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过接年的鞭,这就要过年了。和往年一样,赵玉秋和孙嫂把堂屋收拾利落,桌子上摆上酒菜,招呼大人孩子一齐过来,一家人围在大桌旁,又说又笑其乐融融。还没等动筷子,张志和忽然很神秘地说:“都先别动,我这里还有好东西没拿出来呢。”说着,就起身回自己屋里拿了两瓶黄澄澄的酒过来,乐呵呵地说:“这可是好东西,是一个顾客给我的,说是什么德国的比尔酒,让我回来尝尝,我可是一口都没舍得喝,就寻思过年拿出来咱们都开个洋荤。他二姨,你肯定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吧?”
何凤梅看了看,抿着嘴笑笑说:“这是Beer,一种德国饮料,是用大麦芽和酒花合在一起酿制的酒,在青岛还建了一个专门生产Beer的工厂,好像是一九零三年吧。”
郑矢民像是明白了的样子,连忙迎合着何凤梅的话说:“对对对,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个工厂,在东镇那边。有一次我从那里路过,隔着老远就闻到了一股酒味,和咱们这边的老烧的味道不一样,怪里怪气说不出是个什么味儿。”说着话,端起那个己经倒上“Beer”酒的杯子闻了闻,果然有一股甜丝丝的清淡麦香,可他刚抿了一口,随即又“哇”地一口给吐出来,龇牙咧嘴地说:“这酒是个什么味?怎么像我在老家那会儿闻到的臊哄哄的马尿味道?”
张志和说:“不会吧?我尝尝。”然后自己也浅浅地呷了一小口,皱着眉头道:“莫非这些洋鬼子们真的是把马尿加工加工就当酒喝?难怪他们身上都有一种狐臊味呢,大概就是喝这玩意喝的吧?!”
全桌人“哄”地一声全笑了,唯有何凤梅没笑,她端起自己的杯子,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一张嘴把满满一杯“Beer”酒给喝下去,然后不慌不忙地掏出手帕檫了檫嘴角的余沫。郑矢民疑心地看着她,刚要准备开口再问什么,忽然听到有人在外面敲门。虽然远处传来的零星炮仗声还在响,可是在炮仗声的间隙中,郑矢民还是清晰地听到了外面有人在“哐当呕当”地砸门,他觉得很是诧异,心里暗自思忖,这是谁呀,家里都己经铺了赶草上了拦门棍,怎么这个时候还有人串门子?按说只要接年的炮仗一响,所有人都各自回家安心过年去了,谁也不能出门了。他还在这想着的工夫,天铭早已经跑下楼去开门了,过了不大一会儿,就领着一个人进来了。郑矢民抬头一看,竟然是闫洪昌,觉得很是奇怪,颇感惊讶地望着他问:“你这是……”
闫洪昌还是那副无赖相,身体像是没有骨头一样,歪七扭八地倚在门框上,舰着张没羞没臊的脸,厚颜无耻地拱手给每个人作揖,打量郑矢民的表情。
和矢民一起从大狱被放出来的时候,闫洪昌刚一离开监狱的大门,就迈开腿不顾一切地朝自己的铺子一路狂奔而去。他在大牢里的这几年多次想过顺昌祥的情况,也曾经向那些狱友们吹嘘,一旦出去以后会怎样怎样,可是他心里对顺昌祥的命运究竟如何并没有底。当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顺昌祥门口一看,顿时傻了眼,顺昌祥已是人去屋空,呈现出落寞破败的荒芜,门口垃圾成堆,干枯的杂草从青石板的缝隙中钻出来,在寒风中瑟瑟抖动;大门上的门板早己不知了去向,只剩下两扇没有了玻璃的破门,被风吹得忽开忽闭,发出一阵阵瘳人的吱吱扭扭声,就连挂在大门上方的“顺昌祥”牌匾,也因无人打理而在风吹日晒中褪去了颜色。而斜对面德福祥的生意却依旧是热火朝天。
闫洪昌小心地推开门,一股呛人的尿臊味立刻迎面扑过来,铺子里除了旮旯里有几堆粪便和杂乱的垃圾外,己经空空****,唯有从贴在墙上的几张己经半脱落的布料广告,尚能辨别出这里曾经是一家绸缎庄。在角落间有一窝野猫,一只浑身通黑的老猫躬起腰身,瞪着两只阴森恐怖的眼睛“猫”视眈眈。
闫洪昌目瞪口呆地面对这副凌乱不堪的景象,只觉得一阵冷汗顺着后脊梁流下来,双腿一软,“扑通”瘫倒在地。尽管他离开监狱时己经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但是却压根没有料想到自己的铺子竟然会破败到如此境地。
闫洪昌绝望了,过了很久,他才蹒跚着双腿从屋里走出来,瞪着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独自在空寂的寒夜,沿着熟悉的街道漫无目发地往前走去。蓦然间,听到了海浪的撞击声,才发现自己己不知不觉地来到了海边。他长叹一口气,黯然地抬起头看着天空。天际被茫茫云色遮掩起来,透过薄薄的云,隐约现出月的轮廓。仿佛费了很大的劲,月亮才冲出了云层的遮挡,顽强地露出一个完整的身影,把一片皎白洒在了海上。海浪柔柔地将玉一般的月影裹起,前赴后继地翻滚着涌向岸边的礁石,伴着滔天的撞击,摔成一片片碎碎的玉屑,然后消遁于黑黢黢的夜幕。
从出狱到过年这将近两个月的时间里,迫于生计的闫洪昌只能重操旧业,白天满大街地溜达,寻找机会碰个瓷吾的,讹人家个块儿八毛地凑合着糊弄口饭吃,晚上就像条狗一样蜷缩在四下漏风的破屋里凑合一夜,就这么人不人鬼不鬼有一天没一天地挨了下来。可是到了年关,当外面喜庆的炮仗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时,藏在闫洪昌心底的孤独和寂寞如同一条被惊扰了的狼,那颗死沉了多日的心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得以突然迸发,使他再也无法让自己在那间破屋里继续待下去。他猛地站起来,疯狂般地号叫着冲向大街。然而,大街上正值“欢腾街市车马稀,只闻笑声不见人”的时刻,热闹和冷清这两个相互对立的名词,于此时此刻碰撞在一起,耳朵里充盈着时紧时疏的炮仗声,让这繁华都市的闫洪昌如同行走在孤独荒原,不知道自己该走到哪里去往何处,宛若一个没有归属的孤魂野鬼,独自游**在空****的雪夜里,却无从去处。于万般无奈之时他想起了郑矢民,大概这个时候也只有郑矢民能收留自己在家过个年了。他犹豫不决地在郑矢民家的门外站了好长时间,最终还是厚着脸皮叩响了郑家的大门。
面对郑矢民流露出的诧异表情,闫洪昌咧了咧嘴苦笑一声说:“矢民,我没地方去,只好到你这里来过个年了。不管你愿意还是不愿意,反正我人已经进来了,这大过年的,你总不能狠心再把我给轰出去吧?”然后,他把头转向了随他身后进门的赵玉秋,“你说是不是啊,弟妹?”
赵玉秋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看了看郑矢民,脸上生硬地挤出了一丝笑容道:“人都己经来了,我还能再把你给轰出去不成?好歹你也是我们家天铭他爹的师傅嘛。”
闫洪昌见赵玉秋开了口,急忙给自己找台阶下:“弟妹啊,你这人真是开面,矢民找了你这么个贤惠得体的好媳妇,算是他郑家的祖坟上烧了高香冒了青烟了,现如今像你这么懂事开面的人己经越来越少了。你看,你们家过大年人这么多,我就乐意人多,人多热闹哇!哪像我,孤家寡人的连喝酒都没什么意思。再说,我现在不光是矢民的师傅,还和他一块蹲了两三年的大狱,算是难兄难弟了,是吧矢民?”说着,就自己拖了把杌子过来坐下。
郑矢民被他这么一搅和给弄得哭笑不得,嘴里像含了一块糖,呜啦呜啦地含混不清,只是应付地支吾了两句,既没说是也没说不是。赵玉秋见状也没辙,只好接着闫洪昌的话打圆场道:“是啊,天铭他爹从出来就一直在家念叨你呢,说在里边儿幸亏有你帮忙照应。”一边说,一边端起茶壶给闫洪昌倒了一杯茶,然后就带着孩子们离开了厅房。
闫洪昌的眼神在何凤梅脸上撒嘛(撒嘛:青岛方言,转着看)着看了又看,自言自语地说了声:“真漂亮,越看越受看!”说着就挽了挽袖子,赖赖唧唧地回头对走出去的赵玉秋说道,“弟妹,给我来个酒盅,我今天得和矢民好好地喝一壶!怎么样矢民?”
何凤梅被闫洪昌那两只色迷迷的贼眼看得很不舒服,就对郑矢民说了句什么,然后站起来回自己屋里去了。郑矢民两手抄在袖子里,耷拉着眼皮也不看他,不冷不热地说:“你自己喝就是了,干吗要拖上我?”
闫洪昌的目光一直把何凤梅送到看不见,才回过头来瞅了郑矢民一眼道:“瞧你这一脑门子官司,像是谁欠了你八百吊钱似的,你如果不愿意让我来过这个年的话,那我就他娘了个……现在立马走人。”他又叹了一口气,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唉!这人要是倒霉啊,喝口凉水都塞牙。好生生的,就能出这么档子事,真他娘了个逼的点儿背!”见郑矢民没什么反应,就往前靠了靠说道:“别的咱且不说,就说矢民你这事吧,平白无故地也跟着在里边蹲了这好几年,冤不冤啊!这他娘了个逼的找谁说理去?”
郑矢民从鼻子“嘁”了一声,心里只骂道:我平白无故地进去蹲了这几年,还不是因为你这个杂碎?心里在骂,表面上却没说什么,沉着脸冷冷地瞅了他一眼。
闫洪昌拿起筷子从盘子里夹了一块鸡肉,直接就塞进了嘴里,一边“吧唧吧唧”地大快朵颐,一边往郑矢民眼前凑了凑,眼神里透着神秘兮兮,含混不清地说:“矢民,你知道不知道杀小日本的案子是谁干的?”
郑矢民一听这话,身体腾地一下就坐直了,望着他摇了摇头,紧张地问:“莫非你知道这是谁干的?”
闫洪昌从嘴里掏出一根鸡骨头,然后轻浮地怂了怂肩,扬扬得意地搭起二郎腿道:“我当然知道是谁干的!”
“这到底是谁干的?”郑矢民紧张地望着闫洪昌问。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闫洪昌翘起大拇指在空中画了一个圈,最后才指向了自己的鼻子,“你怕是连做梦都没想到吧?那几起案子都是我老闫手下的活儿,漂亮吧?你也不想想,就这青岛港上除了我闫洪昌,还有谁能做成这么大的买卖?我说矢民,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在这跟我装糊涂啊?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也幸亏你不知道,这事要是早让你知道了,你怕是没等小日本给你上刑就把我老闫给招出来了!那样的话,咱们兄弟俩今天可就没有机会在这里过年了,你说是不是?”
郑矢民一听,不屑地撇了撇嘴,轻蔑地又“嘁”了一声。虽然没说话,可他脸上分明写着一万个不相信,因为他心里比谁都明白,这几起案子全部都是徐敬海一个人所为,而闫洪昌纯粹是在这里吹牛罢了。他把身体又仰回去,拿眼角扫了扫闫洪昌,不阴不阳地说:“我说闫大掌柜,这么说最近出来的那一个日本人全家灭门的案子也都是你做的了?那我可得去派出所报案,还能领到奖赏呢,不然,我可就是知情不报了,怕是也没有什么好下场。这五哥也在场,算是做个证人吧。你说是不是,五哥?”说着,就给张志和递了个眼色。
闫洪昌一听脸色陡变,慌忙说道:“矢民,你是俺亲爹好不好,这事可不是随随便便闹着玩的,你要是想打谱把我给弄死的话,还用费他娘了个逼的这个事?”
闫洪昌还在这里把自己吹得天花乱坠,张志和端着酒杯站起来说:“闫掌柜,今天是大年三十,难得你来和我们一起过年,过去的事咱们今天就不提了,在这里我也给你提前拜个年,来,我先敬你一杯!”一仰脖,就把杯里的酒干了。
闫洪昌咧着嘴笑道:“张师傅好爽快,行,我今天就听你的,过去的事不提了,提了尽他娘了个逼的伤心,全剩下眼泪了。咱们痛痛快快地喝一顿,来他个一醉方休。张师傅,在里边的时候就听说你帮着矢民把德福祥搞得不糙,你可真是个好人啊!可惜我老闫他娘了个逼的没这个命,有句话叫什么来着?树倒猢狲散,我这前脚刚进去,伙计后脚就趁机卷着我的钱给跑了!我要是有你这么个人帮忙打点的话,也不至于沦落到今天啊!”一提到伙计卷了他的钱跑了,闫洪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咬牙切齿地说:“他娘了个逼,这小兔崽子除非别让我给抓住,否则哪一天一旦落到我手里,我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张志和假惺惺地劝道:“闫掌柜,看吧,刚才说了,今天大过年的就别再去想那些不熨帖的事了。再说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你闫掌柜手眼通天,说不定这还是个好事呢。”
闫洪昌不解地望着张志和问道:“好事?张师傅啊张师傅,你可真能拿这些好话来宽慰我。现如今我连铺子都没了,浑身上下除了几根吊毛再就没有值钱的东西,我还能有他娘了个逼的什么好事?”
张志和拿起桌上的茶壶,给郑矢民和闫洪昌的茶碗里续上水,不紧不慢地说:“你可是吉人天相啊闫掌柜,常言说,有福之人不用忙,忙来忙去忙断肠。你就是那有福之人,日后不久必能成大事,哪能和我们这些人相比呢?就说矢民和我吧,这辈子估计也没什么太大的出息,只能凑合着开这么个铺子挣口饭吃。可你闫掌柜不一样啊,你那叫做大能耐,能让一个小铺子把你给窝窝囊囊地憋屈在这里?”
而在这个时候,任何人也料想不到,就是眼前这个坏透了气的倒霉蛋,竟然被张志和那几句违心恭维他的话给说着了。在过去了几年以后,一个极其偶然的机会还真的让闫洪昌这家伙成了事,而且还成了大事,以至于使他的势力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统治青岛黑道长达二十多年!
闫洪昌被张志和这一通吹捧,心里乐得像开了花一样,不停地点着头说:“张师傅这话说得在理,一字一句都送到我心坎里去了。是啊,就凭我老闫这一身的能耐,走到哪还混不到口饭吃?说句老实话,开了这几年的铺子,真的把我给磨得没了脾气,早就不想干了,现在,正好!树挪死,人挪活嘛,趁着这个机会改改行。我还真就不信了,早晚有一天我得让所有人都知道,我老闫不是他娘了个逼吃小米干饭的!”
闫洪昌压根儿就没想到,张志和早就在这里等着他的话。他从自己口袋里摸出一包纸烟递给闫洪昌,脸上堆着笑容道:“我早就说闫掌柜不是凡人,确确实实是个有气魄的男子汉,你这样的人不发天理都不容啊。”他把椅子往前拖了拖,凑到闫洪昌跟前继续说:“有这么回事我想和闫掌柜商量一下,你看,这事事先我也没和矢民商量过,闫掌柜你也不是外人,我和你也就用不着虚头八脑地客套了。是这么回事,你也知道我是个废人,这些年幸亏矢民帮我的忙,把我给请到青岛来,又是成家,又给我过继了个儿子,我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张树为,今年己经十六了,不像矢民那俩儿子喜欢读书学习,眼下正跟着我在德福祥学徒。我呢,一天一天地老了,万一哪一天我两腿一伸死了,是什么也给她娘儿俩留不下,总不能让矢民白养活他们吧,就想给他们娘儿俩留下点什么。你想,我一个宫里的公公,要钱没钱,要能耐没能耐,只有手上这个裁缝的手艺,能传下去好歹也算是给他一个饭碗。这不,就打谱开个成衣局,正四处踅摸房子呢。你闫掌柜的不来我倒是还忘了,现如今顺昌祥也己经关了好几年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寻思和你商量商量把你那房子给过过来。这事你说行就行,实在不行的话等过了年我再去找别的门路!”
郑矢民表面上装着不露声色,可心里却早己经笑喷了,只是在使劲憋着不让自己笑出来,暗暗地说:五哥,你这两下子可真是太厉害了!今天可真算见识到了什么叫做哄死人不偿命了。
闫洪昌这家伙也很贼,两个眼珠子快速地转了几下,心里暗暗地骂道:这个该死的老太监,真正的目的是在这里啊,这可真应了那句老话,叫做落井下石,娘了个逼的,看来我闫洪昌真的是败落了,竟然被如此耍弄。但是他表面上丝毫没有流露出来,脸上依旧堆着笑容,抬起头打着哈哈对张志和说:“张师傅,我看这事还是等过了年再说吧,大过年的咱们还是不谈买卖为好。”他把头转向了郑矢民道:“矢民,你还得给我几块钱,待会孩子们磕头我得给压岁钱,总不能让我空着手吧。”
郑矢民白了他一眼,不情愿地进了里屋拿出几块银元递给他,闫洪昌接过来一数,发现才给了他五块钱,就冲着郑矢民极其不满地嘟嘟嚷嚷道:“我说矢民,你现在可真是抠抠腚咂咂指头,这大过年的,就是打发个要饭的也不至于给这么俩钱啊。唉!说起来,就这几块钱还不够我老闫前两年到南山买只土蚱的呢。”
郑矢民皱着眉头道:“要饭吃还嫌乎饭凉。你要不要?不要的话就还给我”
闫洪昌赶忙把钱装进口袋里,咧着嘴道:“给人的钱哪有再要回去的说法?”
这个时候,天交五更,外面的鞭炮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震得屋里说话都听不清楚。赵玉秋和孙嫂己经在灶间烧水煮饺子了,见他们几个还没动弹,就扯着嗓门冲着里面喊道:“我说他爹,你还不快去拾掇着放鞭啊?我这里饺子要下锅了!”
郑矢民站起来一摆手说:“走,咱们出去放鞭!”他站起来走到外屋对赵玉秋说:“我过去把她叫过来。”
赵玉秋拦住他道:“不用你去显慢勤,你就给我安稳地待着吧。”转过身把正在和天铭、天链闹腾的特丽莎抓住道,“天洁,去,把你缪特叫过来吃年夜饭了。”(显慢勤:青岛方言,假装勤快,贬义词。)
藏了被追杀的危险分子
大年初一的一大早,大毛郎星还高高地挂在东方,闫洪昌就一个人悄悄地起床,怀揣着昨晚向郑矢民要来的那五块大洋出了大门。
由于天还没有完全放亮,街面上几乎没有行人,地面上的积雪和各家门前燃放过炮仗后所留下的一堆一堆红红绿绿的皮屑混在一起,冰冷的空气中依然还残留着硝烟的气味。他贪婪地吸了一大口冷冽清新的空气,然后从鼻孔里呼出两道粗重的白雾,抬头看了看返显出鱼肚色的天际,刚要准备往前走,没想到脚底被行人足迹已经压实了的积雪给滑了一跤,两腿突然腾空,“吧唧”一声腚巴子就结结实实地砸了下来,一下子将他狠狠地摔在了雪地上。他龇牙咧嘴地爬起来,揉摸着被摔痛的部位,却转过脸对着郑家的大门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嘴里骂骂咧咧一瘸一拐地走了。
赵玉秋和孙嫂也是早早地就从**爬起来,正在把昨夜剩下的年夜饭端到灶房,准备拾掇早饭。闫洪昌出门的时候,赵玉秋还特地从灶房里走出来,客套地说了句:“闫师傅,吃了开门饺子再走吧。”
闫洪昌头也没回,只是伸出一只手往脑后摆了摆,便“嘎吱嘎吱”地踩着积雪走出了院门。他前脚刚走,郑矢民跟着就起了床,透过窗户看着闫洪昌的背影,而后使劲地伸了个懒腰,慢慢吞吞地拿起暖瓶往脸盆里倒了半盆热水,把毛巾浸到水里,再捞出拧干,然后将冒着热气的毛巾捂在脸上,直到毛巾逐渐变凉了,才取下再次浸到热水里,这才拿起胰子往脸上抹。这个洗脸的习惯还是他早年在瑞蚨祥当学徒的时候养成的,据说用这个方法洗脸可以增进脸部血液循环,保持皮肤的弹性。洗过脸以后,换上赵玉秋早己给他预备好的崭新棉袍马褂,清清爽爽地走下楼去将院门打开,准备燃放正月初一的“开门炮”。
曙光初露,丹砂辉映,海空间跳出一个红点,形成弧形光盘,在冉冉上升中变成半圆。一轮红日从海面喷薄而上,腾空升起。披着轻纱的峰峦和巧石渐入眼底,整个山脉沉浸在艳丽的彩光之中。天空中,霞光万道,犹如一个巨大的万花筒,使人眼花缭乱,美不胜收。
家里的大大小小就都被砸起来(砸起来:山东方言:把人从被窝里喊起来),因为昨夜“守岁”睡得都晚,一个个都睡了个半零不落地又给从被窝里早早拖起来,所以孩子们的脸上都还挂着睡相,无精打采地打着哈欠揉着睡眼,换上新衣服新鞋,都聚集到大门外等着郑矢民点燃这“开门炮”。
也就在这个当口上,头顶上突然传来了“啪啪”的响声,带着刺耳的金属啸叫,从天空中掠过,听上去不像是炮竹的声音。郑矢民一怔,大脑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砰砰啪啪”的响声己更密集响亮地传过来,隐隐约约还听到有人的喊叫声。郑矢民回头--看,只见不远处有一个人慌慌张张地正往这边跑过来,因为正对着阳光,也看不清是谁,只是觉得那身影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是谁。等那人跑到近前仔细一看,竟然是郭葆铭,有些喜出望外地刚要打招呼,可郭葆铭一头就扎过来,抓住郑矢民的衣服气喘吁吁地说:“矢民哥,快,快救救我,有人在后面追杀我!”
郑矢民突然才醒悟过来,什么也顾不上了,连拉带拽地就把郭葆铭给拖进了门,回过头把手里的洋火扔给张志和喊道:“五哥,都别往里看,该干什么干什么,你赶紧把炮仗给点上啊!”
张志和一听,赶忙从地上捡起郑矢民扔过来的洋火,见郭葆铭刚刚站过的地方有几滴殷红的血迹,在雪地上格外刺眼,这时他己经听见了杂乱的脚步声,用眼角往东一扫,看到几个端着长枪的日本警察正往这边跑过来,就慌忙踢过来一堆雪,刚好把血迹盖住,这才不慌不忙地划了根洋火点着炮仗芯子。几乎与此同时,十几个手里端着长枪的日本警察己冲到了跟前,“呼啦”一下把枪口一齐对准了站在郑家里院门外的所有人,一个胖乎乎的小头目刚要往张志和面前走两步,可还没等开口询问,炮仗就“噼里啪啦”地响了,震得所有人都急忙捂着耳朵退到了一边。
一直等到炮仗响完,那个警察头目才开口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问张志和:“你刚才有没有见到有人从这里跑过去?”
张志和假装被炮仗震得耳朵听不见,瞪着眼大声地反问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楚!”
警察头目只好又说了一遍,张志和这才像是刚明白过来似的点点头,伸手就往西广场方向的那片棚户地带一指说:“是有那么个人,往那边去了。”
日本头目立刻转过身去,对着警察说了句:“追!”警察们便齐刷刷地往西边跑过去。张志和一看警察信以为真地朝西追过去,心里直偷着乐,因为他知道,西广场下面临近海滩的那片难民区被人称做“马虎窝”,里面那些胡搭乱盖的各种低矮的窝棚是门连窗窗靠门,曲溜拐弯像个迷宫,外人一旦走进去,没个把时辰别想走出来。
郑矢民慌慌张张地把郭葆铭拉到了楼下的西厢屋里,却没有注意到他的腿上正在往外流血,只是看到他进门后就一头扎在乱蓬蓬的土炕上,呼哧呼哧地大口喘气。郑矢民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喘一口,轻手轻脚地把门掩上,又屏住呼吸把耳朵贴在门缝听了听外面的动静,直到外面的炮仗响开了后,才松了一口气,回过头看着郭葆铭的脸,神色紧张地问:“葆铭,你给我说实话,你在外面到底犯什么事了?是杀人了还是越货了?惹得这些日本警察大年初一连年都不过了来追杀你?”
郭葆铭死死地晈住牙,额头上渗出了一层汗珠,却故作镇定地笑了笑说:“矢民哥,我现在一时半会儿也跟你说不清楚。不过你放心,兄弟我干的都是正事,并非是鸡鸣狗盗之类。我不能在你这里耽搁太久,休息一会儿就得马上走,还有人在等着我呢。”
郑矢民语气坚决地说:“不行,说什么我也不能让你现在走!满大街的日本警察还在到处抓你呢,等过了这阵风声再说。葆铭,我不管你在外面做的是不是正事,可我想告诉你的是,别让郭叔和郭婶太为你操心了,你己经这么大了,也该为两个老人考虑一下了。万一你要是有个好歹,两个老人怎么办?”
郭葆铭双手用力地抱着腿,低头想了想,然后才说:“行,矢民哥,我听你的,先在这里避一下,不过……”他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对郑矢民说:“我这里有封信,麻烦你去跑一趟吧,把这个东西交给东镇小学的邓恩铭先生。邓先生你见过,就是上次你出狱的时候和我一起去接你的那位。记住,这封信很重要,你一定要亲手交给邓先生,千万不能让任何人看到!”
郑矢民只是从郭葆铭那种严肃的眼神里看出这封信的重要性,却没有注意他脸上痛苦的表情,庄重地点了点头,把信藏在了贴身的内衣口袋里,对郭葆铭说:“葆铭,你是我兄弟,只要咱们不去做那些杀人越货的事就中。交给哥哥我你就放心吧,你就安稳地在这里等着我。听我的话,千万不要四处乱动。我让你嫂子过来给你这里生上炉子,吃了饭身上有了热乎劲再说。”
走出门去,郑矢民还觉得不放心,又把天铭喊过来小声地叮嘱他道:“你别四处乱跑了,就在这里给我好好陪着郭叔。我出去办点事一会儿就回来,我不回来的话你不许离开。听清楚了没有?”
天铭点点头,看着郑矢民急匆匆地走出去后,就推开了西厢屋的门。透过窗棂射进来一缕阳光,他忽然看到郭葆铭脸上的表情很痛苦,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正在“啪嗒啪嗒”地往下滴,着急地问:“郭叔,你生病了吗?”郭葆铭艰难地起了起身,对他摆摆手道:“天铭,你去给郭叔拿一把剪子过来,顺便再给我提一壶水,快去!”
天铭出门直接跑进灶间,对正在做饭的赵玉秋大声喊道:“娘,娘,郭叔生病了,说要一把剪子和一壶热水。”
赵玉秋疑惑地瞪着眼,不解地问:“他怎么啦?要这些东西干什么?”说着,在围裙上擦了檫手,跟着天铭走出了灶间。她一低头,目光突然落到了院
子里留下的点点鲜红的血迹上,循着血迹望去,竟然一直到了西厢屋门前。她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那颗心悠忽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慌忙扑过去推开门一看,见郭葆铭半躺在冰冷的土炕上,己经脱下了一条裤腿,两只手正在用裤子上的皮带使劲勒紧**在外的那条大腿的根部,每勒一下,都疼得他咧着嘴大口地吸气。赵玉秋定睛一看,在他的大腿上方竟然有一个瘆人的黑洞,还在汩汩地往外流血,而炕帮上的血己经凝固成了褐色。她被眼前这一幕给吓得目瞪口呆,“嗷”地惊叫了一声。
郭葆铭己经来不急遮挡自己的伤口,灰白的脸上抽搐着,咧开嘴似笑非笑地说:“嫂子,不用害怕,就是穿了个洞,没伤着骨头。”
赵玉秋的手用力地抓住胸口,心惊胆战地不敢往近前看,皱着眉站在一旁战战兢兢地问:“葆铭,你……你这是咋了?要不要我去给你找个大夫过来?”
郭葆铭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赶紧摆手说:“嫂子,万万不可,那样可真就麻烦了。你去给我拿一把剪子和一些干净的棉花过来,我自己处理一下就行。”
赵玉秋忽然想起何凤梅那里好像还有药和绷带,对天铭说:“你赶紧上楼从你二姨那里要绷带和药下来,快去!”天铭答应着,噔噔噔地就跑到了楼上,没一会儿工夫,何凤梅就拿着绷带走进来,她弯下腰仔细地看了看郭葆铭腿上的伤说:“这是枪伤,得去医院动手术把弹头取出来,要不然会发炎。”
郭葆铭却显得异常平静,欠了欠身子对赵玉秋和何凤梅说:“把剪子递给我,你们都出去吧,我自己就可以了。”
何凤梅刚想说什么,却被赵玉秋扯了扯衣服下摆,只好无奈地走出房门。见她们都出去了,郭葆铭就把一截粗木棍横塞在嘴里死死咬住,然后屏住呼吸从炕沿上摸起剪子,哆嗦着手慢慢地扎进了枪眼,即刻,一阵钻心的剧痛迅速传遍了全身,似乎每一块肌肉都随着剪子在创口的深入而**。手中的剪子每动一下都令他痛彻心扉,忍不住想要大声地撕叫,可是嘴上皎住了木棍,只听到牙齿把木棍咬得仿佛要裂开一般嘎巴嘎巴地响,剧烈的疼痛让他几欲昏死过去,额头上暴出的两条蚯蚓般的青筋突突地跳动着。强烈的疼痛让他周身剧颤不止,而淋漓的汗水雨泼似的顺着脸颊哗哗地往下流,当手里的剪子触到卡在肉中的那个子弹头时,他再次猛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猛地将其撅出,一股热腾腾的血立刻喷出来,嘴里的木棍也掉了,竟然吐出了满口的血沫,他低声却凄厉地叫了一声,随后便颓然倒下。
站在外面的赵玉秋和何凤梅听到响声慌忙推门进来,两个人几乎同时看到了他那张没有血色的脸和血糊啦的腿,以及仍然捏在手里的剪子上夹着的那个子弹头。这血腥的场面把赵玉秋吓得两腿发软,一屁股蹲坐在地上,她睁着一双惊惧的眼睛,委实不敢靠近,浓重的血腥气息像一股股看不见的火焰,充盈在她的眼里,却焚烧在她的心里,她似乎也感觉到烈火焚心的剧痛,这让她举步维艰!
尽管何凤梅也吃惊不小,可却显得很沉着,到底是经历过大事的人,遇事不是很慌乱。她挽了挽袖子不慌不忙地走过去,轻轻地掰开了郭葆铭的手,把剪子拿出来,然后用棉花按住还在流血的伤口,再蘸着热水把其他部位的血迹檫拭干净,这才用绷带将他的腿一圈一圈地绑紧,最后松开扎在大腿根的皮带。
郭葆铭慢慢地睁开眼,看到何凤梅正在给自己绑绷带,勉强地笑了笑,有气无力地说:“谢谢你,二嫂,让你受累了。”
何凤梅一听,心里评然一动,眼泪随之唰地就流下来。当她的手触摸到郭葆铭的那条腿时,就己经被眼前的景象强烈地震撼了,她甚至不敢相信这世界上竟然还有如此强悍的硬汉,坚硬得像一块铁!她想起小时候父亲曾经给她讲过关云长刮骨疗伤的故事,可那毕竟是传说,而现在自己眼前这个貌似文弱的年轻人,在没有任何麻醉的情况下,自己动手用一把普通的剪子生生地将那颗花生米大小的子弹头给取了出来,这是真切的事实。看到创口内露出白瘓瘆的骨头,她实在难以想象,一个人如何承受得了如此巨大的痛苦!或者,这就是一条汉子,这用鲜血染红了的炽热,甚至比牺牲掉自己性命还要壮烈许多。就在这间狭小杂乱的西厢屋里,他用鲜血和痛苦写出了男人的意志,以白骨和深深的创口描述了一个男人的魅力,让她这个生长在莱茵河流域的女人为之动容。
何凤梅把这一切做完,长舒了一口气,爱怜地望着炕上昏睡的郭葆铭。刺眼的阳光从窗外射进来,被窗棂给切割成了几块,落在了对面的墙壁上。一缕一缕的嚣尘飞舞在道道光束中,连同阳光打在泛白雪地上又折射出炫目的七彩霓虹。不知道什么时候,赵玉秋己经在外间悄悄地生上了炉子,火苗在烟道中像风似的呼呼掠过,使原本冰凉的西厢屋立时就有了一股暖意。
张志和累得呼哧呼哧地从外面跑回来,手里还拿着一包药,上气不接下气地对赵玉秋说:“我跑了半个街里,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家开着门的药铺。这是给郭先生买的止血药,放鞭炮的时候我就看到了地上的血,估摸着他是受了伤,就紧跑慢赶地四下给他寻药去,差点儿连我的心都给跑出来了。”
赵玉秋伸手接过了药,抬头看了看何凤梅,刚要递给她,可她却捂着脸跑了出去。张志和不知她这是为什么,疑惑地看着她的背影,又看了看赵玉秋。赵玉秋只是叹了口气,从炉子里铲出了一掀板(掀板:青岛人对煤铲的称呼)炉灰,撒在了地面的血迹上,默不做声地又扫进了簸箕。
郭葆铭一直昏睡到下午才苏醒过来,蒙昽中,他觉得嗓子里像是吞了一把加了盐的辣椒面,黏黏地糊在了喉咙里,辣駒駒咸啧啧地疼。他慢慢地睁开眼,看到郑矢民全家人都围坐在四周,而且每个人的目光里都充满着焦急、迫切和希望。由于剧烈的疼痛而进入意识虚化状态,使他产生了幻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躺在这里。于是,他欠欠身体努力地想让自己坐起来,郑矢民一把就将他按住,他本能地挣扎了一下,可伤口处一阵难以忍耐的剧烈疼痛让他只得放弃这种努力。
郑矢民脸上浮现出一种复杂的表情对他说:“我的好兄弟,你可算醒了!你把哥哥我给吓死了!你这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该怎么对郭叔郭婶交代啊!”说着,用衣袖檫了把流出的眼泪。
郭葆铭摇了摇头,抖动着嘴唇,艰难地吐出了一个字:“水!”
郑矢民忙说:“葆铭,你稍等等,早就给你预备好了,你嫂子特地给你用鹁鸽汤炖的海参,这东西大补,还是让她过来喂给你喝吧。”说着就腾开了地方让赵玉秋。可是还没等赵玉秋挪过来,坐在另一面的何凤梅却站起身接过了汤碗说:“我来吧!”
郑矢民坐在旁边看着葆铭痛苦地蹙着眉,整个脸都皱成了一团,心里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只觉得鼻子一阵泛酸。他赶忙仰起头把视线移向别处,偷偷地揉了揉眼,叹了口气责怪地说:“葆铭,你说你也是,早告诉我你受了伤,也用不着遭这份罪。那封信我己经亲手交给了邓先生,他说忙完了手上的事就过来看你!”
喝了两口汤,郭葆铭便推开了何凤梅的手,示意不要了。他用双手抱着那条伤腿吃力地侧过身体,歉意地说:“矢民哥,对不住你了。都是我的错,大年初一就搅得全家都跟着我受累,让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郑矢民摆了摆手道:“兄弟,不兴你这么说,再这么说就和你哥哥见外了!咱们两家那是生死至交,想当年我刚来青岛那阵子,要是没有郭叔郭婶鼎力相助,我郑矢民也不会有今天这满户家子。”
吃过了晚饭,郑矢民看看赵玉秋没在意他,就悄悄地站起来,一步一步向门口移去,一只手刚触摸到门的把手,就听赵玉秋在身后用力地咳嗽了一声,吓得他赶紧将手松开,脸上带着极不自然的尴尬,笑笑说:“我下去看看葆铭,西厢屋晚上阴冷,炉子里得加点儿煤块儿大火烘烘,他行动不便利,别灭了炉子,实在不行的话就给他再加上床被吾的。”
赵玉秋手里拿着一块抹布,沉着脸没好气地对他数落道:“姓郑的,你少和我来这一套,别打着去看葆铭的把式往那屋里钻。你如果不打谱要你这条小命的话,就上那屋去可劲地给我做。瞧你那个没出息样吧,就好像几辈子没见过女人似的,人家都说好了伤疤忘了疼,你可倒好,这身子骨还没好利索呢,就惦记着那屋炕上的事,也不怕使煞你!我告诉你,别给你脸不要,我都不稀得说你,你是不是寻思夜来过晌的事我不知道?”(夜来:青岛方言,昨天;过晌,下午。)
郑矢民一愣,“夜来过晌有什么事?”
“你就给我装吧!你自己干的什么事心里还没有个数?你当我眼瞎什么都看不见了是不是?我看你以后别叫拆屋了,干脆就叫拆楼算了!”
郑矢民忽然想起了昨天下午在何凤梅屋里的事,脸色顿时红了,可他仍然为自己狡辩地说:“我不过过去看看她又惹出你这一通闲话,敢情在你眼里我就只知道干那个?你这人现如今怎么越来越能叨叨了,我幸亏还没出去干那些偷鸡摸狗的事,你这就不依不饶地扯扯这一通我就是上趟门口去消消食,顺道过去看看葆铭都能招来你这一顿闲话。亏你也能想得出,什么事都能和那个景扯到一块去!”
赵玉秋冷笑了一声说:“郑矢民,你当我是第一天给你做老婆啊?就你肚子里那几根花花肠子,我还看不明白个你?嘁!笑话!郑矢民,你敢拍着胸膛说夜来过晌你上那屋什么事都没干?我看你如今真是能豁上那块死脸不要了!当着孩子我给你留面子不稀得说你,你是不是还真觉着自己成景了?”
郑矢民被她没完没了的这一顿揭吧,就像被掴了一巴掌,脸上就挂不住了,一股火噌就窜上来,急剌剌地说:“我说你这人……我真是过去看看葆铭,你要是不信的话就跟着一块过去好不好?”
赵玉秋道:“瞧,露馅儿了吧?你少在这里和我玩这些立根儿棱!你真要是有心过去看看,就等晚一点儿都睡下了再说。他如今需要的是静养,你一天八趟地过去这么骚啦,心烦不烦?”(骚啦:青岛方言,骚扰)她往前凑了凑,担心地说:“哎,你先别急着走,我有事找你。我一整天都在琢磨这个葆铭,你说他到底能犯了什么事,大年初一就让那些警察们不要命地追杀?不会是……”
郑矢民急忙打断了她的话:“别一出一出的闲着没事在家里胡寻思,老娘们儿家家的少管男人的事。再说,那些狗娘养的日本警察一个个还是什么他妈不好玩意儿?我倒是觉得人家葆铭干的是正事是大事!今天我去给那个邓先生送信的时候,他屋里围着一堆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事,好像是说一个姓马的人。人家邓先生一眼就认出我来了,过来很热情地拉着我的手,头一句就是郑掌柜你身体恢复得怎么样啦?听着心里暖暖和和的。”
“就是,人家邓先生问了你这么一句,你心里就暖暖和和的,我没白带黑地伺候你也没见你心里暖和过。你呀,就是喂不熟的白眼儿狼!郑矢民,我都不稀得说你,你自己拍着良心说说,从打你回来连我都不舍得碰你一手指头,你倒好,偷着摸着就跑那屋去作嗦。你自己看着办吧,你要是愿意过去的话我也不拦你,从今天开始你就住那边行了,到时候别哭咧咧的一副死官模过来,就让她伺候你吃伺候你喝中了!”
“你说你这人,什么话到你嘴里说着说着就下道了。我在这里说人家邓先生,你也能扯扯到那些事上去,你怎么现在越来越小心眼儿了?”
赵玉秋嗔道:“滚!你真的过去看葆铭不是?那中,我给你看着时间。你要是敢溜了号钻那屋去和她再干那个营生,你就给我等着中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徐敬海出手
还没等郑矢民出门,就听见院门“吱扭”响了一声,声音虽然很轻,可在屋里也听得十分清楚。他站在门里透过玻璃上往外一看,只见院门从外面被人推开了一条缝,一个黑影非常灵巧地从那道门缝里钻进来,随手又将门轻轻合上,警惕地将耳朵贴在门缝上谛听着外面的动静,而后就进了半明半暗的廊道。
夜晚的天井里呈现出一派灰色的静谧,偶尔从远处传来一两响零星的炮仗声,回**在漫漫夜空。没有月亮的天幕上闪烁着点点星光,和各间屋的窗户中泻出的些许灯光混在一起,撒在天井当央。唯有何凤梅的房门却不知何故地开着一条缝,射出一道笔直的光线,把院子里的那些家什摆设的影子拉长,影影绰绰地看上去像一个个蹲伏在夜色里的古灵精怪的怪兽,于惶遽中显出几分狰狞。
正在和赵玉秋斗嘴的郑矢民听到了院门的响声,便循声望去,当他看到了那个人影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赶忙对还在聒噪不休的赵玉秋做了个不要说话的手势,又小心地将身体倚在门旁,仔细地观看外面那人的动向。赵玉秋寻着郑矢民的目光也看到了有个人影在廊道里晃动,心里紧张得评评直跳,身上因为过于害怕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吓得直往郑矢民的身后躲,哆哆嗦嗦地低声地问道:“他爹,这不会是葆铭的同伙吧?”
郑矢民紧皱着眉摇摇头,压低了嗓音说:“不像!他的那些朋友个个都是英雄气概,不可能这么鬼祟!别吱声,看看再说。”话虽这样说,可他心里也没底,因为他并不了解那都是些什么样的人。这个能是什么人?是贼?不可能!贼通常都是五更以后才出门,趁着人们都熟睡的时候才下手,再说,贼有贼道,过年过节也不招贼。莫非是日本警察的暗探,趁着天黑出来搜寻没有被他们抓住的郭葆铭?想到这里,郑矢民心里敏感地“咯噔”了一下,立刻拉开门就走了出去,对着楼下厉声喝问了一句:“谁?”
话音未落,只见何凤梅屋里的门也猛地一下打开,伊克曼从屋里突然一个箭步蹿出来,威风凜凛地站在楼梯的中间,从嗓子深处发出一阵阵极不友好的低沉威吼。
那人显然己经听到了人吼狗吠,便机警地躲在了黑影里,窸窸窣窣地过了好长一会儿,可能是没有发现外面有什么不对的动静,这才放心地走进了天井,低声对楼上的郑矢民打了个招呼:“别叫了,是我!”
郑矢民一听,觉得像是徐敬海的声音,再仔细一看,果然是他,立刻把伊克曼给喝开,往楼梯处挪了两步,吃惊地问:“老两,真的是你?你一直没离开青岛啊?这半夜三更的你是不是想吓出我个好歹啊?”
徐敬海也不答话,头上的帽子压得很低,几乎看不见脸,穿一身黑色的衣服,腿上绑着裹腿,一身的夜行装扮,一只手始终揣在背后,另一只手则拎着一个什么东西,一边回头往外张望,一边蹑着手脚脚步很轻地登上了楼梯往郑矢民方向走过来,走到近前才说了一句“进屋再说”。说着,就抢到了郑矢民的头里进了屋。他这突然地闯进门不要紧,把本来就瑟瑟发抖的赵玉秋可吓得够呛,拿在手里的簸箕“当啷”一声就落在地上。正在探头往天井里四下张望的郑矢民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给吓得全身一哆嗦,险些一屁股坐下,恼怒地回过头冲着赵玉秋低吼了一声:“你就不能轻点儿?”然后赶紧将门关严,拉着徐敬海就进了书房,把门一关劈头就骂道:“妈的你活腻歪了还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没看到满马路到处都是日本警察,你还敢四处乱跑?”
徐敬海不慌不忙地摘下头上的帽子,双手抱在胸前作了个揖道:“矢民,我给你拜年来了。白天不方便,只能趁着下晚过来,让你和家里的受惊了。”
郑矢民那颗悬着的心总算是落了下来,上上下下地对徐敬海打量了一番,心里却在想今年这个年有点儿邪行。年三十来了个闫洪昌,大年初一又来了个徐敬海,虽然都不是什么好人,可是却有着本质上的不同。别看闫洪昌咋咋呼呼,充其量也就是条四处咬人的疯狗,还不至于能要了人命;而徐敬海则不同,这是一条凶狠残暴的狼,随时都有可能翻脸伤人。他稍稍平静了一下,开门对仍站在堂屋里的赵玉秋说:“天铭他娘,你还在外面愣着咋?没看见余掌柜来了,还不去燎水冲壶叶子?”(叶子:青岛人对茶叶的一种称谓。)
赵玉秋还没缓过神来呢,经郑矢民这么一说,像才醒悟过来似的,赶紧把燎壶放在炉子上,慌里慌张地打了声招呼说:“他爹,水己经给你们燎上了,你和余掌柜聊着,我去孙嫂那边去打个鞋样。”
一直等赵玉秋的背影离开,徐敬海才把手里的一个纸袋放到桌子上说:“矢民,从你出来我就一直想来看看你,可是不方便,你多担待。虽说日本人己经走了,可满大街的还都是日本警察,到了这工夫我再折进去就真的不划算了。听说你在里面受苦了?当初我还真没看错了你,受了那么大的苦,一个字也没把我给供出来,你确实是好样的,是条汉子。我这心里实在过意不去,给你带了几斤海参,都是我自己下海捞的,从中拣出来的上等货,算是我的一点儿心意,说什么你也要收下。”
郑矢民一副历经世故的淡定,看了看徐敬海手里的那个纸袋说:“老两,你这又是何必呢?事情都己经过去了,还提这个咋?再说我要是咬不住牙,即便日本人抓不着你,我怕是也被判个通匪的罪名早就去见了阎王爷了。我这叫做明哲保身,只有保住了我的嘴才能保住我自己的小命,这个账咱还得算明白了。不过这事自始至终我也怨不着你,我心里再明白不过了,是有小人他妈的在背地后掂对我。你寻思日本人的大狱那是个好去的地方?能活着出来就己经是烧了高香了!不过这也是命中注定必遭此劫,这也算是一难。”
徐敬海一听这话,“噌”地就站起来,瞪着两只凶狠的眼睛问郑矢民:“是谁在后面捣鼓你?你告诉我,是不是那个姓闫的杂碎?我这就他妈不去要了他的狗命!”
郑矢民摆摆手叹了口气道:“算了,这事我也抓不准到底是谁,这年头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你也省省心吧,别再出去惹罗乱了。老两,我问你,这几年你猫在什么地方?没事,好说你就说,不好说我也决不问你第二次。”徐敬海从兜里摸出纸烟和洋火,点着了狠抽一口,从鼻子里喷出两道笔直的烟柱,感慨地说:“矢民,说实话我也是一言难尽啊,这些事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完的,等有了工夫再细说吧。我今天过来,一是给你拜年,另一件事是我还想回青岛,我出头露面不方便,寻思让你帮我踅摸个地方,我还想再去开个馆子,一落一稳地过日子养家口。”
郑矢民警觉地问:“老两:你给我说实话,这一阵子又发生的那几起杀日本人的案子是不是你做下的?”
徐敬海摇摇头道:“矢民,我不背你,那事确实不是我干的。不过我也听外面传传这件事,那家伙可是有两下子,杀人不用刀,就靠一根绳子,这可不是一般的功夫,说实话我没有人家那两下子!”
郑矢民忽然想起了他刚出狱的那天晚上,张志和曾经对他说起过关于徐敬开还活着的事,刚打算开口对徐敬海说这事,却见何凤梅慌慌张张地闯进来对他说:“郑,不好了,郭先生突然发起了高烧,可能是伤口感染引起的,你得赶快想办法去找个大夫回来,万一耽搁了可就麻烦了!”
郑矢民一听就急了,扔下徐敬海在屋里坐着,连个招呼也顾不上打撒腿就往楼下跑,跌跌撞撞地推开了西厢屋的门,见躺在土炕上的郭葆铭烧得满脸通红,伸手一摸,额头烧得烫手,人已经处在半昏迷状态,嘴唇上也起了几个大燎泡。再掀开被子查看那条伤腿,发现伤口周围已经红肿,而且出现了一条清晰的红线,从伤口处一直往上走去。从他脸上显现出的表情看,他显然正在抵抗巨大的痛苦,情态急剧**、扭曲和震颤。
郑矢民见此情景顿时傻了眼,虽然从这里距离台西医院不是很远,可医院是日本人开办的,郭葆铭毕竟是因为枪伤所致,如果把他送去医院的话,极有可能会被医院的人向警察局告发,这不等于直接往狼嘴里塞肉嘛!而附近的其他诊所因为过年也都停诊歇业,这可怎么办!把郑矢民急得搓着两手在屋里直转悠,不知该如何是好。
尾随在郑矢民身后的徐敬海也过来看了一眼,一看到伤口他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心里“咣当”被狠狠地撞击了一下,他想不到躺在炕上的这个貌不惊人的白面书生竟然也有古人刮骨疗伤的魄力,让他顿生敬意。他没说话,沉着地掏出掖在裤腰上的枪,从里面退出了两颗子弹,用杀猪刀将弹头轻轻地撬开,回过头对郑矢民说:“我敬重他是条汉子,今天就帮你这个忙,救他一条小命。你帮我把他给按住了,千万别松手。不过,我这个法子只能应付一时,过后你还得去找大夫。”
郑矢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急忙抓住他的衣服拦阻道:“老两你得咋?我告诉你可不能胡来啊,这是我过命的兄弟!”
徐敬海粗鲁地一把将他推开道:“闪开!你不想让他死的话就老实地按我说的做,正因为他是你兄弟我才肯出手帮他过这一关,换别人我徐二爷还不伺候呢!”说着,便一层层地拆开了绷带,然后将子弹里面的火药倒在了伤口周围,又从裤兜里掏出一盒洋火,抬头对郑矢民道:“给我用上劲把他按住了!”说着,就将划着了的洋火往伤口处一触,只听“刺啦”一声火药被点着。随着郭葆铭撕心裂肺般的惨叫,一股夹杂着皮肉焦煳味的烟雾迅即在屋里弥漫开来。
徐敬海仔细地看了看郭葆铭腿上己被烧黑的伤口,脸上毫无表情地对郑矢民说:“他的伤口己经发悟了,回头你还得想办法去找大夫再看看,这么一处理起码他这条命能保住,三五天内没有问题!”(发悟:青岛方言,指伤口恶化。)
张志和在屋里听到从西厢屋传出郭葆铭的痛苦惨叫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抓起棉袄披上就跑过来,进屋刚好看到徐敬海正在重新给郭葆铭的腿上缠绑绷带,还以为是郑矢民请来的医生,正待往里走时,却没想到徐敬海突然转过身子,手里还拿着一支枪,黝黑锃亮的枪口刚好对准了他的头,吓得他打了个寒噤,再看徐敬海那两只眼,射出两道凶残的厉芒,像两把闪着骇人寒气的刀光,直直地插入他的眼内,吓得他汗毛直立,脊梁杆子透风一般穿过阵阵凉气。
郑矢民见此情景,惊呼道:“老两,你连五哥也不认识了?”
徐敬海这才收起了枪,也不吱声,只是飞快地上下打量了张志和两眼,又回过头去专心地给郭葆铭继续包扎伤口。完事后,他拍了拍残留在手上的火药碎屑,抬头对郑矢民说:“记住我刚才对你说的话,我这个方只能维持三天,你一定要想办法找大夫尽快扎古,不然的话会很麻烦!”然后回头对张志和拱手道:“张师傅,多有得罪,不要放在心上,我在这里给你赔礼了!”说罢,就匆忙地走了。
上一页
目录
下一页
全本小说网novel九一。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