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共产党郭葆铭1(1 / 1)

大商埠 刘杰 16422 字 3个月前

西厢屋里的歌声

郑矢民只知道郭葆铭的身份是上海《申报》的记者,可他并不知道的是,郭葆铭还有另外一个身份,是共产党地下组织的重要人物——中共中央特别联络员,专门负责中央机关与各地地下组织的秘密联络和安全保卫工作,而他的直接上级是他的导师李大钊先生。这话说起来有些长,还在京城爆发五四运动前,葆铭在学校里就受到了陈独秀思想和导师“人生最高之理想,在求达于真理”这句至理名言的影响,并投身于早期的共产主义活动中,协助导师整理翻译了马克思《共产党宣言》的部分章节及共产主义的基本思想,并首次以阶级斗争的观点,结合在青岛发生的日德战争深刻评析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最终结果,此观点深受李大钊先生的赞同,李大钊专门在与陈独秀先生共同主编的《每周评论》中撰文指出:“此次战争是帝国主义的战争,是资本家政府的战争,中国人对帝国主义不能抱有幻想;在一战中真正的胜利是社会主义的胜利,是布尔什维克主义的胜利。这才是二十世纪的新潮流,是中国的希望。”头年春上,经他的导师李大钊先生介绍,郭葆茗在京城秘密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之后组织根据工作的需要,安排他去了上海,直接进入中共中央机关,对外则是以北京大学经济系高材生的身份,通过党内相关人员介绍,去了影响广泛的《申报》做了一名财经记者,并以记者的身份做掩护,负责中央和全国各地的党组织的秘密联络工作。此次来青岛的主要任务,就是奉中央之命前来协助落实中共一大代表邓恩铭在青岛开展工作,并尽快建立地下联络站,发展和壮大组织。

可是连郭葆铭自己也没有想到,竟然在大年初一刚走出车站就被日本人追杀而负伤,这打乱了他的正常工作计划。他更没想到的是,这次负伤险些使自己陷入了一场不伦的恋情中。

大年三十,他在济南向山东省委传达完了中央的指示后,谢绝了山东省委负责人的挽留,按照原定计划连夜从济南乘票车赶往青岛,以便尽快和先期已经到达青岛的邓恩铭取得联系,传达中央的重要指示和商讨有关创建秘密联络站的实施方案,然后争取第二天再乘车返回京城向中共北方区委负责人李大钊先生汇报,并抽空回家和父母团聚。因为他身上带有中央的机密文件,所以在火车上基本上没有合眼,伴随着火车的颠簸,昏昏沉沉地到达了目的地。可他哪里知道,前几天青岛刚刚发生了一起轰动一时的日侨灭门惨案,被严令限期破案而逼红了眼的日本警察恨不能看谁都像杀人嫌犯。结果当他刚出火车站就被日本警察给盯上了。

火车到达青岛时,天刚蒙蒙亮,郭葆铭拎着简单的行李随同三三两两为数不多的旅客一起出了检票口。因为过年的缘故,车站广场比以往冷清了许多,昨天下过的新雪除了出站口一带被踩得凌乱乌黑外,其他地方还依然白皑地泛着清冷的光。那些和他一起下车的人们几乎都匆忙地离去,唯有他站在空空****的广场中央四处寻找前来和他接头的人。按照事先约定好的时间,前来车站接应他的青岛地下党联络员本应提前到达,可他己经走出了车站,却迟迟没有看到联络员,便站在广场上焦急地到处张望。空旷的广场上,清晨的寒风很是冷冽,冷飕飕的西北风冻得他在广场周围来回转。也许正是因为他的四下搜寻,引起了在车站附近严密监视一切可疑分子的日本警察的注意,他们悄悄地向他包抄过来。

可能是因为经验不足,再加上连日奔波劳顿,看到警察悄悄地向他围拢过来,郭葆铭的脑子突然有些发蒙,本能地加快了脚下的步伐,快速向站外走去。日本警察一见他跑,更觉得他可疑,大声叫喊要他站住。他非但没有站住,反而更加快了奔跑的速度,于是警察吹响了警笛,立刻聚集了六七个警察一齐向他的方向追过来。情急之下,他几乎没有经过任何考虑,撒开双腿就往郑矢民家的方向跑去。就在他己经看到了郑家门前站着一群人正在准备点燃开门炮的时候,突然感觉左腿一麻,一股热乎乎的**从受伤部位流出,身体立刻像灌了铅一样地沉下去,让他险些一头栽倒在雪地里。他意识到自己已经中了枪,咬住牙站起来,拼了命地拖着受伤的腿一瘸一拐地奔到了郑矢民身旁,在郑矢民的掩护下终于逃过了这一劫。

让郑矢民感到奇怪的是,从初二晚上开始,他无意中发现有几个陌生人趁着夜色悄悄地去西厢屋找郭葆铭,有时三个有时两个,都空着手,不像是探视病人的样子,进屋之前都神神秘秘地先打量一下周围,见没什么动静才轻轻地进屋,随后,西厢屋的灯光便不知被什么给遮挡住了,只是从窗帘的缝隙中隐隐的露出一丝微弱的光线,从外面几乎看不出。郑矢民起初也没当回事,可过了三四天后,还是在那个点,还是那么几个人,依旧悄悄地从大门径直进入西厢屋。他心里顿生疑虑,联想起葆铭的枪伤,更加觉得这事有些蹊跷,搞不明白葆铭现在到底在做什么事。可他又不能直接去问郭葆铭,只能对进来出去的这几个人特别留意。等到天刚一擦黑,他就躲在门后,隔着玻璃偷偷地往门外瞄。

果然,几个黑影又悄悄地溜进院门,郑矢民一数,好家伙,今晚的人还特别多,竟然有六个,他们一个挨一个地拥进了西厢屋,最后一个进屋的还是回头四下打探一下,才转身关上门。郑矢民按捺不住好奇,待西厢屋的灯光被遮挡住后,就蹑手蹑脚地跟着下了楼,来到西厢屋门前,把耳朵贴在门缝上,屏住呼吸偷听里面的动静。屋里传出的竟然是唱歌的声音,几个男人都压低了嗓子,一齐哼唱一首歌。这歌他没听过,尽管声音很低,也听不明白歌词的内容,可是曲调却非常沉雄悲壮,仿佛给人一种血脉贲张的力量,尤其是最后的两句,更是具有雄浑高昂的气势。

等里面的人唱完了歌,传出来郭葆铭的说话声,他轻轻地咳了咳,语气低沉缓慢地说:“同志们,经邓恩铭同志介绍,并报请中共山东省委批准,今天又有两位新同志投身到了我们的行列中,我们的队伍又增添了新生力量,这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因为有了工人同志们加入到党组织中来,以及千千万万工人兄弟们对我们中国共产党的大力支持,相信我党的力量会不断地壮大和成长!在此,我代表中共中央机关,向刚入党的两位新同志表示衷心的祝贺!中国共产党是抗击帝国主义列强的新生力量,坚持马克思主义思想,带领全国人民一道,坚决走在和腐朽的反动封建余孽斗争的最前列,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亿万劳苦大众谋得一个基本权利!”

郭葆铭的讲话换来了一阵轻微的掌声,随后另一个人像是在朗读什么书一样小声地念道:“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游**。为了对这个幽灵进行神圣地围剿,旧欧洲的一切势力,教皇和沙皇、梅特**和基佐、法国的激进派和德国的警察,都联合起来了……”

郑矢民听了半天也不明白里面说的到底是些什么,只好直起了腰,又悄悄地上了楼。躺在**还在想,共产党是什么组织?莫非又是革命党?为什么还是幽灵?

第二天头晌,郑矢民带着一肚子疑问来到西厢屋,装做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先问了一下郭葆铭的伤情,接下来才吞吞吐吐地问:“葆铭,你别怪哥多嘴,我想问问你,这几天晚上过来看你的,到底都是些什么人啊?”

正躺在土炕上看书的郭葆铭把手里的书合起来放到一边,抬头看着郑矢民一脸和气的样子笑笑说:“哦,那都是我的朋友,因为白天忙,抽不出时间,只能晚上过来看我。”

“哦!”郑矢民点点头,像是不经意地笑着继续问,“你的这些朋友也怪有意思的,又是唱歌又是念书。葆铭你快给我说说,你们都唱的是些什么歌?怪好听的,还那么有气势,可惜我听了半天愣是一句都没听逡亮。”(逡亮:青岛方言,清楚)郭葆铭一愣,随后平淡地说:“哦,那是一个法国歌曲,是讲全天下劳动人民要团结起来,一同走向幸福美好的生活。怎么,矢民哥,你都听见了?”

郑矢民摇了摇头,神色比刚才严肃地道:“葆铭,我知道你是做大事的人,这一点哥哥我心里很有数。兄弟,别看我一个买卖人,可我能扛住事,就拿这次在日本人监狱来说吧,小日本什么刑都给我上过了,可我还是咬住了牙,什么话都没说!我说这话的意思是要提醒你,现在外面很乱,在这个时候你可千万别去跟着瞎闹腾。”

郭葆铭想了想,坦然地说:“矢民哥,我明白你的一番好意,你就放心吧,我自己心里有数。”

郑矢民却说:“葆铭,按说我不该这么问你,可你是我兄弟,况且腿上还有伤,这个时候我要是不关照你的话,就真成了个畜类蛋了。你别嫌乎哥哥我絮絮叨叨地像个娘们儿,我只想提醒你一句,我不管你现如今是什么这个党还是那个党,我都不认,你哥我只认你是我兄弟,只要你好好地安卧静养,等你养好了伤再出去党。”

“矢民哥,让你跟着我受累了。”郭葆铭欠了欠身体,还要继续再往下说,抬头一看,何凤梅走进来要给他清理伤口,也就没有说下去。

何凤梅见他俩的谈话戛然而止,识相地往回退了半步说:“你们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说?要不然我待会儿再过来给郭清洗伤口吧。”

郑矢民看了她一眼道:“也没什么重要事。咱兄弟闷在这里,你这当嫂子的一定要照顾好。”然后转过脸对郭葆铭说:“兄弟,你也别和我客气,你就是郑矢民一个头福在地上的亲兄弟,无论走到什么地方这里永远都是你的家。”

郭葆铭在郑家养伤的这段漫长时间里,郑家上上下下如同伺候月子里的产妇一样悉心照料他,全家人像是经过了严格的分工一样,大夫人赵玉秋变换着花样地伺候他吃,郭葆铭最喜欢吃的是赵玉秋亲手擀的面条,在这个季节里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捣鼓回来几个鲜红的“洋柿子”(洋柿子:青岛方言,西红柿),再配上鲜黄的鸡蛋臊子,筋道的面浇上一层红黄分明的卤子,汤里漂浮着一层红红的油珠,不要说吃,就是看上一眼都胃口大增。二夫人何凤梅则每天定时来给他清理伤口,把她心爱的留声机连同宝贝似的唱盘一起也都给搬到了西厢屋,放各种音乐给他听。而郑矢民除了正月初三走了一趟丈人家外,就几乎没有出过门,尤其是在他伤重的那几天里,更是把所有时间都耗在了西厢屋,端屎端尿都成了这位德福祥掌柜的份内事,一句怨言都没有,就差在一起睡觉了,就这样一直陪伴到正月初九铺子开门为止。就连老丈人赵良臣两口子,闻听葆铭负伤的消息,也亲自前来探望,甚至包括张志和、孙嫂两口子,也几乎见天都过来看上一眼。

这种发自内心的真情让郭葆铭很感动,可是由于当初自己动手挖取子弹的时候,没有经过必要的消炎,导致创口发炎并于当天晚上引起了发烧,虽然经过徐敬海的简单处置,伤口没有进一步溃烂,但还是耽搁时间过长,毕竟这是枪伤,又不敢冒然地从外面找大夫,只能依靠自然恢复,所以伤口好得异常缓慢。

郭葆铭来到郑家以后,郑家的生活起了一定的变化,其中变化最大的当属何凤梅。从她目睹了郭葆铭自己动手从腿上挖子弹的那一刻起,心里便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好奇,她无法理解这个男人究竟是从何而来的勇气,在没有任何麻醉的情况下,竟然敢于动手给自己实施外科手术,这需要忍受怎样的痛苦!她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于是,便带着这种猎奇的心理利用清洗伤口的机会和他接近。当她第一次轻轻掀开他的被子时,赫然暴露在眼前的是他腿部抖动的肌肉和浓密性感的汗毛,像一坨乱蓬蓬的针扎她的眼刺她的心,让她惊怵让她慌乱。在她所接触的不是很大的环境中,还没有一个能像他这样一下子就扎入心里的男人,确切地说那是一种味道,一种说不出却能清晰地感受到的味道,这种味道并非来自嗅觉系统,而是依靠心的感受,或者说是雄性所散发出的具有强焊气息的男人魅力,让女人为之心动为之倾倒,仿佛只需些许就能把女人的心撕碎揉烂。这种让她几近痴迷的味道,她的德国前夫没有,郑矢民身上也没有。何凤梅沉迷了,虽然看上去他并没有郑矢民结实,可是这种强悍并非来自于身体本身,准确地说,应该是来自于精神,看不见摸不着却能感受到的霸气,让任何一个女人都会因为这种精神而魂不守舍。

在和郑矢民婚后的这段日子里,她越来越多感受到的是一种孤寂,甚至是一种寄人篱下的无奈和无助,尤其郑矢民被抓进监狱里的那段日子,她独处屋角,不知多少次回忆己经飘远了的往事。或者就是因为那一次不期而遇的邂逅,这个长得酷似父亲的中国男人让她评然心动,以至于她被遗弃在己经从德国人手里失落了的中国很多年后,心甘情愿地做了他的二房,让她漂泊许久的心终于寻觅到了一个可以停靠的港湾。这一切也许真的是冥冥中的注定,也许真的是缘分的际遇,也许真的是徜徉中的默契,一次神奇的偶遇竟然让她鬼使神差般地留在了中国。然而,当这个梦影影绰绰还没有成型的时候,残酷的现实又一次给了她狠狠的一击一一郑矢民被日本人抓走了。这个时候的她真的崩溃了,只有在某个孤枕难眠的深夜想起他还会有丝丝温柔,让沉寂在心中某个久违的角落开始涌动。分别的伤情,成为她生命中一份难忘的深刻和独白,伴同她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从一个个凝聚着希望的早晨醒来,又在一个个落寞的黄昏怅然。三年形影相吊的时光就这么悄悄地随着她眼角皱纹的增多而流失,那个男人的影像正在她记忆中逐渐地退色,若同于严冬里的寒风,把植被的绿色剥离,只剩下一片灰色的破败。

久违了的太阳又一次挂上了她心头,一抹灿烂终于**涤了脸上的阴郁,然而,这种灿烂仅仅在她心里驻留了瞬间,就被重新浮出的阴霾所替代。那本对《简爱》的不同理解方式,己经反映出了两个人的不同思想,让她突然对郑矢民生出一种反感,而且这种反感还在不断放大,转变为鄙夷和不肩。因为她发现身旁这人非常熟悉却又非常陌生,站在眼前的这个人根本就无法理解她的内心世界,无论是文化沟通或是语言交流,竟然有着如此大的差异,这种差异不是表面的,而是出自于骨子里一一因为她只是一个有着中国血统的雅利安人或欧罗巴人,而郑矢民则是不折不扣的中国人!或者说在郑矢民眼里,她充其量不过是一个偶尔陪睡的二房而并非是他的太太或妻子,她所需要的浪漫柔情无法得到丝毫的满足。一旦有了这种认识,原本藏在她心底的那种期盼,瞬间便**然无存。

这一切,都因为这个叫郭葆铭的年轻人的出现而改变。她见到他的第一眼,就被他身上所透出的气息所深深吸引,并且在她的心底己经掀起了狂澜。看不到郭葆铭的时候,她会莫名其妙不知所措,心里更是异常烦躁,以至于当着众人的面就会对郑矢民恶语相加,甚至对特丽莎发脾气。这种反常的举动,往往让郑矢民目瞪口呆。

她明白,自己己经爱上了这个年轻人,像JaneEyre爱上了罗彻先生一样,不需要任何理由,而且爱得突然爱得狂热。这种突如其来的爱犹如从天而降,匆匆地,带着慌张的神色,宛若强劲的台风摧枯拉朽一般,以无法抗拒的力量降临,旋即撩起的尘沙把原来的世界掩埋,在灵魂深处看似己经荒芜了的沙漠上如降甘霖,使枯萎了的希望获得重生,滋润出了一丝绿色!

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俨如己经走出了冬日,暖暖的阳光柔柔地照在身上,让人禁不住要在和煦中夸张地用力伸一个大大的懒腰。从寒冬中走出的暖阳,给人们的脸上带来了健康的笑容,仿佛终于熬出了煞实的冬季,迎来了又一个春天。

不知从何处飞来一群**四溢的麻雀,也在干枯的树枝上唧唧喳喳地上下翻飞,于一片啁啾声中,恍如以曼妙的姿态迈着细碎兼具微醺的脚步,羞答答地徜徉在树枝之间,浅笑嫣然地公开挑逗着灿烂,似乎在以鸟儿的独特方式接受着阳光的温暖。

麻雀们的啁啾唤得何凤梅心里痒痒的,拉开门站在廊道上,双臂抱在胸前望着树上的鸟儿,尽管还不到给郭葆铭清洗伤口的时间,可是已经走顺了腿的何凤梅还是忍不住,又悄悄地下楼来到西厢屋,不知道为什么,她心跳得厉害,她像做贼一样偷偷地环顾一下左右,见院里没有人,才轻轻地推开虚掩着的房门,闪身走进去。郭葆铭躺在炕上己经睡着了,胸前放着一本英文书,她瞥了一眼,书名是MANIFESTOOF THE COMMUNISTPARTY(英文版《共产党宣言》)。她歪着头,静静地打量着睡梦中的郭葆铭,看着他宽阔的前额和高耸的鼻梁,倾听着他均匀的喘息声,甚至大胆地俯下身观察他睡着后脸上的表情和翻身的动作或静止着的唇齿和喉结的轮廓,尤其是看到那个胸大肌高高隆起的胸部,能让她清楚地感觉到一种来自内心的灼烈渴望,这种渴望一旦被点燃,竟然以极快的速度在她体内狂野地传播开来。她用力地按住自己“突突”狂跳的心,如同一个迷失了方向的孩子,在冥冥梦魇里被神灵引导着进入了一个令她惊讶令她迷乱令她神魂颠倒的世界中。仿佛空气在浓缩,世界在颤动,让她情不自禁地坠入到梦幻中,一切都变得恍惚,眼前飘浮着的是一串串绚丽的金星,眼前的人影也变得模糊了,仿佛自己是透过熊熊燃烧的火焰向对面看似的,一切都是那么摇曳不定,迷迷瞪瞪地**着让她低下头,慢慢地、慢慢地,带着火辣的喘息俯下身接近他的脸……

就在这个时候,郭葆铭突然睁开了眼,惊愕地瞪大了两眼看着何凤梅脸上的痴迷表情,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脱口喊了一声“二嫂”,身体也随之“呼”地一下子就坐起来,直愣愣地望着她。

正陶醉在梦幻世界里的何凤梅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叫唤给吓了一跳,两颊如同起了火一样烧得通红,慌乱地掩饰自己刚才的行为,语无伦次地嗫嚅道:“对不起,郭,我在看你的伤口。”说罢,便慌慌张张地跑出了西厢屋。

经不住的不伦恋

自从郭葆铭受伤以后,郑家里院附近忽然出现了几个做小买卖的人,大过年的把些果蔬摊子剃头挑子往路边一放,很是惹眼,都是些年龄差不多的青壮汉子。和平日那些挑着担子走街串巷的买卖人所不同的是,这几位也不叫卖,倒像是走远路累了的挑夫在这里歇脚,可是一歇就是一整天,傍天黑,一个个都走了,到了第二天早晨推门一看,还是这几个人依然在这里“歇脚”,他们之间互相也不搭话,如同不认识一样,都远远地蹲在马路牙子上,或者托着腮帮子在闷头抽烟,或者在附近溜达,只是从毡帽下露出两只瘆人的眼睛,不时地抬起头像是不经意的样子往郑家大门飞快地扔一眼。偶尔有军警从街面走过,几个人的眼神都会始终盯住他们的动向,而另一只手则不约而同地伸向了后腰。

只有郭葆铭知道,这些人是中央指示山东省委派来专门保护他的警卫人员,据说个个都是武功盖世,身手了得。头天晚上,邓恩铭派联络员过来向郭葆铭转达了中央的指示,中央指示郭葆铭,目前的首要任务就是要留在青岛就地养伤,养伤期间继续协助青岛地下党负责人邓恩铭同志工作,上级组织将于一个月后对他的工作做出新的调整。中央的指示精神郭葆铭必须接受,可是对于那一帮子警卫人员,他确实不敢恭维,这些人似乎都不动脑子,根本不去考虑这样的保护方式是极其愚蠢的,也不想想这样目标过大会带来多么严重的后果,只是死板地执行着自己的警卫任务。这让郭葆铭心里暗暗叫苦,可无奈自己因伤出不了门,同时也很清楚青岛的地下组织无权终止中央所做出的这个决定,只好委托郑矢民带信给邓恩铭,强烈要求他请示省委撤掉这些保护。尽管邓恩铭及时向省委做了汇报,但是省委明确表示这是根据中央的指示所办,是否撤离这些警卫人员必须要请示中央后才能做出决定,所以还需要一个批复的过程,那些人也就照旧在这附近活动。好在这段时间所有人都在忙着过年走亲访友,没有人顾得上这几个人的出现,也没有引起日本警察的怀疑。郭葆铭为此焦躁不安,唯恐这种过度的保护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从而累及郑矢民一家。他心急如焚地躺在炕上,不时地爬起来从窗户上看看外面的情况,可这事他也没有办法直接告诉郑矢民,只能在此等候。

郭葆铭牵肠挂肚地在炕上一躺就是十几天,这十几天对他来说真的是度日如年,只要天一亮,他就开始担心外面那一帮人,唯恐惹出什么罗乱。可是,尽管如此,他所担心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

住在西海滩“马虎窝”难民区里有一个叫滕臣学的地痞,绰号滕彪子。“彪子”是青岛人用来形容介于正常人和痴呆之间那种人的一个特称,用文明的话来说是近亲繁殖的产物,用土话形容就是“缺了一管子”。滕彪子就属于这类人物,来青岛前在老家就是一个出了名的泼皮无赖,尽管长得人高马大颇为魁实,却是个胸怀狭窄量小气短的小人,一只眼睛稍微有点斜,人却是一根筋地坏,真真的是一个坏透气了的家伙。他曾经跟着过往的江湖术士学过几天花拳绣腿,就到处吹牛得到过名师高人的真传,自诩武功已经练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于是也学着武师的样子在当地开了间武馆,打着广招徒弟的幌子,实际专干一些欺负老头吓唬小孩的龌龊勾当,逐渐成了当地有名的地头蛇。专门到集市上敲诈勒索,一天到晚拉着阔背招摇过市,自以为真成了无人敢惹的混世魔王,变着法的给人使坏。终于有一天碰上了个“吃生米”的硬汉,给了他一顿暴打,他丢尽了脸面,在老家混不下去了,就跟着闯青岛的人一同背井离乡来到西镇。来到青岛以后,由于受不了去日本工厂工地做卯子工抬大筐的辛苦,就又重操旧业,纠集了一群泼皮无赖,欺行霸市横行霸道,坑蒙拐骗无恶不作。这廝对当地人不敢怎么样,却专门敲诈来往的小商小贩和上岸的渔民,所有人都对这一帮家伙恨之入骨。

也合着这厮不走运看走了眼,大新正月里,各家商号铺子关门的关门,歇业的歇业,滕彪子也就没了去处,和几个同伙无所事事地四处闲逛,溜溜达达地来到了郑家里院附近,忽然看到路边那几个摆摊的小贩,就给一个同伙使了个眼色,那家伙便会意地走过去,挑衅地用脚踢了踢摆在路旁的菜摊子说:“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哦,是白菜啊,正好想吃白菜炖粉条子,这就送来了。有你这份孝心我也就不说谢了,我自己挑着走了。”说着还真就弯腰拿起了扔在地上的扁担要挑走。

卖白菜的人也不说话,依旧蹲在一旁冷冷地瞄着他。这小子还以为卖菜的真的是怕他们,挑起扁担刚要起身,忽然觉得肩上的担子有千斤重,锅着腰俩眼往上一翻,却见卖菜的一只手正压在扁担上,压得他喘不过气,赶忙蹲下将扁担从肩膀上扔下来,腾出一只手朝着卖菜的就打过去,可是还没等打着对方,感觉手腕如同被一把铁钳夹住一样,甚至听到骨头被捏得嘎巴嘎巴直响,痛得他龇牙咧嘴地直叫唤,明白这回是真碰上“吃生米”的了。滕彪子站在旁边一见这场面,骂了一句就带着另外那几个同伙从后面冲了过来。和卖菜的一起的那几个人一看这边打起来了,他们正闲得没什么事做,也都各自放下了手里的东西,一齐从两侧围了过来,噼里啪啦地加入了打架的行列。这一下子街面上热闹了,那些过路的和住在附近的人都围拢过来,堵住了半条街。

郭葆铭在屋里听到外面的打斗声,急得不知道该咋办才好,隔着窗户刚好看到天铭从外面跑进来,就赶忙喊住他,急切地问:“天铭,快告诉郭叔,外面出什么事了?”

天铭倚在门框上指着外面答道:“外面打起来了,是外面几个卖菜的和海滩上马虎窝里的街痞子打起来了,围了好多人呢!”

郭葆铭一听。心里咯噔往下一沉,侧过身咬着牙扶着炕帮艰难地爬起来说:“天铭,快,过来搭把手扶我出去看看。”

天铭搀扶着郭葆铭一瘸一拐地来到大门口,街上看热闹的人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从人群的缝隙中,郭葆铭看到滕彪子那几块料被卖菜的一伙打得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正跪在地上求饶,而卖菜的那几个还在像闹着玩似的左一巴掌右一拳头地继续教训着他们。郭葆铭的脸色一下就沉下来,眼睛里射出两道逼人的寒气,直直地射向卖菜的。卖菜的像是有感应一样往回瞥了一眼,刚好和郭葆铭的眼神“咣当”对撞到了一起,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赶忙转回身示意其他人都住手。滕彪子几个人这才趁机跌跌撞撞地从人缝中灰溜溜地钻出去,一直跑出了老远,才虚张声势地回头喊道:“你……你们……啊就几……几个有种的话,就给……给……给……啊就我在……在这等……等……啊就着。”围观的人们听到这话,都“哄”的一声笑了!

滕彪子和那几个挨了一顿臭揍的家伙刚跑出去不多时,一队中国警察就吹着警笛气势汹汹地跑了过来。围观的人见势不妙,都纷纷散去,只留下当间卖菜的那几个人被警察团团围住。一个警察正待上前去盘问,只见那几个人突然从身上同时都掏出了枪,人手两支,好家伙,清一色的德国镜面匣子,乌黑光亮的枪口齐刷刷地对准了警察。平日里耀武扬威的警察们一见到枪口,吓得扭头就往外跑,等他们再转过身来的时候,卖菜的那几个早己经跑得不知去向了。一看那几个人跑了,警察们似乎又来了精神,喊了一声“追”,便循着他们逃跑的足迹追了过去。

郭葆铭不露声色地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的发生,直到人们散去,才叹了口气,让天铭又将自己搀扶回到了西厢屋,坐在炕沿上直愣神,心里在暗暗为跑出去的那些警卫担心。这时何凤梅衣着光鲜地走进来,手里还拿着一本书,进屋见郭葆铭脸上神色凝重,两眼直直地望着窗外出神,样子很奇怪,就顺口问了一句:“哟,这是怎么了?这么好的太阳不出去走走,干吗一个人在这里发呆啊?”

郭葆铭抬头看了看她,马上恢复了状态,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淡淡地道:“哦,是二嫂过来了?我没事,出来这么些日子了,有些想家。”

这十几天来,何凤梅像是走顺了腿一样,出门就直奔西厢房而来,仿佛西厢房里有一个巨大的磁场在吸引着她,折磨得她心神不宁坐立不安。她明白,这是深藏在内心的情魔在作怪,于是,她宁可将郑矢民拒之门外而独自在一个又一个难耐的夜晚忍受熬煎,守候着那份顾影自怜的孤独。夜幕降临,她惆怅地叹息,只身站在窗前凝望着西厢房里流泻出的灯光,渴望那个熟悉的身影能走出那扇门,朝着她的窗口充满深情地看上一眼。可是,这一切又是那么遥不可及,虽近在咫尺却如咫尺天涯,这个不是很大的小院成了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她深知,她所有为他做的事,都是因为爱上了他而甘愿付出,就像尘封己久的心,拂去灰尘后惊奇地看到了鲜活,看到了飞扬,看到了**直上九天的云霄。

听到郭葆铭称呼她“二嫂”,何凤梅脸色故作不悦地说:“你们这些人很奇怪,我己经对你说过多少次了,我的名字不叫二嫂,而是叫何凤梅!你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这么简单的问题你为什么就是记不住呢?”

郭葆铭显得有些尴尬,似笑非笑地说:“称谓这是中国人祖先传下来的一种礼貌,就像欧美国家的先生太太一样,那是对人的一种尊重。如果全世界的人都没了称谓,岂不是都乱了辈分?所以,无论到了哪里,礼貌都还是要放到第一位的。再说,哪有小叔子敢直呼嫂子的大名的?那可是大逆不道的事。是嫂子就是嫂子,辈分称谓可不能随便乱改,所以我必须喊你二嫂,否则的话,我可就……”

何凤梅用目光制止了郭葆铭的话。她低下头,用眼角的余光随着他的身形流转,见他端坐在炕上,脸上带着顽皮的傻傻的微笑,仿佛像一个尚未长大还不通男女情事的大孩子。然而,他嗓管下粗大的喉结却和眼睛里流露出的清澈又极不协调,凸起的喉结上下滑动,如同故意显露出男人的性感在不停地挑逗她,但是那双眼睛却宛若林间缓缓流动的小溪,清澈圆润和澄净,更是激起了何凤梅翻腾在心底的欲望。她缓缓地抬起头,翕动双唇,凝视着他英俊的脸庞,感觉到自己体内的血正在向全身扩散,似乎己经听到了在血管内的血液正如潮涌一般快速地撞击她的心脏,就像勃然喷发的火山所形成的巨大冲力,所到之处,立刻山崩地裂,墙倒屋塌,腾起了一股股炽热的岩浆,能在顷刻间就把她彻底融化!

她风情地对着郭葆铭笑笑,眼眸中却闪出一丝凄怨,故意拿身体碰了郭葆铭一下,然后从旁边拖过一把椅子坐下,装出一副很轻松的样子说:“行了行了,一个称呼也能被你说得头头是道,真服气死你了。对了,刚才我在楼上看到你让天铭扶着出去了?”

郭葆铭点点头道:“是啊,整天在屋里躺着,人都快捂出毛病来了,真的很想出去走走透透气,可谁知道,刚一出门就看到外面两拨人乱哄哄地在打架,还把警察给招来了,结果都跑了。唉!这些人也真是,打什么仗啊!”

何凤梅不知何故地一下就涨红了脸,低着头说:“是啊,在这个院里能憋死人,简直就是活受罪,让你这么个整天跑来跑去的大活人在炕上躺着出不了门,不憋得难受才怪呢。你要是真的很想出去走走,晚上我陪你去海边走走如何?”

“好啊!”郭葆铭不假思索地就答应了,随后却阴郁下脸,叹口气道,“可是,我这条腿走不动啊!不过,说起来,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到海边了。”他眯着眼,感慨地回忆着已经过去了的时光。“记得小时候经常去海边,那时候矢民哥刚从老家来青岛,还在瑞蚨祥做学徒。只要他晚上闲着没什么事,就带着我和妹妹一起去海边玩,洗海澡,扎猛子,挖嘎啦,放躺钩钓鱼,这些我们都干过。矢民哥是个很细心的人,每次去放躺钩前,他都是自己在鱼钩上挂鱼食,我和妹妹就跟在他身后,看着他蹲在石崮上把鱼钩一把一把地放出去,过一会儿就能钓上几条活蹦乱跳的洸鱼,有时候还有寨花鱼,拿回去我娘就给炖了,味道非常鲜。想起来那个时候听着海的涛声,赤着脚在沙滩上来回地跑,细细的沙子灌进袜子里,那种感觉现在回想起来,真的是美极了。一晃就是十几年过去了,真想一个人在沙滩上散散步,呼吸两口海洋空气。可是每次来都是匆匆忙忙,就把这事给忘到脑后了。”

何凤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哦!这么说你和郑很早就认识了?难怪他对你这么好!”

郭葆铭笑笑说:“是啊,我们家和矢民哥虽然不是世代的友情,可到现在也已经十几年了,当年他和玉秋姐的婚事还是我母亲给做的媒。这些事他从来没跟你说过吗?”

何凤梅摇摇头,叹了口气,幽怨地冷笑了一声道:“他能和我说这个?表面上看我和他结婚已经好几年了,可是蜜月还没完,他就进了监狱。释回来以后,连我这个门都很难踏进一步,我们现在不过是有夫妻之名而无夫妻之实了。”

郭葆铭劝慰地对她说道:“二嫂,这一点你多虑了。矢民哥其实很在意你,上次他去京城进货的时候还在家父面前特地提起过你,把你如何在他危难关头拉他一把的事都说了。那个时候你们好像还没有成亲呢,家父听说这事之后颇有感慨,还专门叮嘱矢民哥一定不能辜负你对他的一片诚意。”

“得了吧,郭,你就不要为他粉饰了,他是个什么人难道我还不清楚吗?”她说着,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要去摸郭葆铭的手,也不知郭葆铭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抬起手捋了捋自己的头发,让她那只手尴尬地落在床边,一种遥不可触的失望从她眼眸中流出,那一瞬若道出万般愁绪,紧接着身影渐消,化作一缕青烟,又溶于寂寥的承尘。她脸色阴郁着,像是自言自语地随口咏诵了歌德的《浮士德》中的两句诗:

整个世界都在改变,

一切都在飞奔向前,

而我却不敢违背诺言。

郭葆铭听了这两句诗,惊讶地抬起头,刚好与何凤梅那双凄怨的眼神撞在了一起,那眼神如含千钧之力,狠狠地砸在他的心上,他只觉得自己的心抖了一下,仿佛被她猛地一拳恰好打在了要害部位,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去,脑子像是在瞬间被一股外力给抽空了一般,只剩下一个空洞的虚壳,先前的矜持也随即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波又一波汹涌澎湃的狂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漫过他的胸膛,狂野地啃噬着他意念的信坝,让他的思维变成了盲区,似乎要将他撕碎!

就在这当口上,天铭从外面一步闯进房门,手里拿着一个信封,气喘吁吁地对郭葆铭说:“郭叔,刚才外面有个人让我把这个带给你。”

郭葆铭打了一个愣怔,顿时从混沌中醒悟过来,伸手接过信封,抬头看了看何凤梅。何凤梅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回过头恶狠狠地瞅了天铭一眼,便起身离开。等何凤梅离开后,郭葆铭才把手里的信封打开,从里面抽出的是一张当天的《青岛时报》和一摞手写的文稿。他首先翻开了报纸,跃入眼帘的,是一个用钢笔给标出了一条线的醒目标题:《日本因何再度派出勘察团来青岛作研宄》,撰稿人署名为李贤士。

这篇文章引起了郭葆铭的注意,他仔细地读完这篇文章,陷入了沉思中。从文章中得知,这是日本第三次派出了很高规格的科学考察队,第一次在一九一五年,日本政府以清理日德战争期间德军布在近海水域的水雷和打捞战争沉船为名,曾经派出了一个小规模的勘察队,对青岛沿海周围进行了详细的探察。事实上,这一带的确有战争沉船,其中就包括曾经令北洋水师蒙羞的日本主力战舰“高千惠”号和参与了日德海战的奥匈帝国海军“伊丽莎白皇后”号巡洋舰。关于日本海军“高千惠”号巡洋舰,有必要在这里做嫌一下解释,曾经导致历史上极其惨烈的“操江之沉”,使一千六百多名大清兵勇葬身鱼腹的罪魁祸首就是“高千惠”号。就是这艘血债累累的日本军舰,却在一九一四年十月十七日深夜,被一艘吨位很小的德军雷击舰S90号给奇迹般地击沉。所以,日本以打捞这些战争沉船为名,派出了勘察团。而到了次年春天,也就是一九一六年,日本政府第二次派出了由日本国内顶尖的地质、海洋生物、历史、考古等领域的专家来到青岛,并在青岛前海地区实施军事封锁,派出重兵把守,任何人不得靠近。据当时居住在附近的人说,在日本勘察队到来的那段时间里,曾经连续几天发生过房屋摇晃的情况,人们都惊恐地以为是“地动”了,纷纷逃离出外另觅住处。当日本勘察队走后,在一次跌大潮的时候,人们再一次惊讶地发现,在前海附近水域留下了一个很大很深的“窝子”,而这个巨大的“窝子”却距离“高千惠”号和当时德军为堵截日本兵舰顺利进入青岛,于一九一四年十一月二日夜间自行炸沉于团岛口内海的西主航道上的“伊丽莎白皇后”号巡洋舰竟然有数十海里之遥!

究竟是计算失误?还是另有原因?

郭葆铭特别注意到了其中的一个细节,如果仅仅是为了打捞沉船,在这支庞大的专家队伍名单中,为什么会有岛田村树、岩本俊三、加藤雄建等这么多名在日本国内知名度非常高的学者专家?而这时距离日德战争结束的时间才不过两年,即使日本人再愚蠢,也不至于把刚过了两年的事情就忘得干干净净了吧?假如说,在此次的打捞过程中,可能会遇到一些历史方面的问题需要历史学家来解释的话,也不至于同时派出三个权威人物云集于此;更加引人注目的是,在这份名单中还汇集了多名分别来自日本早稻田大学和东京帝国大学的地球物理学家、历史学家、经济学家、地质学家和考古学家,这更加重了郭葆铭的怀疑:日本此次又派出了一个实力如此强大的考察团,难道仅仅就是为了打捞几条德国的破船?问题恐怕不是这么简单!既然日本人以如此高的关注度在关心着青岛这片海域,那么胶州湾的下面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

他又打开了那几页手写稿,见密密麻麻地写了满满五张信笺,考古记载表明,古胶州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中生代以前,距离考古学所说的地壳运动时期不是很远,胶州、即墨、莱阳、诸城等地出土的大量恐龙化石和猛犸象化石可以证明,中生代晚期,青岛地区曾经是一个巨大的中生代沉积盆地,也就是说这个盆地其中就包含着今天的胶州湾海域,考古学家和地质学家己经从白垩纪棕红色粘土岩地层中得到了足够的证实。那么白垩纪时期恐龙大量繁殖的时候,这一带应该是大面积的原始森林以足够恐龙等动物的生存,而到了白垩纪末期可能随着地壳运动的发生,生活在这一区域的恐龙和猛犸象等野生动物突然死去,可以肯定地说,不仅仅是在今天陆地上所出土的这一点微不足道的数量,应该还有更多的数量一起沉入了胶州湾的海底,这可能就应验了传说中“沉了洪州立了胶州”的说法,也就意味着胶州湾的海底下极有可能蕴藏着数量极为可观的石油或其他矿藏。最早怀疑青岛地区特别是胶州湾海域至黄海海域内,可能有巨大的石油储藏的是原日本早稻田大学历史系教授加藤建雄。同时,据一九一七年日本来青岛的考察队考察,发现白垩纪棕红色粘土岩地层距离地面不是很深,尤其是胶州、莱州、诸城一带,甚至这种随同地壳运动以后产生的古老岩层露于表层,这一发现更是引起了日本科学家的特别关注。

当然,这只是个猜想。

郭葆铭把手头上的材料放到了一旁,低头沉思了片刻后当即作出决定,如此重要的情报必须立刻上报中央,同时利用自己目前滞留青岛养伤的机会,不惜一切摸清日本勘察团来青岛的真正动机,如果报告材料属实的话,要尽最大的努力想办法阻止日本人在青岛的这次科学考察活动。想到这里,他快速地写了一封信,连同那些资料一起让天铭赶快送到台东小学邓先生那里。

气坏老太监

晌午,郑矢民在闹哄哄的劈柴院馄饨铺里喝了一大碗鸡丝馄饨,又外加了两个杠子头火烧,吃得他满身是汗地走出了馄饨铺,站在街上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

几年没来,劈柴院还是那个劈柴院。虽然还没出正月,劈柴院里的各家馆子依旧是顾客盈门,街面上熙熙攘攘好不热闹。和以往有所不同的是,一家紧挨着一家的馆子饭庄,把原本就不是很宽敞的街巷拥挤得更窄而且狭长,弯弯的一直通向纵深。地面铺的是青石板,大概是常年不见阳光的缘故吧,石板上一直都有一层湿漉漉的水汽,在对面小楼玻璃反射回来的阳光照射下,能清晰地看到从一块一块青石板缝隙中袅袅浮起的七彩,也许这就是传说中的“地生紫气”。生意场上讲宄风水,或许恰是因了这腾腾升起的紫气,才使得劈柴院成为寸土寸金的宝地。各式各样的饭馆小吃云集于此,虽然没春和楼那么有排场,可在这里更加随意自在,想吃什么都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便宜,而且家家都有拿手的武艺儿,三鲜馅的饺子,鸡汤煮的馄饨,咬一口满口油的大包,底部被煎得一层焦脆铬馇的炉包和锅贴,油光闪亮,只要看上一眼,嘴里的馋水就能啦啦出来,更有炸成金黄色的香油果子,雪白如奶的汤子,加在一起花不了个毛了八分就能吃得饱饱的。摆大席的地方也有,洪福楼、聚仙阁、逸云居、三鲜堂、鲁味府,各路厨子个顶个都是高手,煎炒烹炸各显神通,各家馆子门前都有小伙计殷勤地候客送往,嘴上如抹了油一样往自家铺子里拉客。若是吃完了再想找地方歇息,劈柴院里还有茶馆戏园子,五分钱泡壶茶三分钱买张票,听上一出折子戏,滋滋润润地走出去,心里憋不住的痛快。

这还是郑矢民自打出了监狱后头一次来这里吃饭,似有一种恍若隔世的亲切。他心情复杂地站在过去曾属徐敬海的那家馆子门前,往昔的一幕一幕不觉又在眼前萦绕,从和徐家结亲到徐氏意外死去,屈指算来已经过去十多年了,如今再回想起来,也少不了有些悲壮。从胶州到青岛,徐家始终像鬼魂一样附在他身上,让他不得安宁。他眯着眼打量着不远处那家原本叫做“洪祥记”大米饭坛子肉而现今已经变成潍县人开的“朝天锅驴肉火烧”的馆子。铺子虽然还是那个铺子,却已时过境迁改换了门庭。他仰面叹了口气,慢慢转身溜溜达达地回到了自家的铺子。

自打过了年刚一开张,郑矢民就同张志和带着张树为和另外两个学徒,悄无声息地把德福祥绸布庄改了名称,字号虽然还是德福祥,可现今己经改名叫做“德福祥成衣局”了,铺子里的布局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原来一拉溜的柜台如今撤掉了将近一半,把腾出来的地方进行了必要的改造,如此一来,铺面显得比以往宽敞了许多。在以前柜台的对面,摆上了一张方便顾客休息的黄花梨材质的古榻和精巧的炕桌,紫砂茶具一应倶全,旁边是几把中式圈椅,而紧挨着圈椅的,则是郑矢民从当铺寻回来的一个手工雕刻的花架,上面摆放着一盆葱翠下垂的吊兰,整个摆设简单明了,看上去古香古色。这个花架当年郑矢民曾经在闫洪昌的顺昌祥里见过,也不知道这家伙是从什么地方捣鼓过来的,正宗明朝货,小叶檀质地,镂空雕刻,通体装饰夔龙纹,转折有力,线条明朗,洗练中显出精致,低调里显出一种沉稳的大气和厚重,估计是后来因闫洪昌被日本警察抓进了监狱,店里的小伙计便以极低的价钱把这东西扔进了当铺。说来也巧,过了几年后恰好又被郑矢民给撞上,连价都没还就给搬了回来,经过一番檫洗后,又显露出紫檀致密坚硬的特性和紫红褐色条纹。闲着没事,郑矢民就会蹲在花架旁仔细端详这件被人遗弃了的古董,迎着阳光,就会发现其木质纹理纤细浮动,变化无穷,隐隐地还散发出紫檀的奇特芳香。

因为是刚过了年,铺子里没有什么生意可做,偶尔地走进来一个顾客,基本上也都是转一圈就走人。郑矢民闲得无聊,就泡上一壶茶,双手抄在袖筒子里和张志和盘腿坐在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闲呱,最坦诚的交流在茶的悠长香气里酝酿得恰到好处。两个人都摒弃了素日的浮躁,潜下心细细品咂那茶,觉出了沉淀了天地精华、浓缩了岁月沧桑的厚重芬芳。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暖暖地打在两个人在身上,让人很是舒服。郑矢民慵懒地倚着榻端,一只手轻松地在小桌上打着鼓点,悠闲地欣赏着那个花架,而张志和则双手捧着茶杯,微微晃动着双腿,细品冒着袅袅热气的香茗,微眯着眼,漫不经心地望着街面上你来我往的行人。

张志和的身体忽然直立地坐起来,眼看着外面对郑矢民说:“嗨,嗨,矢民,你快看看,马路那边走过来的那人是谁?”

郑矢民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见徐敬海低着头从对面快速地穿过马路,径直朝着他这个方向走过来,头上的帽子依然压得很低,只露出两只眼警觉地打量着四周。郑矢民打了个激灵,“噌”地从榻上站起来,露出一脸惊讶的表情,心里暗自寻思:这家伙真是个天胆,大白天的竟然也敢四处转悠。这时,徐敬海己经带着一身凉气匆匆地进了门,绷着脸也不打招呼,把手里的一包草药往郑矢民手里一塞,像甩冰豆子一样语气冷漠地说:“回去用烧酒调好了给他糊在伤口上就行。”

张志和脸上堆着买卖人的笑容,对徐敬海拱了拱手,不慌不忙地说:“是余掌柜来了,里面请,里面请,刚沏上的香片,要不要来一碗儿?”

徐敬海对张志和欠了欠身,回了一个揖道:“张师傅,我是个粗人,有什么不当的地方请不要往心里去。茶我就不喝了,来一碗白开水就中!”

郑矢民拉住徐敬海的袖子,将他轻轻地往里拽了拽。“进来坐,老两,”他晃了晃手里的草药包问,“只用烧酒调调糊上就行?”

徐敬海接过张志和递过来的一大碗水一口气喝光,用袖子抹了抹嘴,对郑矢民说:“这药就是专治枪伤的,一集内肯定见效。我这还有事,你们忙吧。”

郑矢民却拦住了他,闪闪烁烁地看着他的脸,试探地问了一句:“老两,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你知道不知道当时车袢崖到底有没有活着逃出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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