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宗昌再拜赵先生
五月的罢工还在进行,全国各大报纸的记者都蜂拥到了青岛,《大公报》、《申报》、《晨报》、《民国日报》、《益世报》、《青岛公民报》等报纸,每天都刊登有关罢工的消息,尤其是《青岛公民报》,专门开辟了《工潮》专栏,由主笔胡信之亲自撰写罢工文章,集中反映罢工的动态和社会反响,从不同角度去评析有关罢工的详细报道。胡信之顺乎潮流、针砭时弊的犀利文风,使《青岛公民报》在短短的时间内臝得了很高的社会声誉。
淳于毅依旧到罢工委员会去点卯,看看自己也实在帮不上什么忙,忽然想起了那个姓闫的所说的话,就往回走,直接去了德福祥。
张志和戴着老花镜刚刚给一位顾客量完了尺寸,将一个软尺挂在脖子上,见又走进来一人,就低下头,从老花镜的上方看了看这位客人,示意柜台里的张树为赶紧去接待。张树为麻利地从柜台里走出来,带着笑容迎上前去打招呼;“先生,里面请吧。你是买布料还是在这里订做衣服?我们这里有中国最顶级的裁缝师傅。”
淳于毅微笑着摆摆手道:“小伙子,口才不错。我想找你们掌柜的聊个事,方便的话麻烦你给我请出来?”
张志和一听是找郑矢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警惕地上下打量着来人。来人虽说脸上有几颗浅浅的麻子,可言谈举止也算得上器宇轩昂,穿戴打扮还挺文明,不像那些街痞子长就一副浑蛋模样,于是,就把张树为支到了一旁,自己亲自走过来,笑着说道:“先生可是第一次光临小铺?看上去面生。掌柜的家里临时有事回去了,有什么事你可以直接给我说,我负责把你的话给他转达到。”
淳于毅笑着说:“哦,也没什么大事,我和你们掌柜的是老乡,刚好路过这里,本想进来找他聊聊天。既然他不在,那就改天再说。”
张志和连连点头道:“那行,那行。先生慢走啊!”
淳于毅刚要转身离开,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了郑矢民的声音:“淳于大哥,进来坐吧!”他猛地一回头,看到郑矢民哭丧着脸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恹恹地站在里屋的门口,又回头很有内容地看了张志和一眼。
张志和有些尴尬,假装一副不知情的样子,讪讪地给郑矢民递了个眼色,自己解嘲道:“呀,矢民,你是什么时候过来的?你看看你看看,我这脚前脚后地忙了一个上午,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都不知道!看来是真的老喽,不中用了。”边说边进了柜台。
淳于毅忽然觉得这个老太监很有意思,就一直盯着他的背影,过了好长一会儿才回过头来问:“呀,矢民,你这脸色怎么这么难看?病了这是?”
郑矢民苦笑了一声道:“我要是能病了就好了,现在能死了最好,省得一天到晚提心吊胆地过日子!淳于大哥,到里面来吧。”
淳于毅跟着郑矢民进了里屋,打量了一下里面的摆设,然后笑着说:“矢民,看起来你这几年闯**得还真不糙,像是个干事的人。矢民,你千万不用忙活,我在你这一站马上就得走,那边还有事等我呢。”他紧接着把话锋一转,说:“矢民,我跟你打听个事,你这些年做买卖欠了别人的钱了?”
“我欠了别人的钱?”郑矢民听他这么一说不由得一愣,“我欠了谁的钱了?”
淳于毅摆摆手,微微地笑了笑道:“你别着急,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你以前跟着一个姓闫的学过徒是吧?”
“闫洪昌?你是说我欠了闫洪昌的钱了?”郑矢民气恼地说,“他放他娘了个曲溜拐弯的狗臭屁!还真敢张开他那个臭嘴说我欠他钱了,他一天到晚都快他妈不穷疯了,还有闲钱借给人家?这不是在这里开笑玩嘛!淳于大哥,他这话是怎么说的?”
淳于毅道:“只要没欠就好,只要没欠就好。矢民,我是从小看着你长大的,最了解你的为人,至于别人怎么说那是别人的事,你也就别打听了。我知道最近有人在你这里戳弄麻烦,不过你放心,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听说最近徐老两经常到你这里来?”
一提到徐敬海,憋在郑矢民心里的那股子火就不打一处来:“别提他了!好几年不露面,一露脸就给我惹麻烦,我看是改不了他那股子土匪习气了。这不是那天就在我铺子里,好家伙,上去一脚就把街面上的一个小混混的一条腿给人家踹断了,我这还在提心吊胆地等着人家来报仇呢。你说,淳于大哥,我当初……唉!什么也别说了,我看这个铺子其必得被他们一出一出地给我作嗦黄了不中!”
淳于毅浅浅地点了点头,脸上却不露声色地说:“什么也不用说了,矢民,你这边的情况我都知道了。我再给你说一遍,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安心做你的买卖,从现在开始,把所有的顾虑都放到一边去,能听明白我的话吧?万一这边再有什么事的话,你就马上过来找我,咱们一块想办法解决!我还有事,就不在这里耽误你了。”
郑矢民半信半疑地看着他的背影走出了大门,猛然想起他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他和郭葆铭是同志!难道说葆铭一直在暗中帮助自己?
果然,在此后的几天里一个来德福祥捣乱的也没有,郑矢民也就逐渐地放了心。这些日子见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搞得他筋疲力尽,总算是有惊无险地挨过了这一道坎,心里有一种豁然的舒畅,瞅着柜台里的张志和正拿着一张纸吹胡子瞪眼地指导张树为应该从何处下第一剪,张树为好像是越听越糊涂,拿着那张纸来来回回地比画了半天,最终也没明白到底应该从哪里下剪子,气得张志和把手里的弯尺往桌子上一摔,嘴里骂骂咧咧地道:“妈的,我见过笨的,还没见过有你这么笨的家伙,反反复复地说了好几遍了,就是听不明白。也不知道你那个脑子到底在想些什么!”说着就走到了一边,把张树为独自给撇在那里,还在对着那张纸发愣。
郑矢民觉得张志和这两年脾气越来越大,三句话说不好那股子火就立马窜出来,那脸色比六月的天变得还快,而且现在还特别能唠叨,无论他唠叨什么你还都得听着,否则就又火了。可能人老了都这样吧。他没有发表自己的意见,一个人悄悄地出了铺子,沿着马路往前走,不知不觉嘎溜到了鲍岛集上,忽然想起了那天淳于毅告诉他那个戒酒的方子,就拐了个弯进了鱼市。
嗬!久不赶集了,没想到鱼市里竟然这么热闹,这里原来是如此的生机勃勃,别有洞天。顾客们你来我往川流不息,在弥漫着冲天鱼腥味的道里穿梭行进,摩肩接踵的人群中,常有塞车止步的时候,原来是前方有人停下脚步张望着不远处吸引人的摊子,一时堵了路,而善意的后来者早都见怪不怪,绕过身子,从一旁过去。这个季节正赶上个春季开海的好时候,那些刚从船上卸下来的鲜鱼,一筐一筐地搬到了集上,一派嘈杂忙碌。郑矢民一下就被这种火爆气氛给吸引住了,饶有兴趣地慢慢地挨家摊子前观看,鲜活的鱼,跳跃的虾,横行的蟹,喷水的贝……比比皆是,直叫人爱不释手,身如圆盘的鲳鱼、怪模怪样的摆甲、宽似巴掌的鳞刀鱼、活蹦乱跳的寨花、个大肥硕的唇唇,以及活的八带、跑着水的嘎啦、张着口的扇贝、爪子乱动的螃蟹等等,各类海鲜琳琅满目。最为上眼的,还得属春天里当流的鲅鱼,一条条一排排整齐地码放在台面上,深蓝色的鱼身和亮银色的鱼肚形成鲜明的对照,一深一白在阳光下闪动着诱人的亮色,卖鱼的一边往鲅鱼身上洒水,一边大声地叫卖:“当流的新鲜大鲅鱼睞,买回去孝敬丈人丈母娘的好东西!”
青岛有一个民俗,每年春天到了鲅鱼上市的季节,女婿一般都要拎两条鲅鱼去看丈人和丈母娘。郑矢民让鱼贩子这么一喊顿然醒悟,这一阵子被家里家外的烦心事给闹的,已经很长时间没过去看看老丈人了,这几天总算消停了,趁着这个机会过去看一下也是应该。他站在鲅鱼摊子前刚一犹豫,鱼贩子就翻开了鱼鳃热情地招呼他道:“大哥,你看看咱这鱼,看见这嘎嗓了,鲜红!这要是拿着去看看老丈人那叫个什么面子。怎么样来两条吧?”
郑矢民想了想说:“那行,就听你的,来两条吧!”
手里拎着两条鲅鱼,郑矢民就走出了鱼市,直奔了老丈人家。进了门,发现赵先生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那棵无花果树下,摆上了一张小桌正在喝茶,手里拿着一根小棍,不停地在地上划拉什么。听见门响,连头都没抬地就说道:“是矢民吧?我估摸着你不是今天就是明天能过来,酒菜都给你预备下了。”
郑矢民颇感惊讶地问:“爹,你现在也太神了吧?我要是今天不来呢,你这酒菜岂不是白预备了?”
赵先生没说话,拿着小木棍在地上写了一个“玄”字,然后才抬起头望着郑矢民说:“明白是什么意思了吧?我知道你这一阵子让家里和铺子里的事搞得焦头烂额,你不过来我也没怪你。如今事既然己经过去了,我琢磨着你没有理由不过来看看。即便是没买着黄鳝,也理应买两条鲅鱼过来。”
郑矢民大惊失色,急忙拖了个马扎过来坐到赵先生的对面问:“爹,莫非你如今真的修炼成料事如神的神仙了?你怎么知道我要去买黄鳝?”
赵先生轻轻地摇了摇头说道:“我就是说了你也不会明白。有道是火木土金水,相生亦相克。玄学不是算命,是人活着的一个法则,该生的罗乱你躲不过,该有的麻烦你也免不了,命里注定的就是这样。说起来,你这齐人之福也是不好享受啊!”
郑矢民听罢,脸上就像烧着了一般火烧火燎,他明白老丈人是在故意用《孟子?离娄下》里的一个典故来点拨他目前的窘境,让他觉得无地自容,只是胡乱地点了点头,知道再这么扯扯下去,还不知道老丈人能把话题扯到哪里去,于是就赶忙扯开了话题:“爹,俺娘去什么地方了?”
赵先生捋着胡子抬头看了看天道:“哦,差不多也该回来了吧?出去一总赶了。不过矢民,你来了也好,不来的话我还正打算过去找你呢。天链这孩子你可真得好好管教管教了,这么发展下去的话,这孩子怕是要出乱子。”(一总赶:青岛方言,一会儿的意思。)
郑矢民心里猛地一沉,赶忙问:“怎么了爹?是不是又惹你生气了?”
“惹我生气?”赵先生冷笑了一声道,“现在惹我生点气不要紧,怕的是将来以后惹了这个社会生气可就真麻烦了。你回去问问他,这些日子他都在外面干了些什么?实在不愿意念书也没什么,长大以后能出息个好人就中,可我看,这孩子其必要麻大烦呢!”赵先生随手从茶桌上拿起一张纸递给郑矢民道,“你自己看看吧,这就是你那个宝贝儿子的答卷。”
郑矢民疑惑地伸手接过了那张答卷,低头只看了一眼,满纸写的都是歪歪扭扭蟹子爬一样的字。尤其是诗词接句一栏,要求根据前句把后面一句话填满,题目上写着“后宫佳丽三千人”,而天链却在后面写的是“铁杵也能磨成针”;另外一题是“天生我材必有用”,天链的接句更妙,“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穷则独善其身”,天链答为“富则妻妾成群”,旁边还有一注解:比如俺爹!郑矢民一看立刻就火了:“爹,这是多总赶的事了?”
(多总赶:多长时间。)
赵先生所答非所问地道:“孩子就是棵树苗,小时候怎么栽,他就怎么长,长出个歪根斜茬就得赶快动手剪掉,要不然……啊就难改喽。你还是回去问问他,这阵子他那个脑袋都在想些什么吧。”
郑矢民皱着眉头还在看那张答卷,赵太太推开院门走进来,一看翁婿两个在无花果树下喝茶呢,很是奇怪地问道:“你这个老头子,不是己经说好了等矢民过来就吃饭吗?你也不看看这都到什么时辰了,你们俩还不进屋吃饭在这里傻等什么?”
郑矢民听丈母娘这么说,心里就更是觉得奇了怪了,他们到底是怎么知道自己今天中午要过来的?难道老丈人现在真的能掐会算?心里是这么想的,可嘴上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很随意地问了一句:“你刚才出去了娘?”
赵太太在旁边的铜盆里洗了洗手道:“这不是到你家去给你送黄鳝了嘛,弄得我满手都是腥味。你爹出去转了一圈回来说你中午要过来,就让我赶紧给你们备下酒菜,又打发我到处转悠着去买黄鳝,也不知道是抽了什么风。我的主啊,你就饶恕他吧!”
郑矢民这才恍然大悟,敢情自己刚才在鱼市被赵先生看到了呀!再回头一想,也不对呀,他怎么知道我要去买黄鳝呢?想到这里,他不解地抬头望着赵先生问:“爹,你是怎么知道我要去鱼市买黄鳍的?”
赵先生哈哈大笑道:“这个还用问?天下人谁不知道用黄鳝泡酒可以戒酒啊?你不在铺子里好好待着,大白天的去逛鱼市,你以为我还真的相信你是去专门给我买鲅鱼啊?是让那个鱼贩子给说的吧?实话告诉你吧,你一拐进鱼市我就看见你了。”
郑矢民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地用手挠了挠头道:“我还以为你现在真的成了能掐会算的活神仙了!”
赵太太在一旁插了一句:“前些日子玉秋回来叨叨你铺子里的那些事,你爹担心你人太老实别吃了亏,这些日子就一直在你铺子那边转悠呢,万一真要是有个什么事吾的,他也能进去帮你一把不是?”
赵太太这么一说,让郑矢民感动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鼻子里酸溜溜的,眼泪就在眼圈里直打转,他赶紧抬起头看着天,尽量控制住不让眼泪流出来。这么长时间以来,家里和铺子里的那些烦心事让他的心受尽了**,直到今天才顿然明白,原来满户家子老老少少都在牵挂着他。
赵先生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了,别去琢磨了,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事既然来了,你就得去面对,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该生的罗乱你躲不过,该有的麻烦你也免不了,这就是命!我说矢民,今天你过来我很高兴,走,陪我去喝两盅!我这里可是有一瓶好酒。”
赵先生进了屋坐下,指着桌子上己经摆好的酒菜对郑矢民道:“看吧,我说早就给你预备好了嘛。”然后从桌子上拿起酒壶,给自己和郑矢民的酒盅斟上,指着桌子上的几个菜说:“史上有伯夷兄弟不食周粟,首阳山釆薇,吃野菜吃出骨气。后有洪应明咬得菜根,百事可做吃出了趣味和文化,使得一部《菜根谭》光耀千古。东坡居士谪居黄州,尝书云自今以往,早餐饮食不过一爵一肉。有尊客则三之,可损不可增。召我者预以此告:一日安分以养福,二日宽胃以养气,三日省费以养财。来,咱爷儿俩也好长时间没在一起喝个酒聊聊了,干了这一个。”
赵先生再执酒壶复又添上酒,刚把酒倒进酒盅里,脸色却忽然阴郁下来,像是说给郑矢民听,又像是自言自语地道:“来人了,怕不是个什么好人,扫了我的兴!”
郑矢民急忙抬起头往院门看了看,可连个人影都没有。他疑惑地看了看赵先生脸,过了不多一会儿,隐隐约约地听到一阵整齐的“哼喑”声由远而近,好像是一队人马跑步的声音,紧接着院门就被打开,十几个穿着军装肩上扛着大枪的士兵就跑步进来了,很整齐地在院子中央列成两排,中间留出了一条通道。
郑矢民惊慌失措地站起来,呆呆地看着院子里的那些兵,又回头看了看赵先生,见老丈人像是根本就没看到这些兵一样,伸出手就把他给按下,自己则沉稳地端起酒盅,仰脖就灌了下去,然后不慌不忙地拿起筷子从盘子里夹了一个花生米填进嘴里。紧接着后面又进来几个当兵的抬着两个很重的箱子放到了一旁立正站好。
这时候,还没见到人呢,就从院门外传来了一个粗嗄的声音,大大咧咧地喊道:“先生这几年可好?效坤前来拜见先生来了!”随着一身戎装的张宗昌带着左右几个侍卫己经走了进来,给赵先生作了个揖道:“效坤今天专程前来拜访先生,当年效坤幸得先生指点迷津才有了今天,先生的大恩大德让效坤没齿难忘。今天没有别的,备了份薄礼前来答谢先生的功德,万望先生笑纳!”
赵先生微微欠了欠身子算是还了个礼,不卑不亢地说:“将军今非昔比,赵某不才,知古人日无功不受禄之理,如今乃一介闲翁老朽,怕是更没有道理收受将军如此厚礼,请将军体谅!”
张宗昌哈哈大笑道:“先生此言差矣,效坤虽行伍出身,没读过几天书,却懂得孔老夫子说的话,做人要讲宄一个义字,效坤能有今天,全仗着义气二字。何况先生是世外高人,更懂得这些道理,所以理应接受,还望先生不必客气。请先生看着外面的这些弟兄们给效坤几分薄面,不然的话,以后效坤说话还他……吭吭不好使唤了!”说完,转过身去,对外面那几个抬着箱子的兵喊道:“你们他娘的是几根木头桩子?还他娘的给我愣在外头干什么?快给我抬进来!”
当兵的立刻把箱子抬到赵先生面前打开,郑矢民伸着头看了一眼,吓得他倒吸了一口冷气,只见一个箱子里面装了满满一箱好酒,另一个箱子里则是一封一封的袁大头和金条珠宝。
张宗昌用眼角扫了一眼赵先生那张始终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从副官手里拿过一个用紫檀木精心制作的一个书画盒,说道:“效坤知先生是先贤圣人,视财宝如粪土,所以特给先生送上一件小礼,想必先生定能喜欢。”说着,便打开了那个书画盒,与副官一起将里面的那幅挂轴慢慢打开。
郑矢民偷偷地抬起头,眼神随着张宗昌的手望过去,只看了一眼,就觉得这幅展开的画轴极为眼熟,呈褐黄色卷轴绫裱的顶端处一个孔方大小的黑色瑕疵和檀香木轴头缀穗上所镶嵌的一块铜钱大小的老坑玻璃,己经让他吃惊不小,不由自主地站起身走到近前仔细看画卷的内容,当即便惊讶得目瞪口呆,两眼直愣愣地盯着这幅古画,这不是当年他去省城参加乡试之前,他四爷爷郑顺昌当众送给他的那幅法若真的《溪山白云图》吗?怎么会到了张宗昌的手里呢?
张宗昌见这人贪婪地看着这幅古画,就面露不悦之色,可又不知道这是何人,遂指着他问赵先生道:“敢问先生,这位是……”
赵先生淡淡地回答:“哦,这是老朽的小婿,今天是专门买了鲅鱼过来看我!”
张宗昌点点头,大大咧咧地道:“噢,原来是姑爷,效坤失礼了!”然后又回头,对身后的一个军官道:“马副官,我和先生有很重要的事要谈,你替我先把姑爷给送回去。路上给我小心伺候姑爷,如若有半丝差错,我他娘的活扒了你的皮!”
马副官随即来到郑矢民跟前,立正并给他打了个敬礼道:“请姑爷走吧!”
郑矢民无可奈何地站起来,刚走出一步又忽然站住,回过头再看了那幅古画一眼,却发现赵先生低垂着眼帘,脸上平静如水,几乎没有任何表情,
知道自己即便在这里也无济于事,只好跟着马副官走了出去,惴揣不安地上了一辆停在门外的汽车。扭脸朝车窗的两边看,见车窗外的脚蹬两侧,一边嫌站着两个背着大枪的军人,很是威风地朝着德福祥的方向驶去。
闫洪昌从屋里伸着懒腰走出来,远远地就看到一辆两边还站着军人的小包车开过来,刚好停在距离自己跟前不远的德福祥门口,就紧跑了两步想看个热闹,却被从车上跳下来的一个军人给狠狠地搡了一把,推得他趔趔趄趄地险些一头栽倒,回过头来仔细一看,发现竟然是郑矢民从车里下来。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一切,只见前面有两个兵给郑矢民开路,后面还有一个军官,对他更是毕恭毕敬,伸出一只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闫洪昌一看这架势,一下子就蒙了,摸着脑门子半天都没想明白,心里暗忖道:这到底是他娘了个逼的什么景?
杀日本人杀红了眼
徐敬开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一场举世震惊的大屠杀竟然是因他而起。
清晨的阳光伴随着公鸡的叫声穿透五月里薄薄的雾纱,折射出绚丽的七彩霞光氤氲着刚刚苏醒的土地,远处的山尚在云遮雾嶂的惺忪中,蒙昽地被啁啾的鸟儿给吵醒。此时,徐敬开己经穿上衣服,打着没睡醒的哈欠走出屋门,站在院子中央习惯性地眯着眼面对着太阳,挺起胸膛伸了一个很大的懒腰,身体也随之直挺挺地往前趔趄了几步,猛然站住,把左腿往起一撩,很轻盈地就搬过了头顶,然后整个身体就势落下去,劈开了一个大叉,双手抱着腿部,将下颂触到了右脚尖再转过来触到左脚尖,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郁泥土味道的空气,双脚擦着地面慢慢地撑起身体,站直,眼睛微闭,屏住呼吸,气运丹田,速度极快地向前冲去,“唰唰唰”地打了一趟三十六式罗汉拳,拳拳有力,招招带风,最后一拳刚好打在了对面的土墙上,又留下一个清晰的拳印,随着收势才把那口气长长地吁出。整套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任何拖泥带水。
从车袢崖侥幸地逃脱了一死,转眼间来到青岛这个叫做八字沟的地方已经将近六年,如今的他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拖着鼻涕的小屁孩,而长成了一条虎虎实实的男子汉了。这六年的日子里,除了他师傅王永胜以外,几乎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世和来历,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大家都跟着王永胜称呼他为“老开”。在这么长的日子里,很少有人听他说过话,甚至有人以为他就是个哑巴,他那张脸始终阴郁得像是开不了的老阴天,每天除去给沟下面那几亩地挑水施肥外,其余的时间都在练功,手上的皮破了一层又一层,手背的每一个骨节上都长出了一层厚厚的茧皮。最有意思的是他挑担的动作,无论是挑水还是挑土,从来不用肩膀,而是两手像举杠铃一样地举着担杖,三百斤两百斤的重量,他两手一举就过了头顶,走个十里八里山路,就像张飞吃豆芽一一小菜一碟。
这一切都被他师傅王永胜看在眼里,知道这小子死活都无法忘记车袢崖,虽然他什么也不说,可是从他习练武艺的一招一式便能看出端倪,很明显地带着强烈的仇恨,仇恨占据了他心里所有的空间,以至于在习练武艺的过程中,这种仇恨便转化成了力量,毫无保留地通过招式流露出来,无论是脚踹还是掌劈,只要他一出手必然都是死招一一招招都能置人于死地!
但是,包括他师傅王永胜在内的所有人都不可能想到的是,前年春节前夕那起震惊了青岛港的“二一一”日本商人灭门惨案,竟然就是出自他的手,那一年他才十六岁。一个只有十六岁的孩子,却对满大街都在疯传的那个叫山藤村树的日本商人全家被杀的故事,表现得极为平静。当警察挨家挨户地排查嫌疑对象时,只扫了他那张还带着稚嫩的脸一眼,就以不耐烦的语气让他赶快走开,因为谁都没想到,一个十六岁的孩子能做出如此惊天大案,甚至从他的眼睛中看不到有半丝惊鸿,连他自己站在警察面前时都感觉冷酷到了极点,犹如把神伤的过去消逝在虚无深处的雄烈意志中,宛若一块掉入深潭的石子,虽然溅起一圈一圈的涟漪,但终归是无影无踪。
他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发现了当年被绑到车袢崖的那个日本人的。腊月初八临近傍晚,他跟着大师兄一起去街里给师傅取东西,迎面走过来的一个人忽然引起了他的注意,但想不起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忽然被他说的一句日语提醒想起来了,这不是当初被绑到车袢崖的那个日本人吗?一下子便勾起了他对那段本己经模糊了的过去的记忆,母亲和大娘被日本飞机炸得血肉横飞,还有他大哥徐敬山临死之前的惨叫,以及车袢崖上百口子人于眨眼之间都变成一具具不完整尸首的惨烈……这一幕一幕重新在他眼前晃动。他的心里仿佛被尖刀猛刺了一下,疼得全身**。仇恨的火种一旦被点燃,势将焚烧起熊熊烈焰。但是他没动声色,只是悄悄地跟在了那个日本人的身后,一直看到日本人走进了一处宅子,这才回头去找师兄。
那次杀人的场面始终在他脑海里反复回放,那天晚上他几乎没费什么很大的劲就踩着窗台上了二楼,用随身携带的一把起子轻松地撬开了二楼厕所的窗户,当他悄悄地将手里的绳子套在一个小女孩脖子上的时候,黑暗中,他看到了女孩猛然睁开的双眼,他心里一颤,那是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惊恐中带着天真,似乎在对他说:求求你放过我吧。可他的嘴角分明挂着一丝冷酷的残忍,双手猛一用力,那个小女孩甚至没有挣扎就死了。而后,他踮着脚,悄无声息地推开了另一间房门,躲在门后屏住呼吸,借着从窗帘的缝隙射进的微弱光线,看到**并排躺着两个人,发出粗细不同的酣睡声,其中一个人还在不停地磨牙,就像一只老鼠在啃噬木头一样,在黑暗中“吱嘎吱嘎”骇人地响,吓得他汗毛都根根直立,心似乎跳到了嗓子眼,堵得难受。过了好长一会儿,他才定下神来,猫着腰小心翼翼地挪到床前,把绳子轻轻地穿到那人的脖颈里,然后死命地拉紧绳扣,那人用力地蹬了两下腿,皎牙的声音立即消失了。这时,睡在旁边的一个老女人突然坐起来,瞪着眼睛惊恐地看着他,嘴里“啊”地惊叫了一声,可这一声“啊”还没喊完,头上就挨了重重的一拳,身体软软地倒下去。
徐敬开长舒了一口气,又把绳子套在了老女人的脖子上。就这样,他一个人用一根绳子在一夜间杀了八个人,又仔细地查看了每个房间里横七竖八地躺着的被他勒死的人,确信没有一个人活着后,才翻箱倒柜地找了一堆钱,顺手扯过一条裤子,把这些钱装进了裤腿里并扎紧,才匆匆离开。
或许真的应运了中国那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老话吧,在这场灭门之灾中,唯有山藤村树一个人因为此间回了一趟日本而幸运地躲过了这一劫。
整个过程中他几乎忘记了什么叫害怕,甚至隐隐的还有一丝第一次杀人后的兴奋感觉。也许杀人也会成瘾,一旦开了杀戒,就很难控制住那种刺激的欲望。然而,两年多的工夫过去了,徐敬开却没有机会再出门,直到农历闫四月的初一,也就是阳历的五月二十二日,他终于有了第二次得手的机会。
因为天气的原因,师母忽然得了伤风,本来以为靠一靠就能好了,谁知到傍黑天的时候竟然发起了高烧,师傅就打法他去下四方村请大夫,大夫过来给把了脉,开了方子,师傅又让徐敬开把大夫送回去,顺便把药给抓回来。往回走路过一片黑松林时,突然听见林子中传来一个女人声嘶力竭的呼喊救命声。徐敬开一听,循着声音的方向跑过去,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三个男人正把一个女人捆绑在一棵树上,那三个男人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撕扯着女人身上的衣服,嘴里还叽里咕噜地说着日本话。
一看是日本人,徐敬开的脑袋“嗡”的一声就大了,于是,他悄悄地解开裤腰带蒙住了脸,只留出两只眼睛盯着那边的三个日本人,然后轻轻地咳嗽了一声。三个日本人显然听到了他的咳嗽声,一齐扭过头来往这边看,发现在不远处影影绰绰地站着一个人,也都吓了一跳,怪叫了一声,三个人从三个方向慢慢地往前包抄。
徐敬开站在原地一动没动,等到第一个人距离自己还有十几步的时候,突然跃起一个摆连腿就把那人直接给梱(梱:青岛方言,意为动作麻利地跳起来把人打倒)倒在地,然后径直扑向了左侧的那个,迎面就是一招锁喉,只听到“嘎巴”一响,那人的脖子就直接断了,身体软软塌塌地倒下去。只剩下最后的那一个,见势不妙撒腿就要往回跑。可还没等他转身,就被一股无法抗拒的重力给推了出去,脑袋刚好撞在了一棵树上。
徐敬开走到那个被捆绑住手脚的女人身后,给她解开了绳子,用手指了指外面,示意她赶快离开此地,随后用石头把那根绳子给砸成三截,给倒在地上的那三个人的脖子上一人一根,全部给勒死后,觉得还是不解气,又从怀里掏出刀,将这三个己经死了的日本人的裤裆里的玩意给连根割下,并随手抛得远远的,这才拿起中药若无其事地离开现场。但是他并没有想到,夹在药包上的一个药筛子不知何故地掉在了现场,更为严重的是,他这一出手竟然引发了一场空前的灾难!
倭人一向视男人**之物为“圣根”,据说每年都要专门举办场面隆重的“圣根节”,以各种不同的形式表达对“圣根”的敬重,而一个男人如果失去了“圣根”,那将是不能容忍的奇耻大辱。而如今,凶手不但把人给杀了,就连身上的“圣根”也给连根割掉,这究竟是多么深的仇恨?
三个日本人在同一地点被谋杀,而且正值四方三大纱厂的罢工和日本厂主处于胶着状态的非常时期,此举引起了日本人的暴怒,一口咬定此案是罢工的工人所为,与此同时,穷凶极恶的日本厂主也找到了镇压罢工的理由,以强硬的口吻对外宣布纱厂工人的罢工为“暴动”行为,并逼迫胶澳当局限期破案,将杀人凶犯从速逮捕归案,公然污蔑说杀人者就隐匿在罢工的工人中间。同日下午,日本驻华公使芳泽谦吉受日本政府的委托,紧急约见北洋政府外交总长沈瑞麟,以不容置疑的强硬语气威胁软弱的北洋政府就范,要求“急派在济南的山东督办的军队前往保护日侨的生命和财产安全”,同时毫不掩饰地直接恐吓说“如华官不能取缔不法之暴动,则日本出于自卫手段,实属难当”!
日本人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就在芳泽谦吉约见沈瑞麟的同时,停泊在旅顺口的日本“樱”、“桦”两艘军舰接到日本政府的命令,火速开往胶州湾。同一天接到命令的还有停靠在日本佐世保港口的“管内”、“点呼”两艘巡洋舰以及“龙田”舰,全部取消休假在各自码头整装待命,随时准备增援青岛。
于五月七日刚刚走马上任山东军务督办的张宗昌,屁股还没有坐热,就奉其主子之命来到青岛,并一手造成了惨案的发生!
镇压罢工工人的屠杀行径是从五月二十八日下午开始的。
当局迫于日本的压力,下令戒严司令部、保安队和驻扎在青岛的渤海舰队,调集了陆战队、骑兵以及张宗昌从济南派过来的陆军总共两千多兵力,于二十九日凌晨三点多将位于四方的大康、内外棉和隆兴三个厂区包围得水泄不通。
惨烈的血案终于发生了!在一阵阵猛烈的枪声中,工人们纷纷倒地,一时间鲜血横流,尸横遍地。这就是震惊中外的“五二九”青岛惨案。在这场屠杀中,无辜工人当场死难八人,重伤十七人,轻伤无数,另有七十多人被捕,数百工人遭通缉,另有三千多人被遣送回原籍。
大祸临头
“五二九”惨案爆发后,日本政府以没有将杀人的真凶缉拿归案为由,从日本本土调来了一个由痕迹专家、刑侦专家、犯罪心理专家等组成的破案组来到青岛,对案发现场周围展开了大面积细致的搜索,发现除了有凌乱的脚印外,还有几片被扯碎的女人衣物碎肩和一个过滤中药用的药筛子。由于三人都是被绳索勒于颈部导致机械性窒息死亡,这让他们又想起两年前的那起灭门案,于是两起案子很自然地就并到了一起。从现场提取的凌乱脚印中,剔除了三个死者的足迹,现场还有两个人的脚印,一个是女人的,而另外一个则是中国男人经常所穿的硬底鞋的脚印。痕迹专家根据这个男人的脚印和现场打斗场面分析,该凶手的年龄大约是在十八到二十八岁的青壮年,身体强壮,具有很高的武术功底,应该和前年那起案子的作案者是同一个人。
于是,便衣侦探们就从现场遗留的那个药筛子开始在四方地区内进行秘密查询,同时也对以黑松林为轴心辐射范围在五公里以内的会武术的人展开调查。调查很快就有了结果,药筛子是出自下四方村的一个老中医家,因为他家的药筛子和其他诊室的不同,都是大夫亲自订制的,在筛子的把手下部,有一个火漆打的篆体“胡”字。而且老中医对每次出诊的情况都有一个明确的记录,案发当天,他只去过八字沟王永胜家,为其女人看过病,回来时是王永胜的徒弟一一外号“哑巴”的年轻人送他回来并抓的药。而这个王永胜恰恰又是周围武术最厉害的一个人,以前是京城善扑营的高手,其手下有徒弟多人,其中这个“哑巴”是王永胜最钟爱的徒弟,没有人知道他的姓名和来历,只知道此人的年龄大约有十八九岁,体态偏痩,臂力过人。
得到这个回复后,所有调查专家都异口同声地说:“凶手就是这个哑巴无疑!”于是,就传下了命令,立刻从陆军中调集了一个营的兵力火速出发前往八字沟。可是,这份命令只说是缉拿一个哑巴,却疏漏了被缉拿者的身形体貌,从而使徐敬开再次侥幸逃出。
通往八字沟的每个路口都设了重兵把守,沿途到处都是扛着大枪的士兵,只放人进,不许人出,更是将王永胜的房子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了个水泄不通,别说是个人,就连个鸟恐怕都休想从这里飞过。
一九二五年六月四日,农历乙丑年闫四月十四,这个日子对徐敬开来说,可以用刻骨铭心终身难忘来形容!
从早晨一睁开眼开始,他的左眼皮就开始不停地跳,跳得他心烦意乱,总觉得今天要出什么事。连平常很顺利的形意拳他都能掉了式子,尤其是最后一招往墙上打一拳的招式,他竟然算错了步伐,还没到墙根,这一拳就己经出去了,搞得他自己都觉得纳闷,今天这究竟是怎么了?
吃了午饭,徐敬开就独自去了后山的那片麦田。春日的阳光洒满了大地,跃入视野的是铺天盖地的金黄,头年秋后种下的小麦现在己经成熟,长势喜人的麦穗在阳光下闪动着一片耀眼的金色,微风吹过,如千层潮动似万卷浪涌,反射出令人心醉的鳞光。今年的年景算是不错,没什么大涝大旱,看上去收成应该不错。他掐了一颗麦穗叼在嘴边,然后脱下外衣铺在地头上,双手枕着头仰面躺下,微闭着眼,肆意地享受着灿烂的阳光。湛蓝的天空薄薄的白云,若轻柔翻动的河流,和煦的清风尚带着息息凉意温柔地掠过,像是一只女人的手轻轻地抚摸在脸上,一窝刚从麦地里飞出的“窝仁儿”(窝仁儿,一种鸟的土名)扑拉着翅膀,带着略显稚嫩的尖叫,从汹涌的麦浪中飞出,自由地向北飞去,汇入一波波金黄的灿烂中。
一切仿佛都沉浸在祥和之中,但是这种样和总是过于短暂,往往会被突如其来的厄运给残忍地连根斩断。
突然,他的左眼皮再度出现了急促的跳动,他只好抽出一只手用力地揉搓,以控制住这烦人的眼跳。也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听到地面传来了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像是来了很多人,一个步调地用力踱着脚,齐刷刷地行进。他惊愕地抬起头,见前方一路小跑地过来一队军人,“喑哼喑喑”地朝着他这个方向过来。
徐敬开朦蒙陇胧地意识到,这批全副武装的军人可能和自己有关,可是如果这个时候再逃跑的话,肯定己经来不及了,因为即便他跑得再快也没有大枪里的子弹飞得快。所以他只能站在路边,紧张地盯着这群军人的一举一动,脑子里在快速地思考对策。队伍前面一个骑着马的胖乎乎的军官走到他跟前,嗓门粗嗄地问道:“伙计,从这个地方到八字沟还有多远?”
徐敬开本能地往八字沟方向看了一眼,表情紧张地用手指了指道:“不远了,往前再走二里路就是。”
军官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看,又低头问道:“伙计,打听个事。你是当地人吧?”
徐敬开点点头,又往另一个方向指了指说:“我是下四方的,过来给俺东家看地呢!长官有事?”
胖军官用手里的马鞭往上戳了戳帽檐道:“既然你是当地的,那我问你,这八字沟教武的王永胜,是不是有个哑巴徒弟?”
听他这么一说,徐敬开那颗本来就悬着的心悠地一下提到了嗓子眼,体内的血仿佛突然之间变成了一波巨大的汹涌,猛地顶到了头上,后背骤然感觉到一阵冰冷的寒气顺着脖颈一直凉到屁股沟,气息也随之变得不再均匀,似乎是大限到来的绝望,他眼前一黑,脑子在瞬间变得一片空白,险些一头栽倒在路旁。徐敬开毕竟是从车袢崖蹚过来的焊匪,年龄虽小可也算是见过了世面的人,他赶快定了定神,想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可是说话的语气中仍然带着明显的慌乱道:“是有这么个人,不过头午好像听说去李村了。”“哦!”那军官应了一声,随即就转过身准备继续往前走,旁边一个也是骑着马的军官过来,盯着徐敬开的脸小声地说:“营长,我觉得这个人很可疑,他会不会就是咱们这次要抓的那个家伙?”
刚才和徐敬开说话的军官再次回过头,用怀疑的目光盯着徐敬开看了好长一会儿,然后回过头粗声大气地训斥道:“别他娘的一惊一乍地在这里给我闲扯鸡巴蛋,就这么个瘦猴能杀人?上峰明明说要抓的那家伙是个哑巴,你耳朵塞驴毛了,没听见这个人会说话?你们家都把会说话的人叫哑巴?”说完,一勒马缰独自先走了,而那个挨了一顿骂的军官又回头扫了徐敬开一眼,然后冲着身后的队伍一招手,悻悻地跟了上去。
徐敬开全身僵硬地站在原地一动都不敢动,后脊梁己经被冷汗给湿透,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地就这么捱着,似乎是过了好长时间,这队军人才随着“喑哼哼喑”的跑步声从自己跟前过去。直到这工夫,他才如梦初醒一般,快速地穿过麦田,不要命地撒开两条腿往山上跑去,因为他知道,只要能跑上山钻进错综复杂的山洞,想再抓住他的可能性就不存在了。
当惊魂未定的徐敬开豁出命一样地爬到了半山腰,扶着山梁上的一棵树一边大口喘气,一边回过身往山下张望时,只见那帮子刚过去的军人又跑回了刚才那个地方,端着枪在麦地里来回地查找。他急忙猫下腰,隐藏在杂草丛中,紧张地看着山下的那帮人。突然,他看到了自己的师傅和师娘,被军人们绑着推推搡搡地来到那块麦地,他的心像是被狠狠地刺了一下,疼得他不由得一抖,刚想站起来,却听到师傅在山下大喊了一声:“好小子,你有种!”话音未落,师傅身上就挨了那个胖军官一马鞭。
徐敬开一闭眼,小声地叫了一声:“师傅!”随后便跪倒在草丛中,朝着师傅的方向磕了三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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