这受的伤又不仅仅只是伤筋动骨那么简单,还有内伤呢,哪能说好就好呢?”
可是任凭她说破了嘴皮子,郑矢民根本就听不进去,到底把赵玉秋给惹毛了,搬了把杌子守在门口,手里还拄着条擀面杖。两个人就这么僵持下来,还是郑矢民服了软,互相也都让了一步,赵玉秋答应郑矢民,只允许他在附近走走,不能走得太远,因为背部的伤还没有好利索,郑矢民信誓旦旦地表示同意,这才得以出门,慢慢地溜达着去西广场转悠一圈。
从郑家里院往西走不多远,就到了西广场。西广场说是广场,其实就是在几条马路中间躺出了那么一块三角地。自从日本占据了青岛以后,再加上连续几年的天灾人祸,导致了周边地区民不聊生,大批的难民拥入了青岛,在西海沿一带搭盖了很多难民棚,逐渐形成了一个自发的热闹集市。地方虽然不大,这可是当年的西部“文化中心”,号称是青岛的北京天桥。每天下午一直到傍黑天,这里便人头攒动,三教九流汇集于此,乞丐、小偷、地痞等形形色色的人在人群中挤来蹭去,总之干什么的都有。平日尚且如此,时逢年关将至,这里也就更加热闹几分,那些唱戏的、说书的、变戏法的、拉洋片的、打把势卖艺的、装瞎子抽签诹问卦相的以及卖狗皮膏药、大力丸的等等五花八门的江湖人士都在此处汇合。卖糖球的扛着一根杆子,顶端是一个用麦秸草捆扎的插头,把一支支鲜红锃亮的糖球插在上面,在人群里来回穿行,走几步就喊一声“糖球喔”,声音洪亮结实;卖苞米面甜沫的扎着围裙,支一口大锅,把炸得油红亮泽的豆腐切成碎丁,和花生米、粉丝以及新鲜的蔬菜一起扔进锅里,一边搅动锅里热腾腾的糊糊,嘴里还大声地叫卖:“喝一口呗,烫掉牙啊!”旁边还有个卖牛头肉杠子头火烧外加散白酒的,也是支上个炉子,锅里煮着一块一块香味扑鼻的牛头肉,小伙计在下面卖力地拉着风箱,掌柜的站在前面像唱快板一样唱着招徕顾客的长腔,唱着山东琴书的调,那词很是**人:
牛头肉,香着哩,
顶风香出了八百里,
顺风传到了意大利,
意大利的国王咬了一口,
说声稀奇稀奇真稀奇,
他说这是一个东西,
香油人参加蜂蜜,
好吃得简直了不地,
女人吃了好身体,
养个儿子有出息,
男人吃了这个东西,
晚上上坑有力气。
别瞧西广场地方不大,知名度可不小,想当年,相声大师刘宝瑞的师傅张寿臣在这儿撂过地摊,高元均在这儿说过“武老二”,王鼎臣王傻子在这里变过活人,王二麻子在这里卖过膏药骂过大街,刘顺仙在这里唱过肘鼓子戏,还有钱半仙钱玉卿在这里撩地摆摊给人算命爻卦,所以这里也算是大腕荟萃之地。黄昏时分,太阳的余晖把西海照得金璧辉煌,西广场也就到了最热闹的时刻,拉洋车的收车了,拣破烂的回家了,在码头上扛大包出大力的下班了,都纷纷聚集在广场,各人端着一只蓝边粗瓷大海碗,蹲在一旁,一边吃饭一边听书。那些不入流的说书的在这里大都是穿插一些裤腰带以下的荤口故事以招徕人群围观,说书的正说到张生夜里偷会崔莺莺,那只手颤颤悠悠地刚解开了莺莺的怀,听书的人们还都在竖起耳朵等着的时候,一棒收钱锣就响了,于是人们呼啦一下子又都围到了另一旁说武老二的手持一副钢板,正起劲地说到了一段荤口:
武松高,二娘姓,背不动我拖拉着。孙二娘拖着武松走,觉着背后硬橛撅,回过头来摸一把,哟,怎么人死屌还活?
听到精彩之处,围观的人群不时地被说书的扔出的一个个包袱引得哈哈大笑。那些浓妆艳抹的野鸡和“半掩门子”出来的婊子,也趁着这个机会在人群里卖弄着**,穿来穿去寻找各自的目标。青岛的婊子行分五等:一等婊子叫做书斋,多是大户人家读过书的女子,姿色端正体态婀娜,不幸堕入风月,却也绝不放下身价,不屑上街拉客,单人居住于静僻的洋房花园里,除了达官显贵,绝不对外接客;二等的叫绣楼,大部分都是过气的戏子卖与了老鸨子,由于从小得传,琴棋书画样样皆通,吹拉弹唱般般都会,因为都得到了老鸨子的真传绝技,很会使活,进出者显贵者居多,粗鄙者居少;三等的叫做窑子,和前边二者相比,窑子里的婊子就粗俗了许多,大部分都集中于大窑沟的甘草地、东海楼、四方路上海路的平康里和黄岛路的绛春楼,都是拿了政府的牌照合法接客的窑子口;这四等的就是“半掩门子”,都是在比较穷的棚户区内,多是两口子合起伙来做,男人当王八做土鳖出去拉皮条,把嫖客领回来后在门外等着,门不能关,要稍微留一点缝,因为很穷,除了夫妻要干那个营生或睡觉的时候才关门,其他时间基本上都是开着门。但是开着门又怕被别人看见自家老婆在家“卖炕”,就虚掩着门,由此得了个“半掩门子”的名称;五等的叫野鸡,就是站在路边招呼客人,说好了价钱,找个没人的地方把裤子一脱,三下两下就忙乎完事,给钱走人互不打听。
日本人自从武装占据青岛以后,就开始四处选址开设工厂兴办企业,在老四方庄附近填海平地,从青岛周边农村招募大量的农民进城出苦力,大批周边的贫苦农民承受不住连年天灾人祸的折磨,只得背井离乡拥进青岛,使青岛的居住人口突然剧增。这些逃难来到青岛的农民们没有能力置办房产,大多数人都聚集到了西镇空阔的海边,沿着海滩搭棚建屋,形成一大片破烂不堪的棚户。
西广场的中间隔着一条斜着插过来的嘉祥路,就像一个贫富之间的分水岭,把市民和难民严格地区分开来。嘉祥路以东主要是商贾和业主为主的市民,都是比较整齐的瓦房,依坡而建,多为二层楼房的里院,朱门红窗,洋灰墙面;而西侧则是难民院,住的全部都是周围农村逃难来青岛的难民,清一色的低矮小房,一间挨着一间,密密麻麻地连成了一片,有的甚至千脆就是用几块破砖头搭在外面的墙上,上面再糊上几张捡来的破油毡纸,这也就算是一间房了。住在这里的,大都是因为连续几年自然灾害而在老家实在没有办法再继续生存下去的农民,主要以拉洋车拣破烂或在码头扛大包出苦力为生;还有一部分是被日本资本家低价招募来填海平地的工人。虽然两处仅仅只是一条马路之隔,路东和路西的人却从不交往,似乎完全是两个世界里的人。
出了门的郑矢民像是只出了笼的小鸟,贪婪地大口呼吸着室外阳光下的空气,尽管冰凉,可是新鲜。他饶有兴趣地远远站在一旁,有敲锣要钱的,就摸出仨俩大子儿扔过去;遇到那些和他熟悉的,就互相拱拱手打个招呼。在西广场溜达了一圈,看着西广场的热闹,感受这种祥和的气氛,想想自己稀里糊涂地枉蹲了几年日本人的大狱,禁不住心生些许感叹,于是鼻酸眼热暗自潸然,就悄悄地离去,却见一辆洋车刚好在路边下客,就不自觉地迈步上车,对车夫说一句去德福祥。车夫应了一声:“好嘞!”拉起车就卖命地往东跑去。在一路叮当清脆的铜铃声中,洋车很快就到了铺子的街角处停下。
就在他起身准备下车的时候,一队日本军警扛着大枪“咔咔”地沿街走过。尽管日本己经把青岛交还给了北洋政府,可是地方治安却仍归日本警察管。受小日本凌辱了八年,终于熬到了日本人无条件归还青岛的那一天,几乎所有的中国人腰杆立刻都硬了很多,见到日本人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样低三下四地鞠躬屈让。那些受过日本人残害的中国人,更是对日本人有一种发自内心的痛恨,走在马路上如果见到日本人,就会产生上前暴打一顿的冲动,有组织地公开抢劫日本商号的事件亦时有发生。于是,日本驻青岛总领事馆便以“侨民安全受到危害”为由,在青岛设置了九处警察派出所,把原青岛守备军中的近千名日军留置并改编为警察,另外,还有一支拥有由一万多人组成的强大武装力量,这就是臭名昭著的日本驻青岛“居留民团”。如此一来,己经掌管青岛的北洋政府处在了一个颇为尴尬的境地,除了政府本身设置的警察机构外,另有一个凌驾于政府之上的日本警察队伍。
然而,这样的局势,更加引起了青岛居民的反感。腊月二十六,也就是民国十二年二月十一日的晚上,在聊城路中野町日侨居住区内发生的一起震惊青岛港的日本商人灭门惨案,如同一枚重磅炸弹在青岛炸响。二月十二日《申报?自由谈》标题报道:“青岛日侨惨遭灭门,凶手疑为武林高人”。消息一经传播,像是炸了锅一样在青岛地区传得沸沸扬扬,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一个主要谈点。各种各样的传说都有,大体意思也都差不多,说是有一名武功了得的冷血杀手,趁着月黑风高之时,将一个名叫山藤村树的日本商人一家八口老少尽数杀死,而且杀人手段极其残忍,全部都是用绳子把人给活活勒死,然后从柜子里拿钱走人,没有留下任何破案线索。
有人说这起案子还是当年那个专杀日本人的冷血杀手所为,这家伙隐匿了好几年,终于盼到了日本人撤退,于是出来继续作案;也有人对此反驳,说当年潜伏在日本守备军司令部杀死日本外交要员的凶手早就给抓住枪毙了,根本没有再作案的可能。但据说有目击者曾经亲眼见到过凶手,于案发后对警察称,头天晚上自己外出回来,在距离凶案现场大约有几十步远的地方,见到一个人手里拎着一个包袱慌慌张张地从那幢宅子走出来,和他打了个照面,然后沿着大道向北快速走去。他当时就觉得这人鬼鬼祟祟的有问题,可是因为并不知道这里发生了命案,也就没有注意。目击者事后回忆道,这人比较瘦小,因为天很黑,看得不是很清楚,只是感觉这人的年龄大约在二十岁左右,也可能是三十上下,此人走路有一个与众不同的特点,就是只用两只前脚掌着地,很轻而且速度飞快。他只觉得眼前“唰”地刮过了一阵风,再回头看时,发现此人己经走出了很远的距离。
这样的线索基本上等于废话,但是,日本驻青岛总领事馆却以此向刚成立不久的胶澳警察厅施加压力,同时也派出了大量荷枪实弹的警力,在市内肆无忌惮地公开搜捕可疑人员。尤其对二十岁到三十岁之间的人员进行严格盘查,并且不分昼夜地在大街上巡逻,一旦发现可疑人员他们可不经胶澳警察厅认可当即开枪。一时间,青岛仿佛又回到了日占时期的阴霾笼罩之中,搞得平民百姓人心惶惶。
当郑矢民听到这个消息时,第一反应就是徐敬海所为。这厮为了报仇己经彻底丧心病狂了,只要是日本人,就通通杀无赦!可转念一想,徐敬海一贯用刀,而这起灭门惨案用的却是绳子,这好像不符合他的嗜血本性。不过从传言中所知的那个人的形态,又和徐敬海非常相像,不是他又会是谁呢?现在说起来,如果没有这起案子的发生,也许就没有了以后的故事了,所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郑矢民望着远去的日本军警,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转回身,见孙嫂的儿子张树为正站在德福祥门外候客。这孩子性格内向,不怎么爱说话,两道浓黑且杂乱无章的眉毛之间距离很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谁也不知道他脑子里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可眼睛里射出的却是一阵阵令人感到冰冷的寒光。郑矢民老早就发现他的两只眼总是躲躲闪闪,尤其是看人的时候,低着头从眼眶上部翻出一丝很怪异的光,让人觉得心里很不舒服。郑矢民走过去和他打了个招呼:“树为,铺子里怎么样啊?”
张树为一见东家来了,也不知道是心里紧张还是天生就不会说话,扭头往铺子里看了一眼,吭哧了半天才冒出了一句:“你自己看呗。”
郑矢民脸色直接就落下来,也不再答理他,迈步正待走进铺子,突然肩膀被人从身后猛地一拍,把他给吓了一跳,却见闫洪昌得得瑟瑟地劈啦着腿,龇着一嘴的大黄牙正在冲他笑,也不知他从哪弄了个俄罗斯老毛子的皮帽子,歪着扣在脑袋上,左侧太阳穴上时髦地贴着一小块日本膏药,左手还托着一白一黑两个圆球在手掌心里来回地转。
郑矢民看着闫洪昌的这副装扮,觉得很好笑,忽然想起了一句话:窝窝头踩一脚,怎么看也不像个好饼。闫洪昌乜斜着眼上下打量着郑矢民,奸笑着说:“哟,矢民,一个多月没见就胖成这样了?俩老婆伺候得好吧?快给你师傅说说都是怎么伺候的?是外国老婆伺候得好还是中国老婆伺候得好?”
郑矢民刚还在为张树为那副官模窝着一肚子火,没想到又冒出这么一位没皮没脸的家伙,心里更是像吞了个苍蝇,膈应得要命,就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我说,咱能不能有个正经时候?”
闫洪昌却不知羞臊地用胳膊肘碰了碰他,咂咂嘴个舰着脸说:“哟,没想到你郑矢民的脸皮还这么薄啊?我还没问你别的呢,脸就红成了个紫尿脖。没劲,你也真他娘了个逼的越来越没劲!哎,矢民,咱俩也好一阵子没见了,干脆你今天就请我吃顿馆子吧。”他回头指了指己经破烂不堪的顺昌祥,叹了口气说,“唉!人倒霉啊,放个屁都能砸了脚后跟,你看见了吧,现如今我这铺子也黄了,这一阵子就没个进项,肚子里空唠唠的没什么油水,正想抓个人呢,正好碰上你了。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也赶上我老闫今天有口福,我也不多让你破费,一个烧鸡半斤烧肉外加一壶烧锅子就行了,你要是觉着不过意的话,就顺便再弄口抽的。走吧?”
郑矢民极其厌恶地扫了他一眼,无可奈何地从兜里摸出一块大洋塞给他,不耐烦地道:“你自己去吧,我这里还有事呢,没那闲工夫陪你。”
闫洪昌接过大洋,放在嘴边用力地一吹,然后快速地移到耳朵旁,听到了“锃”的一声金属声,然后回过头来把那一块大洋紧紧地捏在手里,舞舞扎扎地对郑矢民说:“你这是打发要饭的啊?如今我老闫是他娘了个逼的混柳了,也不至于一块大洋就把我给打发了吧?矢民矢民,再给一块,好歹我也是你师傅,再给一块,再多要一个子儿我就是你孙子!”
气得郑矢民哭笑不得地说:“我哪敢有你这样的孙子啊?”他本来还想说“要是我有你这样的孙子,就直接把你给掐死”,想想快过年了,说这话有些过狠,便把这后半句又给吞下去,噎得他直咳嗽。也实在看不下去闫洪昌那副既可怜又可恨的嘴脸,只好又摸出一块钱扔给他。闫洪昌一把没接住,赶忙弯腰从地上把那一块钱捡起来,又放在嘴边吹了一声,咧开一嘴的大黄牙冲矢民笑了笑,说道:“这还有那么点儿徒弟的意思,以后孝敬你师傅我就得差不离儿!”然后抬脚就走了。
郑矢民站在铺子门口鄙夷地看着他跑远了的背影,摇摇头叹了口气,转身进了门。铺子里拥挤着好多顾客,可这些顾客大都是带着现成的布料前来做衣服或者是拿着单子前来取衣服的,而到柜台上买布的人却很少,张志和和几个伙计正在柜上忙得不可开交。郑矢民感到很诧异,也没惊扰他们,只是站在一旁看着他们各自忙碌。张志和不经意地一抬头,看到了郑矢民正站在柜台外侧,就赶紧放下手里的活打招呼:“矢民来了,大冷的天你往外跑什么?树为这孩子也是睁不开个死羊眼,你来了他也不知道进来吱呼一声。”
郑矢民笑着摆摆手说:“五哥你忙你的,不用管我,我是实在在家里躺不住了,就想出来透口气!”说着,目光却瞟向站在门外的张树为,像是漫不经心的样子问张志和,“五哥,树为今年十六了吧?”
张志和道:“可不咋地,属虎的,过了这个年就十六周岁了。”
郑矢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想了想对张志和说:“我看别让他学徒了,当一辈子卖货的也没什么出息,干脆就让他直接跟你学裁缝吧,这可是门手艺,能把你手上这套真本事学到手,将来走到哪里都能混口饭吃。”张志和笑着说:“咱俩可是想到一起去了。不瞒你说,矢民,这两年你不在家,树为这孩子一直跟着我学呢。现在我也不敢教得太多,怕这孩子没有常性,学个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就出去张扬,砸了牌子不是。这一阵子临年靠节的顾客多,柜上忙不过来,临时才把他叫过来帮忙的。”
“哦!”郑矢民点了点头,把话题岔开,皱着眉头问:“五哥,我刚才已经看了一总感了,怎么都是来做衣裳的,怎么发现没有一个是来买布的呢?”(一总感,青岛方言,有一会儿了。)
张志和苦笑着说:“从进了腊月,到咱家来买布的就已经很少了,我打发伙计到外面一打听,这才知道是怎么个景。你猜怎么着?人家那几家子和日本纱厂串通好了,就是压价专门对付咱的,柜台上的零售价比咱们进货的价还低,你说这买卖还让咱怎么做?”
郑矢民一听就急了,埋怨道:“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早告诉我?”话一出口,他也感觉到自己说得有些重,便低下头沉吟了片刻道:“五哥,从古到今都说生意场和沙场一样,看来今天咱们是领教了这句话的含义了。既然已经这样了,咱们也不能在这等死,你有什么打算没有?”
张志和一脸愁容地说:“现在还没有什么办法,进腊月前听信了供货商要涨价的话,咱们库房里囤货太多,谁知道这些王八蛋是合起伙来要整咱们,他们那边一落价,咱这边就都挤压下了。为这事,这些日子我愁得己经好多天睡不着觉了,想把这事告诉你吧,又担心你现在这身体状况再一上火着急你受不了;不告诉你吧,压在我心里像块扛不动的石头,简直都快把我给压爆了。什么招数都想过。可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郑矢民往柜台那边瞭了一眼,看到几个顾客正在试新做的衣裳,忽然眼前一亮,微微地笑了笑,回过头来对张志和说:“五哥,事己至此你就是再发愁也没用,还得想办法解决。依我看这事没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个落价嘛,他们能落,咱们也能落,活人总不能让泡尿给憋死吧?”
张志和一听这话,吃惊地望着郑矢民那张平静的脸,连连摆手道:“咱也落价?不行不行,那咱们还不得赔死?矢民,要是给你赔了,我就是死了心都不安生啊,这事咱可千万不敢这么干。这事你就甭管了,还是我来想办法吧!”
郑矢民却不慌不忙,冲着张志和诡秘地一笑说:“五哥,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严重,天塌下来有高个给顶着呢,何况就咱们这点小事。五哥你来算笔账,咱们这么一来,实际上羊毛还是出在羊身上,即便咱们就是落了价,不但亏不了,还照样有盈余。这事你听我的,咱们这么办,从现在开始,咱们按照那几家的价格卖货,只需要变一变方式就可以。”
张志和忽然明白了,一拍大腿脱口就说:“矢民,我明白了你的意思。你是说做衣服的顾客必须要买咱们的料子,然后我们再把裁缝费加上一成!矢民,还是你的脑瓜子好使啊,看来我真的是跟不上趟了。”
“五哥,你只说对了一半,”郑矢民纠正道,“裁缝费不是加一成,而是减一成,两头一减,你还愁咱们库存的那些料子?只不过毛利少了点,毕竟伤不了德福祥!”
一腔怨气恨难平
果然不出郑矢民所料,当张志和把布料、手工双双降价的告示往外一贴,所有的顾客又都被吸引到了德福祥,一时间把张志和连同几个伙计给忙得不可开交,就连上趟厕所都得一路小跑着去,一直忙到了腊月三十上午,德福祥才歇工打烊。
民国十二年的大年三十,青岛下了一场大雪。从过午开始,天空忽然冒出几点的白,细如霡霃随风飘飘,点点白絮轻缓而悠扬,不慌不忙地从天而降,仿佛不经意间己是越聚越多,逐渐地变成了片片雪绒,落在了房顶树梢,黑色的地面渐渐地由少到多铺上了一层新崭崭的粉白,把冬日的凋零悄悄掩盖。马路上己是车少人稀,大多数人此时都早早地赶回家等待过年了,所以比平日里显得空**了许多,偶尔有辆人力洋车驶过,也是急匆匆地一路打着清脆的响铃快速奔跑,在浅浅的积雪上留下两道清晰的车辙。街面上的铺子都己经老早上了门板,并在门框上贴上了喜气洋洋的大红春联,街边的里院不时地传来孩子们的嬉笑声和燃放的单响炮仗声,炮仗响过后随风飘来的浓浓硝烟气息,在空旷的大街上空弥漫,使这个雪天的午后提前沉浸在浓郁的过年味道中。这是自打光绪二十三年德国人没费一枪一弹就赶跑大清国总兵章高原占领了青岛,并经历了德国和日本的二十六年殖民统治后,青岛回归大中华版图的第一个春节,所以这一个年大街上的鞭炮格外响,花灯也格外亮,家家张灯户户结彩,一派火树银花的新气象,人们的脸上都透着一股由衷的喜庆。
青岛过年通常都是从腊月三十的午后开始,郑家里院自然也不例外。吃过午饭,张志和就带着兴高采烈的孩子们拎着一桶糨糊到德福祥封门贴福字和对联去了。因为没有了孩子们麻雀一样唧唧喳喳的吵闹声,郑家里院显得比平日里安静了很多,赵玉秋和孙嫂正在灶房里忙活年夜饭,只剩下郑矢民一个人守着燃烧的炉子,百无聊赖地在书房的躺椅上胡乱地翻着一本闲书,看着看着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忽然被灶房里菜刀在砧板上剁饺子馅的声音给吵醒,便起身走到窗前,惊讶地发现院子里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雪。天上的雪仍然在漫天飘舞,院子里的树梢已被雪覆盖,黑色的地面渐渐由少到多地铺上了一层新崭崭的粉白,把冬日的凋零悄悄掩盖,有风吹过,刚停息在树枝上的雪花旋即被掀翻掉落在地上。郑矢民忽然心血**,想起在哪本书里有过雪水泡茶的说法,前几天刘志山陪同青岛商会会长隋石卿前来拜访他并带来了两小盒用精美花梨木盒包装的大红袍,据说此茶是从武夷山九龙窠高岩峭壁上的母树上釆摘,号称茶中之王,很是珍贵。有此上等香茗,再取清新雪水煮沸冲泡,那味道肯定好。他急忙放下手里的书,从小厨里把那两盒茶叶找出来,随后披上棉祅拎着燎壶像个孩子一样兴奋地走出房门,站在树下昂着头,很小心地将树枝上的积雪拨入壶内,拎到炉子上煮沸,饶有兴致地把茶叶投入紫砂壶中,将烧开的雪水缓缓地倒进茶壶,一股浓郁的异香随着杯里升腾的热气在屋内弥漫。
郑矢民站在书房的窗前,左手端着刚冲泡茶叶的茶杯,细细品啜,奇特的岩香郁满舌下,口内生出息息甜丝,徐徐咽下,滑润厚重盈于腹中,而腋下似有微风穿过,真真香彻入骨,让他忍不住拍案叫绝,天下竟然还有如此好茶!他放下茶杯,站起身慢慢地走到窗前,右手摸着上颌蓄起的两撇八字短胡,隔窗望雪,沉浸到雪色的娴雅中,饶有兴致地看着片片雪花徐徐落下。也许是刚刚理过发,整个人都显得很有精神,如果不是那双透着刚毅深邃的眼睛,根本看不出他不久前经过了生死历练。那杯大红袍让他的心情更不错,面对着漫天的飞雪,他竟信口背起了《诗经?小雅》中的一首诗:“上天同云。雨雪雰雰,益之以霡霃。既优既渥,既沾既足。生我百谷。疆埸翼翼,黍稷或或。曾孙之穑,以为酒食。畀我尸宾,寿考万年。”
头着年郑矢民去老丈人家送年礼的时候,赵先生就翻着月份牌对他说:西历一九二三年的中国应该是个好年份,腊月二十立春,从冬至到立春恰恰是五十四天,刚好赶上了六九的头一天,按过去老家的话,这叫“春打六九头,吃喝都不愁”,想来也该来一个好年景了,毕竟在西洋人和东洋人手底下忍气吞声了这么多年的中国人,也该扬眉吐气地过上几天舒坦日子了。
临走的时候,赵先生拿出一个精致的书画盒递给他说:“矢民,这是你出狱那天我给你写的,已经裱好了,拿回去挂上就行。”
郑矢民打开一看,是一幅四尺的挂屏,细看那字,沉雄豪劲,端庄厚重,浑穆苍古,行行呼应,若行云流水,气势连贯,浑然一体,似墨龙入海,大气磅礴,一气呵成,每一笔都走得那么沉重。再看那文,却是一阕悲凉哀怨而慷慨激越的古词牌《八声甘州》:
正填词一阕酒三杯
忧国愈神伤
更心如暮雨
潇潇难歇
几许悲凉
方逐德寇离去
倭贼又侵疆
当恨山河碎
最断愁肠
怅望九霄冥想
叹时人不古
怎顾兴邦
问欢筵谁设
夜夜醉歌狂
日迟迟
暖归琴屿
戚依依
独自立斜阳
苍生怨
风云多变
尘世无常
(注:原词现已无法查询,现由马玉良先生根据记忆为本书填词。)
这首词写得是字字见血,句句成泪,饱含着赵先生的满腔辛酸与刻骨仇恨,历经了三年多半是明白半是糊涂的牢狱之灾,郑矢民又何尝不解其意呢?人生几度秋凉,总算是多少明白了一个做人的道理,说起来这人啊,需经沉浮才会活得更加明白,几番雕琢方能奏出人生沧浪之弦。
他放下手中的茶杯,再次凝视老岳父的这幅挂轴,笔力遒劲,悲怆厚达,是聚集了生命的感悟挥毫劲舞一气呵成的,与词意形成统一。“苍生怨,风云多变,尘世无常!”郑矢民随口咏诵了最后两句,感到一阵莫名的心疼和悲凉。是啊,时下尽管青岛己经进入了北洋政府的管辖范围,可郑矢民却感到烟水依然苍茫。就拿德福祥来说,风风雨雨十几年,终在夹缝中艰难地存活下来,没有被日本人挤垮,如今却遭到同行们围攻,而且是和日本厂商联手,出手凶狠,明显就是冲着德福祥而来。先是制造要供货涨价的风声,诱使德福祥大量囤货,继而再大幅落价,其目的就是要让德福祥把这批货砸在手里,造成周转不灵,以这样的方式置德福祥于死地。虽然郑矢民略施小计从容出逃,可毕竟因为进货价格过高,搭上手工才略有盈利。这件事给他提了一个醒,当羊被一群凶狠的狼围攻的时候,不反抗是等死,唯一的办法就是要尽快想办法以羊的本能从狼嘴里出逃。眼下的德福祥就是那只羊,周围被瑞蚨祥、谦祥益等财大气粗的大字号团团包围,稍有不慎就极有可能做了这些“狼”们的丰盛午餐。毕竟德福祥势单力薄,如果硬碰硬公然地和瑞蚨样、谦祥益这些店铺抗衡,基本上等于鸡蛋碰石头,因为人家现在已经挖好了陷阱,就等着你往里跳呢。倘若一不小心掉进去,德福祥会死得很难看,更何况他们如今有日本纱厂做后盾,基本上可以做到想灭谁就灭谁,一个小小的德福祥根本就扛不住他们的浪头。
郑矢民紧皱着眉头倒背双手在屋里来回地踱步,嘴里还默默地念叨着“德福祥,德福祥”。这些天来,他一直都在思考德福祥的去向问题。如果说,德福祥这次凭他一闪念中的一个点子而侥幸地逃脱了灭顶之灾的话,那么对方可能就此收手吗?而下一次,德福样还会这么幸运吗?既然人家己经在处心积虑地想要德福祥的小命了,下次出手可能会更狠更重,直到把德福祥打得没有还手的能力为止。郑矢民心情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抬起头盯着天花板上的一个黑点出神,他己经很久没有这样思考问题了,感觉脑子里空****的。
这时,砰砰啪啪的剁馅声像是敲着戏文的鼓点一样,伴随着玉秋和孙嫂嘻嘻哈哈的说笑声,有节奏地从灶房再次飞出来。郑矢民也被这种气氛感染,按捺不住悄悄下楼溜达到了灶间,可还没等他进门,就让玉秋和孙嫂给轰了出来,只好悻悻地再折回去。走到何凤梅的门口时,他不由自主地往里看了一眼,刚好和趴在窗上往外张望的伊克曼的目光相对视,伊克曼随即兴奋地双足直立趴在窗上,冲他使劲地摇晃尾巴,从喉咙深处发出几声吱吱的尖叫声。郑矢民心里免不了一阵抽搐,像做贼似的慌忙鬼鬼祟祟地朝楼下看了看,然后闪身就钻进了何凤梅的房间。
说起来,郑矢民从大狱出来已经快两个月了,却没和何凤梅在一起热乎过。这一切皆因赵玉秋担心他的身体,怕他刚刚出狱不久身体还没有恢复,经不住**那事的折腾,就说什么也不让他过去何凤梅房里留宿,想尽一切办法看着他,根本就不给他俩单独在一起的机会。郑矢民急得抓耳挠腮,更架不住这一阵子海参鲍鱼的大补,只要见了何凤梅就像闻到了腥味的猫,恨不能一个箭步冲上去把她给按倒。可是赵玉秋的眼神在旁边瞄着,顶多也就给他俩留出个拉拉手的空。把郑矢民气得是哭笑不得,晚上就急火攻心地折腾赵玉秋,赵玉秋却根本不让他靠身,哄着他说:“身子还虚着呢,再熬几天吧。”实际上他也知道这是赵玉秋的一番好意,怎奈这欲火烧身由不得人。有一次好不容易寻机会躲开了赵玉秋的眼线,他就像个“小偻”(小偻:青岛方言,溜门撬锁的小偷)一样偷偷摸摸地溜进何凤梅的房间去,前脚刚进门还没等黏糊到一起,后脚赵玉秋就打发孩子过来砸门,气得他只好对孩子大发雷霆。赵玉秋听了就不乐意,劈头盖脸地数落他一顿,他也就没有了脾气。
这次郑矢民刚一推开了何凤梅的房门,一股浓郁的咖啡香味伴随着暖暖的暧昧迎面扑来。他快速地打量了屋里的一切,灯光昏黄暗淡,朦蒙昽胧透出一种说不出的情调,桌子上的留声机里播放着西洋音乐的唱盘,声音调得很小,只有进了屋才能听见。而唱机旁边的咖啡壶正在煮着咖啡。何凤梅依旧在躺椅中看书,看上去很悠闲,白色衬衣的下摆很随意地扎束成一个美丽的蝴蝶结,两条腿微微擎起,相互交叉地搭在一起,**出泛着健康的蜜色的光泽。而肩头透过衬衣透明的镂空,清晰如两只玉碗倒扣,腰股间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风情,极像唐代画家周昉的作品《簪花仕女图》中服饰艳丽云鬓高耸的贵族妇女,尤其那一头华美细致的鬈,犹如绸缎般倾泻而下,一绺绺地垂在她象牙般白晳的颈子上,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散漫地溢出暧昧甜腻慵懒撩人的气息。
何凤梅见他走进来,只是抬头扫了一眼,一句话也没说,便又把目光迅速落回到书上。郑矢民从她一闪而过的眼神中读到了幽怨二字。倒是伊克曼看到郑矢民走进来,很是兴奋,“噌”地就蹿起来,嘴里“哼哧哼哧”地呼着热气,两只前爪搭在郑矢民的肩膀上,险些将他给推倒。他伸出手,在伊克曼的脖毛上揉摸了几下,那狗立刻就乖乖地摇摇尾巴,伸出长长的舌头舔了舔他的手,然后又卧回到了何凤梅的脚下。
他拖出一把椅子坐下,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眼角的余光却一直在何凤梅脸上转悠。从出狱到今天,两个人虽然能天天见面,可赵玉秋却很少给他俩单独相处的机会,只能在公众的眼皮下说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如果被赵玉秋看到他偷偷摸摸溜进了何凤梅的屋子,就无论如何也会想办法把他俩给拆开。这让何凤梅的心里极不舒服,气得她在背后暗骂赵玉秋霸道,有几次甚至想过去找赵玉秋理论,当面质问她郑矢民又不是你的私人财产,为什么要独自霸占?可她一见到赵玉秋,却又没有了质问的底气,最终话也没说出口。
何凤梅见他没动静,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将书合上,放在腹部,抬头看了看他,淡淡地说:“自己倒咖啡吧,天天都煮咖啡等着你过来。”
“哎!”郑矢民答应着,身体却没动,两眼望着被何凤梅放在肚子上的那本洋文书,所答非所问地没话找话问了一句,“你这是在看什么书?”
她扫了他一眼,仍旧是淡淡地回答道:“JaneEyre,一本英国小说。”(JaneEyre,英国小说《简爱》)
“很好看吗?”郑矢民贪婪地游离于她雪白如脂的肌肤、曲线优美的身段、丰满的胸和浑圆的大腿,心旌神移,无法按捺内心汹涌的亢奋,两眼在她身上慌慌张张地乱撞一气,仿佛一旦注视久了,就会被不可思议的魔力摄去心魂。可是又苦于没有下手的时机,只能语无伦次地胡乱应付着。
何凤梅轻轻地从嘴里吐出一口长气答道:“是一位英国女作家CharlotteBronte写的一部著名的爱情小说。我说了你也不会明白!”(CharlotteBronte,《简爱》的作者夏洛蒂?勃朗特。)
郑矢民解嘲地笑着说:“我还是觉得中国古代的书好看,像《红楼梦》、《西游记》、《三国》,还有《水浒》等等,那才叫做书。西洋藩国不会有什么好东西,只要看一眼这些弯弯钩钩的洋码子,估计那书也好看不到哪里去,起码我就不会去看。”
“那是因为你看不懂,有时间我给你讲讲故事的内容吧,用中国话来说,那是相当精彩!她把书收起放到了一旁,站起来准备走到桌前去给郑矢民倒咖啡,没想到郑矢民突然从后面伸出手把她给紧紧地拖住。她不由一怔,身体本能地扭动反抗。可郑矢民的双臂死死地钳住她的腰,她根本无法动弹,全身“唰”地一阵酥麻,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他一眼,便瘫软在郑矢民的怀里,情不自禁地闭上双眼,将自己滚烫的嘴和他贴在了一起。
沉积在郑矢民内心的欲火像一个快芯子炮仗,被何凤梅这一吻给即刻点燃,“忽”地一下子就抱住何凤梅,从她的眼睛一直狂吻到脖子,最后定格在嘴唇上。她只是被动地响应着,嘴里发出轻微的呻吟,觉得全身血脉贲张,身体热得像着了火的炭,双眸里更似有跳动的火焰在燃烧,便不由自主地张开双臂,把郑矢民揽入怀中。郑矢民鼻息越来越重、越来越急促,粗鲁地将她抱起扔到**,三下两下扒光了她的衣服,两人滚到了一起。而伊克曼则趴在床前,歪着狗头,好奇地看着男女主人光溜溜地纠缠在一起,轻轻地摇了摇尾巴,然后无聊地趴到地上低下头,闭上狗眼。
这一场爱做得天昏地暗,从每一寸肌肤到每一根神经所经历的都是淋漓尽致的痛快,使两个人终生难忘。当闸门打开以后,何凤梅颤抖着仰望天空,焦急地等待着天际即将坠落下的那块陨石剧烈而厚重地砸在自己那块干涸了许久的荒原,那种渴望至极的情感喷薄如同火山爆发,顷刻间如山崩地裂万物为空一般,使用任何一句语言都显得那么苍白和多余,只有亲身体验的汹涌波涛无数次地冲击灵魂深处,呼叫着,呐喊着,呻吟着,相互的眼神如两个巨伏的电极碰撞,释放出阵阵耀眼的火花,神经触觉的电流击**着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体,瞬间带来的陶醉和震撼会一直持续下去,挑拨着灵魂的介质,把所有的精力全部集中到正在发生的行为里,在酣畅淋漓中耗尽自己全部力量,宁可就这样在疯狂中噬掉自己的生命,于云端中放肆,在天堂里撒野,把自己所有的积蓄毫无保留地贡献出来,在激烈的**中上升,上升,上升……
做完后,郑矢民畅快地长舒了一口气,精疲力竭地半倚在床头上,用一只手温柔地抚摩着何凤梅光洁的皮肤,使她逐渐从跌宕起伏的**中缓缓回落。何凤梅慢慢地抬起头来,脸上**漾着满足的微笑,疲惫至极地将头趴伏在郑矢民的怀里。褪去了疯狂之后的何凤梅,两颊显现出两抹娇嫩的红晕,若三月里盛开的桃花,两眸波光流动,脉脉含情,和白日里的冷默相比形成了很大的反差。
“郑……”过了良久,何凤梅仿佛才从天际间云游回来一样,呢喃地说,“我想你,一直都在想你,你知道吗?没有你的日子里,我的生活很不快乐。”
郑矢民爱怜地伸出胳膊搂住她,用力地点点头,粗重地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这些日子你受委屈了。”
何凤梅幽怨地望着他说:“可是她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呢?我很不明白,你是我的丈夫,为什么不能让我也照顾你呢?”
郑矢民苦笑一声,却把话题给岔开道:“对了,你刚才不是说要给我讲讲那本外国书吗?说的是个什么故事?”
何凤梅说:“实际上这本书我已经看了不知道多少遍了,我总感觉我和那个女主人公的经历有些相仿。那是一个叫JaneEyre的女孩,从小父母死于斑疹伤寒,无奈只好寄居在舅舅家;后来她舅舅也病逝了,舅母把她送进Lowoo School,就是孤儿院,在那里度过了八年的时间;后来来到了一个叫做Thornfie的庄园,给男主人公罗彻斯特先生家的女儿当家庭教师。罗彻先生脾气古怪,但经过几次接触,JaneEyre竟然爱上了他。在他们举行婚礼时,有人闯进来说罗彻太太并没有死,就是那个一直生活在古堡顶楼小屋里的疯女人。简爱感觉像是被人愚弄了一样,她只想做罗彻的妻子而不是情妇,于是一怒之下就离开了Thomfiel。孤身一人来到一个偏远的地方,在牧师的帮助下谋到了一个乡村教师的职位。可是当牧师坦言说已经爱上了她并向JaneEyre提出结婚时,她又想起了罗彻斯特先生,于是赶回Thornfiel。庄园,却发现这里己经被疯女人罗彻太太放火给烧成了废墟。JaneEyre赶往罗彻斯特先生的住处,又回了罗彻斯特先生的身边。”
郑矢民眯着眼睛认真地聆听何凤梅的叙述,还在等待JaneEyre回到罗彻先生身边以后的故事,可她却戛然止住,便急忙睁开眼问:“这就完了?”
何凤梅似乎依然沉浸在小说的故事中,将头枕在双手上,神情凝重地望着天棚,没有理会郑矢民的失望,所答非所问地说:“我最喜欢JaneEyre的一段话:你以为我会留下来,做一个对你来说无足轻重的人吗?你以为我是个机器人,是一架没有感情的机器,能忍受别人把我仅有的一小口面包从我嘴里抢走,把仅有的一滴水从我的杯子里泼掉吗?你以为,就因为我贫穷、低微、不美、矮小,我就没有灵魂,也没有心吗?你错了!我跟你一样有灵魂一一也同样有一颗心!要是上帝曾给予我一点美貌和大量财富的话,我也会让你难以离开我,就像我现在难以离开你一样。我现在不是用习俗、常规,甚至也不是用血肉之躯跟你说话,就好像我们都己离开人世,两人一同站在上帝面前,彼此平等一一就像我们本来就是的那样!真的是太美了,就像瓦格纳的歌剧。”
郑矢民听了却很不理解,不以为然地说:“我就说嘛,西洋藩国的故事不好看,没个开头也没个结尾,哪像我们的《三国》,开篇就很宏大壮观,你听这词就够得上博大气势: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楮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你听听,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这气魄多大!哪像你说的那个什么女孩和什么先生,不过就是老婆汉子炕头上那点营生嘛,谁家也都是那样,还至于把你感动成这个样?”忽然他看到何凤梅的脸色己经阴郁下来,便赶忙转了话题说:“可是,听你讲了这个故事,我并没有觉出这个女孩哪个地方和你有相似之处啊?”
何凤梅有些愠怒,用力地挣开了郑矢民的手坐起来,从床下扯过自己的衣服穿上。就在这个时候,郑矢民忽然听到赵玉秋在楼下喊了一声:“他爹,你把屋里的那个绰子给我拿下来。”(绰子:青岛方言,盛垃圾的簸箕。)
郑矢民慌得赶忙应了一声,紧三两火地穿上衣服溜出门去,鬼鬼祟祟地趴在廊道的扶栏上往下看,刚好和站在褛下的赵玉秋的眼睛对在了一起。赵玉秋见他衣衫不整地从何凤梅屋里出来,气得愤愤不平。
闫洪昌来拜年
天还没黑,郑矢民就带着孩子们在大门外挂上了两个大号红灯笼,映得门洞里红彤彤的一片。三个孩子带着伊克曼嘻嘻哈哈地在院子当央,每人手里都拿着一块燃着的“软木”,在黑夜中泛着点点暗红的火光。郑矢民的俩儿子天铭和天链各自从自己的裤兜里掏出炮仗,用软木点着引信然后快速地扔向空中,随后“砰啪”的响声,崩碎了的炮仗皮散落来。唯有特丽莎扭着身子歪着脑袋躲在天铭的背后,一只手拿着燃着的“嘀嗒纸”,另一只手则使劲地捂着耳朵,又是兴奋又是胆怯地站在一边观看,每响过一声,她就跟着又蹦又跳,嘴里还大声地唱着过年的儿歌:“嘀嗒纸,放炮仗,今年是个新气象。问俺爹,问俺娘,扯布做件新衣裳。”随即,童声童气的儿歌又被外面传来的炮仗声所淹没。伊克曼被炮仗吓得夹着尾巴直往后缩,不满意地“汪汪”大叫。
郑矢民两只手抄在棉袍的袖筒子里,将手臂趴伏在围栏上,咧着嘴开心地看着孩子们的一举一动,“砰”一声“啪”一声零碎却清脆的炮仗声唤起了他未泯的童心。看着兴高采烈的孩子们在院子里无忧无虑地嬉戏,闻着冷冽寒风中飘过来的一阵阵烟火味道,他想起了他的童年时代,也觉得心里一阵阵发痒,便孩子气地指着楼下的孩子们说:“你们放这个跟炒豆似的,多去拿花子令、二踢脚那些大家伙,却忽然看到张树为躲在厕所旁的一个墙旮嫌旯里,眼睛里射出的是两道像刀子一样的寒光,几乎不眨眼地盯着楼上看。
郑矢民觉得诧异,就冲着他喊了一声:“树为,你怎么不跟着他们一块去放炮仗?一个人躲在那里目量什么?”(目量:青岛方言,偷偷地看。)
站在暗处的张树为一听,也不答话,吱溜一下就贴着墙根跑了。郑矢民望着他一闪即逝的背影,心里却“咯噔”了一声,预感这个孩子要有问题。自从监狱出来以后,他自己都能感觉到自己变得神经过敏,他的精力都集中在张树为的身上,却未看到张志和扶着楼梯慢慢地走上来了,直到耳边听到张志和的咳嗽声,才突然发现,五哥已经站到了他跟前。
张志和顺着郑矢民的视线看过去,什么也没看到,就转回头道:“矢民,你这会儿有没有工夫?我找你有个事商量一下。”
郑矢民一怔,马上就回过神来,赶紧笑笑说:“五哥,还真巧了,我正好也有事要找你呢。”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进了书房,郑矢民刚要端了暖瓶去泡茶,张志和却拦住了他说:“你就别忙活了,咱两个用不着来这客套。矢民啊,我过来找你有两个事。”
郑矢民把手里的暖瓶放下,往前拖了拖椅子,半开玩笑地说:“什么事五哥?还要这么一本正经?”
张志和看着郑矢民说:“矢民,咱们铺子的事,我这两天想了很多,思来想去,就觉得这事是有人在故意戳咱。我想了想,虽说这一次咱们躲过了这一劫,可后面的,备不住人家还在想办法要掂对咱们呢。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如今咱就是被人家给惦记上了,如果不尽早想办法的话,怕是后面还有罗乱!”
郑矢民叹了一口气道:“五哥,你说得没错,我这两天也在琢磨这个事呢。德福样这几年做得挺好,有些人看了心里就不是很恣,就会想办法来掂对咱。既然咱己经被人给盯上了,是得赶快想办法,要不然一家伙就被人家给戳了,咱们可就喝西北风喽。”
张志和往前凑了凑,趴在郑矢民耳朵上低声说道:“我倒是想了个办法,你寻思寻思行还是不行。我想,与其在明处让人打,倒不如干脆来个让人打不着!我的意思是,过了年也就到了淡季,咱们正好趁这个机会把铺子给改了字号。趁着我现在还能动,直接改做成衣局,你觉得怎么样?”
郑矢民猛地一拍脑袋,惊讶地望着张志和道:“呀!你可寘是我的哥呀,咱俩想一块去了。不瞒你说,下午我就有了这个想法,还寻思晚上吃饭的时候找你合计合计,没想到你也是这么想。那一年我去京城,就看到大栅栏一带开了不少成衣局裁缝铺,那会儿我就在琢磨,什么时候咱们也开上这么一间。五哥,我越来越发现你真是太厉害了,就这成衣局一开,咱这青岛港上还没有第二家呢!”
“那就这么定了。”张志和点点头,随后欲言又止地看了看郑矢民,吞吞吐吐地说,“矢民,有句话我不知道该说还是不该说。这话几年前就想给你说,没想到这事那事一掺和就给搁下了,再加上你后来又进了大狱,所以就一直憋在我肚子里。”
郑矢民疑惑地望着张志和问:“五哥,你和我两个还有什么难开口的事?有什么事你直接说,别说有事,就是我有错了,你打我两下骂我几句我都得挨着听着!”
“那我就说了。”张志和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道,“矢民,我来青岛己经这么多年,年纪一天比一天老,你大概不知道的是,做太监的因为破了元气,没有几个能活大寿限的,能活到我这个年岁的算是少数了。我担心的是,万一哪一天早晨……”
郑矢民一听就明白了,赶忙拦住他的话道:“五哥,什么也不用说,我当初怎么答应你的现在还是怎么答应你。你是担心哪一天你老了以后,我会不管你是吧?我的老哥哥,你多虑了,说句实话,寿材我在头几年就已经给你预备下了,不过这事我一直没告诉你,主要是怕你犯膈应。你要是想看看的话,过了年我就带你过去看看,真正的金丝楠木,一等一的好东西!”张志和摆摆手道:“矢民,你误会了,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也知道你亏待不了我。我天生贱命,用那么高贵的木材不值得,只要有副柏木板子把我给入了殓,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我刚才的意思是想给你提个醒,怕我万一不在了,你给忘了。我问你,你知道人最稀罕的物件是什么?是丢了的东西,太监最看中的是什么?就是死后没能带上自己的物件啊。”
郑矢民没听明白这话的意思,问了一句:“五哥,你说的是什么物件?咱兄弟俩你可千万别给我绕弯子,你直接告诉我就行。”
张志和指了指自己的裤裆,忧心忡忡地说:“在宮里的时候,太监们都是豁出老命去照看着自己的那玩意儿,临死前都嘱咐身边的左右,等死了的时候,千万要给自己安上,以免到了那边还要做太监!可是我那东西丢在了宫里,这兵荒马乱的几十年,怕是早就没了。我的意思是说,等我死的时候,你千万想着给我安上个假的,哪怕是用木头给我雕刻一个也行,到时候我两眼一闭也落个全和身子!”
“哦!”郑矢民恍然大悟,他信誓旦旦地对张志和说:“五哥,你放心吧,我记住了,这事过了年我就去给你办,就是砸锅卖铁我也得给你做一个最好的!”
上一页
目录
下一页
全本小说网novel九一。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