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一天何凤梅站在窗前,看见鬼鬼祟祟的郑天链不怀好意地把伊克曼带出大门的时候,她的左眼皮突如其来的一阵剧烈跳动让她极度不安,冥冥之中似乎已经有了一种不样的预感。她本想追出去看个宄竟,但是最终却大意了,她没想到这一切竟然来得这么快,伊克曼的这一去,竟成了一次永远的诀别,让她为此悔恨终生!
伊克曼很快就出现在她的视野里,让她紧张的心绪一下子变得豁然,看到伊克曼身上雪白的毛发在阳光下闪动着烁烁的银光,她感到欣慰,只是这条狗己经很老了,连走路的步伐都呈现出一种老态。然而,这种感觉只持续了一瞬间,她突然觉察出了问题,伊克曼走路的姿势不对头!她慌忙地走出门,看到伊克曼晃晃悠悠像喝醉了酒一样,很费力地走到她面前,“扑通”一声就摔倒在地,然后挣扎着试图想站起来,可这一切努力都明显是徒劳,继而就出现了流口涎和抽搐现象。她慌了,不知所措地弯腰去抚摸它的脖颈,但是伊克曼的两只眼却在往上翻,露出了充满血丝的眼白。惊慌失措的她手忙脚乱,只能眼看着倒在地上的伊克曼不停地痛苦挣扎,呼吸声也越来越重。
何凤梅亲眼目睹了伊克曼在垂死前所流露出的那种痛苦和绝望的神态,她的心如刀剜般疼痛,悲愤欲绝地抱起奄奄一息的伊克曼,声嘶力竭地呼唤它的名字。而伊克曼则艰难地抬起头,用尽最后的力量试图再看她一眼,可是它没有做到,头举到一半的时候,身体便颓然地倒了下去。
何凤梅怀里抱着己经死去的伊克曼,隐匿于内心多年的积怨终于如火山一样爆发出来,她把这满腔的怒火对准了藏在大人身后的郑天链,歇斯底里地从心底发出了一声凄惨的撕吼:“你们郑家人为什么连一条狗都不能放过?”
此言一出,当即引起了赵玉秋的极为不满,冷着脸尖牙利齿地说:“哟!我说,你这话说的我可就不爱听了,什么叫我们郑家人连一条狗都不放过?你摸着良心说说,老郑家哪一点做得对不住你了?咱们说话可是要凭良心,可不敢蜷着舌头乱说。当初要是没有老郑家的话你还能活到今天?不就是死了一条狗嘛,还至于把老郑家这满户家子都扯扯进去?再说,狗死了和老郑家怎么能扯上关系?何况你不是也和老郑家的人在一个炕上热乎吗?真是吃了三天饱饭你就不会说话了!”
赵玉秋这一通伶牙俐齿的尖刻之语,让何凤梅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一种寄人篱下的悲哀。她的心彻底凉了,而且凉透了。她气得全身战栗,“忽”地站起来,以从来没有过的勇气对赵玉秋吼道:“你们害死一条狗算什么本事?真有能耐就把我一起给害死好了!”
赵玉秋却冷笑了一声,以得理不饶人的强势,两手叉着腰说:“你给我把话说清楚,是谁害死了你的狗?又是谁要害死你?你告诉我,我来帮你出这个气!你要是指不出是谁,你就是纯粹没事找事儿。你是不是看着日子太平了心里就不舒服?我已经忍了这么多年了,从你进了老郑家的门,老老少少谁亏待过你?哪个不把你当个神给供着?别给你脸不要脸。你到今天了口口声声说老郑家这也不好那也不是,你倒是说给我听听,老郑家哪一点上做得对不住你了?你的身体调养好了,孩子给你拉扯大了,一天到晚像伺候祖宗一样伺候你吃伺候你喝,你也是这个家里的一个,可你呢?你自己说说你都给这个家做过哪些事?谁见过你动过扫帚拿过簸箕?真是横草不拿竖草不动,你还好意思舰着脸在这里戳戳哒哒地借题撒泼犯横,我看,就是让矢民把你给惯出来的一身毛病!我告诉你,不要欺人太甚!在这一亩三分地上,有谁说的也没你说话的份!还好意思在这借着狗死了在这找碴儿,你是不是以为我的眼瞎了,你的那些所作所为我都看着呢,我问你,你敢说你和葆铭两个人就那么清白?”
赵玉秋的最后这一句话结结实实地点到了何凤梅的致命痛处,听到她突然提到了“葆铭”二字,何凤梅如同晴天在头顶突然打响了一个霹雳,震得她目瞪口呆全身战栗惊怵不己,仿佛全身的血液凝固了一般,直愣愣地站在原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是啊,伊克曼的意外身亡,对何凤梅而言因为来得过于突然,确实心里不能接受,尤其是以这样的方式死去,更加让她伤心欲绝。但是无论怎么说,伊克曼毕竟是一条狗,或者只是陪同她朝夕相处的一个玩伴罢了,而真正导致她心境日渐冷落的原因,的确是郭葆铭!
赵玉秋在这个时候突然提到了郭葆铭,更勾起了何凤梅隐藏在内心深处的那份痛苦。她不再争辩什么,低下头目光呆滞地转回身进屋,把自己反锁在里面,看着己经僵硬了的伊克曼的尸体,胸口内急剧膨胀的巨大压强几乎要将她活活地挤爆,她本想放声痛哭,却不知因何突然爆发出一声令人恐惧的尖叫,如一支带着悲凄冷冽的寒镞刺透了房顶,射向苍穹。她第一次意识到,人一旦达到了悲愤的极致是没有泪水的,只有阴冷和空虚的绝望。她觉得自己的心己经伴随着伊克曼离开了这个世界,然而可怜的生命却还依然存在,这样痛苦地活着是比体验生命腐烂更加让人无法接受的状态,以至于让她在极度的绝望中想起了酒精,也许那才是忘却痛苦的另一番体验。
而这一切,皆是因为郭葆铭所致。
郭葆铭是在那一年正月十五晚上她第一次喝醉了酒后的第三天突然离开了青岛。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如此匆忙地离开,冥冥中却有一种感觉,他的走和她有着直接的关系。
那是在她酒醉醒过来的第二天上午,郭葆铭破天荒地走上褛,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敲开了她的房门。那个时候何凤梅还躺在**,觉得脑袋像爆裂般地疼,她已经完全忘记了昨天晚上究竟都发生了些什么事,连自己是怎样回来的也忘得一干二净,只是隐隐约约地记得,好像是有人把他抱到了**,至于是谁抱的她,从什么地方抱回来的,她都忘记了。
听到外面的敲门声,也没有理会,只是傭懒地喊了一声“进来”。这时,门被冲过去的伊克曼给撞开,她忍着剧烈的头疼,痛苦地勉强眯着眼往进门处看了看,却惊愕地看到是郭葆铭正站在门口。就在他走进房门的那一瞬间,何凤梅竟然忘记了自己的头疼,猛地坐起来,吃惊地张大了嘴,心跳的速度也随之加快,继而,她像猛然顿悟一般,脸涨得火辣辣的,赶紧躺倒扯过被子蒙住了自己的脸,然后又轻轻地掀开被子的一角,偷偷地看着郭葆铭脸上的表情。
郭葆铭站在原地没动,目光空洞地看着**的何凤梅,心跳也在陡然间加快,粗大的喉结随着他心跳的加快在上下滑动。仿佛是过了很长时间,他才低沉地问了一句:“你为什么要这样作践自己?”
何凤梅一听这话,鼻子一阵泛酸,眼泪“唰”地一下就流出来,她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直接就从**跳下来,赤着脚猛地扑进了郭葆铭的怀里。
毫无准备的郭葆铭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给吓了一跳,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全身的血液像是全部都涌到了头部,顶得他有些晕眩,呼吸短促,意识突然出现了盲点,目光散乱地望着天花板,两只手紧张得不知道该放到哪里才好,只是傻傻地站立在地当央,任凭何凤梅用力地抱着他一动不动。
何凤梅的头紧紧地依偎着郭葆铭上下起伏的胸部,身体出现了异样的反映,呼吸也变得比刚才急促了很多,如同窒息般,手和脚就像有一阵电流通过,麻酥酥地直插心窝。她慢慢地抬起了头,热切地逼视着郭葆铭那双空灵的满是惘然的眼,全然不顾早己满是泪水的脸,期待他能够俯下身亲吻自己。
可是郭葆铭却轻轻地将她的双手推开,仰起头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然后转过身,步履坚定地走出了她的房间。
她失望至极地看着他的背影,刚才还滚烫的心像是骤然间掉进了冰窟,她无法承受这种冰火两重天的极大反差,颓然地跌坐在**,眼神中写满了无助和哀怨,楚楚可怜地望着空空如也的门外。在刚才逼近的注视中,她明明看到了他眼神中所流出的爱恋,但仅仅只是一瞬间,那双眼就突然变得闪烁和迷离。事实上她心里应孩很明白,之所以他目光中所显现的空洞和散乱为什么会是那么坚硬和冷漠,那是因为,在空洞之外还覆盖着一层铁锈色的悲怆!
郭葆铭走的那一天,何凤梅没有去送他,甚至连自己的房门都没有迈出,一个人悄悄地躲在窗后,落寞地看着他拎着简单的行李,在郑矢民一家人的簇拥下,说笑着走出了西厢屋,一直走到院子中央,像是不经意地往楼上瞥了一眼,随后便坚定地走出去。只是这一瞥,便勾走了何凤梅的心,如坠上了一块沉重的石头,狠狠地扯动着全身的每一条神经。她分明看到了那一瞥中满含着的憔悴和无奈,她终于深深地体会到了微笑的背后是怎样的痛苦,脆弱的灵魂如同一个断了线的风筝,摇摇晃晃地随风而去,尽管曾经疯狂地挣扎,尽管也曾经泣不成声,但是那份薄如书纸的爱,依旧飘然逝去,而且飘得无声无息无影无踪!
那一刻,她突然觉得很是心痛,一阵无以言表的天旋地转,让她眼前突起了一片迷惘的雾账,遮住了她的视线,心仿若被人狠狠地捅了一刀似的,生疼生疼,是什么从眼睛里涌了出来,一阵风吹过来,脸上却是一片冰凉。
何凤梅没有想到,她曾经炽热地期盼向往的情意,转瞬间就土崩瓦解了,而得到的却只是一种痛彻骨髓的荒芜,甚至连原本的葱翠也给连根拔掉!这是一个虽短暂,却带来了致命一击的凄凉故事,俨如一场浩劫,在这个不是很冷的冬天里,她被残忍地击毁,仅剩下了一个空空的躯壳,苟延残喘地在回味着破败了的过去。
在郭葆铭离开青岛的很长时间,何凤梅一直都没法让自己绕开这个情感的泥淖,带着无法抚慰的伤痛,抑郁惨淡地熬过每一天,从太阳升起到落下,眼前浮现的始终都是那个人,飘忽的心绪像这四月的绵绵阴雨,蚕食她那颗灰冷了的心,在痛苦憔悴的苍穹中发出无助的呻吟,撩拨起她深藏在心底的孤独和寂寞,于是,便独自一人悄然下楼,失意地坐在西厢屋的那个土炕上,默默地在搜寻一种消失了的气息。她似乎只剩下一种感觉,或许只有通过酒精的麻醉,才能使自己得以安静,如同经历痛裂身心的炼狱折磨,涅槃殆尽后的重生般轻松。
这种痛终于因伊克曼的死去而浮起,于是,她频频地用酒精来稀释一道道无法愈合的创伤,然后沉醉,将自己置身于暗无天日的黑暗中,让在委屈中挣扎的灵魂得以片刻的宁静……
赖皮碰到真霸主
公元一九二五年,对于青岛而言是一个多事之秋。从过了年不久开始,大街上就爆发了闹罢工的浪潮,而且一浪高过一浪,最早是从胶济铁路和四方机车厂开始,工人们扯着大横幅,举着各种颜色的小旗,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打倒资本家!”等口号沿街游行,游行队伍像一条见首不见尾的长龙,从四方走来汇聚到了街里,一路上引得过往行人都一齐注目观看。由于罢工,导致胶济铁路上的所有火车都开不出去,火车站广场上乌压压地人满为患,挤满了被耽搁下的旅客。铁路这边还没协商利索,日商的大康纱厂、内外棉和隆兴纱厂的工人由于无法忍受日本资本家的压榨,也紧跟其后相继参与到罢工的行列中来,几万人参与的大罢工场面,人山人海,口号声此起彼伏,响彻云天,声势极其浩大,据说已经轰动全中国了。
而这一年对郑矢民来说,更是极不顺利的一年,几乎每天都在胆战心惊中小心翼翼地度过,没有一个安生的时候。家里被何凤梅闹得乱成了一锅粥,铺子里又被滕彪子给搅和得乱成粥一锅,人们形容事情不顺时经常说一句“按下葫芦起来瓢”,可他却是这边的葫芦还没来得及按下,那边的瓢就己经起来了,早己心力交痒苦不堪言。
这些日子也不知道滕彪子忙乎什么去了,己经连续好几天没在德福祥显影,这让郑矢民心里多少轻松了些。早晨临出门之前,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再三叮嘱何凤梅,千万别再作喝酒践自己了。这话他已经不知道重复多少遍了,基本上没什么实际作用。因为在此之前,他采取所有能控制何凤梅酗酒的手段,包括不给她买酒的钱,可最终都起不到任何作用,一旦没了酒,她就像个疯子一样在家里扬二翻天地大吵大闹又摔又砸,闹得四邻不安,气得郑矢民和赵玉秋实在没什么招数,也只能妥协,有了酒她多少还能消停一阵子。一直到现在,以至于郑矢民如是说,而何凤梅则如是喝,说得连他自己都没了自信,因为他心里也很清楚,这样的劝慰方式对何凤梅目前的状况而言,基本上是对牛弹琴。可是,即便不起作用他还得说,总不能眼看着她这么一天到晚地让酒精给烧死吧。
心事重重的郑矢民没有兴致去关心罢工的热潮,低着头快速地往德福祥走去。就在他马上就快到了铺子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喊了他一声:“是矢民吧?”
郑矢民听着这个声音非常耳熟,急忙回头,见路边一个戴礼帽穿长衫的先生正微笑地看着他说:“好家伙,果然是你。咱们有十来年没见了吧?”
“你是淳于大哥?”郑矢民认出了眼前站着的这个人正是淳于毅,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问道,“呀,真的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看上去淳于毅己经比过去苍老了许多,从帽檐下明显地露出了花白的鬓角,脸上虽然依旧带着当年那种宠辱不惊的微笑,可前额上一道道像刀刻斧凿般凸凹不平的皱纹,说明他这几年也历尽沧桑经历了不少事。他走到近前,感慨地对郑矢民说:“我来青岛了,绕来绕去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你。我己经过来有些日子了,在大窑沟那边开了个诊所。你这几年怎么样,还好吧?我可是听葆铭说过,你如今的生意做得挺红火,还娶了两房老婆?看来我当年确实没有看错你呀!”
郑矢民一听他提到葆铭,就联想起他的腿伤,后来也不知道恢复得怎么样了,于是就急切地问道:“你见过葆铭?他腿上的伤好利索了没有?前年我死活都留不住他,他伤口还没完全恢复就说什么也得走。可这小子一翅子飞走以后就再也没了消息,这一晃就是两年多的工夫了,我还一直挂挂着他,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淳于哥,葆铭现在还在青岛吗?”
淳于毅笑着摇摇头,神秘兮兮地说:“他去苏维埃了,就是老毛子那边,去年就去了,组织上根据工作需要派他过去学习。对了矢民,你大概还不知道吧,我现在也是有组织保护的人了,是和葆铭一个组织的。我们这个组织叫做共产党,组织之间都互相称呼同志,葆铭就是我的同志。这个事你可千万不要出去乱说啊,你救过葆铭同志,所以我也就把你当做咱们自家人,这事你自己知道就行了。”
“同志?是什么意思?”郑矢民不解地看着淳于毅道,“那一年葆铭在我这里的时候我好像也听他这么说来着,他们的同志还在一起唱歌,可就是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问过葆铭,可他光看着我傻笑,什么也不说。”
“他不说就对了,因为这是我们组织的纪律,就是对自己的父母老婆孩子都不能说,所以你也就别打听那么多了。”淳于毅戛然而止,岔开话题往前方指了指说,“其实咱们俩隔着没有多远,我就在大窑沟那块,我还有事得马上走了。你有时间的话就过来坐坐,咱们俩得好好聊聊。”
郑矢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看,忽然想起一件事,就拖住准备要走的淳于毅问:“对了淳于哥,你刚才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来,你是大夫,手头上有没有什么好方子能吃了让人不再喝酒了?”
淳于毅一怔道:“怎么,你要戒酒?”
郑矢民赶忙支支吾吾地辩解道:“哦,不是我,是……是一个朋友,好像是喝酒上瘾,让我到处帮忙打听着谁有这样的好方子。”
淳于毅想了想说:“方子嘛倒是有一个,可是一旦用了这个方子,你这朋友一辈子可就再也不能享受喝酒的乐趣了。”
“是不是啊,呀,这太好了!”郑矢民迫不及待地问,“是什么方子,你快告诉我。”
“到底是你什么人要戒酒?看把你给急成这个样子。你这样,去集上买两条黄鳝,不要洗,直接泡在一斤酒里,浸泡两天后可以服用,一天三次,一次喝一两就中,一集以后我敢保证你这个朋友一辈子肯定就不想再喝酒了,即便是闻着酒味儿都恶应(恶应:青岛方言,恶心)。不过,我先把话搁在头喽,这方子很厉害,你那个朋友如果不是什么酒痨的话,最好不要乱用,一旦用了以后可就永远都不能饮酒作乐了。”
郑矢民兴奋地说:“呀!真的这么有效啊?那我得赶紧回去试试,也省得我一天到晚老是心事着这个事。”
淳于毅前脚刚走,闫洪昌就像个幽灵一样,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斜愣着眼望着淳于毅的背影问郑矢民:“这是谁呀?和你扯得这么热乎?”
郑矢民只要一看到他那副嘴脸,那口气就不打一处来,脸色沉下来,冷冷地说:“你心事还不少呢。是我的一个老乡,这回你满意了吧?”
闫洪昌嘿嘿地奸笑了两声。“刚才还在这里又说又笑,怎么一看到你师傅我,那张脸马上就变成他娘了个逼的驴腚了?”他指了指自己刚镶上的金牙问,“哎,你帮我看看怎么样?对得起我这两钱金子吧?是不是看上去比以前神气多了?”
郑矢民不屑地扫了一眼说:“只要你的事还有不好的?你们老闫家的筐里还能找出个烂杏?即使有也是别人给塞进去的。”
闫洪昌见郑矢民要走,急忙往前跨了一步,把身子一横挡在他前面,眉头皱了皱道:“我听你这话里有话,是不是看我好了你生气呀?对了,你要不说烂杏这茬儿我倒差点给忘了,前两天我怎么看见滕彪子和社会上的几个小流球(流球:青岛方言,小流氓。)在你铺子里转悠?矢民,你是我徒弟,别说我他娘了个逼的没提醒你,这些家伙你可惹不起,一个个都是他娘了个逼的亡命徒。你是不是得罪他们了?矢民啊,这年头,千万别他娘了个逼的惹这些鸡巴玩意儿。要不然你给我五十块大洋我出面帮你把这事给办了?按说五十块大洋是少点儿,谁让我他娘了个逼的是你师傅呢,亏点就亏点吧。”
郑矢民冷笑了一声说:“来不及了要抢啊还是咋着?”他忽然眼珠子一转,神秘地对闫洪昌说,“你过来,我告诉你什么地方有钱。你闭着眼从这往西走三百步,那里有的是钱!你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闫洪昌倒是真听话,急忙顺着郑矢民手指的方向望过去,一看字号是东莱银行,立刻反应过来是郑矢民在耍笑他,那张脸一下子就沉下来,刚要准备发作,想了想却又忍住,规着脸嬉皮笑脸地道:“嘁!我才不上你小子的当呢,就知道你是在这掂对他娘了个逼的你师傅我呢。矢民,我刚才对你说的可都是掏心窝子的话,如果我要是他娘了个逼的撒了半句谎的话……”他抬头一看,刚好路边停了一辆拉货的骡车,就发狠地说:“我就是他娘了个逼的牲口给操出来的!”
郑矢民嘲笑地说:“你可看清楚了,那是骡子,生不了崽。再说我刚才也没有掂对你的意思,你不是和刘志山两个人的关系还不错嘛,你去了说不定他还能多赏你几个呢!”
“矢民,我不是那意思,你要嫌乎多呢,我就再给你省省,四十,四十你看怎么样?要不然你给我三十也行,我一准能给你把这事办了。三十,他娘了个逼的就三十,多一个子儿我都不再向你开口了,你看中不中?”
郑矢民鄙夷地看了他一眼那副下三烂的样子,冷冷地却是掷地有声地道:“姓闫的,我告诉你,今天你就死了这份心吧,我郑矢民一个子儿都不会给你!”
闫洪昌听到郑矢民这般和他说话,顿时就翻了脸,指着他破口大骂道:“郑矢民,你是不是以为我老闫缺你这俩钱了?真你他娘了个逼的给脸不要脸的东西。看在你是我他娘了个逼徒弟的份上,我好歹这也是在帮你办事,你哪怕就是回句话,给我个十块二十块也算你姓郑的还有点子人味儿,还你他娘了个逼的一个子儿没有,你还真敢开这个口,你是不是以为倒霉的是我啊?就你这样六亲不认的东西,就活该让滕彪子他们弄死你!”
郑矢民脸如冰霜一般,硬邦邦地说:“随便!别看我郑矢民没什么能耐,可就是能扛住了事。一人肩上都扛着个血脑袋,别欺人太甚!真要是逼急了,我豁出这百八十斤不要了,估计也能拼他个仨俩。这年头谁怕谁呀?”
闫洪昌被他这么一说给吓了一跳,本能地往回退了半步,惊讶地看了看郑矢民那张铁青的脸道:“就你他娘了个逼这样的也敢死充青皮?别和我叨叨这些没用的,我他娘了个逼的听不进去,也没那个工夫和你两个在这闲磨指头。你今天就给我一句准话,这钱你到底给还是不给吧?”
“一句话,要钱没有,要命不给!你自己看着办吧!”说完这句话,郑矢民扭头就走,把闫洪昌独自给晾在了路边。闫洪昌气得暴跳如雷,朝着地上的一张废纸狠狠地踢去,却没想到,那张纸下面有一块石头,他这一脚上去不偏不倚结结实实地踢在了那块石头上,疼得他立刻蹲坐下去,抱着自己的脚“哎哟哎哟”地乱叫,一边叫唤还一边不停地骂郑矢民:“郑矢民,你这个小畜生小王八羔子就给我他娘了个逼的等着吧!”
郑矢民气咻咻地进了铺子,一进门见滕彪子几个歪瓜裂枣正叼着烟坐在榻上,心里那股子火顿时就顶上来,把手里的包一扔,抽身就进了柜台,从案子上找出了一把裁缝剪子,横着身子就冲了出来,指着滕彪子吼道:“来来来,你不是要和我过过招吗?今天你郑大爷就陪你们玩玩,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快点儿,你们几个谁先来?”
滕彪子一看郑矢民手里握着一把剪子蹿出来,顿时就吓蒙了,一下子就歪倒在榻上,脸色灰白地连连摆着手说:“郑……郑……啊就掌柜,你……你这……啊就是干……干什么?有……有……有……啊就话咱们好……好……啊就说,千……千……啊就万别乱……乱来啊!”
张志和在一旁看到郑矢民拿着剪子一脸骇人的怒气冲出去,也给吓得不轻。他俩在一起相处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郑矢民发这么大的脾气,就赶忙从后面一把抱住他的腰,岔了声地大叫道:“矢民,你犯不着和他们这些人抵命!”
郑矢民用力地想挣脱开张志和的手,怒不可遏地喝道:“五哥,你放开我!我今天豁出去了,反正我也活得够够的,捅死一个够本,捅死俩我还赚一个!你们有本事就过来,是条汉子就别给我躲!”
铺子里这么一闹腾,德福祥门外可就围上看热闹的人了,那些出殡不嫌坟大的闲人们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一看这边聚集了很多人,也都纷纷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一齐伸长了脖子往里面看,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地在议论。淳于毅刚巧办完事从这边路过,也混杂在人群里,他的眼神似乎是不经意地那么一瞄,忽然发现有一个头戴毡帽的人拨开人群径直走进了铺子,他的眼前一亮,觉得这人非常眼熟,仔细一端详,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呀,这不是徐敬海吗?这家伙怎么也在这里?
这人确实是徐敬海,他一声不吭地进了门,见郑矢民手里握着一把剪子,两眼怒视着对面的三个家伙,全然摆出一副要拼命的架势,而张志和则在后面死死地抱着他的腰,满脸是泪,嘴里还在苦苦地哀求:“矢民啊,我的兄弟,咱们不能啊,你想想家里还有满户家子指靠着你呢,咱可千万别干这出格的傻事啊!”
徐敬海从那三个人的打扮上,大概地看出了个眉目。于是就走到郑矢民跟前,从他手里轻松地把剪子给抽出来,发现郑矢民依然怒目圆睁,和刚才手里举着剪子的姿势一样,身体僵硬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就知道人己经给气晕过去了。徐敬海什么也没说,只是给张志和递了个眼色,示意他把郑矢民给扶到一边去,自己则用一个脚尖就把旁边的一个杌子给轻巧地挑到跟前,然后坐下,对那三个人用极为阴沉的声调轻巧地甩出两个字:“跪下!”
滕彪子一伙刚才就被郑矢民给吓了个半死,现在又突然冒出了这么一条壮汉,一看那招式就明白了,这回怕是碰上了个真碴子了,颤颤巍巍地连魂都给惊得飞出了窍,“扑通”一声就双膝跪倒在地上。
徐敬海坐在杌子上翘着二郎腿,对滕彪子伸出食指往自己跟前勾了勾,示意他们三个往前挪一挪。滕彪子吓得头也不敢抬,双膝跪地慢慢地蹭到了徐敬海的脚下。徐敬海晃**着一条腿,脚尖没轻没重地踢在滕彪子的脸上,咳嗽了一声,声音依然很轻地说了一句:“说说吧,怎么回事?”
滕彪子十分胆怯地抬起头,偷偷地扫了徐敬海一眼,刚好和徐敬海那双冒着像狼一样绿光的眼对视,吓得头发都麥起来了,赶紧低下头,嗫嚅地道:“大……大……啊就哥,我……我……我……”还没等他那个“啊就”说出口,只听到“啪”的一声,脸上就狠狠地挨了一脚,疼得他“哎哟哎哟”地惨叫。
徐敬海再次伸出食指,指了指自己脚下,语气听似平静却己经露出了残忍道:“好好给我说话,长这么大了怎么连句话都说不好还出来欺负人?你们仨谁是头儿?”
另外两个家伙吓得大气不敢喘一口,惊恐万状地看了看徐敬海那张杀气腾腾的脸,战战兢兢地一齐伸出手指了指滕彪子。
徐敬海对那俩家伙挥了挥手道:“你俩给我听好了,再让我看见,就给你们砸断腿!听明白了就赶快给我滚吧!”那俩一听,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撒开两条腿就冲了出去,慌不择路地从围观的人群里扒开一条缝,头也不回地蹿出去老远,才敢停下来喘口气。滕彪子一看那俩家伙己经跑了,自己刚想爬起来,却被徐敬海的一只脚又给踩了下去,只好双手死死地护住脸,跪在地上带着哭腔地磕头祷告:“大哥,大……大……啊就爷,爷……爷爷,你……你……啊就饶……饶……饶了我吧,我再也不……不……啊就敢了!”
徐敬海站起来,一把就薅住了滕彪子的衣服领子一字一句地道:“既然你是个领头的,就得从你身上给我留下个什么东西,让你也长长记性,以后还敢不敢出门做这些伤天害理的事。”说着,一把就把滕彪子像拎小鸡一样给提溜起来,对门外看热闹的人吼了一声:“都给我闪开!”
外面的人不知道他拎着滕彪子想干什么,都屏住呼吸自觉地给他让开了一条路,一齐瞪大了眼珠子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徐敬海不慌不忙地把滕彪子给扔到了一块平坦的地方,对准他的小腿狠狠地就跺了一脚,在场的人几乎都吓得闭上了眼,然后就清晰地听到“咔吧”一声脆响,紧接着就传来滕彪子一声“啊”的凄惨哀号,人随之昏死过去。人们睁开眼再仔细一看,滕彪子小腿处露出了一根惨白的骨头,呈不规则的尖锐骨茬子已经扎破了他的裤子,血汩汩地顺着裤腿流出来。
受到过度惊吓的人们这时才惊恐地抬起头,将视线一致对准了徐敬海,只见他神态轻松地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正了正头上的毡帽,不慌不忙地走出了人群,连头都没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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