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寞的特派员
这个五月,历史再次以极为残酷的方式把青岛钉在了耻辱柱上。
五月的青岛,貌似一个含情脉脉的少女,在袅袅薄雾的掩映下,隐隐地只能看到其锕娜的身影和若隐若现的面容。翠绿的山托起城市的天空,湛蓝的海衬出欧韵的风姿。一幢幢精巧的、宏伟的、复杂的和简单的建筑物,在翠绿色植物的掩隐中露出点点尖的、圆的、方的房顶,以此分辨出哥特风格、拜占庭风格、巴洛克风格、洛可可风格以及新古典主义和折中主义等等充斥着西方殖民主义元素的建筑,给这座号称为“东方日内瓦”的海滨城市增添一道道景观。但是一旦剥去了这些外在元素之后,却又呈现出落败的、自恋的、腐朽的乃至奴性的思想情结,把不伦不类的两者生硬地结合到一起,于是物极必反最终形成了裂变。
轰轰烈烈的大罢工于阳历二月八日,也就是阴历的正月十六正式拉开了帷幕。刚到青岛的淳于毅还未来得及休息和调整,就被尽美同志和恩铭同志安排进了四方机厂工会筹备委员会,以中央特派联络员的身份直接进入大罢工的领导机构。这成为他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所到之处几乎被所有的工人们以极其崇敬的目光注视,几位罢工领袖在声势浩大的动员大会上一脸严肃地向他作汇报,并认真地要求全体同志热烈鼓掌,请他这位中央特派联络员做“重要指示”。当他站在主席台上看到人潮涌动群情激昂的罢工场面时,他也被眼前这种气吞山河的壮举所感染而**澎湃,同时他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了“组织”的强大号召力,他怀着激动的心情,以前所未有的斗志,举起颤抖的手振臂高呼:“全体工人阶级团结起来,誓死同反动的帝国主义及其走狗们斗争到底!”
看到台下的工人们在他的号召下都纷纷举起了拳头,数千人同时发出一个声音,惊天地憾鬼神的气概冲破了云霄,他陶醉了,扬眉吐气地陶醉了,忘乎所以地陶醉了。这是他一生中所受到的规格最高的礼遇,让他的虚荣心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他庆幸自己在郭葆铭的介绍下加入了这个叫做共产党的组织,使自己不仅有了一个强大的靠山,而且还有了出人头地的机会!那一刻,他激动得竟然流泪了,在众目睽睽之下仰起头,任凭激动的热泪在自己脸上横流,而心里却在默默地告慰他那些早己升天了的列祖列宗们:
我,淳于毅,从今天开始就快要做人上人了!他觉得自己终于走出了一片泥淖和混沌,从这一刻起,即将跨进人生一个崭新的高度。
这件事给他留下了深刻的记忆,以至于很多年后淳于毅以汉奸罪被国民政府从湛山寺里抓获归案,在监狱里等待最后的判决的那些日子里,他总结自己生命中为数不多的露脸之事时,感觉最为得意的还是莫过于这一次。
也正是通过这次大罢工,他和这个叫做王复元的年轻人成了最亲密的朋友。通过与王复元去火车站接站时的简单接触,淳于毅对这个很善于表达自己思想的年轻人就产生了好感,特别是王复元将其带到了先期己经安排完善的大窑沟十七号中医诊所,指着牌匾上“礼圣堂”三个字,很谦恭地对淳于毅说道:“因为时间仓促,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人来写这个门头,学生只好在此献丑,请联络员海涵!”
淳于毅备感惊诧地抬头看看牌匾上那三个遒劲浑雄的柳体行楷,再看看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小伙子,不由得暗暗钦佩王复元的才华。由于初到青岛,党组织为安全起见,暂时委派由王复元和淳于毅进行单线联系,也算是一种必要的审查程序,待走完了这一过程才有可能和王尽美、邓恩铭等青岛支部的领导人进行接触。两个人经过几次谈话,互相掌握了对方的一些基本情况,淳于毅也大概地知道了王复元的基本情况,这个来自济南历城县的小伙子,曾经读过私塾,早年起就开始接触马克思主义学说等进步读物,一九二二年一月和王尽美、邓恩铭等一道出席在莫斯科召开的远东各国共产党及民族革命团体第一次代表大会,受到列宁的亲自接见,之后一直在组织内负责工人运动,头年陪同王尽美同志刚刚来到青岛,以协助组织蓄势待发的青岛工人运动。
听了王复元的这番经历,淳于毅觉得这个人很干练,年纪虽然不大,却显得老练成熟,遇事不惊处事不乱,处理具体问题有板有眼,难怪这么年轻就己经成为组织内一个不可或缺的核心人物。但是,淳于毅在几个细小的事上发现了王复元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很小气。两个人几次下馆子吃饭,进门的时候,王复元不是故意地弯腰绑鞋带,就是先装模作样地和店小二东拉西扯,直到淳于毅把酒菜都点好了,才一本正经地说:“你初来乍到是客,理应让我尽一下地主之谊嘛,怎么总是被你抢在前头呢?”客套话是这么说,可王复元每次从诊所准备离开的时候,总是先摸一下自己的口袋,然后再装出一副很不好意思的样子向淳于毅借钱。第一次是这样说:“真是不好意思,联络员,麻烦你借我个车钱吧,出门忘带钱了,明天过来再还你。”而到了后来,就干脆直接说,把车钱给我预备好。
实际上有时候淳于毅明明听见了他身上有铜板的声音,也假装不知道,很爽快地从自己身上摸出个块儿八毛钱给他,前前后后己经被王复元“借”走了十来块钱。钱虽然不多,可这都是党的经费,而且这些钱一旦进了王复元的口袋,就像肉包子打狗,从来就没有再提到过一个还字。这让淳于毅心里有些疙里疙瘩的不舒服,忿忿地感到王复元打着“审查”的旗号是在实施敲诈。心里是这么想的,他表面上却丝毫没有流露出来这种不满情绪。也就是在这个期间,王复元很快就在支委会上提出,暂时把淳于毅安排到四方机厂做工运工作,以便更深地进行观察和了解。这一提议很快得到了邓恩铭的同意,于是王复元就把淳于毅带到了四方机厂,郑重其事地向罢工委员会的几位负责人作介绍,说淳于毅同志是中央专门派过来的特派联络员,专程前来青岛指导和调研罢工的具体工作。因为头上有了一顶“特派联络员”的光环,淳于毅所到之处理所当然地受到几位工运领袖的刮目相看!
可是过了没几天,淳于毅就已经感觉到,他这个所谓的“中央特派联络员”对于王复元和罢工委员会来说,不过是聋汉的耳朵一一一个可有可无的摆设罢了,不要说有关罢工的核心计划他根本就不知道,就连一般的会议都没人通知他参加,他的工作范围不过就是跑跑腿,帮着搬搬抬抬这类零活,充其量也就是个打杂的,导致他心里的落差很大,也就失去了工作的积极性,每天过来就像点卯上工一样,露一脸转身就往回走。
胶济铁路大罢工的汽笛从子夜起全路同时拉响,全体铁路工人们行动起来,用枕木和钢轨封锁了铁路线,火车司机熄灭了机车内的炉火,使未出站的火车全部停车,己经开出的货车和客车于夜里十二点整无论开到哪里就在哪里停车,各段各站的工人一律停止工作,全部投入到罢工的行列中。胶济铁路全线瘫痪!
而四方机厂也在同一时间由罢工委员会宣布全厂关车停工,平日机器轰鸣的车间立刻陷入了一片死一样的寂静,除去几名工人纠察队队员在厂区巡查外,其他工人全部都拥挤到了工厂大门前集合,声势浩大的青岛产业工人大罢工正式开始。四方机厂全厂瘫痪!
胶济铁路及四方机厂大罢工的壮举使青岛其他行业的工人们深受鼓舞,日资的青岛大康纱厂、内外棉纱厂、隆兴纱厂、钟渊纱厂、宝来纱厂、富士纱厂、铃木缫丝以及水道局、电话局、啤酒厂等企业因不满资本家的压榨和剥削,都行动起来纷纷学习铁路工人大罢工的经验,各自成立工会组织,相继举行罢工以示声援。到四月底,青岛的大罢工达到了一个历史**!
淳于毅此时却反而闲了下来,除去每天例行公事般地去罢工委员会走一趟外,其他的大部分时间基本上都在他的“礼圣堂”诊所坐诊。诊所还没什么名气,所以没什么病号过来看病抓药,他也乐得清闲,泡一壶茶,抱着那管大水烟袋咕噜咕噜地冒几口烟,悠闲自得地独自看着闲书。按照组织的指示,定期地过去给王尽美查探一下病情,并做出相应的治疗方案交给有关人员。这段时间,王复元很少再来诊所了,淳于毅知道,王复元如今在罢工委员会里掌管着钱财,在罢工委员会的会议上,王复元宣布了中共青岛支部的会议纪要,说是物资必须要以党的名义由他保管,所以罢工委员会所募集来的资金都由他一手掌控。工人的钱到了王复元的手里就跟他自家的一样,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新鞋新行头也都置办齐了,还专门给自己买了一块瑞士产的怀表,说是为了掌握时间。所以,王复元手里有了钱,自然也就看不上淳于毅兜里的这块儿八毛的。
王复元不来诊所了,淳于毅心里反倒觉得空落落的,除去王复元他在青岛也就再没有熟悉的人了,在大街上见到郑矢民的那天,赶上他正要去探视王尽美,两个人急匆匆地说了几句话,他就赶紧走了。而回来时刚好又看见了徐敬海,不由自主地往下拖了拖帽檐,不动声色地站在人群的后面,看到了徐敬海一脚给滕彪子踢断了腿的整个过程,他才转过身往诊所的方向走。
淳于毅回到诊所没多长时间,大门从外面就给撞开了,只见刚才在德福样被徐敬海给轰走了的那两个家伙,气喘吁吁地背着滕彪子慌慌张张地闯了进来,一下子就把疼得“嗷嗷”直叫的滕彪子给扔到检查**,在他俩身后还跟着一个人,进了门一言不发地倚在门后,上上下下用怀疑的眼神贼溜溜地打量着淳于毅。
淳于毅不慌不忙地在水龙头上洗了洗手,慢吞吞地一边擦手一边看了看这几个人,板着脸明知故问地随口问了一句:“这是怎么回事?”
背着滕彪子过来的那个家伙刚要开口,站在门后的那人走过来,对淳于毅拱了拱手道:“我姓闫,闫洪昌,这一带都知道我是谁,不知大夫怎么称呼?”
淳于毅回礼道:“鄙人复姓淳于,前些日子刚来此地谋生,还望诸位多多捧场。”
“哦,是淳于先生。”闫洪昌指了指躺在**的滕彪子继续说,“这是我的徒弟,不小心掉进沟里把腿给磕断了,还望淳于大夫能帮忙给扎古扎古,要是给扎古不好的话,可别怪俺老闫动手把你的门匾给摘了拿回去当劈柴烧火!”
淳于毅眉头一皱,把手里的毛巾往桌子上一摔,态度冷漠,语气中露出不屑地说:“那还是请闫先生抬走吧,这断腿缺胳膊的营生我扎古不了!也就不劳烦你还得费事八卦地上去给我摘了门匾。这样咱俩都简单,抬走吧抬走吧。”
闫洪昌见淳于毅翻了脸,赶忙嬉皮笑脸地走过来说:“淳于先生还这么不识闹啊?俺老闫是在跟你闹着玩呢,你老行行好就别和我这种人一般见识了,赶快动手吧,老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一百级浮屠。”
淳于毅依旧板着脸,从桌子上的消毒盒里拿出一把剪刀,不耐烦地瞅了闫洪昌一眼,一句话没说,径直走到滕彪子跟前,用手里的剪子一下子就给滕彪子把裤子豁开,立刻就被露在外面的骨头茬子给吃了一惊,暗暗思忖,这个徐老两真是个活土匪,下手够狠的,一脚下去能活生生地把人的杆腿骨头给踢断了。他转过身来对闫洪昌道:“这条腿不是磕断的,是被人给打断的。你们先合计合计,要想在我这里接上这条断腿,得花不少钱,要不然就抬出去另请高明。不过,我可先把丑话说到头喽,他这条腿铁定是残了,就是个神仙也不敢说就能给他扎古好。即使我今天给他把这条断腿接上了,以后也是个瘸腿,这两样你可得想明白了。”
闫洪昌挠了挠头道:“钱嘛,倒是好说。只是这……我说淳于先生,你老就行行好吧,你没看他长了个什么模样,再叫他成个瘸腿,这还让他用不用出门了?”
淳于毅两手一摊说:“那我就没办法了!别说是我这两下子武艺儿,你就是请个神仙过来也一样爱莫能助,你看看这条腿,要是没有这几根筋给挂搭着是不是早就掉了?你们几个先商量一下吧,是搁在我这里还是抬出去赶快决定,要不然,病人可拖不起!”
闫洪昌咬了咬牙跺了跺脚,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样地说道:“淳于先生,现在咱什么也别说了,就照你的法子来,先给他把这条断腿接上再说!”
淳于毅再次蹲下看了看,让另外那两个人帮忙把滕彪子的那条腿给搬上去,两只手按住断腿轻轻地来回揉了揉,每揉一下,滕彪子就会疼得发出鬼哭狼嚎一般的惨叫。淳于毅闭着眼沉住气来回继续揉了几下,边揉边从旁边拿过两块竹板放到眼前,猛地一下将腿往上一推,疼得滕彪子还没等叫出声,人就已经昏死过去了。之后,用竹板给滕彪子把那条断腿给绑紧,淳于毅这才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走到书桌前,提起笔就开了一个方子,随后拿起了桌上的算盘,手腕熟练地一抖,算盘珠子全部归位,噼里啪啦地上下一拨,抬头对闫洪昌道:“拿钱吧,连接骨带抓药总共三十四块五毛六”闫洪昌跟着伸长了脖子凑过去刚想看看淳于毅究竟写了些什么,结果还没等凑到近前就听见淳于毅张口问他要钱,就本能地把两手伸进了衣兜,可是摸了半天也没摸出一个子儿,于是就干笑了两声说:“淳于先生,按说这杀人偿命治病给钱的道理我懂,可你看吧,今天光忙活着救人去了,临出门兜里一个子儿也没来得及装,你看看能不能先欠着?要不然你看这样行不行,往西走那有一间铺子叫做德福祥,掌柜的是我徒弟,让他给做个保中不中?对了,掌柜的叫郑矢民,就是今天早上你站在马路牙子上和他说话的那个。”
淳于毅闻听这话,不由得一愣,接着就冷笑了一声道:“说了半天,你这是没钱呐?你刚才说郑矢民是你徒弟?看来你徒弟不少啊?”
闫洪昌得意扬扬地说:“那是!在这条街上谁不知道郑矢民是我徒弟?而且还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想当年他在瑞蚨祥做学徒,不是我老闫教给他怎么做人怎么做生意,他郑矢民能有今天?早他娘了个逼的喝西北风去了。”
淳于毅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啊。”他用不解的目光望着闫洪昌,又说道:“可是这就让我搞不明白了,你这个徒弟为什么刚才在他的铺子里被人给踹断了腿呢?实话说闫先生,刚才我凑巧了打那路过,这一切我都是亲眼所见。”
闫洪昌奸笑了两声,指着滕彪子对淳于毅说道:“既然淳于先生都己经看到了,我也就实不相瞒。这个郑矢民天生就是一个他娘了个逼的无赖。我这么噘他淳于先生别误会,这个狗东西实在不是个人种,我也不知道淳于先生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不知者无罪嘛。他当初开这个铺子的时候,钱转不开,就让我做保借了我这个徒弟五十块大头,当时说好了是三分利,借五个月连本带利一起还。要不然说我这人实在大了就显得彪呢,我还真就他娘了个逼的把这个事给当事了,结果,到了五个月了,小滕就问他要钱了,开始都是一团和气,说郑掌柜,你看看你借我那两个小钱该还了吧?你不知道郑矢民这个畜类当时是怎么说的,他不但不还钱,反过头来成了他娘了个逼的猪八戒了,还倒打一耙,死不承认借钱这码子事。你说说这不是睁眼让我坐蜡嘛,小滕当下就过来折怨我说,师傅,这就是你当时说的多么多么可靠,看吧,到现在该还钱了,反过来还说自己一个子儿没借过。淳于先生你想想,这边是跟着我学武的徒弟,那边是跟我学做生意的徒弟,手心手背都是肉哇。我就亲自过去了,说矢民啊,当初这个钱可是我做的保啊,这事你可千万别让你师傅我在里面犯难。说实话,郑矢民无赖归无赖,见了我还算是比较客气,说手头上紧,要我劝劝小滕,等过些日子宽松了一定还他。我回来和小滕这么一学,该怎么说,小滕还是挺开面的,也就答应了。这一拖可就坏了,我操他娘的,死活都不认这个账了,连我也一块给捎上了给噘了个八开!小滕一听我让郑矢民给噘了一顿,就压不住火了,带着两个师兄弟要去德福祥,非得找郑矢民理论理论不可,我怎么拉都拉不住。也不知道郑矢民从什么地方找了这么个地痞,不问青红皂白,上去一脚就给小滕把腿踹断了,等我紧赶慢赶地跑过去一看,打人的那家伙见势不妙,早就他娘了个逼的窜个子了,就剩下小滕拖着条断腿趴在地上叫唤。我那个后悔哟,怎么就不能早一步去?还能让他娘了个逼的给跑了?不是我老闫吹,我们闫家形意拳那可不是吃素的,从宋朝那会儿好像不是吕布就是秦琼传下来的,要条人命和玩儿似的。事情就是这么个经过,其他的你都看见了。”
淳于毅看着他有板有眼地吹得天花乱坠,就忍不住想笑。表面上却瞪着眼装做听得津津有味,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故作惊奇地说:“噢——你这么说我就明白了,敢情你们闫家也不是善茬子呀?其实我和你刚才说的那个郑矢民没什么交情,就是个一般老乡,很偶然地在这里碰上了,互相打了个招呼。不过欠钱不还确实挺可恨,这事到哪个衙门也说不过这个道理去。”淳于毅忽然觉得自己这样说不太妥当,随后又问道:“那么闫先生是不是还得接着去向郑矢民讨这个偾?我可是亲眼看见了那个家伙,武功确实不一般。你想想,一只脚有多大的力气能活生生地把你这个徒弟的腿给踹断了,你要是去了再碰上的话,我的意思是说,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伤着谁都不好,古语说冤冤相报何时了,我看这事就这么算了吧,吃亏是福!”
闫洪昌俩眼一瞪,冷笑了一声,咬牙切齿地道:“算了?哼哼,淳于先生你这话说得可够轻巧的!还算了?我要是把这事算了的话一一”他手指着滕彪子道,“我这徒弟都不能谅解我!还算了,真是笑话!实话说,这回他娘了个逼的郑矢民可真算是惹了碴子上了,现在不光是还不还钱的事了,我要是他娘了个逼的不要了他的小命,这辈子都没法做人了!”
淳于毅也随着冷笑了一声,不卑不亢地说:“你既然不听劝,我也就没办法了,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和我有什么关系?你看看这诊费咱们是不是先想办法结一下?要不然这样,我看你闫先生也是个仗义的人,今天这个账就先赊着,什么时候从我这里路过,再给我捎过来不迟。不过,我有个条件!”
闫洪昌赶忙问:“什么条件淳于先生?”
淳于毅沉吟了片刻,冷着脸道:“一集之内你不能去碰郑矢民的一根毫毛!”
闫洪昌诧异地看着淳于毅那张不容商量的脸,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样说道:“行!我看在淳于先生的面子上,先让他多活这一集!”然后又是鞠躬又是作揖,嘴里千恩万谢地不知说了多少回,这才示意那两个家伙赶快把滕彪子抬走。
教坏郑天链
从徐敬海一脚给滕彪子踹断了腿的那一刻起,郑矢民的心就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知道这个家伙又给自己惹上了罗乱,他很明白,滕彪子这次是吃了个大亏,连一条腿都赔进去了,跟着他的那帮人肯定不可能善罢甘休就这么算完了,必定要回来报复。
张志和也知道,这下徐老两算是给德福祥作了大孽了,就催促郑矢民趁着人乱赶紧出去躲躲。郑矢民却惨然一笑道:“躲?往哪躲?躲得了初一还躲得了十五?躲得了和尚还躲得了庙?现如今事己经惹下了,我还能跑得了?再说我跑了,你和树为在这里万一有个好歹,我心里更挂挂着。我还是和你在这里等着吧,是疖子早晚得出脓!”
他两眼发直地一整天待在铺子里,只觉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什么事也顾不上了,只要门外稍微有一点声音,那颗心就禁不住评评乱跳。等待的过程是最痛苦的过程,就像大狱里的未决犯在等待判决一样,每天都是怀揣着一颗不安的心急切地渴望知道自己的结果,真的结果下来了,无论被判多少年甚至是死刑,至少心是踏实的一一因为毕竟自己已经知道了最终的结果。
三个人就这样在铺子里揣惴不安地等了一天,好不容易挨到了打烊上门板,可始终都没见滕彪子的人过来。郑矢民就更不放心了,神魂不安地胡思乱想,这帮猪狗不如的东西此时会不会藏在外面的哪个角落里,待他出门后从背后给来上一刀?于是就神经兮兮地到门口打量了一下,发现附近并没有什么可疑的人在转悠,就赶紧地拦下了一辆刚好从门前路过的洋车,慌慌张张地上了车,催促拉车的快点跑,一溜烟地回了家,急匆匆地进了书房,从里面反锁了门,似乎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赵玉秋觉得郑矢民今天回来很反常,像个贼似的鬼鬼祟祟地进了院门,便跟在他的后面上了楼,一推书房的门,却发现里面反锁了,就把耳朵贴着门缝听了听里面的动静,可是里面连一丝声音都没有,于是就轻轻地推了一把门,假装没事一样地说:“在里面干什么秘密事呢还得插着门?我说,你给我开一下门,我有事要找你。”
过了好长一会儿,才听到郑矢民在里面长叹了一口气,粗鲁地冲着门的方向吼道:“你们让我安静一会儿好不好?”
这一嗓子把赵玉秋着实地给吓了一跳,不知道他在外面到底出了什么不顺心的事,越发让她担心,就再敲了敲门道:“他爹,你这是怎么了?到底出了什么事了?你把门给我开开好不好?有什么事给我说说,别让我挂挂着!”“死了!”郑矢民极为烦躁地骂了一句,随后就一脚把跟前的一把杌子给踢翻,却没留神杌子上还有一个杯子,“哗啦”一声,杯子落地摔了个粉碎。
赵玉秋听到里面杯子破碎的声音就更急了,“啪啪啪”地用手使劲地砸着门,正颜厉色地道:“郑矢民,你给我开门!在外面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回家来摔杯子砸碗的?这个家是你的出气筒?我看你现在越来越长本事了。你给我开门,我告诉你郑矢民,我要是喊三声你再不开的话,我就能把门给砸了你信不信?”“一二三”她那个“三”字刚喊出口,门突然一下就打开了,刚好和两手插腰一脸怒气的郑矢民在门口对着眼。她一步迈进屋里,转回身把门又给插上,弯腰捡起了地上的碎瓷片,把杌子扶起来,很沉着地坐下,这才问道:“说说吧,到底出了什么事了?”
郑矢民两手抱着头,一下子就蹲到地上,哭咧咧地说:“这日子没法过了!这是个什么世道啊,真他妈不活得没意思!”
赵玉秋只当是西屋的何凤梅又喝醉了闹事呢,也就没当回事,起身去拉了他一把,叹口气道:“俺爹说你这是命里该当着了,现如今家里摊上了这么个东西你能怎么办?前些日子我就叫你想办法,看看是赶出去还是送到个什么地方给她扎古扎古,你倒是好,就这么一直拖拉着,就眼看着一天到晚地让她这么闹下去,四邻八舍的谁不知道咱家出了这么个不要脸的酒彪子?让人家在背后指指点点地说闲话,出趟门我这个脸上都挂不住!”
郑矢民耷拉着头蹲在地上使劲地摇了摇,憋了好久才往回倒吸了一口鼻涕,赵玉秋这才发现他肩膀一抖一抖地在哭。俩人从成亲到现在,己经过了这么多年,赵玉秋还真没见郑矢民哭过,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他是属于那种老实并且有些木讷的人,可很能扛住事,就说从日本监狱里放出来那一次吧,即便在里面受尽了“咔哒”和折磨,他自始至终都是硬挺着,在她和孩子跟前愣是没掉一滴眼泪。而这一次他却流泪了,不仅是流泪,而且哭出来了,看来这不是个什么小事。
赵玉秋蹲在郑矢民身边,轻轻地摸着他的头,柔声地说:“天铭他爹,能不能和我说说今天在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别让我跟着你着急好不好?你说出来,就是天掉下来我和你一块扛着,我他娘了个腿的就不相信还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大祸临头了,大祸临头了啊!”郑矢民抱着脑袋嘴里含混不清地说。
赵玉秋听到她这样说,心里也跟着抖了一下,紧张地问:“他爹,你能不能好好和我说话,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跟我说清楚好不好?到底怎么了就大祸临头了?”
郑矢民抹了一把眼泪,断断续续地把徐老两今天上午在铺子里把滕彪子的腿给踹断的过程简单地说了一遍。赵玉秋前段时间就听张志和说起过有个叫滕彪子的地痞最近一直在德福祥闹事。经郑矢民这么一说,惊得她也脸色骤变,一屁股就蹲坐在地上,失声叫道:“我的个天老爷爷啊,这个徐老两他这是得咋?”
这时候,她忽然听到外面的街门响了一下,慌不迭地赶紧从地上爬起来四下看了看,指着书橱的后面对矢民说:“你赶紧地到这后面去躲躲,我先出去看看怎么回事,我不说话你千万别出来。他再是一个地痞也不敢拿我这个女人家怎么着!”
说话工夫,外面就传来了敲门声。赵玉秋在屋里也吓得抖成一团,强打着精神声色倶厉地喝问道:“谁呀?”
“是玉秋啊……”门外传来了张志和的声音,“我过来看看矢民回来了没有?”
赵玉秋放了心,走过去打开门,拉着张志和的手就走出书房,急切地问道:“五哥,今天铺子里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这都快急死了,可他怎么也说不清楚。”
张志和仰起头叹了口气说:“你先别急,只要矢民回来了我这心就放下来了。是这么回事……”张志和一五一十地把今天发生的这个事从头到尾详详细细地对赵玉秋说了一遍。
赵玉秋这才彻底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又追问了一句:“五哥,那么滕彪子腿断了以后去什么地方了?”
张志和摇摇头说:“不知道。只是听几个看眼儿的说是另外两个人背着往东去了,具体去了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你想想这事发生得这么突然,在场的所有人都蒙了,谁还顾得了他去什么地方了?我就是过来看看矢民,只要人平平安安地回来了就行。你劝劝他吧,这两天尽量不要去铺子了,有什么事我兜着,再一个就是出门的时候千万注意周围有没有行为可疑的人,尤其是孩子,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咱们可就……那帮东西手黑着呢,不能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拉倒了事!”
经张志和这么一说,赵玉秋的心也跟着悬起来了,赶忙跑出去,站在廊道中央大呼小叫地喊天铭、天链和特丽莎。不大工夫,天铭和特丽莎都从屋里出来了,独独少了最不让她省心的二小子天链。她抢过去一把就抓住天铭,劈头就问:“你们俩谁看见天链了?”
天铭看到母亲的眼睛中所流露出来的那种焦急神情,不知道天链又给家里惹出什么了麻烦,就显得异常镇静,不急不躁地反问了一句:“娘,怎么了?”
赵玉秋一看天铭这副火上房都不带着急的学宄气,更是心急如焚火烧火燎,气急败坏地戳了他脑门子一指头道:“我的个小祖宗啊,都什么时候了还打太极呀。你快点说,到底看到天链了没有。”
天铭被母亲这一指头戳得莫名其妙,怔怔地看着她,然后才摇摇头。赵玉秋一下就慌了神,急火火地对天铭数落道:“我看让你姥爷都快把你给教成书呆子了,念这么多书到底有什么用啊。我说你是个木头啊,竖哒在这里干什么?还不赶紧去把他给我找回来?!”
天铭转过身刚要准备下楼,赵玉秋想想张志和的那句话,就又把他给喊住,可从嘴里说出来的话却不是她的本意:“什么也指望不上你,等着你给我去找,黄花菜都凉了。还是我自己去找吧!”
郑天链并没有走远,而是跟着闫洪昌去了西海滩上的“马虎窝”,去看望被徐敬海打断了腿的滕彪子。
从那一年闫洪昌到郑家里院过年,就认识了郑矢民的这两个孩子,他那两个贼溜溜的眼睛就一直在这两个孩子身上转悠。几乎每天下午,他都能看到孙嫂去赵先生家接两个孩子下学,便千方百计地想办法拦住他们,嬉皮笑脸地说:“叫闫大爷,不叫我就不放你们走!”然后听到孩子们叫了他,就恣得前仰后合,不是从兜里摸出块糖塞给他们,就是像变戏法一样地拿个小玩意儿逗弄他俩。一来二去,兄弟俩都就和他混熟了,不过,老大天铭对他这一套似乎没什么兴趣,见了他喊一声“闫大爷”就赶紧远远地闪到一边去,可老二天链却不这样,喜欢缠着闫洪昌陪他玩。在闫洪昌的煽忽下,天链就逐渐地开始对他姥爷撒谎逃学,跟着闫洪昌下馆子四处逛游。
始终让闫洪昌耿耿于怀的,就是郑家那条名叫伊克曼的大白狗,他下定决心要把这条该死的狗给灭掉。可是伊克曼平时都跟着何凤梅在院子里转悠,很少出门,于是闫洪昌就想到了让天链下手。他带着用烈性毒药“八步紧”浸泡过的一块肉,在郑家里院周围转悠了好几天,却始终没见伊克曼的影子。那天刚好遇到了天链,就三说二卖地让天链进屋去把伊克曼给牵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伊克曼只要一看见闫洪昌,就像见了仇敌一样,龇牙咧嘴地狂吠乱叫着要扑过去,幸亏被天链从后面给死死地拖住,闫洪昌这才有机曝会,战战兢兢地从衣服兜里掏出那块毒肉扔过去。没想到他这一举动,更是惹怒了伊克曼,它发了疯地往前冲,天链几乎都己经拖不住了,一边大声地呵斥伊克曼,一边弯腰拾起了那块肉对狗说道:“这个浑蛋,闫大爷好心好意地买肉给你吃,你还咬人家?”说着,就装做自己要吃那块肉的样子。伊克曼一看,转回身“呼”地就扑向了天链,一口吞下了毒肉。
这一切都被早己经躲起来的闫洪昌看在眼里,看到伊克曼吃下了那块肉以后,得意忘形地狞笑着自言自语道:“郑矢民啊郑矢民,我老闫在这里恭喜你了,恭喜你有一个可以替我办事的儿子!”
伊克曼就这样被毒死了。这个细节没有其他任何人知道,一直到后来,作恶多端的郑天链被他爹郑矢民失手开枪给打死的时候,在临死前才透露出这个秘密。
闫洪昌教坏郑天链实际没花费多大的工夫,就是一把杨树叶子而已。
头年交秋,正是杨树叶子开始掉落的时候,每年到了这个季节,孩子们就捡拾回来一些杨树叶子,经过简单的加工,使树叶根部的水分达到有效分解,同时增加了筋道的韧性,然后拿到街面上和般上般下的孩子之间相互拉扯,被拉断者即为输,这个游戏被孩子们称为“杠老根”。所谓“加工”老根的过程很简单,就是把树叶取回来以后,放到鞋里,并通过脚的踩捻、发酵和挤压后,使其嫩皮变得发茛(发茛:青岛方言,潮湿)柔软,而皮下形成一条条筋,这样生成的老根才厉害,据说越是汗脚捂出来的老根越有拽力。
天链在那个季节里,差不多每天都要捡一把杨树叶子回来,一心要加工出一个最厉害的老根,可他偏偏不是个汗脚,树叶在他的鞋里除了踩捻和挤压外,得不到充分的发酵,所以他手里的老根,基本都不堪一击,没有什么筋力。这事恰恰被闫洪昌看见了,也没说什么,只是偷偷地捡了几片树叶塞进他那只湿漉漉臭烘烘的鞋子里,捂了整整一天。第二天就在路上拦住了天链,从鞋里把那几片都己经沤得能顶倒人的老根连同冲天臭气一起,带着一脸的奸笑递给天链道:“天链,看吧,还是闫大爷好吧,闫大爷亲自给你弄的老根,就像你闫大爷我的武功一样,能打败天下无敌手。不信你就拿去和他们杠杠试一下!”
天链拿了闫洪昌“加工”的老根出手果然不凡,所有人手里的杨树叶子都一个个败在了他的手下。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闫洪昌让天链动手毒死了伊克曼。
为了“表彰”天链出手毒死伊克曼的功劳,闫洪昌把天链请到了劈柴院吃了顿馆子,两个人点了油爆海螺、清蒸加吉鱼、扒原壳鲍鱼、靠大虾、炸蛎黄等一桌子菜,临了还加了一个紫菜蛋花汤。这一顿饭吃得那叫一个饱,大概快要吃完的时候,闫洪昌从衣兜里拿出一个小纸包,把里面的东西撒到了汤里,然后用汤勺在里面搅拌了一下,就对跑堂的伙计大叫了一声:“伙计,把你们掌柜的给我叫出来。”
跑堂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赶忙过来一看,见闫洪昌的汤勺里有两颗黑色的老鼠屎,一下就慌了,赶忙跑进厨房把掌柜的叫出来。掌柜的一看,也傻了眼,脸上堆着笑地连声对闫洪昌赔不是道:“你看这事闹的,要不然我再给你做一份?”
闫洪昌把叼在嘴里的牙签往地上一吐,一把就抓住了掌柜的衣领道:“你他娘了个逼的想什么呢?你也不出去打听打听老子是谁,我告诉你,今天这事和你没完。”
看上去掌柜的也是刚出道的处子,人老实得过于木讷,还没领教连这个纷杂的社会,被闫洪昌气势汹汹的这么一咋呼,还真的不知该怎么办了,脸上挂着僵硬的笑容,躬身拱手畏畏缩缩地给闫洪昌作着揖,结结巴巴地道:“大爷,我确实不是故意的,你看这样行不行,今天这顿饭就不用你老人家破费了,权当小店孝敬你的。”
闫洪昌冷笑了一声道:“免了?你说免了就免了?这话说得可是够轻松了!你他娘了个逼的是不是寻思大爷我没钱,跑到你这里来吃混饭来了?”
掌柜的问:“那……大爷你看怎么办才好?”
闫洪昌从桌子上拿过一个盘子。“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那好,我今天就教给你知道。”说着,就把手上的盘子装作不小心的样子一松手,“啪啦”一声,那盘子落到地上摔了个粉碎,然后又拿起了另一个盘子,抬起头奸笑着问:“这回知道了吧?”
掌柜的赶忙上前拉住闫洪昌的手,哀求道:“行了大爷,我知道该怎么做了。”转回身去从柜台上拿了五块大洋,把其中的两块放在另一只手里,而将那三块钱交给闫洪昌。“大爷,小店一天也没几块钱进项,这三块钱留给大爷喝壶茶吧。”
闫洪昌早己经看到了他的这套把戏,就没有伸手去接,只是不肩地扫了一眼他手里的三块钱,便作势要把手里的盘子再扔到地上。掌柜的立刻跪倒在地,把另一只手里的两块钱也拿出来,哭咧咧地对闫洪昌说:“大爷,你就饶了我吧,我上有老下有小的开个买卖不容易,手头上就这么多钱了。”
闫洪昌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接过了那五块大洋,对掌柜的道:“这才会做人。”说完,就大摇大摆地走出了馆子。天链连忙跟了出去,仰着脸奇怪地问闫洪昌:“闫大爷,我明明看见那些东西是你自己倒进去的,你怎么还……”
闫洪昌慌忙用手捂住了天链的嘴,四下看了看道:“你能不能小点声说话?”
西海滩马虎窝里面几乎没什么房子,全部都是附近几个地区闯青岛的农民集中在这里搭建的临时住处。由于前两年山东连续闹灾荒,农民们在老家实在吃不上饭了,只好背井离乡闯青岛,指望能在这个地方蹚出一条活路。于是政府就在西海滩给划出了这么一块空地,算是把这些难民给集中在了一起,然后难民们就自己动手胡搭乱盖,用破砖烂瓦胡乱地建起了这么一大片不挡风不遮雨的破窝棚,再按照里面的区域分成十大块,这就是后来被戏墟为著名的西镇“十大公馆”的早期模样。随着闯青岛的人越来越多,这片区域也就越建越乱,一间挨着一间,前拥后挤密密麻麻地连成了一片,有的甚至干脆就是用几块破砖头搭在外面的墙上,上面再糊上几张破油毡纸,这也就算是一间房了。政府对居住在此处的人根本就不管不问,于是,这里就变成了一个又脏又乱的地方。只要稍微靠近西海滩,就能被冲天的臭气给熏倒,夏天苍蝇蚊子漫天飞,到了冬天,飕飕的西北风能把人给活活冻死。即便是这么差的环境,对于这些飘零在外的农民而言,好歹也算是有了一个能睡觉的窝。
天链跟着闫洪昌像走进了迷宫一样东转西转,费了好大的事才走进了一间低矮潮湿的小房,刚一进门,他就被屋里的一股臭烘烘的气味给顶得差点吐出来,就急忙想退出来,却被闫洪昌一把抓住,生拉硬拽地给拖住。天链毕竟还是个孩子,挣脱不开闫洪昌那只有力的大手,也就只好腾出一只手使劲地捏着鼻子跟着进去。
屋里很黑,只在墙角处点着一盏豆粒那么大火苗的油灯,勉强地能看到里面用几块破木板拼凑起的一个铺上直挺挺地躺着一个人,不时地发出“哎哟哎哟”的痛苦呻吟,吓得天链头皮一阵一阵地发麻,身上的汗毛都爹起来了,缩着藏在闫洪昌的身后。
闫洪昌紧紧地攥住了天链的手,往前走了两步对躺在铺上的那人道:“彪子,你看我把谁给你带来了?”
滕彪子的腿伤疼得他脸上的肌肉都扭曲到了一起,嘴里还在不停地呻吟,皱着眉头勉强地睁开眼,有气无力地道:“师……师……啊就傅来了?这……这是……啊就领……领着谁……谁家的孩……孩……啊就子?”
闫洪昌奸笑着看了看天链,对滕彪子说:“你肯定猜不出来。告诉你吧,这就是郑矢民的二儿子。”
一听是郑矢民的儿子,滕彪子那两只小虾米眼立刻就瞪大了,变得像一条突然暴怒了的狼,从灰白的眼瞳中射出两道凶狠的绿光,凶神恶煞般死死地盯着天链,身体也随之剧烈地抖动,一只手用力地抓住铺沿的木板,试图要坐起来,另一只手则在铺边上划拉着摸索什么,可什么也没找到,气得他七窍生烟,又重重地躺下去,伸出手指着天链骂道:“小……小……啊就兔崽子,你……你回去告……告诉……啊就你爹那……那个……啊就鄙人,滕……滕……啊就爷爷我这……这……啊就辈子都饶……饶……啊就不了他。我操……操……啊就你家十……十……啊就八辈祖……袓……啊就祖宗,早……早……早……啊就晚这个仇,我……我……啊就报回……回……啊就来!”
天链不知道其中的原因,可看到滕彪子突然露出那副吓人的浄狞面孔时,就使劲地往后躲藏,带着哭腔地对闫洪昌说:“闫大爷,咱们赶紧走吧,我得回家,我怕!”
闫洪昌却说:“有你闫大爷在这里,你怕什么?”
郑天链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学下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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