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轰动全城的杀夫案1(1 / 1)

大商埠 刘杰 11285 字 3个月前

孟二姐杀人了

清晨,郑矢民推开了窗子,空气中散发出绿叶的微微发苦的味道,让他体会到一阵沁人肺腑的清爽。一缕带着湿意的清新立刻迎面扑来,在翠绿色植物的掩隐中露出点点红色的瓦顶,这些充斥着西方殖民主义元素的建筑,如蓝宝石一样闪烁着纯净的晶莹,镶嵌在这座号称为“东方日内瓦”的海滨城市中,成为一道道景观。放眼望去,湛蓝的海衬出欧韵的风姿,翠绿的山托起洋派的靥钿,夜里从道路上涌过的不停的风,总会把洁净献给浅蓝的晨光,就是风残留在路边的金灿灿的细碎沙石,也会有引人想要珍藏的洁净感。城市最美的要数道路两旁一棵棵高大的法国梧桐树,树干上新生的青白色树皮与即将剥离而去的深褐色老皮有机地结合在一起,连同手掌形翠绿的树叶相搭配。正面翠绿醉人,而背面则是银灰色,每当微风吹来,那无数叶片就会欢快地闪烁翻飞,犹如千百面银镜辉映着淡金色的阳光。

从德国留学回来的赵琪在同乡张宗昌的扶持下,一步一步地由政府的低级职员,终于如愿以偿地坐上了胶澳商埠局总办的宝座。没想到,刚刚上任还不到一个月,就在警卫森严的督办官邸发生了一起枪案,一名潜伏在距离官邸不远处的刺客开枪打伤了张宗昌的贴身随从,尽管有惊无险,可事后分析,枪手明显是冲着张宗昌而来。此案发生后,张宗昌气得暴跳如雷,指着赵琪的鼻子破口大骂他狗屁不是,责令赵琪限期破案。

被骂得狗血淋头的赵琪,只好学着日本人那样,调集全部军警倾巢出动,挨家挨户搜捕嫌犯,同时也封锁了车站码头,并在各个主要路口设点盘查,对所有进出的人都进行严密检查,只要形迹可疑一律先抓起来审问。这期间曾经在火车站附近查出一个从京城来青岛做生意的年轻人,行迹非常可疑,此人自称名叫郭葆铭,他脸上有划破的痕迹,并且全身毫无缘由地生满了痱子,从脖子一直到脚腕密密麻麻地连成片,于是警察把他就近带回了派出所审问。赵琪闻讯,竟然放下手头上的事亲自赶来听取聆讯,对参与审讯的警察面授机宜,他们像熬鹰一样轮番对嫌犯进行了审问,可即便如此,连续审了两天两夜,都没有任何进展。最终却是嫌犯当年在青岛读书时的老恩师赵良臣先生拿着张宗昌的放人手谕前来找赵淇,无奈之下赵淇只好把人放走,枪案至此也就不了了之。

在此后一年多的时间里,各类案件仍然频频发生,社会治安状况依然很差,百姓怨声载道。尤其发生了两名穷凶极恶的歹徒抢劫德国人开办的斐什珠宝店,以极其残忍的手段杀死了老板斐什这一惊天大案后,北洋政府与德国和英国之间的关系非常紧张,搞得赵琪异常狼狈。虽然后来几经波折侦破了此案,并分别在沧州、哈尔滨两地击毙了这两名白俄罪犯古德林和瓦列斯基,但是青岛己经是恶名在外了。在这个背景下,赵琪就想出了一个“以毒攻毒”的法子,先是则动用军警以武力把街面上的乞丐以“造成社会不安定的主要因素”为名,全部强行收容并遣散出青岛的地盘,然后不惜花重金从全国各地招募和豢养一批文人,主要职责就是胡说八道,天天在报纸上连篇累牍地在大肆鼓吹青岛己进入空前“太平盛世”时代,社会长治久安,百姓安居乐业,邻里之间一团和气,各行各业蒸蒸日上,一派兴旺发达的生气,云云。

也别说,这一招还确实管用,就好比一个说假话的人,把假话翻过来覆过去地不断重复,最后连自己也都相信了这假话是真的。一时间,大街上的乞丐不见了,小偷小摸少了,马路显得宽敞了,店铺的生意也都兴隆了,就连郑矢民的德福祥成衣局也宾客盈门,络绎不绝,各路顾客都是冲着张志和这位京城皇家御裁而来,从早上张树为卸下门板开始,一直忙到打烊上门板,案子上的活越来越多,大洋银票也像潮水一样滚滚而入。看着钱柜里一天下来的流水,郑矢民和张志和都乐得拢不住嘴。有了钱,心情自然也就好了很多,郑矢民就隔三差五地从铺子里给赵玉秋扯块布料,由张志和手把手地指导着张树为,从剪裁到制作也算是拿来学手艺了,一举两得,张树为学了能耐,又能哄得赵玉秋开心。当然,郑矢民自然也不可能少了何凤梅的一份,他四处打听着从一个法国人手里给何凤梅买下了一只漂亮的小狐狸犬。

何凤梅总算从伊克曼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当郑矢民把这条狗牵回来后,她只看了一眼就喜爱得不行,抱在怀里不肯撒手,就连晚上睡觉都搂在怀里,并且专门给小狗起了个名字,叫维尼。维尼虽然没有伊克曼那么壮悍,却长得很是机灵可人,身形极像一条狐狸,竖立着三角形耳朵,透出一股子精灵般的帅气,身上的毛发在阳光的映照下闪着锃锃金色,而唯有四只爪子却是雪白,打眼一看就知道这狗具有优良的血统。趴在何凤梅怀里的时候,维尼像个乖巧的孩子,歪着脑袋瞪着两只圆溜溜的狗眼四处张望,从它的眼神中,总是能感觉到这家伙有一种对万物的好奇。可一旦放下来,这家伙充沛的精力就表露无余,从楼上到楼下到处乱转,撒了欢地和人闹起来没完没了,或者叼着何凤梅的一只鞋自娱自乐地在屋里奔来跑去,逗得她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也许这只是狗的天性,可毕竟捅破了何凤梅脸上的阴霾。

后院里总算太平了,郑矢民这一招就把一大一小俩老婆都摆平,甚至晚上留宿的时候两个女人还互相谦让,似乎都忘却了一年前的不睦,满户家子其乐融融。不过最不让郑矢民省心的,还是他那个二小子郑天链。

天链在青岛山意外地被郭葆铭发现后,因为郭葆铭要去处理王尽美的善后事宜,他便在第二天早上把天链送到了门口,就一个人匆匆忙忙地走了。在一段时间里,天链确实比以往听话了许多。可是没有维持多久,他就又继续跟着闫洪昌在社会上瞎混了,偷皮鞋、偷眼镜、偷礼帽等待,总之什么样的恶心事都干了,大事不犯,小事不断,全都是些小偷小摸的勾当,每次被警察提溜到派出所给教训一顿,回来后能老实两天,继而又故伎重演。即便这样,郑矢民也不敢再动手打他,他这边还没等动手,天链早就一个蹦蹿得没了影,接下来又是几天几夜找不到人,气得郑矢民无可奈何,只能摇头叹气道:“这孩子算是瞎了!”

张志和就在一边劝解道:“毕竟还是个孩子,过不了几年懂事了,也就好了。”

“嘁!”郑矢民从鼻子里不屑地哼了一声道,“铁杵能磨成针,但木杵只能磨成牙签,材料不对,再努力也没用。老人话说得好,跟着好人学好,跟着闫洪昌这号下三烂,你还指望着他能学个好?”

话音还未落,闫洪昌就一步闯进来,带着一脸奸笑地问:“郑矢民,这是在说谁他娘了个逼是下三烂呢?我可没听见什么。天链可是有些日子没去看我了,你回去给他带个话,就说闫大爷这两天想他了,让这小兔崽子过来看看我!”

听到孟三姐杀人这个消息的那天,闲极无聊的闫洪昌正赖不兮兮地倚歪在德福祥的那张榻上在喝茶,乜斜着眼妒忌地看着满面春风地站在门前迎送顾客的郑矢民,心里暗暗地骂道:“瞧你他娘了个逼的那个蹀躞样,天生就是块弥汉的料。”在心里骂了一通,忽然觉得“弥汉”这个词用在郑矢民身上竟然是那么贴切,便又独自嘿嘿地笑了。

郑矢民送走了顾客转身刚进门,见闫洪昌一脸坏笑地看他,不知道这狗东西又在使什么坏招,也就没给他个好脸子,只是冷冷地问了一句:“你笑什么?”

闫洪昌更是哈哈大笑地说道:“我看到你刚才站在门口的那个哈桑样,你知道我想起了什么?我看你那一举一动就像个弥汉!”

郑矢民板着脸皱起眉头道?“我说,你就不能有个坐相?我这里是做生意的,你看看你咧歪着身子,进来个人还不都让你给吓跑了?”

“我操!”闫洪昌骂了一句,“我在这一个下午了,进来出去的人那么多,你看见谁被我给吓跑了?”

还没等郑矢民说话,见鲁味府的孙掌柜进来了,郑矢民就赶紧到门前去迎接。孙掌柜向郑矢民作了个揖,把取衣服的单子递了过去,操着一口浓重的胶东口音道:“郑掌柜,我的大褂做好了没有?老家的侄子写信来说要将媳妇,我这里紧等着要穿呀。”说着一扭脸又看见了闫洪昌。“哟,这么巧,闫掌柜的也在这里啊,老长时间没去我那个小店坐坐了,赶哪天有空过来喝两盅,我请你。”

闫洪昌从鼻子里哼哼了两声道:“你孙掌柜少和我在这里卖这些没用的片汤,你要是真有心请老闫过去喝两盅早就请了,还用得着在这里说这个话?”说着,他忽地直起了身体,指着孙掌柜道:“不过,我说句实话,你也真该请请我,上次要不是我带着仙师过去给你看风水,你孙掌柜这辈子也就顶着块丈人脸了。你看看你现在抖的,我操,俩老婆一齐给你生儿子,我还在家里痴思等窝秋一样,寻思你怎么着也得告诉一声,没想到你连个招呼都不敢打。说实话,我还真没见过像你这么蹙咔的人,真让我见识了。你是不是认为我老闫还差你那壶酒了,有道是,屎好吃可味不对!”(窝认:青岛对一种鸟的称谓;蹙咔:青岛方言,狠的意思。)

孙掌柜被他数落得脸红一阵白一阵,不停地点头。郑矢民听了闫洪昌的话心里就不怎么舒坦,毕竟人家孙掌柜是德福祥的顾客啊,你在这里骂骂咧咧算是个什么事?不等他把话说完,郑矢民就抢过来说道:“孙掌柜,这一阵子一直有个事想过去找你,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开这个口,今天正好你过来,我也就顺便和你说说,不过你也别当个什么了不起的事。”

孙掌柜明白这是郑矢民在给他解围呢,连忙接着了他的话:“哟,瞧你郑掌柜和我客气了不是,只要是我老孙能办的事,义不容辞!”

“是这么回事……”郑矢民不慌不忙地说,“我有个兄弟在你铺子里跑堂呢,还请孙掌柜多费费心,帮忙把那孩子给照看一下,我这给你施礼了。”孙掌柜连忙拉住他,惊讶地问:“令弟在我铺子里跑堂?”他忽然一拍脑门子。“噢!哎呀妈呀,我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真是该死。可不是咋的,郑掌柜台甫郑矢民,小郑的名字叫郑矢开。你说我这人糊涂还不是不糊涂,你不说我压根儿就没往这个地方想。那小伙不错,武功奇好,鲁味府有今天也多亏了他,你就放心吧郑掌柜,他己经上灶了,很聪明,什么事只要一点他就会。不过呀郑掌柜,现如今这世道变了,”他把脸往前凑了凑,换了个话题说道,“郑掌柜,你听说了没有,西岭上有个叫孟三姐的半掩门子,夜来下晚工夫拿刀把她的嘎伙给杀了,听说一气砍了十几刀,那个血淌得呀,满屋都是,顺着门缝都淌到了门外!你说,如今什么蹊跷事没有?”(嘎伙:青岛方言,此处为姘头。)

郑矢民听到孟三姐杀了人,惊讶地瞪大了眼,张开大嘴“啊”了一声,却什么话也说不出。坐在榻上刚好喝了一口茶的闫洪昌也听到了这话,惊得一口茶水喷得到处都是,整个人就像是从弹簧上给突然弹出去一样,“腾”地一下就直直地站起来,直愣愣地就冲到了孙掌柜跟前,一把就抓住了他的衣袖,瞪直了眼紧张地问:“你说什么?我……我刚才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是哪个孟三姐?把什么人给杀了?”

“郑掌柜,你看把闫掌柜给紧张的。”孙掌柜笑了笑,又转脸对闫洪昌说,“闫掌柜,你可千万别给俺把祆袖子扯破了呀。半掩门子杀了人又不碍你的事,你慌的个什么劲?听说被杀的那个人是个大烟鬼,等警察过去的时候,人都硬了。”

闫洪昌的脸色骤然变得惨白,两腿一软,身体晃了两晃险些摔倒。幸亏孙掌柜站在他旁边,眼快手疾地一把就将他抓住,抬起头惊讶地看着他的表情,只见他嘴唇哆嗦着,额头上滲出一层细密的白毛汗,像是突然间丢了魂魄一般,摇着头自言自语地说:“不可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郑矢民见闫洪昌脸色骤变,联想起有一年他来德福祥时,说起了在街面上遇到孟三姐和那个男人的事,心里一下就明白了,这家伙心里自始至终都在惦记着孟三姐。于是,他赶紧给孙掌柜递了个眼色,让他不要往下再说了。不过,让郑矢民无法理解的是,对于闫洪昌这样的败类而言,难道也有感情的存在?莫非狼真的也有不吃人的时候?

闫洪昌说什么都不相信孟三姐会拿刀杀人,独自一人昏头昏脑地离开了德福祥,像个醉汉一样摇摇晃晃漫无目的往前走,脑子里如同一碗糨糊,稀里糊涂地竟然来到了孟三姐的住处,远远地就看到两扇紧闭的门上交叉地贴着两道瘆人的白色封条,而门前仍然围了一大群人,指指点点地在说什么。见此情景,他的心顿时“咯噔”一声沉了下去,两条腿如同灌满了水银,一步都迈不动,同时还拖着整个身体一起往下拽,心想:完了,看来孟三姐确实是真的杀了人。

他用力地按着胸口,生怕自己一松手那颗扑通扑通乱跳的心就能跳出来一样,他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到人群中,伸出一只手哆里哆嗦地拉住前面的一个看客问:“这里出了什么事?”

那看客回头扫了他一眼,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声:“杀人了。”

“那人呢?”

看客回头打量了他一眼,冷笑了一声说:“你这话问得很有意思。你是想问死的还是活的?死的己经拉走了,活的被警察抓派出所去了。”

派出所!闫洪昌像是突然才反应过来一样,调过头就往外走。径直来到派出所门口,刚要准备闯进去,却被一个警察给拦住,指着他说:“哎哎哎,你有什么事?你以为这是你家炕头啊,不打招呼就直着往里闯?”

到这个时候,闫洪昌似乎才有些醒悟,脸上硬挤出一丝笑容,从兜里摸出一包“老刀”牌烟卷,哆嗦着手抽出一支递过去,搭讪道:“警察大哥,当班呢?向你打听个事,听人说你们昨晚抓了个女杀人犯?我就是想过来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警察用不屑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几眼,才冷冷地问:“你是干什么的?打听那么多事干什么?”

闫洪昌哭唧唧地道:“警察大哥,实不相瞒,我是那女人的娘家哥哥。虽说她杀了人犯了法,可那毕竟还是我的亲姊热妹,出了这号事,我这当哥哥的也不能不管不是?”

“哦!”警察的脸色缓和下来,伸出手接下了闫洪昌递过来的烟卷,顺手就夹在了耳朵上道,“原来是这么层关系啊,那你还是回去收拾收拾准备后事吧,犯下这样的案子谁都没个跑,就是天王老子也救不了她,肯定得吃枪子儿了。”

闫洪昌突然觉得一团冰冷的凉气从心底升起,仿佛通了电一样快速地传遍全身,整个脊梁杆子飕飕地往外出冷风,全身的肌肉和血液在这一刹那间都凝挤到了一起,形成了一个一个死结,全身不由自主地随之抽搐。他无助地抬起头,仰面冲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再低下头时,己经泪流满面了。他用力地擤了一把鼻涕,擦干了脸上的眼泪,勉强地抬起头,带着颤抖的哽咽继续问警察道:“警察大哥,我现在能不能进去看看她?”

警察同情地看着他说:“人现在不在这里,己经被押走了,八成是去了常州路监狱。我说,你临时不用打这个想见面的谱,现在案子还没结,你就是去了也白搭,监狱那边肯定不会让你们见。”他顿了顿又说道:“不过,你来得也正好是个时候,你妹妹的闺女还在里面呢,她说她有个没见过面的舅在瑞蚨祥上工,说的就是你吧?既然你自己过来了,我们也就不用再跑腿过去找你了,你进去看看是不是她,如果是,你就办个手续把她领回去吧。”

闫洪昌一愣,想起十几年前和孟三姐住在一起的时候,好像听她说起过家里有一个闺女,可他却从未见过,更不可能知道长什么模样。于是就从门缝里往里看了看,隐约地能看到一个穿大花衣服的嫚儿坐在里面。他顾不上搭这个茬,依然焦急地问警察道:“那她到底是为了什么才去杀人?这起码得有个道理吧?警察大哥,不瞒你说,我这个姊妹平时胆小得见了血都晕,能让她动手杀人,我怎么着都想不通。”

警察对他摆摆手,示意他往前站站,小声地说:“具体情况我不知道,我也是从那几个办这个案子的人那里听来的,就简单地把这个事和你说说。说起来,你妹妹嘎伙的这个姓周的畜生确实该死!就是零刀剐了都不解恨,这事要是换了我,我也能拿刀宰了这个王八操的鳖杂种。这个姓周的他妹妹就是港上有名的婊子周小脚,听说以前是张宗昌的几姨太,现如今开了个窑子铺叫望海楼。这个咱就不说了。你这个女外甥,就是你妹妹的闺女,今年己经十六七岁了,长得也不孬,你这个当舅的应该知道这些吧?咱就简单截说,你这个妹妹也不是个什么好女人,兄弟,我这么说你也别生气,她娘儿俩和这个姓周的在一块过,实际上,这个姓周的打你外甥女的主意不是一天两天了,也幸亏你妹妹看得紧,所以他就一直没有机会下手。夜晚上,你妹妹吃完了饭出去干什么去了,这一下子就给这个姓周的腾出工夫了。也就是刚刚出门没有距远,姓周的这个畜类蛋就照你外甥女下了手。你外甥女不依,两人就在炕上舞扎起来了。你想想,一个十六七的嫚儿,怎么能舞扎动了个老爷们儿,结果就让这个姓周的给得手糟践了。估计你妹妹出了门以后感觉不对头,折回头就往家跑,刚一进门就看见炕上那个景了,这一下子就傻了眼,顺手从门后拿起了一根顶门棍,朝着姓周的头上就是一棍子,也不知是你妹妹使劲太猛,还是这个姓周的就是不禁打,反正没用第二下,这一棍子下去直接给他把天灵盖给敲碎了,连血带脑浆崩得到处都是,当场就不活了。大概也就是这么过程,兄弟,自古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你尽到了当哥哥的心,你妹妹也就知足了!”

听完了警察的讲述,闫洪昌无语了,瞪着两只无神的眼,茫然地看着四周。孟三姐的音容笑貌又在他脑子里浮现出来,再想想,这么一个大活人因为杀了一个浑蛋而即将被五花大绑地拉出去给枪毙了,让他不觉打了个冷战。

警察见他发愣,就推了他一把道:“我说,你就别在这愣着了,赶紧去办办手续把你外甥女领走吧,我这还有一大堆的事。”

己经到了这个份上了,闫洪昌又不能对警察再改口说自己根本就不是孟三姐的哥哥,只好硬着头皮跟警察到了里屋,和他这个“女外甥”见了面。两人只打了个照面,就把闫洪昌给吓了一跳,娘啊,这不是活脱脱的一个孟三姐吗?这娘儿俩长得也太像了,甚至像得有些出奇了。

办完了手续,闫洪昌领着孟三姐的闺女走出了派出所,这才眯着眼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这个嫚儿,想起问她的名字。往回走的时候,他几乎想了一路,最终决定,自己说什么也要去给孟三姐收尸。

爱情不分好人坏人

闫洪昌把小凤领回家没几天,他就后悔了,原因是这个小嫚儿又懒又馋,而且懒得出奇,馋得可怕。用他自己的话说,见过懶的,可从没有见过这么懒的人,用天上难找地下难寻来形容都不为过。十六七岁的大闺女了,也不知道梳妆打扮要个好,整天价懒懒散散地躺在炕上,眼目里没有一丁点儿活计不说,从早上一睁眼开始,头不梳脸不洗地就偎在被窝里先吃一通零食,直到闫洪昌买回早点,才打着哈欠伸着懒腰从炕上下来。吃完了筷子碗一推,就又上炕等中午饭。一天到晚,能不出门就不出门,能不下炕连炕也不下,就更不用说长点眼神,帮着闫洪昌把这个又脏又乱的破屋给拾掇拾掇了。最让闫洪昌感到头疼的是,这嫚儿的嘴更懒,不爱说话,无论问她什么,都一概哼哼唧唧用点头和摇头作为回答,唯一能张开口说的话,就是伸手向闫洪昌要钱买零食,也不多要,三毛两毛就打发了,出了门般般样样的零食就都买回来了,什么也不说,脱了鞋上炕就吃,吃累了,就把吃剩下的皮往旁边扑拉扑拉然后倒头就睡。没几天工夫,炕头上就堆满了果核瓜子皮。起初闫洪昌还以为孟三姐杀了姓周的,把这闺女给吓出毛病来了,可是通过几天的观察,却发现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她天生就是块懒货!

刚领回来头两天时,闫洪昌还真把小凤当了自家人那么对待,一口一个“外甥”怪亲热地叫着,好么生生地哄着她,担心她到了个新地方认生,并主动地从兜里摸出个块儿八毛钱给她,嘱咐她想吃什么就自己出去买,尽量不在她面前提孟三姐的事,生怕会给她带来多余的心理负担。可是,闫洪昌不提,小凤也不问,好像她娘死不死的和她没多大关系一样,只要有人供她吃供她喝供她地方住,天大的事对她来说都无所谓。这就让闫洪昌搞不明白了,莫非这是个没有什么感情可言的冷血动物?

虽然闫洪昌痛哭流涕地表示一定要给孟三姐收尸,并且吆喝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郑矢民却压根儿就不相信他能这样做。看着闫洪昌离去的背影,他冷笑一声,摇着头对张志和道:“五哥,不信的话你就把我这句话稳在这里,我敢断言,他姓闫的绝对拉不出那觖子屎,只是现在还不知道他肚子里那几根花花肠子又在玩什么鬼花活。你等着吧,出不了几天他准成打着这个把什过来找咱借钱!”(把什:青岛方言,借口。)

“借钱?你看我都懒得理他!”张志和气哼哼地扔出了这么一句。自打闫洪昌在街上当众骂他那一回起,他对这家伙就没给过好脸,只要闫洪昌一进德福祥的门,张志和便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地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也就仗着闫洪昌这人皮糙肉厚不怎么要个脸,这要是搁一般人,怕是早就翻卦了。

郑矢民这话说得有一定道理,明眼人只要沿着闫洪昌的做派捋一捋,就知道了他算盘里的那点儿小九九。说实话,这厮本身就是个整天骗吃混喝的滚刀肉,精得跟个猴儿似的,满脑子都在算计着如何从别人的钱包里掏出钱来,在街面上如果三天捡不着钱就和他自己丢了一样,谁想从他兜里摸出一分钱,那简直比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还要难上加难。就这样一个只进不出的铁公鸡,竟然红唇白牙地大包大揽要从自己腰包里掏银子去给孟三姐收尸,这话即使说破了大天都没人相信!只需掰着指头粗略地给他算一下这个账,就明白了他这话的含水量是多少了,给孟三姐出殡,连买棺材加雇人去抬,少到家也得花个三五十块大洋,这对他来说可不是个小数。且不说他没这个钱,即便就是有钱,用郑矢民的话说,“他拉不出那橛子屎来”!

可是转念一想,他之所以能大张旗鼓地给自己揽下这个事,而且又把小凤接到自己家,管吃管住还管着花钱,明摆着他心里早就把这个账给盘算好了,到时候怕是连本带利一分也少不了地全给拿回来了。

如果说,闫洪昌开始决定要给孟三姐料理后事,是出于他对很多年前的那段旧情还存有怀念的话,接下来确实考虑到了自己的腰包是否能承受得了如此巨大的一笔开销。当然,他第一个就想到的是孟三姐跟了姓周的这么多年,或多或少应该能存下点私房钱,借这次给她办后事的机会,说不定能把孟三姐给感动,反正也是要死的人了,就是留着那些钱也带不到棺材里去,或许自己还能跟着沾光呢。直到他把小凤带回家后,过了两三天才考虑到这个实质问题,顿然醒悟,不由得猛拍了一下大腿,自己这一步走得太她娘的对了,真是“瞎汉木匠开榫卯一一算计得太精准了”,而且还可以一枪打两响,一方面回家想办法从小凤嘴里掏出实话,另一方面也正好趁此机会出去筹借。

大粪人人都避之不及,而往往被狗视为点心!

这么一算账,闫洪昌可真就乐不可支了,于是,他就开始绞尽脑汁搜肠刮肚地想尽一切办法,不惜甜言蜜语加小恩小惠地舔摸着小凤,希望能从她嘴里套出话来,只要弄明白了孟三姐到底有没有钱,以及这钱被她藏在了什么地方,那么一切就好办了。

谁知,这嫚儿还真拿自己不当外人,只要给钱她就很不客气地伸手接着,然后熟门熟路地直奔食品铺子,没多大工夫,核桃、瓜子、菱角、栗子、果脯就抱回了一大堆,连一句客气话都没有,自己一头扎在炕上,踉打洞的耗子一样“咔哧咔哧”不歇气地一顿猛吃。可是,等她吃完了零食,闫嫌洪昌再问她话的时候,她的反应立刻变得很惘然,瞪着眼不知就里地望着闫洪昌,然后摇摇头,就不再接这个话茬儿了。

闫洪昌看在眼里,心里急得火烧火燎,抓耳挠腮地暗暗骂道:“你这个小死劈叉子,到了什么时候了还你他娘了个逼的和我装憨!”心里是这么想的,可表面上不敢流露出这种情绪,依旧和颜悦色面带笑容,亲热地对她说:“凤儿,舅领你出去下馆子!”

好脸给了,该花的钱也花了,小凤嘴里仍然是只字不提她娘有没有攒钱这码子事,只要闫洪昌一开口问,她的头摇得就像拨浪鼓,真把闫洪昌搞得彻底没了脾气。眼看着日子一天天地这么挨下去,自己的目的却始终没有达到,闫洪昌就开始着了急,脸目上难免就出了模样,就打算另外想办法,无论如何也得想办法把这个嫚儿的嘴给撬开。

有了前面那么几回的经验,接下来应该怎么做,他心里多少有了数。从外表看上去,这嫚儿长得也算是不孬,和她娘一样也是个人精。在外面转悠了一天的闫洪昌,进了门见她己经把买回来的零食给吃得差不多了,就笑着问她去不去馆子吃饭?实际上他也就是客气客气,可人家刚一听到个吃字,立马一个骨碌就从炕上爬起来,急溜溜地穿上鞋就站在门口等着。进了馆子也没个吃相,自己爱吃的先端到自己跟前,然后再从其他盘子里扒拉着找肉吃。闫洪昌被她这副吃相着实地给气着了,脸耷拉得老长,把筷子“啪”地往桌子上一拍,气急败坏地说了声“不吃了”,就去柜台上付了账,自己一个人气噘噘地往回走,一边走嘴里还一边骂:“这是他娘了个逼的伤了哪辈子天理了,怎么能领了这么个玩意儿回来?”联想起当年孟三姐对自己的那个绝情,肚子里的那股火一下子就被点着了,转回头刚要准备回去告诉那嫚儿,我不是你舅,不过是你娘当年的一个嘎伙罢了,吃完了这顿饭你就走吧,哪里发财哪里去!我姓闫的没有那个闲钱养活你。

可还没等他再进门,忽然看见从马路对面的杂货铺子里走出来两个妓女,怀里各抱着一包瓜子,也不知道是看到了什么好笑的场面,在大街上肆无忌惮地“嘎嘎“大笑。闫洪昌见状,突然站下了,两个眼珠子“咕噜咕噜”地转了两圈,心里当下就有了主意,马上就换成了一副笑脸,迈步进了馆子,对跑堂的喊了一声:“伙计,给我来上二两老烧!

孟三姐的死刑判决很快就下来了。

对她执行枪毙的那天,天空忽然飘下了毛毛细雨,整个天空呈暗灰色,沉甸甸地压在人的心上,如同坠了一个沉重的秤砣,压得人透不过气。其实雨很细小,落下来的甚至不能算是雨点,而是一层随时都能被风吹散的雾,如果时间稍微短一些的话,甚至都看不到地面上潮湿,打在身上看似没有什么感觉,只是轻浮在人们的头发上,如落了一层烟雾茫茫的水汽,带着袅袅水影,在视野中漫天缥渺。整个监狱附近的建筑全部都氤氲在这种朦朦烟雨中,世界仿佛变得影影绰绰,连生与死的界限都因此而缩短了距离,所有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头上戴了一顶毡帽的闫洪昌一早就来到了监狱门口,手里拎着一个装有孟三姐送终衣服的包袱,心惊肉跳地抬眼望着被细雨浸润过后的高墙,一条条水线顺着砖墙自上而下地流淌下来,若同从砖缝中流出的殷红色的血水,带着瘆人的阴气直扑过来,让他感到自己是来到了阴森恐怖的阴曹地府门口,随时都有可能被牛头马面给抓进去。高墙的底部因为长年不见阳光,生出了一片绿森森的青苔,还有架立在高墙顶端一道道黑色的铁丝网和拐角处瞭望哨手里握着的大枪,仿佛都带着骇人的煞气直侵他的心,一种无法形容的惊悚感让他全身的汗毛直直地竖立起来。

他闭上眼不敢再去看这高墙,把脸挤得有些扭曲变形,时不时轻微地抖动,两道灰眉却紧紧地蹙在一起,很像一个倒写的“八”字。大概是过于紧张的原因吧,两条腿在不停地颤抖,走路的步伐显出了僵硬,机械地左右摇摆,随时都有瘫软倒下的可能,他只好不时地用手捶打一两下,借此稳定自己的情绪。现在他的心情非常沉重,一个人找了个没人注意的墙根蹲下,颤颤巍巍地从兜里摸出一支烟,可是手哆嗦得厉害,一连划了几根洋火都没有点着叼在嘴上的烟,只好作罢。从毡帽下方露出的两只目光散乱的眼睛,不时地往那两扇紧闭着的铁门瞄一下,随时等待着狱警对他的传唤。

八年前,他曾经稀里糊涂地被日本人送到这里蹲过三年,对里面的建筑以及设施非常熟悉,深知高墙的后面就是一个惨绝人寰的人间地狱,只要被关在里面,就已经不能算是一个完整的人,因为那条小命己不在自己的掌控之内,说不上哪天早晨就有可能被一枪或一刀给打发去望乡台和老祖宗见面去了。他亲眼目睹过好多说不上犯了什么事的中国人,被凶悍的日本宪兵像你拖死狗一样给拉出去毙了;也听到过从刑讯室里传来受刑人一阵阵凄厉的惨口,酷刑下那种近似濒临死亡的野兽所发出的绝望嘶嚎,让所有人听了都满面**,在极度恐惧中掩住自己的耳朵一一任何人都受不了这脱离了人类声音的痛苦嘶嚎的折磨。那哪里是人待的地方啊,谁都不知道自己的小命明天是否还存在这个世界上,就连睡觉都得支楞着耳朵,只要听到幽深潮湿的走廊里传来皮鞋的声音,心便揪在一起,惊恐地把脑袋深埋于自己的两腿间,心惊胆战地从裤裆的缝隙中偷看有厄运降临到了哪个倒霉蛋的头上。

他想起了四天前在得知孟三姐即将被枪毙的消息后,就想方设法地进去看了她一回。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当狱警把孟三姐带出来的时候,把他着实地给吓了一跳,他甚至怀疑,这个脚上砸着沉重死囚脚镣,双手被一副锈迹斑斑的铁捧子紧紧铐住的女人真的是她吗?孟三姐蓬头垢面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瘦得只剩下一副嶙峋的皮囊,身上散发出一种说不出的怪味,惨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原本两只俊俏的眼如今己变得暗淡无光,眼球往上一翻,直露出鬼一样的眼白。这个形象让他觉得毛骨悚然,冷汗顺着后脊梁一直流到了屁股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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