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共产党郭葆铭2(1 / 1)

大商埠 刘杰 16832 字 3个月前

郑矢民却没当回事,微微地笑了笑说:“你能不能等我把话说完了?我可是听人家说起过……”他的那个“三儿”还没说出口,就听到门外传来了闫洪昌那副破锣嗓子的叫声:“哟!郑矢民,你小兔崽子改了他娘了个逼的字号,也不请请你师傅我……”人随后就进了门,猛一抬头,看到郑矢民正在和一个人说话,而那人从帽檐下露出两只阴森森的眼睛盯着他,吓得赶紧把后面的话给咽回去。顿时,他觉得这人很面熟,可一时想不起究竟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便立刻换成一副谄媚的嘴脸,摘下帽子对那人躬躬腰,笑了笑搭讪地说:“哟,不知道这里还有客人,失敬了失敬了!”然后很知趣地自个儿走到了榻前坐下。

徐敬海快速地上上下下扫了闫洪昌几眼,转过身来对郑矢民道:“我今天确实有事,你有什么话咱们过后再说,我得赶紧走了!”说罢人就走了出去。郑矢民刚要伸出手去招呼他,坐在后面的闫洪昌猛地一拍自己的脑袋,终于想起来这人是谁了,站起身抢在郑矢民前面,一步就蹿到了门口,翘首失望地看着徐敬海走进了人群。

郑矢民看着己经走远了的徐敬海,回过头冷冷地看着闫洪昌道:“你有什么事吗?”

闫洪昌又恢复了他的无赖相,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带着满脸奸谀骂道:“娘了个逼,我还以为他早就死了呢!”

郑矢民鄙夷地道:“你就不能以为人家有什么好事?”

闫洪昌怂了怂肩膀,手指着门外徐敬海消失的方向道:“嘁!就他?顶了个八国联军上坟的脸,还能有他娘了个逼的什么好事?”他又重新歪七扭八地坐回到榻上,伸手掀开紫砂壶的盖,往里面看了一眼,咋咋呼呼地冲着柜台喊道:“老张,老张,把最好的叶子拿出来,赶快给我来一壶。”

张志和厌恶地瞅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回敬了一句道:“闫掌柜,那就是新沏的茶,我和矢民刚喝了一碗就来客人了,再换不是忒可惜了?要不然你就等等?”

闫洪昌撇了撇了嘴,不干不净地说道:“老张,你净在那里睁着眼给我胡说八道,这叶子都已经到了青州府了,你还在那里给我胡鸡子咧咧。来来来,急溜溜地再给我来一壶!别看我老闫今天混柳了,可照旧不喝人家的残茶壶底儿,到了我徒弟这里更不可能。对不对矢民?”

郑矢民皱着眉头道:“我说闫掌柜,你就不能正儿八经地坐一会儿?瞧你蜷咕着跟个没骨头的蛐蟮似的,这让顾客进了看见了多不好?”

闫洪昌咧了咧满嘴的大黄牙,恬不知耻地笑了笑说:“矢民,你是我徒弟,又不是不知你师傅我的这些习惯,能趄着就绝不坐着,能坐着就绝不蹲着,能蹲着就绝不站着。你少站在这里给我啰嗉,赶快给你师傅我上茶!”郑矢民无奈地给张志和递了个眼色,张志和却假装没看见似的一动没动,手里拿着一个鸡毛掸子头不抬眼不睁地在胡擦乱抹,过了一会儿才对站在一旁的张树为道:“去,给他换一壶茶去。记住,给他下抽屉最上而的那一包茶。”

张树为点点头道:“我知道了,就是你上次买的那些茶叶末子是吧?”

张志和不情愿地嘟囔道:“给那王八蛋鳖羔子喝茶叶末子也可惜了!”郑矢民听到这爷俩在嘟嘟囔囔地说些什么,便走过来,低声地对张树为道:“树为,听我的,去给他下壶好茶叶。”随后又对张志和道:“五哥,你这是何必呢?好人坏人咱德福祥都不差这壶茶,和这样的人你没有必要赌这个气!”

张志和一听郑矢民说这话,立时就火了,把手上的鸡毛掸子狠狠一扔,恶狠狠地骂道:“我的茶叶就是喂狗也不给他喝,算是他妈什么玩意儿!”

郑矢民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听张志和开口骂人,“扑嗤”一声给逗乐了:“五哥啊五哥,闹半天你也会噘人啊?还行,噘得还挺顺溜!”

经郑矢民这么一说,张志和也笑了:“都是让这贼给气的!”

闫洪昌乜斜着眼倚歪在榻上望着他俩,不耐烦地敲着炕桌道:“哎哎哎,我说,不就是下一壶茶嘛,怎么还费他娘了个逼这么大的劲啊?”

郑矢民走过来,从旁边拖了一把圈椅坐下,接着他的话说:“下壶茶也得等着水开了哇,要不然我现在就给你用凉水冲上?”

闫洪昌赶忙摆摆手。“拉鸡巴倒吧,我还是他娘了个逼的等等吧,省得你小子给我踢蹬了壶好茶!”他把头往前伸了伸,嘴里喷着一股浓重的大蒜味继续说,“你怎么突然寻思起要改字号了?不是你师傅我说你,你还想指望着那个老太监能给你多挣俩钱,别做梦了!你没听人说,太监都没有长寿的,就拿这个老帮子来说吧,他还能给你舞扎几天?我把这话搁在这了,用不了年了半载,你肯定还得再改回来!你要是不信、不服气的话,咱俩就赌上。”

郑矢民没接他的言,扭头对柜台上喊道:“树为,烧壶水怎么这么久?看看是不是炉子该添煤了?!”

闫洪昌道:“矢民,算了算了,等一会儿吧,心急喝不了热面汤。哎,我给你说啊,你猜我前两天在大街上碰到谁了?哈哈,我估计打死你也猜不出。是老孟!”

“老孟?哪个老孟?”郑矢民脑子里立刻闪出孟三姐的影子,可还是假装不知道的样子反问了一句。

“就是孟三姐那个**啊。好几年没见了,都一脸褶子了可还他娘了个逼的一包**,也不知道从哪噶伙了个死男人,扭腰撅腚地在马路上溜达。我跟你说啊,那男的我一看就知道是个大烟鬼,跟死了没埋差不到哪里去,脸色像他娘了个逼的根老油菜,腌油的不是个人脸,痩得就像一根胡秸杆子,风稍微一大估计就能他娘了个逼的给刮跑了。说实话,就那副死了没埋的样子,我都怀疑上炕有没有力气操她。”

郑矢民应道:“我还以为你说谁呢,见了个她也至于把你兴奋得像吃了大力丸一样?何况人家现在有男人。你呀,还是省省心关心关心你自己吧。”

“操!你这不是在说了些屁话嘛!”闫洪昌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皱皱巴巴的烟盒,看了看又揉成一团扔在一旁道,“哎,有烟没?给我拿盒烟来。”

郑矢民从抽屉里拿出一盒烟扔给他,不满地说:“瞧你这样吧,盘咕着腿坐没个坐相站没个站相,在这里跟个大爷似的,又是烟又是茶的还得伺候你。”

闫洪昌撕开烟盒,从里面抽出一支点上,把那盒烟直接装进了自己的衣兜里,然后死皮赖脸地笑道:“不是有句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点道理你也给忘了?亏你他娘了个逼的还是个读书人,连做人的起码道理都不懂,你说你是个什么东西吧。中了,我今天就不跟你扯这个了,咱们还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往下说。我告诉你,我老闫这辈子也算是见过不少女人了,对比一下才觉得还是孟三姐好。这话我也就是对你说,那会儿咱们还在瑞蚨祥的时候,下班回去,热热乎乎的饭菜就给端上来了,再烫上二两小酒这么一喝,觉得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力气,上了炕就扑腾去吧。也合着那小娘们儿会浪,只要看见她,什么烦恼啊、劳累啊,立马都他娘的忘到脑后去了。那个时候我就想,为了她,就是让我他娘了个逼的死一回都觉得这辈子值了。现如今想起那些日子,我老闫心里还是热乎乎的,我这辈子是他娘了个逼的贱命啊,也就舒坦了那么几天。唉!这一切景景儿都成了过去。那天在马路上一看见她和那个瘦猴子男人,我这心就像是被刀子剜的一样,真想豁出去,跑过去砸那个男人一顿!这些日子把我的心给堵得咚咚的,就想找个人说说心里话,说出来了,我这心里还能他娘了个逼的好受一些。唉!”

郑矢民抬眼一看,见他的眼里竟然含着两滴浑浊的泪,免不了动了恻隐之心,也跟着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劝道:“唉!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你还翻腾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旧账咋?”

闫洪昌抬起胳膊,用衣袖檫了檫眼泪,马上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侧过身对柜台上嚷嚷道:“老张,我说你那壶水到底还能不能烧开呢?就是现劈柴火现生炉子,那水怕也早就开了。想喝你口茶到底要等几个时辰?”

张树为磨磨蹭蹭地好不容易才把刚烧开的一铜壶水给拎过来,又给茶壶里续上茶,可闫洪昌却站起来要走。郑矢民指着刚泡上茶的紫砂壶,惊诧地问闫洪昌:“茶刚冲上,你就要走?你这不是明摆着折腾我嘛。”

闫洪昌从嗓子眼里“嘿嘿”地奸笑了两声道:“算了吧,我也看出来了,你现在是嫌我身上有股子他娘了个逼的穷腥气,就连你的小伙计都敢对我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地出个死官模,所以我也就不在你这里讨人嫌了。不过,矢民你记住,你师傅我他娘了个逼的不会永远是这副死相,早晚有一天我老闫非他娘了个逼的活出个人样来让你们看看。哎,矢民,你要是相信你师傅我的能耐,就先从柜台上借我两块钱用,等我有了就还你。”

郑矢民还没想好该怎么回答他借钱的事,闫洪昌的两只眼却直直地望着郑矢民身后的那个花架,一把就将他推到了一边,趴在花架旁前后左右看了好几遍,才抬起头用怀疑的目光盯着郑矢民道:“郑矢民,你他娘了个逼的口口声声地说做人要厚道,可你怎么就这么不厚道呢?你知道不知道这东西是我家祖宗传下来的?你他娘了个逼的也太阴了吧?这叫落井下石你知道吗?你给我说实话,这是什么时候从我那里偷来的?”

郑矢民回头看了看那个花架,淡淡地说:“这东西是我从当铺里收来的,我这还有发货票。再说,全世界一样的东西多了去了,你凭什么说这东西就一定是你的?”

闫洪昌阴沉着脸说:“少他娘了个逼的跟我来这一套,什么发货票不发货票,我不认识那玩意儿,我只知道这东西是我的,它就应该归我。你说这事咱俩怎么办吧?要公还是要私你随便挑!”说完,一屁股又坐回了原来的位置。

郑矢民火了,就像吞下了一个绿豆蝇一样,恶心得他直想吐。他沉着脸没好气地回道:你爱咋着就咋着吧,我今天还真就不信你这个邪了!反正这东西是我花钱买回来的,我手上有发货票为证,你爱要公就要公爱要私就要私,随便你。不过我告诉你,你今天想借这个东西来讹我,门都没有!”

闫洪昌见郑矢民也翻了脸,眼珠子咕噜咕噜地来回转了几圈,然后兀自从紫砂壶里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吧嗒吧嗒嘴,这才赖赖兮兮地抬头说:“你看,要不然咱们就这样吧,这东西就算是你租我的,我也不管你多要,一个月给一块大洋就行,你先给我一年的,三年为期限,到时候我再赎不回来,这东西就归你。我可以当场就给你立个字据,你看这事咱这么办行不行?”

郑矢民被他这一通歪理给气得哭笑不得,自知和闫洪昌这样厚颜无耻的街痞无赖再怎么争竞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大洋扔在炕桌上,恶声恶气地对他说道:“拿了钱赶紧给我走人,我一刻都不想看到你。”

闫洪昌看到那块大洋在桌上滚了一圈正好到自己跟前倒下,刚要去拿,手伸出去后却拐了弯儿,把茶碗端起来,撇着嘴冷笑道:“你这算是怎么回事?我刚才可是说一年一交,你不明不白地甩出一块大洋是什么意思,你得给我个说法。你要不租的话就算了,钱你收好,东西我搬走,咱们也犯不着为这点儿屁大的事伤了师徒的情谊!”

“你敢!”张志和不知道什么时候站过来,冲着闫洪昌突然大喝一声,吓得这廝手一抖,喝剩下的半碗茶洒了一身。他急忙抬头,见张志和一脸暴怒,手里拿着一把裁缝剪子,旁边还站着一脸稚气的张树为,手里握着一根棍子,愣头愣脑地盯着他。

闫洪昌错愕地慢慢站起来,抬头看看郑矢民又看看张志和爷儿俩,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嘴里嗫嚅地嘟囔着说:“你们这是干什么?这是干什么?”

张志和咬牙切齿地骂道:“我告诉你姓闫的,你不要欺人太甚!你问我这是干什么?听好了,你张爷我这就叫棍打落水狗!赶快给我从这个门儿里滚出去!”

闫洪昌紧张地盯着张志和手里的剪刀,刚要准备走,忽然想起桌子上的钱,又赶紧退回去,一把将郑矢民扔给他的那一块大洋拿起来撒腿就跑,却没留神脚下,慌乱中被门槛泮了一跤,趔趔趄趄地一头摔了出去。

他恼羞成怒地爬起来,站在门口指着张志和就破口大骂:“你娘了个逼的死太监给我等着,我要是不收拾你这个被骟了蛋子的死太监,我老闫就不是从俺娘了个逼爬出来的。”

张志和被气得脸色铁青嘴唇直抖,牙咬得咯咯直响,也不知从哪里冒出的股子蛮力,一把就从张树为手里抢过那根棍子,歇斯底里地从嗓子眼里“喔”地发出一声怪叫,冲着闫洪昌就扑过去。闫洪昌见势不妙撒腿就跑,一边跑还一边回过头故意挑畔地骂道:“老不死的死太监,你有本事快来撵我啊,你他娘了个逼的连个蛋子都没有,还能撵上你闫大爷?”

张志和简直要被这浑蛋给气疯了,追了两步后就觉得两腿突然变得僵硬不听使唤,脚步踉踉跄跄地险些一头栽倒,只好停下来,一手拄着棍子一手捂着胸口,弓着腰呼哧呼哧地大口喘气,身子簌簌发抖,脸色骤然变得煞白。郑矢民紧随其后赶上来,从身后死死抱住他的腰,急切地大声喊道:“五哥,你和这样的杂碎犯不着生这么大的气!”

张志和抬头望着天,眼里流出两行屈辱悲怆的老泪。

孤独的悲戚

正月十五下午,郑矢民叫了一辆洋车把老丈人和丈母娘接到了自己家里过节。赵先生刚一进院门,对郑矢民打了个招呼,就直接奔西厢屋看望还在养伤的郭葆铭去了。

自从日本无条件将青岛归还北洋政府后,赵先生那张阴郁了许久的脸终于露出了笑容,连脑门上的褶子都放开了,于前额上闪出光泽,看上去精神矍铄,虽然头发己经花白且稀疏了不少,可清瘦的脸上却依然红润,颂下蓄起一缕山羊胡,走路的步伐从容而自信,一派不慌不忙稳健雄沉的气势,倒真有那么点儿仙风道骨的风范。他径直走到西厢屋门前,也没有敲门就直接走进去。

赵先生进来的时候,何凤梅己经给郭葆铭清理完了伤口,两个人正在说闲话。在这段日子里,郭葆铭的影子几乎充盈了她的整个世界,只要睁开眼,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躺在西厢屋里的郭葆铭,她伏在窗前凄绝地望着从西厢屋里走出的那个人不慌不忙地在院里洗脸刷牙,然后心碎地看到那扇门再重新关闭。她每天都利用给他清洗创口的机会和他接近,并且在清洗的过程中会故意地碰到他的下体,再偷眼看着他充满青春活力的人和那张涨红的脸,几乎绝望地看着他的伤一天比一天好转。连续几天,郭葆铭始终闷在西厢屋里苦苦思考一个问题:胶州湾下面究竟藏着什么秘密,为什么会引起德国和日本如此兴师动众一次又一次地搞大规模勘探活动?虽然从这位署名为“李贤士”的手稿的资料来看,胶州湾下面的确可能有值得列强们垂涎的宝贝,但究竟会是什么呢?忽然听到门响,本能地回头看了一眼,见是赵老先,郭葆铭颇感惊讶,慌忙从炕上爬起来,神情有些惶恐地站起鞠躬作揖道:“呀!不知道赵大爷前来,葆铭有失远迎!”

赵先生脸上带着和蔼的笑容,摆了摆手关切地道:“贤侄不必客套,正月里我杂七杂八的事多,没有工夫前来看望贤侄,不知伤口恢复得怎么样了?”郭葆铭扶着赵先生坐下,回答说:“谢赵大爷的挂念!幸亏有矢民哥和玉秋姐一家人的照料,现在已经好多了,不信我走给您看。”说着,故意用力地在赵先生面前踩着脚来回走了两圈。

赵先生左手捋着颂下花白的山羊胡,点点头道:“看来确实已经好多了。不过,这伤筋动骨的事还是要继续静养,你们这些年轻人呐,往后一定要懂得爱惜自己的身子骨。”

郭葆铭笑道:“赵大爷对我的忠告己经铭记在心。不过,赵大爷,您来得正好,葆铭正有一事想去请教。”他从炕桌上拿起那套资料,继续说道:“大爷,我这两天正在看一份报纸,说德国人和日本人己经好几次在前海一带做试验搞研究,您说他们宄竟在找什么?”

赵先生抬头看了看郭葆铭,沉思了片刻才低沉地说:“是啊,我也看到报纸了,猜不透这帮狗日的究竟又在踅摸什么东西。可叹我中华,自鸦片战争起就己失去猛狮的霸气,而沦为一头任人宰割的羔羊,列强禽兽自恃枪快刀利,无视我中华神威,掠抢我中华财物,杀戳我中华儿女,出入我中华之门更如同进他们自家的一亩二分地!辱国啊!梁启超先生说得好啊,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少年胜于欧洲,则国胜于欧洲,少年雄于地球,则国雄于地球。所以说葆铭呐,复我中华伟业还要靠你们这帮年轻人来承创!”

郭葆铭道:“赵大爷,您的教诲葆铭全都记住了。不过,葆铭认为,梁先生说得固然有一定道理,可还是有偏颇,因为中华不是哪一个人的中华,也不仅仅是少年青年的中华,而应该是属于我们四万万民众的大中华。为什么西洋那几个芝麻大的小邦藩国胆敢一而再再而三地侵犯凌辱我泱泱大国?除去腐朽没落的封建王朝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我们的民族为了各自的利益而不团结,就像一盘拢不起的散沙!如果我们这些黄帝的子孙都能够团结起来拧成一股劲,那么就会形成一块坚不可摧的磐石,只有这样,我们才能造就一个昌盛繁荣的中华。您想,到那个时候,列强还敢再来掠抢和杀戳吗?”

赵先生听罢,皱着眉头道:“贤侄此言听上去甚是耳熟。前时偶听人议,说西洋有哲人马克思著书《共产主义宣言》,和贤侄的话倒是如出一辙。老朽以为,中华历来尊奉孔孟为圣贤,以仁义礼智信为做人之铭言。

《礼记?大学》中这样说: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而那些这个主义那个主义的西洋激进理论,在中国这个地方怕是很难有什么作为啊!”

郭葆铭说:“赵大爷,恕晚辈不敢和您的观点苟同。葆铭以为,实时地引入一些西洋先进的理论模式来治理中国是当务之急,而且己经到了迫在眉睫的地步。您也看到了,列强的大炮和倭人的铁蹄轮番践踏我河山,这究竟是为什么?是因为腐朽的满清政府己经把中华河山的根基都腐烂了,而孙文先生虽然领导义军推翻了没落的满清王朝,但是政权最终还是掌握在一小部分人的手中,人民依然落难,百姓依然受苦!如果我们再继续套用传统的路子不紧不慢地挪动,势必还要再沦为亡国奴!这就是五四运动为什么要打倒孔家店,提倡德先生和赛先生,就是希望中国摆脱贫穷落后的面貌,救人民脱离于水深火热,因为八国联军给我们狠狠地上了一课,让我们明白了一个道理,只要贫穷落后就必然遭受夷人之欺!”

赵先生拍案而起,目光炯炯地看着葆铭说:“说得好!真不愧是郭世宗的儿子,有胆识有气魄有思想!先圣在《中庸》中说: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说实话贤侄,虽然我不能接受你这套理论,可我还是很欣赏你身上这股豪气,中华的年轻人都像你这样就有了希望!我觉得你除去研究你那些理论外,还应该下工夫去看看《西游记》,毕竟是中国老祖宗的东西,拿起来得心应手,认真地去思考一下。比如唐僧,为什么要不远十万八千里去取经?这可能和你刚才所说的那套西洋理论有一定的联系;他为什么要给三个徒弟起名叫做孙悟空、猪悟能和沙悟净?这里面可是大有文章呐,可是说出来又很简单,那就是一个悟字!人这一辈子都需要悟,唐僧历尽艰难险阻去西天取经就是为了悟出佛的境界,不仅他自己在悟,同时要求孙猴子猪八戒和沙和尚也要悟,只有大悟才会有大彻。这话我以前也对矢民说过,不论做什么事都必须心问口口问心地反复去悟,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活得更明白!”

郭葆铭却笑着说:“赵大爷,您老过奖了。我小的时候我爹就经常在我们面前说您学识渊博,要求我们一定要跟您学。记得小时候听您给我讲老子的《道德经》里有这么一句:治大国,若烹小鲜;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非其鬼不神,其神不伤人。可是我们的国家连年受难,这锅小鲜早就被帝国主义强盗们的巧取豪夺给翻腾烂了,也没见到神圣来帮我们清除这些鬼魅。您刚才说得没错,我们确实需要悟,悟我们过去失败的原因,悟我们被欺辱的过程,悟我们应该如何把握前进的方向,悟我们国家今后该怎样才能强盛,悟我们该如何团结起来打倒我们共同的敌人一一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只有悟,我们的民族才有希望,我们的国家才会有前途!”

赵先生拍了拍郭葆铭的肩膀道:“我看你小子比你爹还行!不过,我还是送你四句话吧,不以成败论英雄,不以得失论输臝,不以喜好论是非,不以贵贱看人生!”

两个人越说越热乎,不知不觉地聊到了天色暗淡。在灶房里已经做好了饭的赵玉秋听到外面响起了鞭炮声,就急火火地对独自在书房里看书的郑矢民道:“我说,你别一天到晚跟个甩手大爷似的行不行?家里的事你多少添把手,可你倒好,横草不拿竖草不动,大事小事从来都不管不问。我这楼上楼下跑了一趟又一趟,你倒是真会找清闲,自己一个人跑这里看书。再说我爹好不容易来一趟,你这当女婿的不陪着他说两句话,让人家葆铭去陪他,你也真好意思。郑矢民,我在跟你说话听见了没有?菜都己经端上来了,赶紧去把我爹和葆铭叫来吃饭啊!”

本来郑矢民是满心欢喜地过去把丈人丈母娘接来自己家里一起过元宵节,还专门把那盒大红袍拿出来,等老丈人进了家门后就给他泡上一壶,可谁知赵先生进了院门后,竟然连楼梯都没上一蹬,就一头扎进西厢屋去看郭葆铭去了,闹得他心里就不是很愉作,一个人闷闷不乐地坐在书房里胡乱地抽了一本书,无精打采地胡掀乱翻,如今再听赵玉秋不咸不淡地这么一顿攮,窝在心里的那股气就上来了,把手里的书合上,瞟了她一眼,不冷不热地回敬道:“你看清亮了再说好不好?又不是我在跟葆铭说话,你冲着我嚷嚷什么?你有这工夫早就过去把你爹给请过来了。”

赵玉秋被他这一句话给噎得半天没回过神来,冲他恨恨地点点头,咬着牙道:“行,姓郑的,你给我记住了,这可是你说的。”

郑矢民故意地气她说:“是我说的你能怎么样?你还敢当着你爹你娘的面打我不成?别的时候我怕你,今天我可不怕!”

赵玉秋气得左顾右盼地想找个什么家什去打他,却没发现有什么顺手的东西,就直接走过去,朝着他大腿狠狠地拧了一把。郑矢民痛得龇牙咧嘴,夸张地大叫了一声,坐在外面喝茶的赵太太闻声推开门进来问:“怎么回事?”郑矢民揉着被拧疼的大腿道:“娘,你闺女欺负人!”

赵太太信以为真,就数落赵玉秋道:“都三十多岁的人了,怎么就没一点儿正形?也不怕孩子们笑话你。该干吗干吗去!”

赵玉秋狠狠地“挖猴”(挖猴:青岛方言,剜一眼的意思)了郑矢民一眼,没再说话,便气咻咻地摔门走了出去。

当全家人都围着八仙桌坐下来后,郑矢民这才发现独独少了何凤梅,就催促特丽莎去叫她过来吃饭。特丽莎却说:“爹,我缪特说她要带伊克曼到海边去走走。”

郑矢民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随后招呼大家入座。

天黑了,正月十五的月亮升起来了。何凤梅牵着伊克曼来到海边,料峭的海风立刻吹来一种久违了的亲切,而弥漫在这冰冷空气中的,却是碎裂的韶华,残破的命运,这一切似乎在无声地宣告着她人生故事的哀伤和无奈。她希望借助这冰冷的海风来**涤内心的失落和孤独,可当瑟瑟寒风刺进肌肤的时候,她所感觉到的竟然是一种无法抵御的破灭,毕竟找不到更有说服力且让自己坚强的理由,心痛得她简直要无法呼吸。时隔经年,再次来到当年流离失所的地方,给她的感觉并不是故地重游,而更像一块没有痊愈的疤痕被狠狠地掀起了痂,从里向外汩汩地流血。

“当人生的中途,我迷失在一个黑暗的森林之中。”这是但丁的《神曲》开篇的第一句话。何凤梅心里很清楚,自己现在正迷失在情感这个黑暗的森林之中,因为她己经有了母狼的贪欲和狮子的野心,只不过她目前尚不知道郭葆铭是否就是那位能拯救她灵魂的诗人维其略。

自从一九一四年冬天那个令她心悸的夜晚她抱着刚出生的特丽莎狼狈地逃出总督医院至今,不觉己经过去了八年多,在这长达八年多的时间里,她几乎过着与外界隔绝的日子,因为惧怕日本人会来抓她而一直隐匿在郑家里院很少外出,她收藏了贵妇的雍容,收起了香水和所有的化妆用品,盘起了中式发髻,穿着臃肿的粗布服装,稀里糊涂地给郑矢民当上了小妾,而今看来,这一切似乎都是郑矢民所设下的一个圈套。日本人走了,她终于有机会出来见一下天日。

何凤梅给伊克曼松了绑绳,看着它解脱束缚后在沙滩上轻松地抖了抖身上的毛。她爱怜地看着伊克曼,这条狗已经明显地老了,没有了从前的那股活泼,像一位垂暮的老人,步履蹒跚地伴在她身边,傭懒地抬起头,瞪着两只茫然的眼睛,不知何故地冲着天上的月亮发出一声狼嗥一般的撕叫。

今年的元宵节似乎和往年有了很大的不同,何凤梅漫步在空旷的马路上,耳边传来一阵阵炮仗声,这一切给她带来的更多的是对人生的感叹。想来,滞留在中国己经将近十年,而这十年里所经历过的点点滴滴若同海边摔碎的浪,一丝一缕地被重新勾起。

风云变幻,物是人非,备受风霜侵蚀的栈桥让无数后人凭吊着那一段壮阔的历史。目光游戈于大海的远方,顿感天地间的浩大,海风轻抚,海味泛腥,粼粼波光闪烁着层层银晕。海浪轻拍着岸边的礁石,像是一位老人和一群孩童在亲密地对话,不知是诉说那段波澜壮阔的历史,还是艰辛求生的历程。栈桥一如往昔阅尽风霜的泰然庄衿,时时有海鸥飞过,仿佛刻意用它干净无瑕的白羽,指引你看这四周耀眼的蔚蓝。

何凤梅带着伊克曼漫步在海边松软的沙滩上,海风不时地吹起她披散着的长发。在路灯暧昧的黄色中,一条细长的身影,踩着脚下的涛声,幽幽如《唐璜》中那首夜曲,在小提琴的凄婉导引下,低音贝斯奏出了一番煽情的缠绵,宛如少女伏在窗前,对着月亮弹拨曼陀林,低声吟唱隐在内心深处的情愫,讲述一段令人心碎的故事,就像这个倒影在波光粼粼中的圆月,一次一次揉起,又一次一次地摔碎。

她忽然涌上一种想要喝酒的冲动,在已经久远了的记忆中,依稀记得在这条路的路口有一个酒吧,她曾经在极度无聊的时候,由占克力陪同去过几次。那时这里还叫做俄恩霍德路,她印象很深地记得那位古板的大胡子老板是波鸿人,那是在西部鲁尔河与埃姆舍尔河之间丘陵上的一个城市,也是她那位战死在中国沙场的前夫帕拉乌少尉的故乡。

那个酒吧竟然还在,仿佛和这个城市一样,游走在静谧与热闹、粗犷与细腻、杂乱与雅致、跃动与慵懒、清醒与梦幻之间,而门外那盏具有古典德意志风格的灯,似乎是在默默地讲述着己经远去了八年多的那段往事,让久居在郑家里院的何凤梅感到了一种亲切。

她推开门走进去,内部的装饰没有多大的改变,只是比以前显得陈旧了许多,迎面扑来的依然是那种熟悉的醇浓酒香,吧台上的留声机里播放着的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一下子就把她带到了遥远的莱茵河畔,巴洛克的情调,洛可可的妩媚,十八世纪法兰西的风情以及日耳曼的严谨融为一体,结合田园风光的徐徐浪漫和古典情怀的丝丝柔情,像莱茵河的水一样,在她心里奔腾流过。

酒吧里冷冷清清,恍若一个被人遗忘多时的角落,除了一个站在吧台内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外,再也没有一个顾客。她把伊克曼拴在一条桌子腿上,自己走到吧台前,很自然地用德语对吧台上的女人问候了一句:“GutenAben。!”(德语,晚上好!)谁知,这一声简单的问候刚一脱口,她的眼泪却夺眶而出。

或许,人在这个时候会不自觉地加重欲哭无泪、欲罢不能的感受,尤其是别人把自己当成醉鬼看待的时候,那种自卑的火焰会把自己彻底融掉。

之所以如此,就不应该抱怨别人,社会就是这样,一切都有因果。当年在自己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是郑矢民的救助,方逃过了这一劫,自己在最最需要感情慰藉的时候,还是郑矢民的怀抱,然而,当这一切都过去后,却发现原本的那个郑矢民和现实中郑矢民的竟然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这种落差真是让人难受,可这就是命运的安排。

作为女人,多数时候她还是挺信命的,以前从来不信,现在却信了,而且是很虔诚地相信。毕竟人都是脆弱的,只有当人在最脆弱时候,才能理解生死一线的概念,才会读懂死的可怕。悲观也好,沉迷也罢。那种感觉就好像一个人孤独无助的时候,没有人帮助,体会不到一丝温暖。好想在街上放肆呐喊,宣泄一番。可是她却觉得自己己经没有半点力气,不得不承认外面真的好冷,全身一直在颤抖个不停。

在这个晚上,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喝了多少杯杜松子酒,酒精终于使她的情绪走出伤感阴郁的低谷,逐渐地进入了一种亢奋。她似乎又回到了德国,仿佛站在学校门前的广场上,脸上带着愜意的微笑看着广场上成群的鸽子飞起落下,自由自在地啄食游人手里的食物。当她情不自禁地用德语喊了一声“Taube”时,惺忪中却看到吧台里的那个日本女人正在用一种奇特的目光注视着她。她这时才猛然想起自己仍然站在遥远的中国,一种流离失所的孤独让她想大哭一场,然而,眼睛里却只有一片干枯的荒凉。

恍惚中,郭葆铭忽然出现在她的幻觉中,这是一个很阳光的男人,挺拔的鼻梁如刀削斧凿般有棱有角,两只深邃的眼睛透出一团燃烧着的烈火,尤其是微笑的时候闪现出的自信光泽,让她为之痴迷,那形象宛若矗立在罗马的那尊米开朗琪罗的著名雕塑,带着青春的健康朝气,带着男人的性感体魄,走到了她的面前。她伸出手想过去拥抱他,却一把搂空了,自己险些摔倒在地。她痛苦地低下头,想起了哪本小说里的一段话:冬天里你给了我一个夏天的梦,却把我在春天里喊醒,因为过于突然,我一下子无法适应,反而觉得比冬天还冷,但这不怪你,只能怪自己把梦当成了现实……

直到那个日本女人微笑着告诉她要打烊了的时候,她才不得不从吧椅上站起来,浓浓地吐出一口酒气,牵着伊克曼晃晃悠悠地走出了酒吧。刚走出酒吧的大门,她感觉出外面天气的寒冷,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胃里却如同翻江倒海一般,刚刚喝下去的酒被冰冷的西北风一吹,“嗡”地一下就涌了上来,以极快的速度喷射出去,快得让她猝不及防。这个时候她意识到自己喝醉了,真真切切地醉了,飘浮在眼前的都是一些虚幻的影像,伴着团团金星模模糊糊地在眼前环绕。她感觉头晕得厉害,整个天地都在跟着自己旋转,全身没有丝毫力气,冰冷的风如同根根钢针一样直插她的骨缝,冻得她全身缩成一团。这时候的她虽然意识还算清楚,可两只脚如同瘫软了一般根本就不听使唤,无论如何也无法让自己走一条直线,只能扶着路边的树趔趔趄趄地呈“之”字状,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被伊克曼拖着往回走。

闫洪昌那难忘的旧情

黑夜,对于闫洪昌这种浑蛋来说,毋庸是魔鬼的天堂。

因为还在正月里,黄了的铺子一时半会儿还招不到租主,而他又不愿租赁给郑矢民,只能闲置在那里任其破败。白天无所事事,就在破土炕上一觉睡到太阳老高,倒是省下了一顿饭钱,睡醒了就在街面上乱转悠,碰上个嫌熟人就主动走过去一顿猛唠,也不管人家有事没事,拍着胸脯大吹特吹自己当年如何杀小日本的那些“风采事迹”,最终的目的就是问人家要几个大子儿,将就着中午能喝上一碗“甜沫”,使空唠唠的肚子里有口食垫吧着。他就是用这种手段博得了好多人的同情,其中包括滕彪子。

滕彪子听了闫洪昌的故事可不是同情,简直是崇拜得五体投地。从正月初十在大街上被几个卖菜的给结结实实地收拾了一顿后,他突然明白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个道理,于是四处打探武林高手要拜师学艺。刚巧听了闫洪昌口若悬河连吹带唠地自诩自己那两下子“盖世武功”后,恍然大悟,原来前两年江湖中传说的那位专杀小日本的武林高手就是他呀,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便认定了这就是自己要找的高人。于是就把闫洪昌奉若神明,点头哈腰地请他喝酒吃肉,自己则垂首撅腚站在一旁侍候,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巴望着闫洪昌能收他做徒弟。可闫洪昌根本就不接他这个茬儿,自顾自地一口一盅地啁酒喝。酒足菜饱,闫洪昌抹了抹嘴,打了个饱嗝才对他说:“兄弟,谢谢你的这番情谊,我这闫家形意拳可是老祖宗从未朝那会儿传下来的,不是我姓闫的不讲义气,只是这武艺有个只传内不传外,只传男不传女的规矩,不传外人啊。”

滕彪子一听这话就急了,哦,自己又是酒又是肉地陪了整整一个下午,敢情这一句话就把自己给打发了?于是,也不管闫洪昌收不收自己,“扑通”双膝就跪在了地上,“咣当咣当”磕了三个响头,说:“请……请师……师傅无论如何也要收下……啊就我,师傅要……要……要是铁定不收……啊就我为徒的话,徒……徒……徒弟……啊就跪在这里不起来!”

闫洪昌见他这副彪彪呼呼的样子心里就觉得好笑,两眼一转,就有了主意,于是伸出手把滕彪子拉起来,虚情假意地叹了口气道:“唉!真没见过你这么实诚的人,这个世道哪里还有你这么实诚的人啊!我要是不收你做徒弟,怕也太没人情味了。你要做我的徒弟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我有三个条件,你要是能接受的话就跟着我,否则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咱们俩只当从来没见过。”

滕彪子一听闫洪昌这话,慌得赶忙说:“请……请……啊就师傅吩咐,别说三……三个条件……啊就是三……三百个三千个三万个……啊就条……条件,徒……徒弟……啊就我也在所不辞,只求师……师……师傅能收……收……啊就我为徒就行!”

闫洪昌咳了两声,故意做出一副慢条斯理的样子,装作很内行地说道:“这头一件,三年之内不能跟我学艺——不要问我为什么,我说过的话就是板上的钉,最讨厌别人问为什么!毕竟俺们这闫家形意拳不同于其他,有龙虎猴马等一十二种套路,还有劈钻崩炮横五种拳式,招招都能拿人性命。三年内我得了解你的脾性和看你会不会做人,所以三年内不能教你。三年内先给我练压腿,练习掌握内功经、地龙经、神韵经和易筋经这内功四经再说。一旦过了这三年我正式收你为徒了,肯定会把闫家形意拳的真功夫传授给你。”

滕彪子听了这一通武术理论,更是激动得心旌摇动,如鸡叨米般地使劲点着头道:“师……师傅,你……你就放心吧,徒……徒……徒弟……啊就我……我答应你老人家!”

闫洪昌继续说:“这二一件,在这三年里,我得看你的表现,当然主要是看你如何孝敬你师傅我,看到你如何孝敬我了,就知道你在家里是不是个孝敬父母的人,那些不孝顺父母的东西,趁早给我滚他娘了个逼远远的;三一件,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得老老实实地给我去干什么,别问原因。给我两块大洋,再去给我买盒烟去!”

滕彪子还没反应过来,脱口就问了一句:“为……为……啊就为什么要给你两块大洋?”

闫洪昌沉下脸,故意地叹了口气道:“兄弟,跟我学武太难了,你还是另请高明吧。”说着,就做出一副要走的架势。滕彪子这才醒悟过来,赶忙往前跨了一步拦住他,并狠狠地抽了自己两个嘴巴。“这……这……啊就张破嘴,这张破嘴!”麻溜地从兜里摸出两块大头钱,双手恭恭敬敬地递到闫洪昌面前,小心翼翼地道,“师……师傅……啊就别嫌乎少,这……这……这是徒弟孝敬你……你……啊就老人家的。师傅先……先……啊就在这里喝口茶稍微一等,徒弟我现……现……现……啊就在就出门给你老人家买烟去!”边说,人已经冲出了馆子,一溜小跑地奔向了杂货铺。

闫洪昌手里攥着那两块大洋,看着滕彪子的背影跑出门去,乐得他使劲跺脚,心里却恣得直骂道:还真他娘了个逼的彪得吓人,见过彪子,可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彪子种!

一个下午混了一顿吃喝,还从滕彪子那里骗了两块大洋一盒烟,闫洪昌一路上哼着小曲恣洋洋地回来了,躺在土炕上还得意地将两条腿相互地搭在一起,高高地翘着,脑子里仍然在回想刚才的那一出,想着想着就蜷在土炕上睡着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猛听到外面的炮仗炸雷似的响起,把他给吓了一跳,朦朦胧胧地还以为外面又起了战事,慌不择路地从土炕上一个蹦就跳下来,头朝里腚朝外地做卧倒状,捂着“扑通扑通”直跳的心口窝趴在地上,过了好长一会儿才突然醒悟,原来是过十五,随口就冲着外面骂了一句:“娘了个逼的!”从地上爬起来,拍打了一下身上的土,双手伸进口袋里去摸了一支烟叼在嘴上,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摸出了一个挤得瘪瘪约约的空洋火盒,气恼地丢在了一边,走过去狠狠地踩了一脚,气咻咻地又骂了一句,披上衣裳出了门。

走出门去,他仿佛才想起自己没有什么可去的地方,心里暗暗地责骂自己,那天为了图一时之快彻底把郑矢民和张志和给得罪了,否则的话,至少这个十五可以到郑家去混口热酒喝,可是现在却把这条路给堵得死死的,哪还有脸再去敲人家的门。可一转念,又给自己解围地想,去他娘的那个呱哒吧,死了嘎啦还喝不了鲜汤了?离了你郑矢民,我老闫还就真的不信找不着口饭吃!好在兜里还揣着两块大洋呢,就是逛趟窑子喝顿花酒都用不完。一边想着,一边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溜达,他忽然想起了那天在街上看见过的孟三姐,心里不由自主地就冒出一阵酸楚。

他打听了很多人后才知道,孟三姐住在西岭,她乳伙的那个男人叫周三寿,是从博山那边过来青岛投奔妹妹周小脚的。那个时候周小脚还跟着刘志山,从刘志山兜里弄几个闲散钱就资助周三寿开了一间南北杂货铺子,头几年据说生意还挺兴隆,干了没两年,周三寿就又置房子又置地,房子盖了一拉溜,租给那些刚来闯青岛的人住,按月收租子,日子过得挺红火,成了附近小有名气的财主。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周三寿和孟三姐明铺暗盖地轧伙到了一起。孟三姐是女人里的人精,人虽然长得一般,可手底下有绝活,最拿手的就是用话甜哄(甜哄:山东方言,哄人的意思)人,拿拿捏捏地让男人听了就禁不住心猿意马浪涌潮动,恨不能立刻就扑上去。尤其是炕上那两下子,那可不是吹,只要是个男人就架不住。大概周三寿和当年的闫洪昌一样,就是被孟三姐炕上的能耐给迷恋住了,于是,俩人就过上了日子。可是到了后来,谁也没想到的是,周三寿竟然也抽上了大烟,只要兜里有俩闲钱就往烟馆子里跑,哪一天如果不冒上那么几个烟泡过过瘾,就没精打采哈欠连天,鼻涕眼泪一大把。孟三姐也很无奈,好在还有个铺子支撑着,外加一个月还有十几块的房子租金进项,日子还不至于过不下去。

闫洪昌不知不觉地就来到了孟三姐的房子,见后窗还亮着灯,估摸着还没睡,四下看了看,胡同里没什么人,就蹑手蹑脚地溜到了后墙根,踩着几块破砖头扒在窗上往里一看,隐约地看到周三寿抱着一管烟枪躺在炕上吞云吐雾,孟三姐则守着一盏烟灯坐在一旁,正在给他烧烟泡子。可能是听到了外面的响声,她朝着后窗猛地一抬头,刚好和闫洪昌的眼对在了一起,吓了她一惊,手里的烟泡也掉落下来,引来了周三寿不满的呵斥声:“你的脑子干什么去了?”

慌乱的孟三姐又紧张地看了看窗外,赶紧弯腰拾起那个烟泡道:“下黑咱是不是忘了关院门了,刚才外面一只老猫吓了我一惊。你先抽着,我出去瞅猴瞅猴去。”

闫洪昌以为让周三寿发现了自己,心里也发慌,刚想溜走,冷不丁被突然出现在胡同口的一个人影给吓得心怦枰直跳,仔细一看,才发现是孟三姐站在那里。

“你到这里来干什么?”孟三姐的声音很低,语气却冰冷得像是一块冰溜碴子,扎得闫洪昌半天没反过劲来,像被什么东西给卡在喉咙里一样,张着大嘴啊啊了好长一会儿,才好不容易结结巴巴地蹦出五个字:“我……来看看……你!”

孟三姐用鄙夷的眼神上下打量了几眼闫洪昌,出口就像刀子一样,冷冷地笑了一声,抢白道:“我和你既非亲又非故,你来看看我?笑话!我问你,你是我的什么人?”

闫洪昌抬头扫了孟三姐一眼,发现她的眼神如霜似冰冒着阵阵寒气,如同一根被毒液浸泡过的铁钉,硬生生地要刺入他的肉扎进他的骨一般。他赶忙低下头,不敢和她的目光对视,嗫嚅地道:“好几年没见了,心里老是挂挂着,也不知道你现如今过得怎么样。好不容易才打听到你现在住的地方,一直都想看看你,可是一直觉得没脸过来。今天过节,我一个人也没什么意思,就想出门逛逛,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着就蹐到你这里了。”

孟三姐依然冷着脸,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他赶快离开:“你走吧,以后永远都不要到这里来了。对了,你刚才不是说不知道我这几年过得怎样吗?我告诉你,我现在的日子过得比什么时候都好,你就别来搅和了。走吧走吧,赶紧走!”

混迹社会多年的闫洪昌虽然很明白“戏子无义,婊子无情”这个道理,可他压根都没想到孟三姐竟然会如此绝情,自己的一张热脸碰了个冷腚跟(腚跟:青岛方言,屁股),被她这一顿丝毫没有什么情意的疵哒加蹴咔(蹴咔:青岛方言,非常不给面子的意思)给窝囊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他委屈地抬起头看着她,眼里不由自主地落下了两行泪,什么话也没再说,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就走了。一直走出了很远,才回头看了一眼,黑漆漆的胡同口早就没有了孟三姐的影子。这一下他彻底失望了,自己的心情突然降到了冰点,连同五脏六腑一起变成了一个冰坨子,一下子都沉入了谷底。

失魂落魄的闫洪昌像是一个游**在黑夜里的魅影,如疯了一般踉踉跄跄地沿着大街落荒奔逃,马路两侧的路灯把他的身影拉长再拖短。他那颗蒙受了羞辱的心里如同塞进了一团杂草,堵得他喘不动气,想吐吐不出,欲哭而无泪,只能强压着一波一波涌动的悲凉,绝望地看着天上的月亮。

他捂着“扑通扑通”乱跳的胸口伏在路边一棵树上,痛苦地弯下腰,想想自己这一生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要钱没钱要业没业,一天到晚吃了上顿没下顿,穷困潦倒地混过每一天,而唯一支撑着活下去的这个念想,却在今晚被孟三姐给残忍地连根铰断,这还他娘了个逼的活得什么劲!真的连一点活着的意思都没有了。这个时候他想到了死,与其这么窝窝囊囊地活着,倒真的不如死了痛快,咬咬牙两腿一伸两眼一闭就过去了,说不定到了那边天天都吃香的喝辣的,身边围着八个女鬼陪吃陪睡,有这样的好日子还真用不着活在人世遭他娘了个逼的这个罪。

他忽然感觉自己眼前出现了幻觉,在空无一人的街面上,一个披散着头发的摩登“女鬼”正坐在对面的马路牙子上等候他,远远地看上去,这“女鬼”倒是很像郑矢民的那个外国娘们儿,一下子就勾起了他的**心,哈哈,在阳间我搞不到手,没想到这么快就在阴间见了面。郑矢民啊郑矢民,我闫洪昌注定要给你小子戴上个绿帽子!他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刚要准备动手,却没料到,从那“女鬼”的身后突然“呼”地蹿出一条偌大的白狗,龇牙咧嘴地冲着他就扑过来。吓得他“嗷”地大叫一声,撒开腿就跑。跑出老远再回过头看一眼,那条狗并没有追过来,只是站在原地凶狠地盯着他。

惊魂未定的闫洪昌有些发懵,连他也搞不清自己究竟是死了还是活着,用手狠狠地拧了自己大腿一下,疼!自己还活着。可是都已经到了半夜了,这个外国娘们儿为什么还独自一人坐在马路上?他很想上前看个究竟,却又惧怕那条凶神一般的恶狗,但是他不想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悄悄地弯腰捡了一块石头,慢慢地往前移动,谁知,那条狗像是看穿了他的心计,对着他一阵狂吠。这时他听到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也听到了郑矢民在叫喊着狗的名字伊克曼……

躲在黑影里的闫洪昌恼怒地看着这条该死的狗,怒不可遏地低声骂了一句:“我他娘了个逼的非下药毒死你这个畜生不可!”

而这所有的一切何凤梅都不知道,只觉得身体飘起来一样,很轻盈地离开了大地,就像小时候曾经听父亲讲的中国神话故事里的腾云驾雾一样,连同灵魂一道在空中曼舞。她惊愕地睁开眼,朦蒙昽胧地看到了一个极为熟悉的面孔,那不是自己的父亲吗?她很想问一句:这些年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忍不住只喊了一声:“Vater!”(德语,父亲!)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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