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内“焦”外困1(1 / 1)

大商埠 刘杰 10112 字 3个月前

不是冤家不聚头

两年后。

俗话说“不是冤家不聚头”,想当年淳于毅凭着自己的小聪明,连夜逃离胶州去京城投奔他的表叔郭世宗,总算是躲过了一场杀身之祸,连他自己也没想到的是,在京城辗转漂泊了几年后,他最终也来到了青岛。

当年惊魂未定的淳于毅像一条惶惶不可终日的丧家之犬一样叩开郭先生的家门时,才确定自己已经安全了。就在他到京城的第二年,京西门头沟一带爆发了“黑死病”,竟然让淳于毅一夜成名。

“黑死病”,学名叫做“鼠疫”,是由鼠疫杆菌引发的自然疫源性烈性传染病,此病在人之间流行前,一般先在老鼠之间互相传播。当疫情地区每公顷发现一到两只以上的死老鼠,而该地区又是居民比较集中的区域的话,此地爆发人间鼠疫的危险指数就非常高。清乾隆年间,云南人师道南所写的《死鼠行》这样描绘其恐怖:

东死鼠,西死鼠,

人见死鼠如目虎。

鼠死不几日,

人死如拆堵。

昼死人,莫问数,

日色惨淡愁云护。

三人行,未十步,

忽死二人横截路;

夜死人,不敢哭,

疫鬼吐气灯摇绿。

须灾风起灯忽无,

人鬼尸棺暗同屋。

鸟啼不断,犬泣时闻,

人含鬼色,鬼夺人神。

白日逢人多见鬼,

黄昏遇鬼反疑人。

人死满地人烟倒,

人骨渐被风吹老。

田禾无人收,官租向谁考。

对于投机分子而言,任何机会都不可轻易错过,就更不用说淳于毅这种人了。初到京城的淳于毅,暂时住在郭先生家的耳房里,提心吊胆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和过往行人,只要听到有人用山东口音说话,他的神经便立马绷紧,生怕自己被从山东来的官兵给认出并抓住。在度过了最初的惶恐后,他和表叔郭先生商量了一下,觉得自己还是开个医馆比较靠谱。可他心里非常清楚,自己毕竟是从小地方出来的,没见过多大的世面,初到京城这么大的地方,自己本身就有一种很重的自卑心理。只要走出地处静谧幽深胡同里的郭家四合院,便汇入喧嚣吵闹的浮华世界。川流不息的行人,鳞次栉比的建筑,车水马龙的街道,都拥挤成一团,构成了浮躁喧哗都市的所有成分,可当他抬眼望去,却是一片陌生,无论热闹非凡的街面,还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以及那一口听上去怪里怪气的老北京话,对他而言都无比陌生,在他的眼目中,除了表叔郭先生一家之外,这个世界就再也没有什么熟人了。如果想在这里扎根立业,没有靠山根本不行。而他唯一的靠山郭先生,早已在多年前就退出官场颐养天年,单凭自己手上这两下子三脚猫功夫想在京城这潭深不见底的水中起个泡,不是一件容易事情。

于是他便谦卑地提着礼品,逐个拜访诸如孔伯华、萧龙友、杨浩如、汪逢春、施金墨等京城名医,希望能够得到他们的支持和帮助,可是人家名医们对他的来访似乎都没什么兴趣,甚至在他第二次登门求见时,直接就被人家以各种理由婉拒于门外,即便是接待,谈话的结果也不过是些泛泛的客套和推脱,没有什么实际内容。淳于毅对此很是失望,又不敢贸然行事直接开办医馆,只能耐住性子等待机会。所幸的是,从老家出逃的时候把当时徐敬山托他营救徐敬海的金条全部都带在了身上,所以衣食暂时不是什么问题,每日里依旧是衣着光鲜地出入茶楼酒肆戏园,什么全聚德、东来顺,什么八大胡同八大楼,但凡是能去的地方他都去瞅喉瞅喉,学着京城人的做派,迈着沉稳的八字步,还颇有那么一副爷的扮相。

至第二年六月,忽听街面传闻说京西门头沟一带爆发了黑死病”,淳于毅立马觉得自己的机会终于来了,连想也没多想,就带着一大包中草药一头扎进了疫区,熬成一大锅黑糊糊的药汤子免费分发给当地人。也不知道究竟是喝了他的药汤子还是另有原因,总之自从他来到疫区后,死亡率竟然明显下降,当地人将他视为神明,就连当地政府都出面向他表示感谢,于是那些侥幸活下来的人便精心打造一块块牌匾,上写着“悬壶济世”、“华佗再世”等送到了他的住处,于是“神医淳于先生”成为京城人口传的盖世英雄。

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淳于毅名声大震于京城,于是各种各样的疑难杂症患者也都纷至沓来地找上了门,一时间,郭家小院门庭若市,往来求医问药者络绎不绝。淳于毅似乎忘记了自己是在京城,又端出了以前在胶州老家时的那副派头。也可能他真的是忘乎所以,或者是皇城根下的这碗水确实太深了,就在他春风得意还没摸清京城潮水之际,就被人“做局”险些给“撅”了一把,这才明白了什么叫做“江湖险恶”。

且说住在京城一幢深宅大院里有这么一位贝勒爷,家里的格格得了一种怪病,原本好好的一个人,忽然有一天竟然不会走路了,贝勒爷一看就急了,找过无数高手上门诊治,都没有任何进展。后来听说冒出了一位“神医淳于先生”,而且人现在就在京城,就赶紧打发家人前去恭请,并且再三叮嘱,无论花多少钱,也一定要请到这位高人回来给格格瞧病。

淳于毅也确实想在京城找一个靠山,如今有了这个机会,他肯定不可能轻易放弃,于是就应邀前往。在贝勒爷的带领下,来到格格的绣楼给把了把脉,发现格格虽然面黄肌瘦一脸病态,而脉相却无任何异样,就提笔开了一服温补的方子。令他想不到的是,第二天还没等亮天,贝勒府的人就过来砸门。正睡得迷迷糊糊的淳于毅刚一打开门,立刻就被一群人给团团围住,铁青着脸的贝勒爷走上前一把就扯住了淳于毅的脖领子,劈头盖脸地就是一顿打。这一打倒把淳于毅给打蒙了,左闪右躲地好容易才挣脱开贝勒爷的纠缠,而福晋在一旁号啕大哭,说格格因为吃了淳于毅所开的药,于昨天晚上突然暴亡。

一服药竟然吃出了人命,这可不是小事。淳于毅一听这话,当场就吓傻了,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这群人发呆。睡在正屋里的郭先生忽听到外面又哭又号的声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急忙把郭葆铭给喊起来,爷儿俩披上衣服来到门外一看,见一群人撕撕扯扯地把淳于毅围在中间,其中揪住淳于毅不松手的那个人郭先生还认识,是住在南城的一个混混,名叫索图,人称八爷,原来也是旗人,后来败落了,就专干一些不齿于人的勾当。郭先生没再多想,几步冲过去,对着他大喝了一声:“住手!”

这一嗓子把在场的所有人给吓了一跳,也一下子把淳于毅给喊醒了,仔细想想自己所开的那个方子,都是些温补类的药,绝对没有一味有问题,突然反应过来,自己是被人家给讹上了。

郭先生听了淳于毅把事情的原委从头到尾地讲了一遍,似笑非笑地盯着索图道:“我听人说索爷好弄这么一口,没想到今天竟然弄到我头上了,我倒想问问索爷,这事打谱怎么办呀?咱们是见官还是怎么着,你出个主意我听听。”

索图见郭先生出面,知道这事己经演砸了,可还得硬着头皮扛下去:“郭大爷,您老就是官,这样的事儿肯定也经历过,现在说什么都没用,毕竟人已经死了,您老看着办吧,想见官的话我索图陪着。”

郭先生冷笑了一声道:“索图,我刚才还把你当个爷给捧着,到这会儿你也就别再和我装那一份子了。你不是想去见官吗?走着,咱们这就去衙门走一趟,看看你小子的皮能不能禁得住两夹棍!”

“郭大爷……”索图皮笑肉不笑地凑过来,“小的打不臝您老,这么多做局的人,您看着赏俩吧,要不然小的也没法交代不是?”

郭先生笑了笑道:“你呀,有这个脑子干点儿啥不好,何必去想这些歪点子祸害人?给你十块大洋,你看着分分吧,再多了我可真就要报官了。”

索图舰着脸道:“郭大爷,咱俩到底是谁做局啊?您老能不能再多给点儿?”

“滚!”郭先生脸一沉道,“告诉你索图,别给脸不要脸!别以为我不知道是谁在后面撑着你,这要是惹毛了我,你和你后面的那个可都没什么好日子过!”

索图垂头丧气地说:“行,郭大爷,到您这儿我也就什么都不说了,我认栽!”

淳于毅原本想利用这个机会攀个高枝寻个靠山,可刚一出手竟然就出了一条人命,吓得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没想到郭先生一出手就把这事给摆平了,自己老老实实地拿出十块大洋了事,同时也终于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京城这池子水太深了,想冒头不容易。

打发走了索图一伙,郭先生语重心长地说道:“淳于啊,这里不是咱们山东老家,人少地熟,十里八乡都能论上亲戚。像索图这样的骗子在京城里多了去了,一个人的那叫托儿,两个人是双簧,三个人以上的,就是局了。一旦成了局,几个人合起伙来撅你个外乡人还不是小菜一碟?”

淳于毅听得面红耳赤,一个劲地点头称是。

这件事过后不久,郭葆铭有天回来说,他的一位老师陈先生得了重感冒,吃什么药都不起作用,问淳于毅能不能抽空去给看看。于是在郭葆铭的引荐下,淳于毅认识了共产党的领导人物陈独秀。一来二去,也就熟了,陈先生觉得淳于毅这人还不错,就问郭葆铭,淳于毅对共产党有一个怎样的认识。郭葆铭误以为陈先生想要把淳于毅也拉进党内,就大包大揽地把这个事揽到自己身上,时间不长,淳于毅就稀里糊涂地成了一名共产党员。

入党之后,淳于毅还是不解,就满脸疑惑地问郭葆铭:“葆铭,你们所说的这个共什么组织,能保护我吗?”

郭葆铭笑了笑道:“你没听先生是怎么讲的吗?中国共产党就是要保护人民的财产和生命安全,以人民利益的大局为重,彻底解放生活在最底层的无产者和劳苦大众!”

“那你所说的这个人民指的是谁啊?”

“就是我们四万万同胞啊!我们就是人民呀!”

淳于毅还是不明白,疑惑地问:“你的意思是,我也是人民?”

之后,淳于毅就被党组织派去了青岛。临行之前,郭葆铭专门找淳于毅谈话,神情严肃地对他说:“淳于同志,组织上这次安排你去青岛,有两个主要任务,第一是关于王尽美同志的病情,尽美同志积劳成疾,现在的病情很严重,必须要得到及时治疗,请你过去担当他的保健医生,一定要督促他按时吃药,注意休息。第二件事就是,青岛当地同志己经为你做了一些准备工作,对外你是一间国医馆的先生,对内是组织的一个联络站,配合青岛的当地同志,把工作做好。你听明白了吗?”

淳于毅眨了眨眼说:“请组织放心,我一定会尽职尽责地把工作做好!”

而今,穿着中式棉袍的淳于毅怜着皮箱站在人头攒动的青岛火车站站台上,他眯着眼默默地注视着前方,脸上浮现出一种无法形容的奇怪表情。点点黄色的灯光从老旧的站台上方撒落下来,映照着这条因年久失修而坑洼不平的洋灰路面,立于站台外侧一根一根粗大的木质立柱上,油漆己经斑驳脱落。从一股带有咸腥味道的冰冷空气中,他嗅到了一种久违的亲切,这种亲切对他来说无疑是刻骨的,就像看到自己失而复得的一件宝物。

他只知道,前来迎接他的是一个年轻人,名叫王全,又名王复元。

内忧外患

当公鸡打鸣的时候,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刚刚从暗灰色的云雾中隐隐浮现出来,苍穹还沉浸在灰蒙蒙的睡意中,像个偷懒的孩子一样,在地平线的尽头露出一片浅浅的红色,打在黑黢黢的房上,映出了一个个不同形态的轮廓。

郑矢民揉着惺忪的眼睛走出房门,手扶在廊道的扶栏上打了个很大的哈欠,不经意地转过脸,猛然被楼梯上影影绰绰地坐着的一个人影给吓了一跳,须臾间又反应过来,明白是何凤梅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喝得烂醉了。他闭上眼仰头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皱着眉走过去,见她身上胡乱披着一件睡衣,垂着头侧倚在楼梯的栏杆上正呼呼大睡,身旁吐了一堆污秽,散发出一阵阵让他直犯恶心的气味。郑矢民看到这个情景,心里登时就窜上来一股怒火,脸上带着厌恶的表情用脚尖蹴了蹴她,只听到她嘴里哼哼了两声,身体却没有任何反应。他无奈地弯下腰,强忍着从她嘴里喷出的一股股如同沤得发了酵的腐烂酒糟味,用力将她扶起来,再用一只手搂住她的腰部,像拖条死狗一样把她给拖进房间扔在了**,自己则站在一旁喘着粗气,又是心疼又是憎恨地看着她那副软塌塌浑然不知的样子。

这一阵子郑矢民真的明白了什么叫做内外交困,应了街面上的一句俗语,叫做“屋漏偏逢连夜雨”。让他特别闹心的是,为什么在这两年里自己的路会走得这么背?按照他老丈人赵先生的那套“姓名推算”理论,五行中的甲子、己丑是海中金,而“郑矢民”这三个字为二十九划,是年属炉中火命,年份与姓名互克,两者相聚却无法相容,所以人走背字也就成了一个必然,必须有一土命之人鼎力相助,方能降住霉运。郑矢民对此也深信不疑,可是谁又是能够助他的土命之人呢?

这人一旦走了背字,喝口凉水都能给噎死,事一出连着一出,都没什么好事。头年春,那条跟随何凤梅十来年的伊克曼出人意料地突然死去,爱犬如命的何凤梅如丧考妣一般痛不欲生,抱着伊克曼的尸体,凄云惨雾地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三天三夜不吃不睡,并从此开始酗酒,而且愈演愈烈一发不可收拾,几乎每天都把自己灌得烂醉如泥,一天到晚脸不洗头不梳,蓬头垢面地像个鬼,脸色暗淡散发着骇人的青色,只要一睁开眼,就去伸手摸放在床前的酒瓶子拼命地往嘴里灌酒,喝醉了要么鬼哭狼嚎,要么就脱衣服,没羞没臊地光着腚在院子里像被黄鼠狼附身一样上下乱窜。郑矢民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就听从了张志和的建议,花了二十块大洋给何凤梅请回来一个跳大神。谁知那个跳大神进门一看何凤梅长得一副外国相,就开始“念秧”了,说她是被外国的鬼附着了,必须得再加二十块大洋的“通牒费”,也就是护照钱,以便他在做“法事”的时候能顺顺利利地去和外国阎王爷谈判。郑矢民明知道他这是在胡说八道借机敲竹杠,但事已至此也只能照办。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家里的事还没消停,郑矢民铺子里又来了事,连他自己也说不上宄竟是怎么惹上了一个叫滕彪子的街痞子,隔三差五地就带着两三个人到德福祥去折腾一通。只要说起滕彪子那一伙,郑矢民的肺都要气炸了,那简直就是些鳖羔子王八蛋,没有一个人种!过去,铺子里也经常遇到一些街痞子无赖闹事,一般情况下给个块儿八毛的也就打发走了。可滕彪子这一伙却不一样,油盐不进,既不伸手要钱,也不胡闹乱来,进门后坐没个坐相站没个站相,歪七扭八地趴在柜上,只要进来个顾客,这几个家伙就贼眉鼠眼地跟在左右,让你没法做生意,只要这几个人往里一进,吓得顾客就不敢进门了。

不说别的,就这几块料长相就够人受的,个顶个地是天上难找地上难寻的珍禽异兽,歪嘴的斜眼的都凑齐了,论形象近似人科,可是一旦走到跟前就不敢看了,哪怕多看一眼晚上都能做噩梦,估计和传说中的牛头马面有近亲之缘,基本上都属于歪瓜裂枣范畴里的典范之作。尤其是那个滕彪子,长得那叫一个稀罕,活脱脱地就是把一块苞米面饼子直接就给糊在了脸上,然后又极其随意地捏了几个窟窿,塑造出了一副塌鼻子斜溜眼的五官,单说那两只眼吧,若同拿小刀在上面划了两条缝,从狭小的缝隙中飘忽着一丝邪恶的绿光,如果走到荒郊野地里真能把鬼给吓跑了。能把这么几块货凑到一起招摇过市,可见这滕彪子也绝非一般野兽。这几个说人非人说鬼非鬼的家伙本来长相就不怎么靠谱,偏偏着装打扮又不同于常人,嘴角叼着纸烟,帽子斜扣在脑袋上,几乎遮住了半张不像人样的脸,好端端的衣服却非得要敞着怀,露出里面的杭纺府绸衫和四尺宽的护腹腰带,下穿肥大的黑色灯笼裤,走起路来姹挲着两手拉着阔背,膀子像踩了电门一样左右地使劲来回摇摆,似乎不这样走路就显不出他们“练家子”的精气神,一看就不是个好人样。一迈进德福祥的铺门,滕彪子就插腰运气,气势汹汹地喊了一句:“掌……啊就柜的在不在?”

郑矢民闻听,赶紧从里面出来候着,可刚一抬头,就让这几位的尊容给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往回退了好几步,我的个亲娘睞,这是从哪里跑出来这么几个东西啊?

滕彪子上下打量了郑矢民几眼,磕磕巴巴地问:“就…就……啊就你真是掌柜的?”

郑矢民见这几个人龇牙咧嘴鼻孔凶狠地朝外呼着气,知道来者不是什么善茬儿,便定了定神,脸上依旧堆着商人特有的笑容,拱手抱拳地说:“鄙人郑矢民,不知各位尊客驾临,有失远迎,不周之处还望几位仁兄海涵!本号铺小利薄,凑合着混碗饭吃,几位今天能光临小铺就是给我一分薄面,也是我们的缘分,有什么需要请几位尽管吩咐。”

滕彪子被郑矢民这一通半文半白的欢迎词给说得云山雾罩,张着嘴“啊啊”了几句,却不知道该再说什么,就动手推开了郑矢民,然后挥挥手,示意身后那两个人跟着他径直走到铺子里的那张榻前,大模大样地坐下,这才抬起头对郑矢民道:“郑……啊就掌柜,听……听说你也是武……啊就武林中人,滕……滕某人今……啊就天是专……专门登门求……啊就教,不知郑……啊就……就掌柜给……给……啊就滕某人一……一……啊就个面子,切……切他娘的……啊就磋一下?对了,按……按……啊就江……江湖规矩,我得先自……自…啊就报一下家门,我……我……啊就姓滕,外面打……打听打……啊就听一下,外……外号滕……滕彪子那……那……啊就是我!”

郑矢民颇为费劲地听懂了滕彪子的意思,惊讶地说:“鄙人乃一读书之人,焉懂什么武林之事?想必是这位滕兄在开鄙人的玩笑吧?”

滕彪子转过头,手指着郑矢民对站在旁边的两个同伙嬉皮笑脸地道:“他说他……他……他……啊就是鄙……鄙人,连公……公……啊就母都不……不分了,哈哈哈哈。是不是一……一……啊就听滕……滕……啊就某人要和……和你……你……啊就是切磋武……武……啊就艺,吓得连……连自……自……啊就己是男人都……都……啊就不敢承认了?和我装……装什么鄙……鄙……啊就人。告……告……啊就诉你,只……只有女……女……啊就人才长……长那个玩……玩……啊就玩意儿,我们男……男……啊就人根……根……啊就本没有!连……连这你……啊就不……不懂,还你……啊就你娘的读……读……啊就书人,你丢……丢……啊就丢不丢人那?”说完,咧开嘴露出一口大黄牙,放肆地哈哈大笑。

郑矢民听了这话,如同刚穿了一双新鞋出门就踩了一泡臭狗屎,气得他哭笑不得,知道和这帮家伙再扯下去简直就是对牛弹琴,就皱了皱眉头,虽然脸上还挂着笑,语气却比刚才硬了很多,不卑不亢地道:滕先生,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请尽管吩咐,小铺人手少我还有事要做,你请便!”

滕彪子一看郑矢民要走,就猛地站起来,挡住了他的去路道:“郑……郑……啊就掌柜,听说你在日……啊就本宪……宪兵队,钢……钢骨……啊就铁牙死……死不开……啊就口,我滕某……某人……啊就敬重你……你是一条……条……啊就汉子,今……今天才专程来……啊就访,没……没别的意……啊就思,就……就是想讨……讨教……啊就几招。接招吧!”然后一闪身,突然“啊”地一声,冲着郑矢民就张牙舞爪地摆出了一个大鹏展翅的架子。

郑矢民尽管不懂武术,可一见滕彪子的这个动作,就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明白这是个狗屁不是的半彪子,没什么真能耐,舞扎那两下子也就是吓唬老头欺负小孩的武艺儿,于是就不再去答理他,自己径直地走出门去,把滕彪子一个人给晾在那里。

滕彪子闭眼运气地等了半天,也没见郑矢民的动静,急忙睁开眼一看,却只看到了一个背影,心里立马就觉得受到了一顿搓约(搓约:青岛方言,羞辱),冲着郑矢民的背影大声地喊道:“你……啊就别走,我告……告诉你,你躲了初……初……啊就一躲不了十……十……啊就五。我滕某……某……啊就人今天就和……和你……啊就豁……豁上了,看看咱两……两个……啊就谁能飙……飙……啊就过谁!”

张志和从柜台上摸了两块大洋不紧不慢地走过来对他说:“听我一句劝吧滕先生,我们掌柜的己经走了,你在这里耗着也没意思。我替他做个主,给你两块钱带着你这两个兄弟去喝壶酒,再回去睡一觉就什么事都没了!”

滕彪子梗梗着他那块二斤锅子头,不屑地看了看张志和手里那两块钱道:“你……你……啊就是谁?你能……能……啊就主了郑……郑……啊就掌柜的事?少……少和我来这……这……啊就一套,我滕……滕……啊就某人不……不吃搓……搓……啊就来之食。”

张志和没等他说完,就给他纠正道:“是君子不吃嗟来之食,不是搓!滕先生,你刚才没听明白我的意思,郑掌柜家里确实有事,我在这里替他向你赔个不是,你怎么着也得给我这张老脸一个面子吧?走走走,和弟兄们一起去喝酒去吧。”

滕彪子反而一屁股又坐回去,摇着头说:“不……啊就行,我非……非……啊就在这……这里等他回……啊就来。今……今天他……啊就不回来,明天我……我还……啊就来,明天他……他不……啊就来,我……我……啊就等到……到后……啊就天,反……反正我……啊就也没……没个屁……啊就事。”

张志和火了,把钱一收扭头就走。滕彪子还真的很固执,上午只要德福祥一开门,他就来了,进了门谁也不搭茬,就在榻上歪七扭八地坐着,没个正形,既不伸手要钱,也不胡闹乱来,一闹就是二十多天,吓得顾客都不敢进门了,眼看着这么闹下去生意也没法做,气得郑矢民干瞪眼,也不知道这帮子家伙到底是个什么背景,所以还不敢轻易地得罪他们,只能忍气吞声,想尽一切办法哄着滕彪子这一伙子别在这里闹腾了。

白天生一肚子气,而回到家也不是个什么太平庄,何凤梅就像一只趴在酒桶里的醉猫,一天到晚一副醒了不醉醉了不醒的模样,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就像和酒有仇似的,只要一睁开眼就抱着个酒瓶子拼命地往嘴里灌,喝醉了闹腾,没酒了也闹腾,搅和得一家老少人心惶惶不得安宁,谁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再惹出什么麻烦。所以郑矢民每天打烊后都直犯愁,两条腿直打嫌转,他实在不愿进那个门,不愿看到何凤梅酒后那一幕一幕丑态。但是,无论怎么说,他还得必须去面对这个现状。看到何凤梅那张原本粉嘟嘟的脸,现如今被酒精浸泡成紫茄子色,他心里格外沉重。他最疑惑不解的是,原本好么生生的一个女人,竟然为了一条狗而如此作践自己,为什么一口酒就能把一个好人给硬生生地变成魔鬼?他记得在很早的时候,何凤梅在讲她的身世时,曾经对他说起过她母亲酗酒成性的故事,只要睁开眼,就无时无刻地都抱着一个酒瓶子,家里永远都飘浮着一种酒精的味道。莫非这酗酒的爱好也有遗传?更要命的是赵玉秋,何凤梅的所作所为,引得她极为不满,只要郑矢民一回来,就在他跟前不停地聒噪何凤梅的不是,吵吵闹闹地逼着郑矢民赶快想办法,无论如何也得把这个丧门星给轰出郑家里院,否则的话她就回娘家。

这日子实在是没法过了,外面一个滕彪子,家里一个何凤梅,再加上赵玉秋的掺和,这么闹下去,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仿佛外面的那一伙和家里的这一窝是串通好了一样,不歇气地轮番折磨他,真是大老婆哭二老婆闹,浑蛋杂碎跟着绕,全都凑在了一起,家无宁日,人无清闲,把他包围在乌烟瘴气之中无法解脱。他只要闭眼一想这些事,就觉得自己凝重得像是背负着千钧重担,压得他连气都喘不动,无论怎么挣扎似乎都无能为力,只能无奈地去面对这个事实。对于郑矢民来说,这种压力就像大雨来临前的天色,一切都被灰色低沉的阴霾所笼罩,明明有空间,却被灰色填满了每个缝隙,让他的脑子每时每刻都处在高度的紧张状态中。然而他不敢让自己松懈,必须得强打精神,这边要细声细气地劝慰何凤梅别再继续作践自己,那边得好言好语地安抚赵玉秋不要和她一般见识,外边还有个油盐不进的滕彪子,更得小心翼翼地去糊弄着,里外里地这么忙活,折腾得郑矢民真说草鸡话了,是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就是想哭他都没个去处。

但是,让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是,更大的麻烦正在向他慢慢地靠近。

情执之困

何凤梅终于从醉生梦死中再度回到清醒的世界,睁开两只干涸的眼睛,空洞无神地望着静寂的室内。房间里很静,一缕月光从窗外飘了进来,如同在窗前倒下了一片水银,把靠窗的那一部分反射得锃亮。何凤梅仿佛依然游弋于半梦半醒的状态中,意识出现了真空,感觉陷入了短路,连自己都无法判明究竟是已经死了还是仍然活着,脑子里的脑汁如被一支无形的管子给抽空了一般,空****的什么也没有,只剩下一个徒有其名的虚壳,浑浑噩噩地像是刚从地狱里爬出来一样,重新面对一个熟悉却又陌生的世界。似乎是过了良久,才感觉到了口渴,身体里如同有一团正在熊熊燃烧的烈火,烘烤和烧灼着她的喉咙,让她痛苦难耐,像是突然萌发出死而复生的知觉,使她很想大声地喊人,却感觉喉咙深处如同被塞进了一块破布一样,无论如何也喊不出,于是便挣扎着试图要坐起来,刚要起身,立刻感觉头昏脑胀天旋地转,让她眼前迸出无数个灿烂的金星团团环绕,只得轰然倒下,无助地看着窗前那一片皎洁。

房间里的灯“啪”地一声打开了,炽白的灯光刺得何凤梅睁不开眼睛,耳朵里却听到从床的另一端飘来郑矢民睡意未消的沙哑声音:“你要干什么?”

何凤梅忍着剧烈的头疼微微睁开眼迷成一条缝,慢慢地转过身按照声音传递的方向去寻找,见和衣而卧的郑矢民从床角处坐起来。她没有说话,只是懈怠地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嘴。郑矢民明白她是要喝水,就起身下了床,把桌上一杯早己预备好的白开水送到她面前,又用自己的胳膊搂住她的脖子,将她轻轻地扶起来,看着她如牛饮一般把一杯水全部灌进嘴里,叹了一口气问她:“还要不要?”

何凤梅又躺下去,依旧紧闭着双眼,什么话也不说,只是轻轻地摆摆手,然后侧过身去,偷偷地瞄了一眼郑矢民的后背,两行清泪却不由自主地从眼角滚落下来。她说不清,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流泪,只是用牙齿狠狠地咬着干裂的嘴唇,滲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郑矢民刚想劝她几句不要再作践自己的话,可看到了何凤梅脸上闪动的泪光后,又把到了嘴边的话给狠狠地吞下去,再次叹了一口气,随手关了电灯,站在床前表情凝重地注视着她。一阵凉爽的夜风吹过来,月光悄悄地随风跃上了她的脸,可那张脸上早已没有了以往的俊俏和妩媚,如今却是被一股说不出的诡异所遮盖,在摇曳不定的月影中显得邋里邋遢,呈现出鬼一样的狰狞。他几乎不敢相信,此刻躺在**的这个人还是从前那个在总督府里雍容华贵的何凤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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