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拆屋的秘密(1 / 1)

大商埠 刘杰 17379 字 3个月前

被狗发现的秘密

郑矢民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的家里竟然还藏着一个惊天秘密,而且是这条叫做维尼的狗在无意中给破解的。

破春早晨的太阳像个羞涩的姑娘,半遮半掩地悬挂在房顶的上方,放射出似融化了金子般的万道霞光,映红了半个天空,而与红色接壤的天空则飘着如雾如烟的蒙蒙灰色。街面上还少有行人,“梆、梆”卖豆腐的敲竹梆子的声音清脆地从远处传来,炸香油果子的小摊大概是刚刚支起来正在点火,一阵阵蓝白色的烟雾中带着一股燃着了的松香味,在空气中飘散开来。马路上,一架拉大粪的马车在“喟喟”的马蹄声中快速地驶过,迎面走来的,是两个早起的洋车夫,拉着空车慢慢悠悠说着闲话,看到拉大粪的马车便赶忙躲到一旁,嘴里恨恨地骂一句。被路旁一株株茂密的枝叶掩映着的,是一幢幢年代算不上多么久远的小院落,院内都是两层或三层的里院楼,墙体是统一色调的洋灰色,透过树叶的缝隙,隐隐地能看到房顶的红瓦。把窝高高地搭建在路旁树梢上的喜鹊,站在自己窝旁的树枝上,和不远处的另外一只在唧唧喳喳地叫应着。

何凤梅早早地起床,带着维尼下楼去拉屎撒尿,这已经成为她每天早上必须要做的第一件大事,而她也刚好利用跟着狗出门的这段时间到户外透透气。站在路旁的大树下,她贪婪地大口呼吸着早晨特有的清新空气,感受着清晨带有淡淡湿意的恬静。

清冷的空气中飘着一层薄如蝉翼的晨雾,如烟似霭,在火红的朝霞掩映中像一道闪着七彩的轻幔,若隐若现地横挂于天地之间。四月的青岛,未暖还寒,街桐却在料峭中抽出嫩黄的芽儿,土地里的小草也破土吐绿,虽还显荒芜,可毕竟己送达了春天的气息。路旁一棵含苞欲放的玉兰,给初春的萧然带来一派盎然的生气。这是一株高大的白玉兰,碗口粗的树干修长挺拔,高傲的枝丫雕刻一般,在花园的灌木从中鹤立鸡群。玉兰伴着大地沉睡了一个冬季,如今,既无雄鸡报晓,也不需布谷催春,她却第一个睁开睡眼,在这含蓄的清晨从容醒来,展露笑容,含苞待放。花朵带着雪的晶莹,透着梅的风骨,洁白如玉,幽香如兰,花茎如笔,风中摇曳,正饱蘸浓情,挥毫一副“春色满园关不住”的山水;花苞如箭,洋溢着冲天而去的生机和春意;最奇特的,她花开如莲,静观世音,引来东风苏万物,独行春令报人知,几乎是花中的“观音大师”了!偶有几株己经凋零萎尽了的无名植物,呈现出一派乌黑颓靡,全然没有了以往的茁壮,带着几分狰狞,软塌塌地半斜着,让人看罢免不了心生几许哀怨。路旁的树下,一只关在笼中的鸟儿被挂在枝头,眼神里满含对世态的轻蔑抑或是无奈,双足站立在笼内横杆上,轻轻叫一声,又是一声,只是这一声声鸟啼,仿佛是在诉说身陷囹圄的伤感。

天,又笼罩了潮湿的雾气,凉凉的风,绕过小楼宇吹起了行人的衣角,低沉的季节,不知道是一种难得的舒适,还是又是一场泪的彷徨,何凤梅抱着双臂走在窄窄的马路上,飘出的却是一声无助的叹息。

何凤梅耳朵里灌满了小鸟的声咽悲啼,转过头去,不忍心再多看它一眼。在屋里憋了一夜的狗儿,只要出了门就跑得特别欢实,在旭日的映射下,跑动中的维尼像一个金黄色的精灵,甩着微微上翘的尾巴,撩开四只爪子一溜烟地奔向了每天都去的老地方。而何凤梅则站在路边不远处,双臂抱在胸前,饶有兴致地看着它在树下极为夸张地提起一条后腿往树上呲尿,再回过头闻闻自己的尿味,最后用爪子奋力地往后刨土,一副很是舒心畅快的样子。维尼忙活完了这一整套程序后,才转身跑回到何凤梅身边,摇着尾巴做一副谄媚相,将两只前爪搭在她的裤子上,眼神充满渴望地看着她,她俯身把它抱起,慢慢悠悠地沿着马路往前走。

窄窄的马路严格执行着四英尺八又四分之一英寸乘以二这个死板标准,仿佛两匹马的屁股已经成为德国人对道路的思维定式,一旦偏离了这个既定的“马腚”公式,顽固的日耳曼人将不会再做思考一样。她的前夫帕拉乌少尉,把愚忠当做自己的职责信条而严格地恪守,以至于让她像丢失的孤雁一样,流落在这个远东城市,就像那只被囚于笼中的鸟儿一样,在远离帝国的土地上,被动地接受另一种文化和信仰。而今,德意志已经废黜了帝制,成了所谓的魏玛共和国,这一名称上的改变,使原来的德意志仿佛愈加变得遥不可及。

之前的她,走在青岛马路上就像走在了德国柏林抑或是慕尼黑般亲切,道路两侧拾级而上的不同时代的建筑风格,她总是会出现一种幻觉,仿佛沿着这条马路她就可以走回德国。可她却走不出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滞留在这个德意志帝国曾经的殖民地。面对着这个曾经很大程度上复制了德国模式的城市,德国本土却成了她心目中的一个梦幻,思维中的去德国化正伴同着这个城市的发展,似乎只有通过特丽莎那头亚麻色头发和蓝颜色的眼球,还能看到一点雅利安人影子,而其他一切早己远离她而去,留下的,只是隐约的怀念。

家里自从有了这条小狐狸犬以后,何凤梅整个人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她把全部心思都放到了这条狗身上,定时给它喂食,定期为它洗澡,使维尼总是保持着干净蓬松的毛发围在她左右,始终在她的视线范围之内。最不可思议的是,从不踏入厨房半步的她,竟然破天荒地积极下厨了,她手里拿着特地让郑矢民去德国书局买回来的养狗的书,按照书本上狗的营养食谱,请赵玉秋手把手的指点,笨手笨脚地把买回来的牛肉剁成肉饱,掺上适量的胡萝卜,和玉米面均匀地调合在一起,做成一个一个窝头下锅蒸熟,然后,对一直陪她做完了这顿“狗饭”的赵玉秋笑笑,便把这锅热气腾腾的“狗饭”一个不剩地全部带回自己的房间。赵玉秋想想心里却觉得很不舒服,瞪着吃惊的目光呆呆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直到她一路小跑地上了楼为止,而她身后,则飘出一股“狗饭”的奇特香味,引得几个孩子站在楼上一齐揪揪着鼻子使劲地闻。特丽莎多事,噔噔噔几步从楼上跑到厨房,对赵玉秋问道:“娘,你这是做什么好东西吃呀,咋这么香呢?”

赵玉秋没好气地瞅了她一眼骂道:“吃吃吃,就知道吃,哪辈子是饿死鬼托生的?你快去和狗争着吃去吧!”

挨了一顿“狗屁呲”,特丽莎立刻老实了,也不敢犟嘴,站在赵玉秋的身后挤鼻子弄眼地做了个鬼脸,悻悻地转身离去。

孙嫂撇着嘴,咂咂嘴对赵玉秋说:“玉秋,听说她晚上睡觉都搂着狗呢,早先我可是听人家说,睡觉的时候男不搂猫女不搂狗。说这男人晚上睡觉的时候,那玩意儿…撅起来,猫就会当成耗子,一口就能给咬掉;女人搂狗睡觉呢,狗这东西通人气,到晚上闻到女人的味能起性……”

赵玉秋解下腰上的围裙摔倒了一边,火剌剌地抢白道:“狗就是起了性操她也不操你,你操的哪门子心?”话一出口,她越想越觉得好笑,忍不住前仰后合地哈哈大笑。

郑矢民在屋里也看到了何凤梅端着一笸箩红金色的窝头走回自己房间,紧皱着眉头,不置可否地叹了口气。虽然说何凤梅因一条狗而改变了生活方式,让他心里颇多感慨,但是看着她对狗认真到了神经质的样子,他却只能偷偷地摇头叹气,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这一切皆因为伊克曼不清不楚地突然死去,导致她对郑家的所有人都失去了信任,虽然她表面上什么也没说,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笑容,可事实上她的这一系列细微举动,己经充分说明了郑家在她心目中的位置已经轰然倒塌。从他把维尼抱回来交到她手里的那一天开始,只要事关维尼的所有事,她都不许其他人插手,狗的吃喝拉撒睡都是她自己一手照管,晚上和狗睡在一张**,白天更是不允许维尼离开她的视线范围,就连吃饭的时候都得一手拿筷子,另一只手则抱着这狗东西,狗在院里拉下的粪便,她也是自己动手去清理干净,绝对不让别人帮忙。并且还专门训练维尼,只吃她喂的食物,任何其他人给的东西都不许它碰,包括特丽莎在内。

可是这次维尼似乎并不给主人多少面子,面对着何凤梅精心制作的“狗饭”,这狗东西几乎连看都不看,却都独自趴在地上,很卖力地去啃门后一块脱落了墙皮的砖,而且吧唧着嘴吃得津津有味。何凤梅刚要上前去阻止它,它却露出一脸怒容,从嗓子里对她发出一阵阵的威胁声。这让她觉得很是奇怪,心里就暗自怀疑,这狗是不是得了什么病?她赶忙跑过去把郑矢民喊过来,忧心忡忡地说:“郑,你看这狗是不是有什么病了?”

郑矢民进了门,站在维尼的身后,看着它正在有滋有味地啃噬着那块墙砖,也觉得奇怪,就蹲下身仔细地观察那块己经被狗啃掉了一大块的砖,虽然这砖也是那种干透了的土黄色,和普通的砖坯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可是在拿到手里一碾,却绝对不像普通黄土那么粗糙,而是非常啤腻滑润。他心里马上就打了个问号,这究竟是什么土,怎么会这么细呢?他一边想,又一边用手指甲在狗啃过的地方再抠一小块放到鼻子下闻了闻,好像有一种似曾相识的香甜味道。难道盖这房子所用的材料真的是传说中的……

他脑子里突然想起了当年卖给他这幢房子的那个大烟鬼,青灰色脸上带着败家子的惭愧,低着头用力地来回搓着两只手对他说:“我爹临死的时候再三嘱咐我说,这个房子说什么也不能卖啊。他积攒下了一辈子的家业,就给我留下这幢房子!”

他倒抽了一口冷气,看着手里那一小块己被他揉搓成粉末状的“砖”,心里暗暗叫道,我的个亲娘啊!他兴奋地站起来,扫了一眼满脸狐疑的何凤梅未说话便急忙转身下楼,从大门背后抄起了一把铁锨,直愣愣地闯进了自己的书房。手里拿着一块抹布正在擦桌子的赵玉秋,见郑矢民手里拿着一把铁锨横着身子闯进来,吓了一跳,瞪大了眼不知就里地问道:“你这是得咋?”

郑矢民也不答话,把门给关上,拿着铁锨朝着门后就铲。赵玉秋见他一铁锨就铲掉了一大块墙皮,大惊失色地尖声叫道:“你你你,你是不是疯了?郑矢民,你这是又中了哪门子邪了?”

郑矢民脸上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容,把中指放到嘴边上,示意她别大声喊叫,神色极为鬼祟地往门外看了看,见没人注意,这才小声地扔出了两个结结实实的字:“拆屋!”

“拆屋?”赵玉秋惊讶地反问了一句。还没等她反应过是怎么回事,郑矢民己经蹲下身去,一脸凝重地从铲掉了墙皮的地方轻轻地抠下了一小块砖,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到嘴里轻轻嚼了嚼,猛地一拍大腿,只觉得心跳在这一刻突然停止,而全身的血仿佛在瞬间都涌到了头上。突如其来的激动让他险些晕倒,手中的铁锨“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脸上泛着激动的红光,转身拉着赵玉秋就进了里屋,将她推在炕沿上,两手用力地按着她的胳膊,盯着赵玉秋的脸,声音颤抖地对她说道:“天铭他娘,咱们这回发财了,发了大财,发了横财了!”

赵玉秋不解地看着他的表情,又扭回头看看门背后被他铲掉的那块墙皮,“扑哧”一声笑了,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前额说:“不发烧啊,这大白天的怎么睁着眼说瞎话呢?”

听她这一说,郑矢民一下子就泄了气,没好气地推了她一把,嘴里骂骂唧唧地道:“你个老娘们儿知道个屁!”刚往外走了两步,却又转回身来,神秘兮兮地对她说道:“我还是告诉你吧,这事你早晚也得知道。我问你,你知道咱这房子是用什么东西盖起来的吗?”

赵玉秋被他骂得心里老大不高兴,沉着脸从炕上跳下来,头不抬眼不睁,口气冷冷地道:“郑矢民,我在你眼里就是个屁事不懂的老娘们儿是不是?我问你,你还会不会说人话?我给你生儿育女,一天到晚伺候你们姓郑的满户家子,到今天就赚了你个这?”她说着,气鼓鼓地从腰上解开了围裙,狠狠地往炕上一摔,说:“它爱是什么东西盖的,就是金子盖起来的也不关我事,爱咋着咋着吧!”

郑矢民赶紧伸开双臂拦住她,轻轻地扇了自己几个嘴巴子,一个劲地给她赔不是说:“我错了,刚才说得不对,中了吧?我告诉你啊,咱这房子可不是用砖盖起来的!”

“那是用什么盖的?”

郑矢民拉着她的手来到刚才被他铲掉墙皮的地方,弯腰又抠下一块“墙砖”,在手心里碾碎后,放到她的鼻子底下说:“你先闻闻这是个什么味儿?”

赵玉秋低下头去认真地闻了闻,抬起头看着郑矢民道:“你还别说,我怎么闻着是一股糖炒栗子味?”

郑矢民兴奋地一拍大腿道:“对了!这回你算是说到点子上去了。咱这房子不是土砖盖的,而是用栗子面脱的坯,你看这里面有些白点点,我估摸着,当初盖这房子的那个人,十有八九是用了糯米浆子调合栗子面脱坯。”

赵玉秋闻听此言大吃一惊,惊愕地瞪直了眼张大了嘴,抬起头环视了看整个房间道:“我的个老天爷,盖这么一处房子那得踢蹬了多少栗子?真是有钱烧得没地方布摆了,用栗子面和糯米也能盖房子?”(布摆:青岛方言,显摆。)

郑矢民得意地答道:“当然能!以前在老家跟着俺四爷爷念书的时候,他给我说过《宋史》,说当年范仲淹在长江做官的时候,就曾经用糯米浆子调栗子面修大坝,这东西粘在一起,那个结实,把把的,千八百年都没有问题!不信你去问问他姥爷,他肯定知道。”(把把的:青岛方言,形容结实。)

赵玉秋再次抬起头把房子环视了一圈,嘴里喃喃地道:“这都是让他们叫你拆屋叫的……现如今看来,其必是真得要拆屋了。哎,他爹,咱这屋要是拆了,你估摸得拆出多少栗子面?”

郑矢民想了想说:“现在还没法说,还不知道楼下是不是也用的是栗子面,如果也是的话,那可真是大鼻子他爹一一老鼻子货了!咱这么算就行了,一块砖坯就打五斤沉,盖起这么一处房子,连外墙加间壁,少到了家也得十来万块砖,这不就是五六十万斤栗子?按过去一斤栗子换八斤麦子面来算,五八就是四百万斤白面,这还是带皮的栗子,碾成栗子面还得更贵。市面上的白面现在是一毛七一斤,四百万斤白面的钱,你自己算算得多少?”

“俺那亲娘啊,花三四百万块白花花的大头就盖了这么几间房子?就是把这些钱都摞起来堆满了,也用不了这么多啊。真是有金子下银雪的败家子,兜里有俩糟钱不知道该怎么蹀躞了。”赵玉秋惊叹地说,“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财主,能盖得起这么贵的房子?”

“穷人!”郑矢民语气十分肯定地道,“这说明这家子人家老辈子都是受了穷的穷人,怕自己死了以后,后辈人受穷吃不上饭,就盖了这么处房子,万一有什么天灾人祸,家里到了实在揭不开锅的时候,扒开房子也能吃个三年五年。”

“既然这样,那当初这家子人为什么还要把这房子卖给你?”

郑矢民道:“我估计,他爹还没来得及把这个事告诉后人,就突然得了急病死了。听街上人传说,那个人是个剃头匠,有一天在大街上,一个骑电驴的德国兵交给他一个包,说是让他帮忙给看着,一会回来再取。结果,那个德国兵一去就不返乡了,这个剃头的就把这包东西给拎回了家,打开包一看,吓得他差点尿了裤子,当初只是觉得这个包死沉,没想到里面竟然装了满满一包金子。这个剃头匠当天晚上就拎着这包金子走了。过了一两年后,又回来青岛盖了这处房子。这个事到底是真是假,咱也不知道,只是听了外面人这么传。当初这个房子还是葆铭他娘帮着张罗的,还不是为了你?郭婶死活也得拖我过来看看这个房子,还专门找了一个看风水的老头一块。你是没看见卖房子那个伙计抽大烟抽成了个什么样,黜黜着脖子佝偻着腰,死狗似的蹲咕在一边,像死了没埋一样,哈欠一个接一个,鼻子里流出的鼻涕都快接到地了,那个恶心人的样子就不用多说了,多看一眼都能吐了,干脆,就全部让郭婶自己看着办吧,我自己也省心。没想到,这房子还真给买着了!”

“哦!”赵玉秋总算知道了这房子的来历,忽然,她双眉一立,质问郑矢民道,“哎,你刚才说了句,买这房子还不是为了我?这话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后悔了?”

“后悔己经晚喽!怕是这辈子一直得后悔到死了。”

赵玉秋还想再说什么,门外传来何凤梅的声音,就用揶揄的腔调对郑矢民道:“快去吧,维尼它娘又请你了。”

兄弟无缘

毕竟肚子里装着这么大的一个心事,郑矢民思前想后,觉得等到上了秋以后再考虑是否把房子扒掉重建的问题。因为他觉得,如果当初听说的那个剃头匠的事是真的话,墙里面应该还藏着其他东西。可问题是,一旦把房子拆了,这满户家子人到哪里去住?还有一点,拆出这么一大堆栗子面的砖还往什么地方搁。现在是处房子还觉不出,一旦把这些砖一块一块地都给起出来,那可是海海的一大片,在什么地方存放也成了问题,总不能拆出来都扔在外面。还有一点是,这事还不敢对外声张,万一走漏了风声,可能会给他和这个家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带着这个密不可宣的心事,郑矢民在铺子里思考了整整一天,可始终没有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最佳方案,也只能作罢。天气已经开始进入了夏季,德福祥的生意开始清淡下来,除了偶尔一两个老顾客前来光顾外,便很少有人在这个季节到铺子里做衣服。

张志和蹒跚着双腿在柜台前正在找什么东西,动作中己经明显地显出了老态,还不到六十周岁呢,人就老得稀里糊涂了。有道是人老先老腿,而他老的却不仅仅是腿,连记忆也快速地减退,经常是拿了剪子忘了尺,调腚就忘事,好在己经把树为给带成了手,铺面上事大多都交给了树为,他也就少操了很多心。

见郑矢民皱着眉头从屋里走出来,张志和便拿起手里的紫砂壶对他道:“矢民,我这刚沏了一壶明前绿,来一碗尝尝?”

郑矢民笑了笑,说了声“好啊”,就从旁边扯过了一把椅子,又随手从榻几上拿过一个茶碗递给张志和。可是,张志和从茶壶里倒出的却是白开水。郑矢民知道他又忘了放茶了,就故意看着他问:“五哥,这就是你的明前绿?你们家的明前绿都是白色的?”

张志和猛然醒悟过来,一拍脑门道:“这脑子,真该死!怕忘了怕忘了,刚才还特意地把茶叶放在边上,到底还是给忘了。唉,这人老了,真的是连狗都不如啊。”

郑矢民赶忙安慰他说:“五哥,你可千万别这么想,谁都有老的时候,说不定到我老了的时候还不如现在的你呢。你那明前绿搁哪儿了?还是我来吧。”

张志和却一脸茫然地看着他道:“是啊,我刚才把茶叶搁哪儿了?”便转过脸去,冲着柜台里的张树为叫道:“树为,你看到我刚才把茶叶搁什么地方了没有?”

张树为一脸坏笑地说:“又忘了吧?我刚才就看见你没往壶里下茶叶,还在等着你说这明前绿就是好呢!”

张志和佯装恼怒地骂道:“你小兔崽子也敢笑话我?赶紧给我拿来。”张树为从柜台里走出来,伸手从他手里接过茶壶说:“还是我来吧,说不定你老人家再给忘了下茶。”

沏上茶刚刚端起碗还没等着喝,淳于毅就迈着十字方步不慌不忙地走进来。张志和连忙放下茶碗,站起来打个招呼道:“淳于先生真是好口福啊,这刚沏上一壶好茶,您就闻着味过来啦。快请坐,请坐。”

淳于毅脸上带着始终如一的微笑,指着自己的鼻子对张志和开了句玩笑道:“听张师傅这么一说,我这岂不是长了个狗鼻子呀?”

张志和一愣,脸上显现出窘态,捏着自己的小指肚解释说:“淳于先生误会了,我可是没有一丁点那个意思。”

震惊中外的“四一二”政变以后,国共两党已经形成了公开对立的局面,身为国共双重党籍的人士,被国民党勒令,二者仅限其一,必须在规定的时间内明确自己的身份,否则将以共产党身份予以治罪。青岛作为西方势力滲透很深的城市,虽然没有在这次反革命事件中受到很大的冲击,但是由于党的上级领导被国民党杀的杀,关的关,组织系统己经遭受到了极为严重的破坏,而淳于毅的这个中共中央青岛联络站,由于是单线联系的秘密接头点,在事件发生后,马上失去了和中央机关的联系方式。尤其是当他在报纸上看到其他地区都在四处搜捕共产党要犯的消息后,觉得自己的末日就要来临,更加惶惶不可终日。就在这个时候,他的好朋友一一中共山东省委组织部长王复元却出人意料地出现了,告诫他不要慌,要坚定自己的信念,目前出现的困难只是暂时的,相信国民政府一定会采取必要的措施,妥善处理和维护两党之间的关系,云云。同时指示他,在目前的困难时刻中,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找到郭葆铭,只有找到郭葆铭,才能把中央和地方组织的联络方式接起来。

再次见到王复元,淳于毅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面带微笑的王复元,嘴角上叼着哈德门纸烟,斜着身子松松垮垮地半躺在礼圣堂的太师椅上,一副气定神闲之态,让淳于毅吃了一颗定心丸。王复元拍着淳于毅的肩膀,用安慰的口气道:“老兄,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就是死几个人嘛,这才哪到哪?《三国演义》不是早就说了嘛,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中国历朝历代的政治哪次不是这样,分分合合合合分分。在当前这种极为复杂的环境中,我们所能做的只有静观其变,不要急于表明自己的身份,要学会如何见风使舵,才能确保自己立足于有利的一面。比如我,党内职务比你高,身份比你还要特殊,我都不怕,你还有什么可怕的?”

经过这位省委领导循循善诱的一番教导,淳于毅茅塞顿开,便主动约请王复元下了顿馆子,两个人觥杯交错。一番肉歎酒饮过后,王复元脸色红润己显微醺,他一边拿牙签剔着牙,一边小声地对淳于毅道:“老兄,我看你也是个实在人,我今天不妨就给你交个实底吧,咱俩不一样啊,你别看我外表是共产党的领导,实际上我还是国民党的执委呢。我早就算好这步棋了,政治这玩意儿,说白了那就是兄弟俩分财产,谁都想多拿一点,所以也是我老王有先见之明啊,两边我都挂着,国民党不行了就投共产党这边,万一共产党不行了,我就去国民党那边。这年头无论干什么,得给先自己留一条后路啊,老兄!”

淳于毅这才恍然大悟,难怪他王复元不紧不慢,原来人家早就给自己预备下了后路。他急忙往前凑了凑问:“老弟,你看能不能也给我找条退路?”

“没问题,老兄!你的事就包在我身上,咱俩谁跟谁啊?你是不知道啊老兄,省委他们一伙现在正在整我的黑材料。我早就说过,别惹急了我,真把我给惹火了,娘的,看谁死得更难看!”王复元把话锋一转道,“不提这个。老兄,上次你帮忙给我弄的那鞋是在哪家铺子买的,那鞋不错,吃完饭能不能陪我再去买两双?辛苦老兄了。”然后又转弯抹角地问淳于毅:“老兄,向你打听一下,附近有春可买?”

淳于毅一听这话就明白了,这位领导酒足饭饱后,还要在这附近逛窑子铺。看来,事态的发展真如王复元所说,并非像外界传言的那么严重,连上级都如此放松,又何必大惊小怪地自己吓唬自己呢?于是,他就把王复元带到了望海楼,给他一下子挑选了两个窑姐,又把账给付了,才独自离去。往回走的路上,他一直在想王复元要他想办法去找郭葆铭的事,他脑子里当即就想到了郑矢民,转回身径直地奔向了德福祥。

郑矢民料到淳于毅过来找他估计是有什么事,这个人的脾气向来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如果没有什么着急的事,他是从来都不主动到铺子里来的。彼此寒暄了几句,郑矢民就支开了张志和,然后才抬头问道:“淳于大哥,是不是有找我什么事?”

淳于毅警惕地左右扫了一圈,然后一脸严肃地低声问道:“矢民,我想问你个事,知道你就告诉我,这对咱们可能都很重要。你好好想想,葆铭最近一次到你这里来是什么时候?”

郑矢民听到他在打听葆铭,不由得大吃了一惊,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葆铭会不会出事了?心里虽然是这么想的,可表面上并没有流露出来,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淳于毅的问话引起了他的警觉,他猛然想起那年葆铭在这里和他换衣服走的时候,曾经留下一支钢笔,并且说如果三天他不回来的话,就会有人和他联系。后来听说警察局抓了一个从北京来的疑犯,心里就直犯嘀咕,被抓的会不会就是郭葆铭呢?于是,他就想方设法地去警察局打听出了确凿消息,果然是他。得到这个消息,他一下子就慌了神,在忙乱之中突然想起了老岳父和省督军张宗昌的关系,便匆匆忙忙地去找赵先生,希望他能出面去找张宗昌。还算老丈人的面子大,没费什么周折很顺利地就拿到了张宗昌的手谕,算是把葆铭从警察局里给捞了出来,此后便再也没有见到他的人影,只是偶尔让人捎封信过来,信封上连个地址门牌都没有,也不知道他宄竟在什么地方。而他当初留下的那支钢笔一直还被郑矢民保管着,现在都已经过去两三年了,也没见过来找他要这支钢笔的人。

想到这里,郑矢民下意识地往柜台方向瞭了一眼。可没想到,这个细微的眼神却刚好被淳于毅给抓住,于是就又追问了一句:“矢民,你给我个准话,他是不是最近来过?或是把什么东西放到你这里了?”

郑矢民并没正面回答他所提出的问题,而是反问了一句:“葆铭怎么了?他出了什么事了吗?”

淳于毅没想到郑矢民会突然问了这么一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只好支支吾吾地答道:“哦,这是我们组织内的事情,你还不是很清楚。我现在只是想知道,他最近有没有来过青岛,你这些日子有没有见过他?他是不是把什么东西搁到你这里了?”

郑矢民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就断定他们之间怕是出了什么问题,就不紧不慢地道:“你不说我都把这茬给忘了,上次他过来到如今己经过了好几年了,好像是把一个什么东西交给我,不过后来他自己回来又给拿走了。当初是个什么东西,我现在想不起来了。你等会儿,我问问五哥,他应该知道。”然后转回头,对张志和道,“五哥,你还记得葆铭上次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正在柜台里聚精会神地教着张树为“缠丝手”的张志和,听到郑矢民喊他,脑子就一走神,被手里的针给扎了一下,不由得一哆嗦,抬起头皱着眉,从老花镜上露出俩眼睛问道:“谁?你刚才说的葆什么?”

“郭葆铭!”郑矢民道,“你忘了,就是北京来的那个年轻人,那一年受伤在咱家里住了好些日子的那个。”

张志和努力地回忆起郭葆铭的形象,对郑矢民说:“噢!你这一说让我想起来了,是那个小伙啊,好家伙这一晃工夫都过去多少年了,没个十来年也得七八年了吧。你怎么会忽然问起他?他又来青岛了?”

郑矢民想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明知道张志和现在的脑子很健忘,却偏偏把这个问题去问他,以此来堵淳于毅的嘴,让他知道,郭葆铭确实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了。

淳于毅脸上露出了失望,可他还想再从郑矢民嘴里套出点什么话,狡黠地眨了眨眼,又问道:“你确实想不起他当时存放在这里的是个什么东西了?你能说个大概也行。”

郑矢民苦笑了一声道:“淳于大哥,我要是能想起来的话,不告诉别人还能不告诉你啊?毕竟好几年了,谁有那个脑子能想得那么逡亮啊。虽说我不知道你和葆铭之间结下了什么疙瘩,当然这事我也不好去多问,可是你怎么也不想想,和葆铭比起来的话,咱俩是什么关系?亲不亲自家人嘛,再说当初我闯青岛那会儿,还是你介绍我和葆铭他爹认识的呢。淳于大哥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淳于毅终于相信了郑矢民的话,他觉得郑矢民所说不无道理,即便他俩关系相处得再好,可从乡亲的意义上也还是比不过自己,再怎么说也是同乡同族,他郑矢民还是很明白这个账的。见从他这里掏不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了,淳于毅也就只好作罢,有一搭没一搭地闲唠了几句家常,想想在望海楼嫖娼的王复元也该差不多了,就打了个招呼起身自己走了。

淳于毅前脚刚离开,徐敬海后脚就进来了。郑矢民一阵惊喜,差点喊出他的名字:“敬……余掌柜,呀,一两年没见了,在哪里发财?”

徐敬海苦笑了两声道:“还发什么财呢,真要是发财了,我就不到你这里来了。”

郑矢民从他脸上的表情判断出,他怕是遇到了什么事。也就没再说什么,直接就把他招呼进了里屋。关上门,郑矢民才说:“你有什么事,说吧。”

徐敬海涨红了脸,吭哧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矢民,还记得有一年我拿给了你一块手表的事吧?我从来也没有见你戴过,不如……不如你给我吧,我拿去当了,还能有个用处,搁你这里也白瞎了不是?”

郑矢民心里“咯噔”了一下,按徐敬海的性格来说,如果不是发生了很大的事,他是从来都不会这样轻易开口的,现在看,他怕是真的有了什么事。“老两,我不想问你是干什么事要用钱,可是一块表即使你当了的话,又能当回几个钱呢?你说吧,你需要多少?”

徐敬海脸上明显浮现出一副落魄的尴尬,羞愧难当地低下头去,嘴里含含混混地说:“二十块钱就够了。”

郑矢民没再说话,而是回头拉开门,对外喊道:“树为,你去给我兑五十块钱过来,快去快回,我这有急用。”他想了想又说:“你顺便去一趟鲁味府,把那个掌勺的小郑师傅一块给我请过来,我找他有事。”

徐敬海连忙摆手:“不用不用,用不了那么多。”

郑矢民从柜子里找出了一包纸烟递给他道:“这么长时间你到什么地方去了?老两,你来得正好,我想问你一件事,你知道不知道当年车袢崖还有没有人活着?”

徐敬海叹了口气,把郑矢民递过来的那包纸烟打开,划着一根洋火点着,吐出了浓浓的一口烟雾,沉重地说:“哪还有活着的?都他妈不死了个屁的,要不然我能杀这些畜生养的小日本?”

郑矢民笑了笑道:“还真有活着的!有人就从后山逃了出来。”

徐敬海吃了一惊,叼着的纸烟随着他惊讶地张开了的嘴掉在地上,将信将疑地望着郑矢民问:“还真有活着的?快告诉我是谁的命这么大?”

郑矢民面带微笑,语气平静地道:“告诉你吧,这个活着逃出来的,不是别人,就是你兄弟三儿!敬开还活着,现在就在青岛。”

这个消息实在太意外了,把徐敬海一下子给惊呆了,俩眼珠子瞪得溜圆,仿佛要从眼眶子里蹦出来一样,直愣愣地盯着郑矢民,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过了好长一会儿,他才猛地站起来,一只手用力地抓住了郑矢民的胳膊,急切地问:“矢民,你这话可当真?三儿,他真的还活着?他……他现在什么地方?”

郑矢民被他捏得龇牙咧嘴,用力地挣脱了他的手,用另一只手不停地揉搓着,皱着眉头道:“你这哪还是手啊,简直是老虎爪子。你稍等一会儿,我己经打发树为过去把他给你叫过来了,马上就到。”

徐敬海颓然地一屁股坐下去,全身像是发“皮汗”一样抖个不停,嘴唇哆嗦着,喃喃地叫着徐敬开的小名:“三儿,三儿……你还活着,你真的还活着?二哥想死你们了!”

郑矢民侧身看到他脸上滚落下两滴眼泪,免不了也心生感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老两,别想了,你们哥儿俩一会儿就见着面了,以前的那些事就不许再提了。听见我说的没有?”

工夫不大,张树为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把一袋子钱递给了郑矢民说:“掌柜的,钱取出来了。不过鲁味府的小郑师傅不在,听馆子里的伙计说,他前天晚上跑了。”

“跑了?”郑矢民和徐敬海异口同声地问道。郑矢民急忙把张树为拉到一边说,“你别急,有什么话慢慢说。你说小郑师傅跑了,为什么跑了?”

张树为道:“我只是听他那里的伙计说,小郑师傅的轻功很厉害,经常半夜三更趁别人都睡了以后,自己一个人带着根绳子翻墙出去,直到很晚才回来。前些日子,他们馆子里新来了个大师傅,见到小郑师傅后就说面熟,可是想不起是在什么地方见过的。就在前两天晚上,他起夜的时候,突然看到小郑师傅从外面翻墙回来,走路连一点动静都没有,突然想起来好多年前的一个深夜,在聊城路中野町日本居民区里的一起入室灭门杀人案,在现场附近他曾经看到过小郑师傅,一下子就吓得瘫倒了。这个时候小郑师傅也把他给认出来了,知道自己的事败露了,所以就连夜跑了。那个老几也挺给面子,一直到今天早上才去报警,结果警察过来没抓着小郑师傅,就把孙掌柜给抓走了,到现在还没放人呢。”

郑矢民心里暗暗叫苦,可面上还是装着很平静的样子对张树为说:“好了,知道了,忙你的去吧。”把张树为一打发走,郑矢民就急忙把桌子上那包钱塞给了徐敬海道:“老两,你带了这些钱赶快离开这里,警察说不定随时都会过来,这里有我应付着。三儿的事你就放心吧,那就不是个人,是个神!那么大的难他都死不了,肯定没事!”

送走了徐敬海以后,郑矢民心神不宁地直往外张望,他希望警察能在这里找到自己,而不是回家以后再被警察请走,因为在这里被带走至少不会搞得全家人心惶惶。夕阳渐渐退下,天色慢慢地变成了淡灰色,只在西方的天空留下了一小块黯淡了的红色,可是该来的人却始终没有出现,这让他心里暗暗着急。随着天色的暗淡,马路上的街灯也一排排地亮了,昏黄色的街灯就像个变戏法的师傅,把街面上稀稀落落行人的影子一个个拉得很短又送得瘦长,几乎所有人的脚步都匆匆而过,踩得人行道上的青石板“咔咔”作响。天空上挂着的奶黄色的月亮,被一棵不是很高的树遮住了半边,月光从枝杈中间穿过来,若隐若现地打在树下的一个人影身上。看上去那人怀里不知抱着个什么动物,偶而转到某一个角度的时候,从黑暗中会射出两道黄绿色的光,虽然一闪即逝,可毕竟有些瘆人的阴气。

郑矢民早就看到了这个黑影的存在,冥冥之中有一种感觉,这个人可能和他有关,但肯定不会是警察,因为警察不会怀里抱着一条小狗在这里监视他,而是会直截了当地找上门,以一副颐指气使的态度,公事公办地把他带走。那么这个人会是谁呢?

他回过头,不经意地往柜台方向瞥了一眼,张志和爷儿俩已经把手头上的东西都收拾停当,做好了随时上板打烊的准备,正在等他说关门这句话。

独狼传说

徐敬开确实跑了,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跑得过于窝囊,狼狈得如一只惊弓之鸟,仓皇地连夜逃出了鲁味府。他做梦都没想到的是,四年前他在聊城路中野町所作的那起案子,往外走的时候竟然被人给看到了,而现如今却偏偏又和这个人在一起共事,你说这事邪行不邪行吧,就连过去说书唱戏的,也不可能编得这么巧。所以,此时对他来说,唯一的选择就是三十六计走为上,免得夜长梦多,万一等到天亮以后被这小子跑到警察局把他给告发了,怕是想死都来不及!

拿定了主意后,他就没再犹豫,把这两年自己攒下的二十几块钱往兜里一揣,趁着月黑风高万籁俱寂之时,偷偷摸摸地翻墙溜了出去,一口气跑到了海边一个废弃的日本炮楼里,摸黑钻了进去。他惊魂未定地双手抱在胸前,竖起耳朵聆听外面是否有什么动静,可是只能听见海浪有节奏地拍击岸边礁石发出一阵阵“哗哗”的声音,其他什么也听不见。

似乎是一晃的工夫,他在鲁味府就待了整整两年。这两年里,他在馆子里最愿意干的活就是宰猪杀羊,当手里的尖刀捅进猪的气管或羊的耳朵的那一瞬间,他心里就会产生一种无法抑制的兴奋,尤其是看到被杀的动物喷出血的时候,嗜血的刺激足以让他全身的每一个器官都感到说不出的愉悦和满足,这个时候他脸上会露出一丝少见的笑容,那笑容和他手上的血形成了极大的反差,看上去很阴郁也很残忍,可目光中却游离着散淡,就像手中握着的那把锋利的刀刃一般清冷无澜。而最大的收获就是跟着学了一手上灶炒菜的好手艺,这可能是因为他比较聪明的缘故,只要师傳点到就能学会,其次就是孙掌柜这人厚道,对他像亲儿子一样,愿意手把手地教他做事。

当然,孙掌柜之所以能对他这个样,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大约头年春上,街面上有一个叫张奎武的街痞子,坏得头顶长疮脚底流脓,是一个坏透气了的无赖。依仗着自己是当地的地头蛇,曾经学过几天花拳绣腿,就自以为成了无人敢惹的混世魔王,纠集了一群泼皮无赖,在当地欺行霸市横行霸道,坑蒙拐骗无恶不作。到了铺子,只要看好了的东西拿着就走,进了馆子,专点好的贵的酒菜,吃完了饭把嘴一抹拔腿就走,从来就不提钱的事,但凡谁要是敢向他伸手要钱,轻的挨一顿暴打,被打得破皮流血根本就不算个什么事,而重的,这买卖就不用打谱再继续做了,他能带一帮子小混混整天堵在铺子门口,不让客人进入,直到把掌柜的逼走为止。就是这么个东西,经常带着一群狐朋狗友大大样样地来到鲁味府混吃混喝,孙掌柜人老实,知道自己惹不起他,只好忍气吞声任由张奎武一伙在这里胡作非为。

大概张奎武做梦都没想到,这次在他的地盘上竟然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胆大包天地敢跳出来和他叫板,也可能出门的时候忘了看黄历,总而言之,这一次可真的让他们碰上“碴子”了。当这几个街痞子晃晃悠悠地再次来到鲁味府的时候,正赶上徐敬开在给其他桌的客人上菜,张奎武可能是感觉这个年轻人不怎么顺眼吧,就过来找他的茬儿,和另外两个家伙一块儿,嘻嘻哈哈你推我搡地把徐敬开推过来拥过去,盘子里的菜汤洒了他一身,可徐敬开始终垂着眼一声没吭,扭头就走。

这一举动把张奎武一伙给激怒了,“哗啦”一下子就把一张圆桌给掀翻了,破口大骂地把孙掌柜从柜台里给揪出来,道:“孙掌柜,不是我姓张的不给你面子,你今天说什么也得把那个不知死活的小兔崽子给我叫出来,给我们几个跪下赔不是,让他以后长点记性,见了张爷知道什么叫做规矩,要不然我就放把火把你馆子给点了。”

孙掌柜被逼无奈,只好哀告道:“几位大哥,消消火消消火,他初来乍到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几位大哥犯不上和个孩子一般见识,我以后一定严加管教,叫他见了几位大哥一定要客客气气地守规矩。几位大哥今天想吃什么就点什么,全记在我老孙头上。”

张奎武气势凌人地一只脚踩在椅子上,不依不饶地狞笑着道:“孙掌柜,我今天就想要你那个小伙计的一条腿,让大师傅给我红烧红烧,你看中不中?”

还没等孙掌柜开口说话,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道:“我看中!”

孙掌柜回头一看,见徐敬开一一也就是小郑,手里拿着一把菜刀站在自己的身后,立刻就火了,大声地训斥道:“你给我滚一边去!这里是我的馆子,我有幸请几位过来吃饭,还轮不到你说话。你算个什么东西!”

可是徐敬开脸上却带着一丝骇人的笑容,轻轻地把孙掌柜推到一边,只身一人走到张奎武身旁,把菜刀往桌子上一扔道:“刚才可是你说的要我一条腿红烧红烧,那么你就出个价吧,看看我这条腿能值多少钱!”

张奎武这廝充其量也就是个欺负老头吓唬小孩的痞子,向来都是以气势吓唬人,哪有人敢如此对他?他还真没见过这阵势,所以自己心里就先虚了,可毕竟当着一帮子小弟兄的面,不能栽了这个面儿,便虚张声势地往后一挥手,嘴里那个“上”字还没说出口,就觉得面前“呼”地刮过一阵风,与此同时,嗓子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卡住了一样,他的整个身体就被死死地按在了墙上,一动都不能动。他勉强地垂下眼皮一看,却看到了一只脚锁住了自己的喉咙,心里一下子就明白了,完了,这回真碰上吃生米的了,便扭头向另外几个同伙求救。可跟着他一起来的几个小混混见势不妙,个个都早已吓得面如土灰,纷纷都想往外溜。却见徐敬开回身从桌子上拾起那把菜刀,两只瞳仁骤然一紧,从眼睑上方射出两道如狼般凶狠冷冽的寒光,低声喝道:“都给我别动!”随后扭过头,把刀面往张奎武的脸上拍了两下,阴沉地问道:“告诉我,这条腿值多少钱?”

张奎武的两眼惊恐地望着他手里的那把菜刀,而嗓子却被卡得“啊啊”地说不出话,双手紧紧地抱住徐敬开的那条腿,唯恐他一用力把自己的脖颈给扭断,全身像筛糠一样哆嗦个不停,连骨头都吓得酥软了,脸色涨得通红,用哀求的目光看着徐敬开。

徐敬开将那只脚往下拖了拖,蹬在张奎武的胸口上,又问了一句:“告诉我,这条腿值多少钱?”

张奎武好不容易缓过这口气来,唼嗽了好长一会儿才哭唧唧地说:“亲爷爷,你老人家这是条金腿,给多少钱都不换。”

徐敬开冷酷地笑了…声道:“别这样说,既然想吃我这条腿,就得开出个价。今天你要是不开出价码,我就把你这条腿给红烧了!”

“十万!爷爷,值十万!”张奎武恐惧地看着他,哆哆嗦嗦地说出了个价。徐敬开转过头对孙掌柜说:“掌柜的,你也听见了,他说十万!”

徐敬开飞起的这一脚,把孙掌柜都给吓傻了,好家伙,还真没看出来,这小子竟然有这么一身武功,这一脚上去总算解了他这几年里被张奎武一伙所欺侮的心头之恨,可又怕徐敬开下手没数,一旦弄出人命,那就真的麻大烦了。就赶紧接着徐敬开的话说道:“小郑,既然他己经认了不是了,我看就算了吧。都是老熟人,低头不见抬头见,别搞得面子上抹不开,你也就算给我个面子。”

既然已经让徐敬开动了杀机,想让他收手的可能性就不存在了。他放缓了语气对张奎武道:“掌柜的替你说情了,这个面子说什么我也得给他。不过,刚才你说了这条腿值十万,那么我现在就跟着你去拿钱,你胆敢少一个子儿,我就给你把这条腿拆了!”说完,就从腰里掏出一条绳子,把这几个家伙一起捆上,出了鲁味府的大门。

孙掌柜还以为徐敬开真的是跟着张奎武一伙去拿钱了,也就没再当回事,因为他知道,就算把他们几个都卖了,也不值十万大洋。过了很长一会儿,才见到徐敬开一脸轻松地回来,就没再搭这个茬儿,直接就让他上灶跟着师傅学手艺去了。只是自此以后,他就再也没有见张奎武一伙出现过。

天亮了,一缕阳光从碉堡的长方形枪窗射进来,打在徐敬开的身上。他迷迷瞪瞪地揉了揉惺忪发涩的双眼,伸着懒腰走出了碉堡,站在岸边如斧凿似刀劈的礁石上,他赫然发现昨夜还咆哮震天的大海己不见了踪影,而面对着的却是大片的淤泥,如传说中蛮荒时代的沼泽,一眼看不到边际。**在阳光下的淤泥若干涸的土地,龟裂成一条条缝向纵深处延伸,缝隙的边缘,则泛起一圈一圈白潦潦的盐渍,像小时候晚上尿过的褥子,在太阳的暴晒下形成了一个又一个大小不同粗细不均的圈,相互地套在一起。退潮后留下的大小水湾,星罗棋布般散落在泥滩中,好似老天爷往黑灰色的淤泥里撒下了一大把大小不一的金刚钻,在阳光下泛着灿灿的强光,直刺他的双目。不远处,一群黑白相间的海鸥伸展开长长的翅膀在淤泥上方滑翔,甚至能清晰地看到腹部溅上的黑泥和叼着小鱼的红色尖喙。

徐敬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空气中散发的浓重的咸腥味道立刻灌入他的鼻息,让他感受到了沁人肺腑的冰凉清爽。突然间,他似乎听到了背后传来一阵粗重的喘息声,急忙转回身一看,在距离他大约有三步远的地方竟然蹲着一条硕大的狼,阳光下,它身上黑灰相间的毛发闪着油亮的光泽,昂着足有小盆大小的狼头,眼里闪烁着两道绿幽幽的凶光,冷漠地盯着他。他着实被这条突然出现的狼给吓着了,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心脏仿佛骤然间停止了跳动,冷汗像是拧开了的水龙头,从每个汗毛孔里流出来,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却险些从礁石上摔下去,身体晃了两晃,好不容易才站稳脚跟,这时候他才绝望地发现,自己己经没有了退路。

己经被狼给逼得无路可走的徐敬开此时反倒冷静了下来,居高临下仔细观察着这条狼,猛然发现,狼的身后竟然还有两条幼小的狼崽,而母狼身下则有一滩血,殷红的鲜血把金黄色的沙滩染成了红色。再看那狼,头颅已经垂了下去,全身不停地抽搐,嘴巴痛苦地插入沙滩,似从鼻子里发出一两声“呜一一呜”的哀号,这号叫虽然声音不是很大,却有着极强的穿透力,透着瘆人骨髓的悲悯,老狼黄绿色的眼睛里竟然闪出两滴晶莹的泪光,仿佛是用尽全身的力量,艰难地把两只狼崽叼到面前,然后勉强地再次抬起头,目光中流露出母爱的柔情,哀求地望着徐敬开,而后便颓然地倒了下去。

徐敬开呆呆地看着它的一举一动,直到它把两个狼崽叼到眼前的时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条狼是要向他托孤。他慌忙从礁石上跳下来,小心翼翼地来到尚未断气的母狼旁边,刚要蹲下身去抚摸那两只嗷嗷待哺的小狼崽,母狼突然又一次抬起头,一口咬住了他的袖子,伸出长长的舌头在他手背上舔了两下后,戛然气绝。

就在母狼断气的那一刹那间,徐敬开那颗冰冷的心震动了一下,一种前所未有的悲咽突然哽住了他的喉咙,从心底生成的一股酸楚快速地通达全身,然后全部奔涌到了鼻腔,变成了眼泪顺着脸颊哗啦流下来,眼前变得一片模糊。看着身体渐渐发硬了的母狼,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是母亲在自知即将要死的时候,艰难地把一团麻绳递给了藏在身下的他,使他得以逃生幸存。由此,一股难以遏制的悲戚骤然涌上心头,面对着己经死去的母狼,他痛彻入骨地仰起脸,撕心裂肺地朝着天空嘶吼了一声:“娘一一”

至此以后没人再见到过徐敬开,但是此后不久,街面上人们都在纷纷地传说一个令人惊恐的消息,说一个外号叫做“独狼”的焊匪,半夜里只要听到谁家的孩子在哭,就会突然出现在这一家。这个传说中的独狼个头不是很高,人极瘦,头发蓬乱,腰间束一条拇指粗的麻绳,有飞檐走壁之功,翻墙攀楼如履平地,一顶破毡帽几乎遮住了半张脸,看不清他的真实面目,只从帽檐下露出两只眼,冒着像狼一样凶残的绿光,令人毛骨悚然。据说独狼进门后既不抢钱也不要物,却专要女人的奶水,最多也就是顺手拿几块干粮。关于独狼的传说传得人心惶惶,后来人们就连骂人都恶嘟嘟地说“让你晚上碰上独狼”之类!尤其是那些有孩子的人家,早早地熄灯上炕,只要提一声“独狼来了”,再“搅料”的孩子也立刻没了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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