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定的与动摇的
这一年的夏天注定要载入青岛的史册。
继“五二九”惨案发生以后,日本厂主得寸进尺,打着追查杀人凶手的旗号,向工人步步紧逼,不仅出尔反尔地取消了工人们通过罢工获得的少许权益,而且大批开除以前的工人,并将他们全部遺返回原籍,同时又在当地招募大量的童工,以便于控制、进行更加残酷地盘剥。此举终于让工人们忍无可忍,于七月二十三日再次爆发了新一轮罢工,但是同样再次遭到血腥镇压。
与此同时,几乎全国的报纸都在七月最后一天的头版头条或显著位置刊登了一条消息:中共青岛市委负责人李慰农和《青岛公民报》主笔胡信之于二十九日被枪杀。
当满大街张贴的当局枪毙共产党人李慰农和《青岛公民报》主笔胡信之的布告,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冲刷成为一团浑浊墨迹的时候,郭葆铭受中央的派遣从上海乘船再度来到青岛,重新组织己经被破坏了的中共青岛市委。
这一段时间以来,青岛的局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巨大变化,由于亲日派的奉系军阀张宗昌三番两次派军队镇压青岛工人的大罢工,使青岛的地下党受到了重创,李慰农同志被杀,邓恩铭同志被捕后驱逐出境,王尽美同志则因对政府的极度愤慨而病情加重,青岛市委的工作目前只得暂时由王复元临时全权负责,而中央恰恰又对这个人不放心,便委派刚刚从莫斯科回到国内的郭葆铭代表中央过来和王复元进行必要的谈话,同时他还身兼另外一项更重要的使命,如果时机成熟,直接实施对军阀张宗昌的暗杀,一方面是对反动势力的一个强有力的昭示,另一方面也是告慰不幸遇难同志的亡灵。
郭葆铭对这个王复元的了解也仅限于不到两页纸的文字材料,王复元,又名王全,山东历城人,二十五岁,曾与王翔千、王尽美共同创办《济南劳动周刊》,一九二一年以工人代表身份出席在莫斯科召开的远东各国共产党及民族团体第一次代表大会,一九二三年被党组织派往张店展开工人运动工作,因财务问题受到党组织的审查,一九二四年以个人身份加入刚刚组建的中国国民党,一九二五年随王尽美一起来到青岛,任国民党青岛市党部常务委员,同时兼任中共青岛市委工运委员会主任委员,在其参与组织和领导胶济铁路大罢工期间,仍然发现存在经济问题。
与两年前相比,郭葆铭己经成熟和沉稳了许多。他撑开伞拎着简单的行李下了船后,整了整身上的衬衣,捋了捋粘在嘴唇上的假胡须,又掏出手绢擦了檫脚上的皮鞋,警觉地看了看周围的环境,然后把帽檐往下拖了拖,叫了一辆停靠在路边的洋车,在德福样门口下了车,不紧不慢地点上一支烟,像是在等什么人一样再次四处看了看自己有没有被可疑人员跟踪,直到确定后才果断地把手里的半截烟卷扔掉,款步走了进去。
因为下雨,铺子里一个客人也没有,张志和自娱自乐地趴在柜台上,两眼微闭,嘴里哼着京戏,脑袋随着唱腔不停地左右摇摆,一副很是陶醉的样子;而郑矢民则手里拿着一把芭蕉扇,似睡非睡地把身体倚靠在外面的塌上,隔半天才摇晃一下手里的蒲扇;只有张树为一手拿着一块画粉,另一只手捏着一把裁缝用的弯尺,背对着大门,聚精会神地研究着案子上的一块布料。
郭葆铭进门后咳嗽了一声,张志和停止了嘴里的京戏,张树为立刻转过身体,郑矢民“嗯”地一声猛然睁开眼,本能地挺直了身体坐起来,同时伸出手抹了一把并没有流出睡涎的嘴,三个人像突然发现了新大陆一样,一齐呆愣愣地瞪着惊愕的双眼盯着站在铺子中央的郭葆铭。
郭葆铭微笑着和他们打了个招呼:“矢民哥,张师傅,树为,你们都不认识我了?干吗这么看着我呀?”
郑矢民似乎这才反应过来一样,惊讶地喊了一声:“葆铭?我的老天爷呀,果真是你这个家伙,快过来坐,快过来坐。你这是从什么地方过来?怎么也不提前打封信,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来了?”
郭葆铭摘下了头上的帽子笑道:“矢民哥,上次过来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我真的感觉不好意思,可是到了青岛不过来看看你们,心里又觉得过意不去,这不下了船就先到你这里来了。家里都还好吧?”
郑矢民一听他提到家里,就叹了口气苦笑道:“好?上哪找个好啊!我今年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他妈不倒霉透气了,真是日本呱哒一一没法提了。算了,这些不愉快的事等有工夫再慢慢给你说。你这回来了还是住家里吧,前些日子天铭还在我眼前叨叨你,说你有学问,将来得好好向你学习呢。对了葆铭,你刚下船是不是还没吃饭?我让树为去劈柴院给你端碗馄饨过来,先凑付着垫吧垫吧,晚上咱们再回去吃,你说中不中?”
郭葆铭听到郑矢民说的不好,心里就“咯噔”了一下子,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第一感觉就想到极有可能是何凤梅在家闹事,不由得生成一种很强的内疚感,所以也就没有再追问什么,只是淡淡地一笑道:“矢民哥,你和我还用得着这么客气?我这次过来是有公事在身,就不给你添麻烦了。如果有时间的话,我就尽量抽空回去看看两个嫂子和孩子,万一真的没空,那就等下一次过来再说!”
郑矢民扭头扫了一眼柜台里的张志和,见他并没注意他俩的说话,就压低了声音问:“葆铭,你这次是不是为了你的同志过来的?”
郭葆铭闻听此言大惊失色,惊讶地瞪大了眼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听淳于毅说的。他说他现在是有组织的人了,和你在一个组织里,你们那个组织叫共产党,你们之间都叫同志。”
郭葆铭心里暗暗叫苦,两道眉毛紧紧地蹙到一起,紧张地看着郑矢民又问道:“他还对你说什么了没有?”
郑矢民想了想说:“他好像对我嘱咐过这么一句话,我们俩之间所说的话只有天知地知他知和我知,除此之外无论对谁都不能说。哦,对了,前天中午,就是枪毙了那两个共产党之后,他心神不定地到我这里来了一趟,好像是有什么事想说,可能是看到我这里的人挺多挺乱,就一直到最后什么也没说,光在这里叹气,看那样子有些慌张,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没多大工夫就走了,连一口茶都没喝。”
“噢!”郭葆铭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抬头往柜台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对郑矢民说,“矢民哥,我马上得离开这里,记住,从现在起,不管是你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只要有人过来找你打听关于我的情况,你就一口回绝说没见过我,还有另外一个情况,咱俩到里面去,把衣服换一下,我这身打扮在这里太出眼。”他从衣兜里掏出一支钢笔递给郑矢民,神情严肃地继续说道:“矢民哥,我这里还有一件事需要交代给你,我从这走出去以后,如果过了三天还没有回来的话,会有人到你这里来和你联系,那个人会这样问你:掌柜的,三天前我媳妇在你这里做了一件小褂,刚好我从这里路过,她让我今天过来取一下。只要听到他这样说,你就把这支钢笔直接交给他就行了,什么也不用问。你听明白了吗?”
郑矢民接过那支还带着郭葆铭体温的钢笔,紧张地点点头,用力地咽了一口唾沬,表情有些悲壮地点点头说:“行,葆铭,我就照你的意思办。我不想知道你这次来要做什么,也不管你是个什么党什么组织,我就认你是我兄弟!可是哥哥我只想叮嘱你的一句,你一定要好好保护自己,无论有什么事,你可千万得告诉我一声!”
郭葆铭被这一席话感动得心里热乎乎的,另外还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楚,这才是兄弟,关键时候能说这样一席话,这样的兄弟算是没有白交往。他站起来,拍了拍郑矢民的肩膀,微笑着说道:“矢民哥,你看你这是说到哪去了,搞得像生离死别一样。你就放心吧,只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该吃吃该喝喝,凡事别往心里搁就中了。我不会有事,真的!”
俩人到里面去换了衣服,郭葆铭便匆匆出门,往大窑沟方向走去。此时,雨己经止住了,空气中却依然弥漫着一种腻人的湿气,街面上到处都是水,屋檐存积下的雨水还在滴滴答答往下流,于布满阴霾的天空,铅色的乌云虽还沉沉地压着,但是天边却已放出灰白的天光。到底是夏天,虽然一场雨暂时浇灭了难耐的暑气,可沉积在空气中的阴郁,却是沉甸甸地压在郭葆铭的心里,让他很难舒畅地透一口气。就如同这雨,降低的仅仅是表面的温度,而对内心的燥热却无能为力。
从德福祥到淳于毅的礼圣堂诊所也就是一百多步的距离,可是这百多步的距离让郭葆铭心里颇感沉重。他步履缓慢地往前走着,脑子里在逐字逐句地回味刚才郑矢民的话。按照他对郑矢民的了解,这些话明显是出自淳于毅的嘴,因为郑矢民并不了解他们之间的关系,但是,淳于毅又是出于什么目的对郑矢民说这番话呢?所幸的是,自己先一步了解了这个情况,尤其重要的是,淳于毅在自己同志被害时所表现出来的不安和慌张的态度,这又说明了什么问题呢?是胆怯了,害怕了,还是革命意志出现了动摇?
当他走到礼圣堂门口时,发现大门没有摘门板,旁边的窗户上也挂着窗帘,看样子从早晨就没有营业。这就奇怪了,在淳于毅临来青岛前,负责和他谈话的同志曾经一再叮咛,礼圣堂作为党的一个秘密联络点,除去特殊情况外,是不能随便关门的,以免重大情报得不到及时传递。而如今门是从里面反锁的,说明里面肯定有人。郭葆铭不再多想,果断地走上前去轻轻地敲了敲门。
过了好长时间,里面才传出淳于毅极不耐烦的声音:“没看到门外挂的牌子吗?今天有事不营业,改日再来吧!”
郭葆铭耐住性子对里面说:“大夫,我三姨病了,我想抓三副治哮喘的药,不会耽搁很长时间。”
淳于毅一听外面的声音很耳熟,说的又是联络暗号,就撩起窗帘往外一看,发现外面站着的竟然是郭葆铭,于是就赶忙应了一声:“哦,这就来。”
郭葆铭在外面清楚地听到,里面传出一阵窸窸窣窣找钥匙的声音,过了一会,听到了锁门的铁链“哗啦”一响,门这才打开,淳于毅从摘下的一块门板中露出了惊讶的神情道:“不知道你三姨上次吃了药以后有什么反应没有?”
郭葆铭盯着淳于毅那张比以往明显憔悴了许多的脸答道:“还好,就是吃药的三天后有些腹泻。”
“噢,那是药物反应,不碍事,只要吃过了两个疗程自然就好了。”淳于毅说完,才把郭葆铭让进去。
郭葆铭刚一进屋,就闻到一股子呛人的烟油子味,他沉着脸皱着眉头四处看了看,见屋里一片狼藉,几只苍蝇正围着桌上吃剩的菜嗡嗡地乱飞,几双筷子横七竖八地丢在桌子上,脚底下两个喝空了的酒瓶横着卧倒在地,还有旁边装满了烟蒂的烟灰缸。他头也没回地质问淳于毅道:“看来昨天晚上来过不少人啊!”
淳于毅赶忙满脸堆笑地解释道:“昨晚上来了几个老乡在这简单地喝了个酒,没想到喝醉了,本来想今天早晨收拾来着,结果看了看外面下雨,估计不会有什么事,也就搁在这里没动。没想到,你今天过来了。”
郭葆铭从旁边拖过一把椅子坐下,声音很低却很严厉地说:“淳于毅同志,在组织上派你过来青岛工作之前,上级领导曾经三令五申地强调,第一不能随便带人来联络站,第二联络站在没有特殊情况的前提下,不能随便关门。可是你呢?这两条纪律都违反了,万一这个时候有非常重要的事情需要联络站转达,你说该怎么办?”
淳于毅被郭葆铭说得脸红一阵白一阵,脸上堆着难堪的假笑,心虚得汗顺着他脸上深深的皱纹流下来,偷眼观察着郭葆铭的脸色,嗫嚅着道:“说实话葆铭,你批评得很对。我这两天主要是因为慰农同志的被害而悲痛过度,多好的一个人,没想到啊没想到,年纪轻轻的为了革命事业把自己的命都给搭上了。”说着,他的眼圈竟然还真的红了,并且流出了两行浑浊的泪水。
郭葆铭心情沉重地低下头。过了良久,他才缓缓地抬起头,一字一句地说:“这事己经过去了,我们的同志遇难,谁都会很悲痛,但是,悲痛不能悲观,更不能因此而消沉,因为还有很多工作需要我们去完成。目前我们当务之急,是要坚决贯彻中央的指示精神,把被破坏的党组织尽快地建立起来。这样,你抓紧时间给我约一下王复元同志,我要和他谈话,想听听他对今后工作的打算和安排。”
淳于毅把脸上的泪擦干,瞥了一眼郭葆铭,刚想开口说什么,话到嘴边却又咽下,见郭葆铭正在盯着他,就连忙转了个话题,吞吞吐吐地说:“葆铭,有件事我做得不知道是对还是错,所以就一直没有向组织汇报。前些日子,一帮流氓在郑矢民的铺子里闹事,刚好被我看到了,觉得这事挺气愤,就从参与罢工的积极分子当中找了几个可靠的人,把那个姓闫的家伙给教训了一顿,不过没动手打他。”
郭葆铭惊讶地说:“你怎么能干出这样的事?开什么玩笑?简直是在胡闹!淳于同志,我再一次提醒你,我们是共产党,不是街头打架的混混!”
“我当时是考虑,郑矢民是你的世交,何况他还救过你的性命。”
“你让我说什么好呢?虽然我和郑矢民是世交,但是你不能把组织观念和个人恩怨纠缠到一起,你有没有考虑清楚,你这种做法的危害程度有多大?万一出现了一丝闪失,我们的联络点怎么办?这件事不是个小事,你必须要写一份书面的检查,同时,我也会向上级组织提出对你进行适当处分的请求。”
天链进警局
这场雨显然还没有下透。
今年热得邪性,从进了阴历五月,这天呼啦一下子就热了,仿佛省略了春天,脱下臃肿的棉衣就直接就进了夏季,而且一天比一天热。临近傍晚,天色又阴下来,一团团乌云压得很低,遮住了天也蔽住了日,慢腾腾地上下翻滚,堆积在西方的半空中,隐约地能看到被乌云遮住的夕阳从缝隙中挤出一缕可怜的光,像是给乌黑的云层加了一道烁烁的金边,继而再反射到平静的海面上,宛若混沌的天际间破开了一道缺口,只在海面上留下一个狭小的金环。乌云越压越低,雨前的闷热和潮气,像一把一把辣駒駒的胡椒面,被潮乎乎的热风强行给灌进嗓子眼,让人吞不下也咽不下地堵在胸口,如同堵上了一把干草,扎得人心慌气短透不过气。走出门去更像是跳进了一个蒸笼,没有日光的时日却是由下往上腾腾而起的蒸气,如同“大蒸活人”一般,汗从发根处流出,再攀爬到发梢一滴一滴地摔下,仿佛能听到汗水摔落到地面的“啪嗒”声。不用说,身上肯定是湿的,就像刚刚被水泡过一样,几乎每一个汗毛孔都张开了,那汗肆无忌惮地向外喷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股焦煳的味道,路旁的树梢纹丝不动,平日葱绿的叶子也被这难耐的热浪闷烤成蔫蔫的样子,没有一丝生机。
郑矢民和张志和看看天色不是很好,反正铺子里也没有什么顾客,就让张树为早早地上了门板,打烊回家。他们两个走在前面聊着天,张树为默不做声地跟在后面,他不经意地一扭头,忽然看到不远处有一个熟悉的身影闪了一下,脱口就喊了一声:“天链!”
那个很小的身影似乎己经听到有人在喊他,“悠”地钻进了一个门洞里不见了。这时候走在前面的郑矢民和张志和也听到了张树为的叫声,都停下脚步,随着他的目光四处搜寻,却看到闫洪昌嘴上叼着烟卷,两条腿交叉着倚在那个门洞旁,一只手在敞着怀的胸前用力地搓着一个个泥球,并咧着嘴朝着他们这边笑。张志和狠狠地瞅了闫洪昌一眼,却把火撒在张树为身上:“在大街上一惊一乍的,除了一个鬼影子外,哪有什么天链?”
张树为觉得委屈,刚才明明清楚地看到确实就是天链,可谁知道冒出这个家伙。郑矢民心里也觉得疑惑,可这当口上又不能说什么,便对张志和道:“兴许是树为看差了呢。再说了,这个时候天链跑到这边来干什么?”
虽然嘴里是这样说,可郑矢民的心里仍然觉得这事奇怪,就没再多说什么,急溜溜地先回去看看天链是不是在家,这事自然也就明白了。进了屋,刚要准备问正在灶间做饭的赵玉秋,还没等他张口,却看到赵玉秋冲着他往楼上直努嘴,他下意识地抬起头,发现何凤梅穿戴整齐打扮利索地正在楼上的晒台上看他。郑矢民起初还以为自己看错了,赶紧揉揉眼再看,没错,确实是她,衣着光鲜地坐在她的那张躺椅上,右手握着一把小扇儿,不紧不慢地扇着风,脸上甚至还流露出一种自得的微笑!他惊讶地张大了嘴,让他不可思议的是,在将近两年的时间里,他所面对的都是一个醉了不醒邋里邋遢的她,今天却如此齐整地出现在他的视野内,还真觉得不太适应。莫非是那瓶泡了黄鳝的酒起到作用了?
他大惑不解地看着她,似乎觉得这一切不是很真实,于是便快步走上了楼梯。何凤梅的脸上尽管还残存着酗酒后的浮肿,可毕竟是在一种清新的状态下,看上去人妩媚了许多,尤其是嘴角上始终都挂着一丝说不出内容的微笑,让他突然产生一种没有思想准备的陌生,这个变化太大也来得太快,大得让他眼花缭乱,快得让他猝不及防,只能错愕地瞪着眼张着嘴,目瞪口呆地站在她面前。
何凤梅面对着他道:“郑,我有事要和你谈。”
郑矢民张了张嘴,可是愣在那里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才好,两条腿好像也不听使唤,机械地跟着何凤梅走进了她的房间,房间里往日那种脏乱差己经**然无存,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个收拾整齐归置利索的屋子,这更让他吃惊不小。让郑矢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仅过了一个白天,宄竟是什么原因让何凤梅像是死而复生一般,又重新回到了现实社会当中,而且那种久违了的咖啡香味也再度出现。
何凤梅从床底下拿出了那瓶他亲手给她泡的黄鳝酒说:“谢谢你,郑!我从今天起己经正式戒酒了,而且以后也不会再碰那东西,所以这个就不需要了,还是给你吧。”
郑矢民不知所措地接过那瓶酒,看看泡在里面那条栩栩如生的黄鳝,就像自己演的一个障眼法被人当场戳穿一样,搞得自己很没面子可又不敢反驳,毕竟当时在炮制这瓶酒的时候何凤梅并不知情,于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心虚,像做贼似的起头偷偷地瞄了她一眼,她眼眸中所流露出的淡定,如同早已看透了他的心思一样,却没有点破这道玄机,而仿佛只是在诉说繁花落尽万红成灰的浩**风情。经历了无数煎熬后的她,表情冷漠淡然,似乎在用表面的不动声色来掩饰内心的惊涛骇浪。
三十有余的年龄,己经过了青春年少的盲目激动,一路走过的春夏秋冬让她知道了什么叫做无奈。最好的时候把孤独的魅影当做了爱情,远涉重洋来到东方,原本为了一个父亲的遗梦,没想到却只身流落在远离德意志的中国,如笼中之鸟隐匿在平民的生活中,与世隔绝一般地过了十年,失去了原本的光华。当外面的世界一旦开启之后,方知这个世界早己发生了改变,而让她发生改变的,却是那个叫郭葆铭的年轻人,他曾经给她的黑白生命里注入了颜色,但是这颜色又充满了苦涩,于是,从内心迸发的爱情,却残酷地让她伤痕累累,遗憾得让她刻骨铭心。在痛苦犹豫自责迷茫伤感期待和焦虑中,艰难地度过了,然而由这些复杂情愫组合而成的痛苦无时无刻不在无情地打击她的神经。她不敢去想那个人的一言一行,每一次回忆都像经历了一次浩劫,让她的心痛得无法抑制。对她而言这是一次致命的邂逅,仿佛身陷于泥淖之中,拼命地挣扎却无济于事。她更无法忘记那个临走时的眼神,冰冷坚硬得像一块石头,狠狠地砸在她的眼睛里,在这个时候,唯一能救赎自己的,便是酒精,于是她就拼命地酗酒,让那一切都在酒精中沉醉,软化,溶解,似乎只有这样,她的灵魂才能得以解脱。
郑矢民定了定神,原本好像有很多话要说,最后却只是扔出了简短的几个字,而且语气冷得出奇:“你不是找我有事吗?”
何凤梅则是一副气定神闲的神态,浅浅地一笑,问了一句:“郑,这么长时间来,你为什么不问一下我因何酗酒,今天又因何要戒酒呢?”
“为什么呢?”又很简短,简短得让郑矢民自己都觉得很不自信。
何凤梅抬头往窗外扫了一眼,见赵玉秋正端着饭菜从窗前走过,两人的目光刚好对在了一起。她似笑非笑地看着赵玉秋的身影从窗前过去,才回过头来对郑矢民说:“郑,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在考虑的问题是,我和你到底是什么关系,是夫妻,还是情人?我不是很明白你们中国人的思想,比如我,如果说,你和我是夫妻的话,那么你夫人是什么呢?回过头来说,如果咱俩仅仅是情人关系的话,也许有些事我就会明白一些。”
郑矢民惊讶地抬起头看着她道:“我不明白你所说的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也算是经过了正式的婚约,虽然我不能每天到你这里来,可是在中国有一个规矩,那就是先大后小。莫非这就是你天天喝酒闹事的原因?”
何凤梅轻轻地摇了摇头,表情阴郁地道:“其实,真正的原因是我活得太痛苦,我现在能够理解我母亲当年为什么酗酒了,是因为你们中国人sehrklar,hiichst。eutlichGe。ankenTragheit。到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现在的中国己经不是我父亲当年所讲述的那个强盛的中国,就是因为太Knacker!你刚才所说的话我不反对,我们确实经过了正式婚约,但是正式婚约又能代表什么?那不过是一个Vertragsbeziehung,是我们之间互相制约互相履行的一个合同,你和我不过是Vertragspartner罢了,能代表你爱我么?”(sehrklar,hochst。eutlichGe。ankenTragheit:德语,思想非常保守;Knacker,保守;Vertragsbeziehung,合同;Vertragspartner,合同双方。)
郑矢民苦笑着咧咧嘴说:“你说的洋文很好听,可我一句都听不懂,我也不明白你说的婚约是什么合同。合同是用来做买卖的,可是我没有买过你,也就不存在一个合同问题。我只是希望你能够好好地生活下去,因为这个家里有你的一份!”
何凤梅被他这一通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说得云山雾罩莫名其妙,只好啼笑皆非地耸了耸肩,摊开两手无奈地对他说:“郑,我是在很严肃地和你谈婚约,你说做什么买卖?我来到中国己经十多年了,唯一认识的一个中国人就是你,当然还有这一家人,你们都是很好的人,我很感谢你在危难的时候救了我和特丽莎,也感谢你们这一家人给了我们生活的希望,可是郑,我是—个女人,一个女人,你知道一个女人最需要的是什么吗?是爱!是Liebe(Liebe:德文,爱)!我需要你的爱!这么多年来,我从没有感受到你爱我,真的是这样!单从伊克曼的死,你表现得如此冷漠就能看出这一点。”郑矢民惊诧地瞪大了眼,紧锁着眉头道:“你这样说话可就不厚道了,我昨天晚上还亲过你呢。这些日子你喝醉了酒又哭又叫地闹事都是谁在关心你?是谁天天晚上伺候你,给你洗身子给你换衣服,还费尽心思地想着给你戒酒?我这不是爱……爱你又是什么?再说伊克曼也是到了寿限了才死的,我以前听老人说,狗的一岁相当于人寿七年,十几年的一条老狗,都赶上人八九十岁的年龄了,到了该死的年龄谁能不死?别说是条狗,就是人到了寿限也得死啊。我这就想不明白了,狗死了和我爱你之间有什么关系?”
何凤梅对他这样的回答简直要绝望了,她知道即使自己再这样继续说下去,他还是什么也听不明白,深感这种差异不是来自表面,而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文化所致。她叹了口气,放缓了说话的语气道:“郑,你还是不明白我的意思!我刚才说了,我和特丽莎感谢你对我们所做的一切,但那不是爱,我这样说你明白吗?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在你心目当中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德国的哲学家Engels说过,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婚姻!婚姻对你们男人而言,可能就是性;而对于女人来说,只有当她们觉得有必要时,才将性和爱统一。所以当你进入我的身体时,可以仅仅是身体,而当我在接纳你的时候,首先在情感上,就己容纳了你。所以,在这样的情感里,女人是跪着的,而男人永远都是站着。”(Engels:德语,恩格斯。)
郑矢民目瞪口呆地听着她这一套近似“天书”一般的议论,对于她所说的什么站着跪着就更加不知所云,可说出来又怕再被她讥讽为听不明白,只好苦笑着对她说:“我不认识你说的那叫恩什么斯的人,我只知道在中国有句话叫做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说的是女人出嫁了,就一切都得听男人的。”
何凤梅还要继续说,听到特丽莎站在窗外喊道:“缪特,爹,你俩别吵了,娘叫你们俩过去吃饭呢!”
特丽莎的这一声总算是给郑矢民解了围,他站起来拉着何凤梅的胳膊,脸上勉强地挤出一丝笑容,哄着她道:“走吧,过去吃饭吧,别让全家人都等着。你要是还有什么话没说透,咱们吃完了饭再接着唠。咱这会儿什么也不说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还是先吃饭吧,吃了饭咱们再接着说中不中?”
何凤梅一把就把他甩开,幽幽地道:“原以为只要活在世上就有希望,才发现不是这么回事,无论怎样逃避,还是得不到自己所需要的安逸。”
郑矢民和何凤梅一前一后地进了屋,见全家人都在等他们,郑矢民沉下脸把肚子里的火气冲着赵玉秋撒去道:“吃个饭还等什么?我要是死了你们也这么等着?酒呢?拿酒来,今晚上喝醉了才他妈不舒服。”
赵玉秋斜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还长能耐了,真是学得快。”话音未落,就听到院子里有人在喊:“家里有没有人?有喘气的就立马给我出来一个。”
天铭搁下筷子连忙跑出去,趴着围栏往楼下看了一眼,就慌里慌张地跑回来道:“爹,不好了,院子里来了两个警察!”
郑矢民正在往嘴里填一粒花生米,一听院子里来了俩警察,吓得他那颗心不由得“咯噔”了一声,险些被花生米给噎着,他的第一感觉就是郭葆铭可能出事了,慌不迭地赶忙站起来,惴惴不安地走下楼去,脸上堆着心虚的笑容,战战兢兢地对两个警察作了个揖说:“敢问二位警爷,有什么事劳烦二位大驾光临寒舍?”
一个警察走道近前,乜斜着眼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拿腔拿调地问:“我说,你是郑天链的什么人?”
郑矢民一听警察是问天链的事,那颗悬着的心略微放松了一下,冲着警察点头哈腰地答道:“我是他爹。不知犬子在外惹下了什么罗乱,害得警爷亲自跑一趟?”
那警察摘下头上的帽子不停地扇着风道:“我说,你就是他老子啊?看你这样不像是个坏人哪,你怎么能生这么个儿子呢?我问你,你叫什么名字?从事什么行当?”
郑矢民紧张地答道:“小民郑矢民,开了个小买卖维持一家生计,字号叫做德福祥。”
那个警察冷着脸,用嘲讽的口吻对他说:“我说郑矢民啊,你这当爹的是怎么教育孩子的?是不是一门心思光顾挣钱了?屁大点个孩子就这么不学好,这要是大了的话,还不得作下个天来?郑天链现在派出所呢,你过去办个手续给领回来吧。走吧,还愣着干什么?你当派出所的小黑屋是好蹲的啊?”
一听天链被抓到了派出所,郑矢民的脑袋“嗡”的又大了,难怪往回走的时候张树为喊了一声,看来他的确没看错,那个一闪而过的影子确实就是天链。本来他还想等进了门再问问赵玉秋天链去哪里了,可没想到被何凤梅拖到屋里,就把这事就给搁下了,现在看这孩子果然出了问题,莫非这孩子被闫洪昌这个浑蛋教唆坏了?
进了派出所,那警察就让郑矢民站在门口等着,自己走进去了。过了一会儿工夫,就从里面把低头耷耳的天链给提溜出来,大声地问道:“我说,郑天链,这个人你认识不认识?”
天链眼里含着眼泪,一边脸上还带着一个明显的手掌印,看来是己经挨过打了,胆怯地抬头看了看,声音如同窝在了嗓子眼里,像蚊子一样嗫嚅地道:“是我爹!”
警察突然“啪”地一拍桌子,又提高了声音呵斥道:“给我大点声说!你在外面的那些劲头这会儿都哪去了?”
连拍桌子加训斥,吓得郑矢民全身一哆嗦,连忙闭上眼,只听到天链提高了嗓音说:“他是我爹!”
警察一屁股坐到了旁边的桌子上,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点上,不慌不忙地吐出了一口烟雾,才又说:“我说,郑天链,你爹在这里,你就当着你爹的面,自己说说你做的那些鲜亮事吧。为什么把你给抓进来的?”
天链依旧是从嗓子眼里发出的声音道:“我骗人了。”
那警察把烟往地上一扔,就从桌子上跳下来,朝着天链就狠狠地踢了一脚。踢得天链惨叫了一声,一头就撞在了对面的墙上,“哇”地哭出了声音。毕竟是自己的孩子在挨打,郑矢民心里疼得一阵抽搐,他实在看不下眼,就皱着眉头使劲地闭上眼不去看。
那个警察弯腰又从地上把半截烟给捡起来,使劲地抽了两口道:“我说,郑天链,这回知道怎么说话了吧?”
天链抽抽搭搭地哭着,断断续续地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下午的时候,闫洪昌带着天链喝了两大碗馄饨,打着响亮的饱嗝从馄饨铺里晃晃悠悠地出来,看看天色还早,闫洪昌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事可做,就对天链说:“小子,知道什么是窑子口不?”
天链歪着头想了想说:“好像听俺娘对俺爹说过,说窑子口里都是些坏女人,不让我到那些地方去。”
闫洪昌却**笑着说:“你娘个妇道人家懂个什么?我告诉你,不去窑子口的男人就不是个男人。再说了,你爹也没少去,光我亲眼看见的就不知道多少回,他是不敢让你娘知道就是了。窑子口里可个顶个的都是漂亮女人啊,那大腿一撩,啧啧,能煽惑死男人!你想不想去见识见识?”
经他这么一说,天链的心就动了,拉着他的胳膊道:“闫大爷,求你带我去看看吧,我看看漂亮女人能不能煽惑死我。”
闫洪昌却皱了皱眉头,用手做了个点钱的动作说:“进窑子口可得拿这个,没这个你能进得去?你身上有吗?”
天链失望地撅起嘴摇摇头,说了句没有。
闫洪昌往前凑了凑,弯下腰趴在天链的耳朵上说:“天链,赚钱的把式太多了,就看你想不想去赚了。你这样……”他的眼珠子来回地转悠了两圈,继续说,“我这里有个花瓶,你抱着过马路,看见个有钱人就特意地往他身上撞,然后松开手把花瓶掉地上摔碎了,你就当街大哭,说这是你家袓传下来的东西,被他给摔碎了,让他赔。”
天链疑惑地抬头看着闫洪昌道:“闫大爷,这不是骗人家嘛!”
“你还想不想跟我去窑子口了?要想去,就得这么干!要不然的话,我可自己一个人去了。”闫洪昌板着脸道。
天链只好点头答应,跟着闫洪昌从他屋里找出了一个裂了一道长纹的破花瓶,用力地抱在怀里,不安地回头看着躲在门洞里的闫洪昌,站在马路旁边刚要准备动手的时候,忽然看到他爹和张志和走过来,并且听见了张树为在叫他,吓得他也不敢回头,一溜烟地又跑了回去。好不容易等着郑矢民走远了,站在门外的闫洪昌给他打了个手势,让他赶快出来,刚好马路对面一个穿戴讲宄的人正在匆匆路过,闫洪昌从身后猛地推了天链一把,天链一个趔趄地朝着那人跌跌撞撞地就冲了过去,还没等靠近那个过路人,他的手就松开了,随着“啪”地一声脆响,怀里的花瓶就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天链一见花瓶摔碎了,竟然真的哭了,抓住那人的衣服嚷着要人家赔。那人很纳闷地看着他道:“你这个小孩真有意思,你怎么好血口喷人呢?我又没拐着你,是你自己摔倒了把花瓶给打碎了,凭什么要我给你赔?”
闫洪昌这时晃晃****地从马路对面走过来,装着不认识天链的样子对那人道:“你这个人怎么还欺负人家小孩?我就站在马路对过,亲眼看见你把这个孩子给撞倒了,到了这个时候怎么就不敢承认了?”他低头从地上捡起了一块碎瓷片道,“可惜了,可惜了。小孩,你这个花瓶很值钱是不是?”天链哭得像真事一样,抽泣着说:“这是俺家祖传的东西,俺娘说叫俺去当铺当了买粮食吃,这下让他给俺砸了,闫大爷,俺没法回家了,你说怎么办?”
他这一声“闫大爷”彻底露了馅,那人冷笑了一声没再说话。恰好两个巡街的警察走到这里,一看围了一群人就跑过来。闫洪昌见势不妙,悄悄地溜走了,只剩下天链和那人一起被带到了附近的派出所,还没等审呢,吓得他就说了实话。
闫洪昌的偶遇
郑矢民在派出所里让警察没皮没脸地给训斥了一顿,脸一阵红一阵青地趴在桌子上写下了管教孩子的保证书,这才办了手续,把天链给保出来。出了门,他一句话都不说,铁青着脸独自快步地走在前面,两只手不停地来回用力地搓着,连他自己都感到全身在发抖。那种欲哭无泪的悲戚和无地自容的羞辱,让他觉得自己快要被这个不争气的孩子给气疯了,满腔怒火都积郁在了心里,就像压上了一块燃烧着的沉重石头,沉甸甸却又火燎燎地压得他透不过气。
回了家,他一脚就把门给踹开,把屋里的人给吓了一跳。赵玉秋不知道他被警察叫去干什么,正在家里担心呢,见他回来,心稍稍地放下来,却看到他那张耷拉得很长的脸,再看到身后哭哭啼啼地跟着天链,心里就估计到天链怕是在外面闯了祸。她小心地走过去,刚要准备开口问怎么回事,就听郑矢民在里间暴怒地嘶吼了一声:“给我死进来!”
赵玉秋还从来没见到郑矢民生过这么大的气,让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给吓了一大跳,就站在门外柔声地道:“他爹,你这是抽哪门子风呢?到底是个什么事,你先说给我听听好不好?”
郑矢民一步就从里屋窜出来,额头上暴凸出骇人的青筋,眼珠子瞪得像是要吃人一样地布满了血丝,对赵玉秋一字一句地吼道:“我告诉你,今天你要是敢给我多说一个字,我你妈不连你这个娘们儿一块收拾!”随手一把就揪住了天链的头发,连扯带拽地就给拖进了里屋,然后从里面把门给反锁上。天链吓得号啕大哭,不停地挣脱着,岔了声地哭叫道:“爹啊,饶了我这一回吧,我再也不敢了!”
郑矢民从桌子上的帽筒里拿出鸡毛掸子,没头没脸地朝着天链身上就打,一边打还一边骂道:“我叫你不敢了!我叫你出去不学好!我叫你出去骗人!我叫你给我出去丢人!我叫你跟着闫洪昌学坏!”
赵玉秋在外面听到屋里的天链被打得鬼哭狼嚎地号叫,每一下就像打在了自己心上一样,更是心急如焚,站在门外跳着脚地用力地砸门道:“姓郑的,你疯了?有什么事说什么事,你拿孩子撒什么气?有本事你出来打我吧!”
怒不可遏的郑矢民在里屋冲着她就是歇斯底里的一声怒喝:“滚!”
赵玉秋一听,气急败坏地从门后抄起一把铁锨,朝着门上的玻璃狠狠地就是一锨,只听到“哗啦”一声,门上的玻璃就被她砸了个粉碎,然后不顾一切地从被打碎的门上伸进手去将门打开,顾不得胳膊上被玻璃碎屑划出了血,冲过去死死地搂住了郑矢民的腰。天链见状,抱着头趁机跑出了门,消失在茫茫黑夜中。
如果说,在家挨了一顿打的郑天链没有往外跑的话,这孩子说不定还有救,可是谁也没有料想到,他竟然从家里跑了出去,恰恰就是因为他这么一跑,算是跟着闫洪昌彻底学坏了,用一句老话说,这叫做石灰点眼一一白瞎,以至于发展到后来,成了一个无恶不作的恶棍!
天链从家里跑出来后,黑更半夜地也没个地方去,就直接跑到了闫洪昌的住处,却没想到屋里还有个女人,正在炕上卖力地和闫洪昌两个“办景”。那女人的**声音很花哨,就像四月里**的母猫,被闫洪昌压在身下,高一声低一声,哼哈的叠罗在一起,节奏感非常明快。天链的突然闯入,显然把这一对狗男女都给吓得不轻,那女人猛然看到门外闯进了一个人,给吓得“嗷”地尖叫了一声,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下子就把闫洪昌给掀到了一边,惊慌失措地拉起旁边的破被胡乱地搭在身上,闫洪昌也被这吃惊不小,嘴里惊叫了一声“娘啊”,惶恐万状地转过脸望着站在门口的黑影,浑身像筛糠一样地抖个不停。直到看清楚了是天链,才恶声地破口大骂道:“给我死出去,半夜五更地当丧门星来给我报丧?还是故意他娘了个逼的来坏我好事?”
天链本来就是在闫洪昌的挑唆下出了事,不但在派出所让警察给打了一顿,回到家再接再厉地又挨了他爹一顿打,实指望能从闫洪昌这里找到一丝安慰,可是却被他给血淋淋地骂了一通,心里就更觉得委屈了,止不住呜呜地哭出了声音,转过身就往外跑。
闫洪昌见天链哭着离开,心里也觉得不落忍,披上衣服就要去追,可被旁边的女人给一把拽住,伸手向他要钱。闫洪昌气急败坏地骂道:“滚!老子还没他娘了个逼的弄恣,给你个吊钱!我给你两耳刮子,打得你这**满眼都是金!”
骂完了,把婊子给打跑了,闫洪昌就走出门,在黑黢黢的门洞里找到了哭得伤心的天链,赶紧拿话感弄他,又把他领回屋里,问明了前后的过程,闫洪昌低头想了想,心生一计。“天链,这回你爹不问青红皂白地打了你,我听了都生气。咱这样,你听你闫大爷的,咱俩合起伙来也治治你爹,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再动手打你。”他指了指后窗继续说,“你爹明天一大早肯定到我这里来找你,我先把你给藏起来,让他找不着你,过上个三天两天,他的气就消了,这样你回家也就没有什么事了。后院有个小草屋,你先藏里面,我不叫你的话,你千万别出来。听明白了?”
天链想想,觉得也是,就顺从地跟着闫洪昌从后窗爬出去,摸着黑把乱七八糟的东西给拨拉到一边,腾出了勉强能放下一个人的位置,藏在里面。
自从天链离家出走以后,郑家可就炸了窝了,赵玉秋在家气得大哭大叫,跳着高地大骂郑矢民,质问他是不是跟自己的孩子前世有仇,为什么要下这么毒的手打孩子。郑矢民也觉得后悔,心里像在滴血,疯了一样四处寻找孩子,两条腿几乎跑遍了每一个犄角旮旯,但凡天链能去到的地方都仔细地找了个遍,始终没有发现这孩子的踪迹。当然他第一个想到天链可能的藏身之处,自然还是闫洪昌那里。两年前闫洪昌就把原来的铺子租赁给了一家开馆子的,自己则在附近的一个小院里又赁了别人一间低矮的偏厦,算是凑合着有个能睡觉的窝。郑矢民七拐八拐好不容易才找到了闫洪昌的住处,也不需去敲那扇破得四下漏风的门,稍一用力就推开,直愣愣地就闯了进去。
刚一进门,郑矢民就被屋里的一股子说不出的霉腐气味给顶得直呛鼻子,借着从后窗照进来的光线,能够看到屋子里乱得和狗窝没什么区别,如同刚刚遭到抢劫一样,地当央赫然摆着一个尿了半罐子的尿罐,一阵阵地冒出隔夜后已经发了酵的尿臊味,穿过没洗的袜子胡乱地扔在桌子上,脚板部分硬得像块纸壳,直直地翘立在一堆饭碗之间。屋里唯一一件像样的家具,是一个西洋式的衣橱,其中的一扇门还是坏的,靠窗则是一盘胡乱搭了块破了半边席子的破炕和两床露了棉絮的破被子。郑矢民实在忍受不了这个待遇,皱着眉头用手捏着鼻子,站在门旁咳嗽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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