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胶州湾特大海难1(1 / 1)

大商埠 刘杰 11067 字 3个月前

灾难前的预兆

事实上,在每次灾难降临之前,总是会出现不同的先兆告诫人们引起警惕,只不过麻痹的人们没有在意罢了。

殷康坤半夜里做了一个梦,梦到他驾着船驶到了一片泾渭分明的海域,海水一半是清的,而另一半则是混的。通常只要一出海,看一看海面的颜色他就知道船在什么位置,可这他却犯蒙了,这是到了什么地方?好像从没来过。天气很好,风平浪静,阳光直直地射在海面上,站在船上竟然能清晰地看见海底。突然,前方不远处的海面上起了“将”(起将:青岛附近渔民称海面上发现了大鱼群为“起将”),浩瀚的大海如同染上了一层银色,在阳光下闪动着诱人的光芒,只见大片成群的刀鱼鲅鱼黄花鱼贴着水面游动,像是在享受明媚的阳光。他在海上打了这么多年的鱼,还从来没见过如此大的鱼群,他激动不已,赶紧摘帆下锚。可还没等他拿起渔网,突然从海里跳出一个浑身长满了鳞的巨大怪兽,瞪着两只铜铃般的眼睛,张开血盆大口,把他的船给啃掉了一半,他在水里拼命地游,身后那个怪兽追上来,一口就将他吞了下去,刚才还阳光明媚的世界转瞬间就变得漆黑……他惊慌失措地大叫了一声,猛地坐起来,用力按住被吓得仍在“扑通扑通”乱跳的心,冷汗从他的发梢滴落下来。

过了好长一会儿,他才渐渐地从梦境的惊悚中恢复过来,借着从露顶的天穹射进的依稀星光,他打量一下旁边那些还在熟睡中的人,各式各样的睡姿和不同花样的鼾声,伴同一阵一阵浓郁的脚臭味汗臭味皮臭味,从这间破屋的大通炕上奔涌过来,再加上纹丝不透的闷热天气,能令人窒息。他下了炕,摸黑找到了自己的鞋穿上,带着自己的烟袋走到屋外,一股夹杂着鱼腥味的空气带着一丝清爽的凉意迎面扑来,他的脑子立刻感到清醒了很多。这个时候,大毛郎星(大毛郎星:胶州方言中对启明星的称谓)己经高高地挂在空中,东方呈现出浅白的鱼肚色,四周万籁俱寂,只有海浪有规律地拍打着船身,发出温柔的浅唱。码头旁,看船人的一盏汽灯孤零零地落在海面上,将原本有些骇人的墨色漂洗成了深蓝。一条条停泊在码头上的渔船,随着海浪的轻轻拍打而左右摇曳,高高的桅杆像一支支破天的巨箭,直插黑黢黢的天空。偶尔传来几声土蚱有气无力的鸣叫,让这个黎明显得有些诡异。远处,不知是哪个庄的公鸡已经在叫头遍了,高亢的声音很熟悉却又觉得陌生,这年头,别说能看到鸡,能听到声鸡叫也算是种享受了。

民国十六年,是个从没见过的邪行年,山东又一次遭遇了特大干旱。

自打入春,天上就没掉下个雨星,地里的庄稼眼看着成了一堆千枯成焦黄的乱草,横七竖八地全部旱死。时至盛夏,仍然是滴雨不见,而酷暑倒是比哪一年来得都凶猛,流火如灸,烈日似焰,整个地球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烤箱,炽热的温度烘烤着每一寸土地。就在人们苦苦期盼着老天爷能开恩下雨的时候,一场罕见的蝗灾从天而降,黑压压的蝗虫带着一股令人恐怖的呼啸声,如飞沙走石,遮云蔽日地扑向了荒芜的大地,将农民仅存的一丝希望给吞噬殆尽!饿极了的人们为了能填上肚子,把所有能吃的东西都吃完了之后,只有去挖草根剥树皮吃,几乎所有的树皮都被剥光,露出一片骇人的惨白。饿死在路边的一具具瘦骨嶙峋的尸首,被四散游**的野狗给啃噬得面目全非,早已不成人样,这里真的变成了人间地狱。在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的灾荒之年里,更多的家庭不得不选择背井离乡奔一条活路,有亲的投亲,有友的靠友,而那些无亲无友的也只有出外乞讨一条路了。

和这些农民相比,住在海边靠打渔谋生的殷康坤算是要好了很多,一人出海,基本上能保证全家的口粮。自从姐夫郑应勤一气之下得了“偏枯”(偏枯:偏瘫,半身不遂),矢民娘把家里这些年积攒下的底渣都划拉出来,能卖的卖,能当的当,全部都拿出来给郑应勤扎古病了。虽说郑应勤的病有所好转,能自己一个人扶着墙歪歪斜斜地出门溜达,可钱己经花得瓢干瓮净了,只得靠殷康坤一个人出海过日子了。谁知道天有不测风云,偏偏就赶在这么个节骨眼上,殷康坤又出了事,差一点就命归大海葬身鱼腹。

一年一度的八月海市是渔民们收获的黄金时节,今冬明春的所有口粮必须在这一季里一网一网地从海里打回来,不然的话,开了春就得喝西北风。以前他一个人的时候还好说,可如今还有姐姐这一家子,自己辛苦点不要紧,可无论怎么说也不能让他们受了“咔哒”。(咔哒:青岛方言,这里是吃苦的意思。)

殷康坤出事的那天上午,天气还算不错,他带着俩伙计跟其他出海的渔民一道,说说笑笑地上了各自的船,顺潮顺水地摇撸划桨,吱吱扭扭地出了海。几十条船同时出海,那场面虽不像文化人所形容的“百舸争流”那么气派,也算得上浩浩****。

船刚离开码头,他忽然觉得热乎乎的海风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看

似平静的海浪翻起了一层白花,殷康坤心里就直犯嘀咕,按以往的经验,这就是起风的前兆。他抬起头又看了看天,见西北边己经聚起了云,说明风头己经过来了。他对距离最近的一条船上的人喊道:“要起风了,千万小心!”

那条船上的人却对着他指了指天,意思是说没事。殷康坤可不敢这么想,毕竟这是在摸着阎王爷的鼻子过活,稍有不慎就会被这大海淹没。所以,他的一贯逻辑是,离地三尺鬼门关,小心驶得万年船。这是他大大给他留下的最有价值的一个经验。表面上看这大海平静安稳,一旦翻了脸那它可真是六亲不认,远的就不用说了,光他们殷家集这一个村,每一年出海都得死上几个人,多半连尸影都没有,那些坟地里埋着的,大多数都是些空冢。他皱着眉头对两个伙计道:“急溜溜地撒下两网,不管有没有东西都得赶紧往回走。”

一个伙计一边抖开手里的网扣,一边开着玩笑道:“东家,你看这青天白日的,哪里来的风啊?不是你吹过来的吧?”

殷康坤狠狠地瞅了他一眼,恶恶地骂道:“你懂个屁拌拌吃!老子出海的时候你还趴在你娘怀里吃奶呢。你给我睁开那俩死葫芦眼看看,西北边飘着的那是什么?”

俩伙计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看,只见白云中间有一条很细的黑云,就像一条黑色的长虫正在缓慢地往前移动,阳光打在黑云的前端,如同长虫的两只眼,反射出刺目的亮光,而长虫扁平的头部,刚好对准了这片海。

殷康坤铁青着脸,快速地从腰里抽出烟袋,打着了火镰引着了纸媒子,一阵微弱的风立刻就吹偏了纸媒燃着的火,他心里暗暗计算着风头到来的时间,催促伙计赶紧下网。

可是,连撒下去两网都没见着东西,伙计觉得不舍气,正要打谱抖抖网扣再撒第三网的时候,殷康坤忽然觉得头发“呜”地被一阵小风给吹了一下,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急忙抬起头再看西北天空那块黑云,却发现那条盘踞在白云中间的黑色“长虫”,瞬间工夫变得又黑又粗,带着让人恐怖的狰狞,将细长的尾巴直直地垂下来,几乎和大海接在了一起,刚才还异常平静的海面上,己经出现了无数个大大小小的旋涡,**起一圈一圈的涟漪,快

速地向四周扩散。一看海面上发生的变化,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心也随之“咯噔”一声,惊慌失措地失声叫道:“我的那个亲娘啊,倒挂龙来了!”随后转过脸,对着那俩还准备再撒网的伙计声嘶力竭地大声吼道:“赶快起锚往回走,快!”(倒挂龙:山东一带渔民对龙卷风的称谓。)

俩伙计一看东家的脸色骤变,知道大事不妙,不敢有丝毫的怠慢,慌慌张张地收起了渔网,手忙脚乱地赶紧支帆摇橹,拼了命地往回划。此刻的大海已经不再是那么温柔了,于船身处泛起白花花的波浪,缓缓地在海面激**,一股蓄势待发的能量已蕴含其中。山雨欲来风满楼,海风此刻也比刚才大了很多,不紧不慢地推动着海浪一下比一下有力地撞向他们的船。三个人明显感觉到,船的底部在暗涌的巨大推力下已经开始左右晃动,船身也随着底部的晃动而上下起伏,虽然已是满帆,可行进的速度却越来越缓慢。

天上的黑云越来越低,风浪也比刚才更加猛烈了,整条船受到了剧烈的冲击,好像被巨大的力量压入海底,瞬间又被推上天空,小小的渔船在风谷浪尖上艰难前行,随时都有可能被巨浪卷起,然后摔得粉碎。殷康坤牢牢地抓住锚链,大声地指挥两个伙计用力往前划。透过风浪摔碎的雨雾,他己经隐隐地看到了陆地,心里稍觉轻松了些。可当他回过头试图从风浪中找寻一下其他渔船的时候,顿时被吓得面如土色,滔天的巨浪尾随其后,带着令人心惊胆颤的撕吼,发疯似的冲到了跟前,像一座轰然倒塌的大山,铺天盖地朝着他们就恶狠狠地砸了下来,只听到“咔嚓”一声,船桅被几十尺高的海浪给拦腰砍断,粗大的桅杆如一根稻草般坠入了汪洋之中,即刻便没了踪影。

失去了船桅的渔船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在狂澜肆虐的大海里直打转,殷康坤绝望地仰面望着紧随其后的又一个巨大的浪头,那浪仿佛是到了天顶,又快速地扑了下来,吓得他紧紧地闭上了双眼,内心深处那一声恐惧的“啊”字还没来得及从嗓子里喊出,“轰”的一声巨响,巨浪把他像扔一块石子一样给轻轻地扔向了天空,而那条船也不见了踪影,变成了一堆破木板在浪头上四散漂**。留在殷康坤记忆中的,是他落水后死死地抱住了一块被摔碎了的船板,被席卷而来的大浪一次又一次狠狠地抛起来,又远远地扔出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被一阵阵悲痛欲绝的啼哭声惊醒,挣扎着睁开了沉重的双眼,恍恍惚惚地发现已经躺在了自家的炕上,屋里弥漫着一股焚烧纸钱的烟雾,而身上却不知为何穿着一身崭新的寿衣,旁边还摆放着一口漆黑的棺材。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脑子里一片混沌,木然地望着正伏在自己身上哭得死去活来的那个女人,像是姐姐,站在她身旁的还有一个女孩,也在大声地哭,那个拄着拐棍身体歪斜地倚在墙上的老头,都哭得大鼻涕拖拉得很长,看上去很是可笑。可是这些人在哭什么?难道是谁死了吗?

他终于想起来了,想起了那片海,那条快速旋转的黑龙尾巴,那个比天还高的巨浪,还有那条被摔成碎片的渔船,这一丝一缕的景象就像一货破渔网,被记忆的梭子又编织到了一起,眼前仿佛又重现了发生在海上的那一幕。他想喝水,嗓子里如有一团燃烧的烈火,烧灼得他张不开嘴,只能勉强地吞咽了一口唾沫,昏昏沉沉地又闭上了眼。

就在他的喉结上下滚动的那一霎那,被他外甥女郑矢萍意外地发现了,她立刻停止哭泣,赶紧扑了过去,冲着他急促地连声呼喊:“舅,舅!”

殷康坤再一次睁开眼,看到所有人都围了过来,就咧了咧干渴的嘴,似乎是想笑。矢民娘一看兄弟真的苏醒过来,竟然呆住了,全身颤抖着,身体慢慢地瘫倒在地,过了好长一会儿,才“嗷”的一声发出悲恸,边号啕大哭边语无伦次地数落道:“俺的弟弟啊,你可吓死姐姐了,幸亏上辈子咱大大没做什么亏心事,老天爷才保佑你活下来。你要是真狠心撇下你姐姐一个人走了,你姐姐这辈子还指望谁去?”

事后,殷康坤才知道,那些和他一起出海的渔民,只有他一个人活着回来,而其他人全部都死在了海里。躺在炕上的殷康坤想想都觉得后怕,尽管他在阎王殿鬼门关忽忽悠悠地转了一圈,总算是捡了一条小命回来,可想想今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前两年,在姐姐的帮扶下刚换了这条新船,可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山了这一趟海,不但自己的船被海浪给砸了个粉碎,而且连命都差一点赔进去。渔民一旦没了船,就像鱼离开了海一样,等于没有了活路。而眼下又是个灾年,地里寸草不长,家家户户都绝收,如果不出海,可真就要喝西北风了,这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行船又遭打头风。再想想船上的那俩伙计,更是苦命,死了连个尸影都没有,出海前他们满户家子还在指望他们能从海上带回几条鱼几只蟹子下锅填填肚子呢,如今人说没就没了,他们的日子又该怎么过?

矢民娘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走进来,看他一脸愁苦的样子,就宽慰地道:“康坤,你就别去心疼那条破船了,只要人好好的就中。以后说什么也不能再让你出海了。”

殷康坤苦笑了一声道:“姐,你可真能寻思着说话。你当咱这满户家子都是属节溜的?喝西北风活着?我要是不出海咱这一家子吃什么?”(节溜,青岛地区对知了的称谓。)

矢民娘叹了口气,用衣服大襟檫了檫眼,语气坚决地反对道:“不中!你还想着出海?康坤,你是不是真得打谱想要了你姐的这条命?这回你就听我的一句话中不中?再说,现如今连船都没有了,你还指着什么出海?”殷康坤郁郁地道:“姐,不是我不听你的话,你想想,这个渔汛我要是不出海的话,过年春天咱就断了顿。俺姐夫要是个好人也中,可是他连自己都照顾不了,满户家子就我这么一个劳力,庄稼地里的活我又不会干,你说我除了能出个海,还能干什么?至于说船,顶多再去船主家里去租一条,反正交租子就是了。”

矢民娘说什么也不同意他再出海,没等他说完,就抢过话头,火剌剌地道:“你干什么都中,就是出去要饭吃我也不想再让你出海!我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再往火坑里面跳!康坤,就算你姐求你了中不中?你自己寻思寻思,我就你这么一个兄弟,万一你有个灾吾的,我能不能对得起咱娘和咱大大?”殷康坤反过头来宽慰她道:“姐,你真是娘儿们见识。我出了这么多年的海,这还是头一回碰上这么个背事,哪能像你想的那样,回回出海都碰上倒挂龙?要真是那样,我这条小命早他妈不交代了。再说,我光棍一条没牵没挂的,头两年我还不是幸亏了俺姐夫帮扶着,现如今也是我该报答他的时候了。你就安稳地好生照应着俺姐夫和小萍就中了,别去想五想六的了。”

矢民娘听到这,脑子快速地转了两圈,猛地一拍大腿道:“这样吧康坤,咱不在这个地方待了,咱们一块儿闯青岛,找矢民去。你觉得呢?”殷康坤俩眼瞪得老大,说:“我发现你这个人寻思一出是一出,你也不想想,你们老郑家狠心把人家孩子给撵出去这么多年了,从来也不管不问,前两年人家好心好意地领着媳子孩子回来看看,又是钱又是礼的,可你倒好,弄盆狗血去泼人家媳子,也不知道那会儿你到底是怎么寻思的。现如今又要去找他,矢民倒是好说,那是个老实孩子,可你想没想人家媳子能不能应承你?”

矢民娘却蛮不讲理地道:“我还用着她应承我?我是去找俺儿,碍着她什么事了?要是矢民胆敢和媳子穿一条裤子,我就敢翻下脸来和他两个算算账,起码得把房钱给我!”

殷康坤不解地问:“房钱?矢民欠你什么房钱?”

矢民娘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说:“你寻思他在我肚子里住了八九个月就白住了?这回可得理正理正。你郑矢民只要把房钱给了我,我可以拍拍腚走人,可他大大他得管吧?”

殷康坤被她这一通胡搅蛮缠给逗乐了,就笑着道:“谁要是摊上你这么个娘,也真算是交了运了。不过,你说的也有一定道理,眼下是个灾年,什么时候反过乏来还很难说,说不定闯青岛也是咱们的一条活路!你手头上还有多少钱?”

“昨?”

殷康坤叹了口气道:“咱要是真这么一走,这辈子能不能回来还不知道。我寻思咱家那俩伙计,怎么说也是死在咱家,我要是不管不问的诘,就对不住人字那两撇。头着走,说什么也得给人家里留下俩钱,就是砸锅卖铁,这个事也得办利索了,要不然的话,我这心里能别扭一辈子!”

矢民娘犹豫了一会儿说:“如今咱自己都顾不过上,哪还能顾得了别人?再说,平日你也没亏待那俩,到了这份上也就没有好折怨的。幸亏你这条命大,你要是一块儿死在海里,我跟谁要去?”

“话是这么个话,可事咱不能这么做。”殷康坤道,“算了,我看看实在不行,就把这几间屋卖了,能卖几块算几块,这个钱让他们两家子去分吧。”

“卖屋?”矢民娘惊讶地道,“我说康坤,咱大大可就留下了这么两间屋,你要是卖了的话,万一在青岛待不下去,这回来连个窝都没了。我觉得不中!”

“算了,姐姐,反正打谱走了,你还留着咋?到时候实在混不下去再说。”

既然己经做出了决定,就该把所有的事都做了必要处理。十五一过就上了路,趁着天黑凉快,殷康坤推着独轮车,一边坐着矢民娘,怀里抱着几个包袱,另一边则歪歪扭扭地坐着郑应勤,十七岁的矢萍跟在后面,一家子人头顶着月亮奔往红石崖码头。

红石崖,地处胶州湾西岸,因海崖土石呈红色而得名。据民国版《增修胶志?疆域》载,“清未始称红石崖”。红石崖于一八九七年被德国划入胶澳租界地,翌年,德国商人选取此地优良的土质,在红石崖大窑创办窑场烧制砖瓦,通过便捷的水路运输运抵青岛,从此这里便成为连接两岸的一个主要交通枢纽。

当他们四人终于来到了红石崖码头的时候,却发现这里早己人满为患了,由于连日的大雾天气,开往青岛的船不能按时起航,从四面八方过来的逃荒的百姓们全部滞留在此,只能暂时拥挤在这所破烂的小客栈里住下。

这是民国十六年阳历的九月十七号清晨,一个极为普通的日子,地狱之门正在为这些灾祸连连的穷苦百姓们悄悄打开!

徐敬海也来到红石崖

氤氤不散的轻雾随着风从海上徐徐地飘过来,将红石崖的土地和山石打湿,显现出通红的颜色,如同一个刚刚经历过一番惨烈杀戮的古战场,留下了一片褐红色的血迹。浓重的雾露落在房顶瓦舍上,然后沿着墙缝汩汩地往下流,极像是从人身上流出的血一滴一滴地滚落下来,让人看得毛骨悚然。

睡眠不足的殷康坤用力地伸了个懒腰,抽出了别斜在后腰里的长杆烟袋,习惯性地往鞋底上敲了敲残存在烟袋锅里的烟灰,然后将烟锅伸进荷包里,不紧不慢地装满了一锅烟丝,隔着荷包用大拇指将烟锅里的烟丝按实,摘下火镰和打火石“刺啦”一声,燃着了手里的纸媒子,点着了叼在嘴上的烟袋,很是舒畅地喷出一口浓浓的烟雾。

他的脑子还在回味着刚才所做的那个梦,小时候曾经听他大大说起过关于龙的故事,说这一块海有个龙王,叫做没尾巴老李,说山东这边有一对姓李的夫妻,十月怀胎后生下来的竟然是一条长虫,这长虫见风就长,不到两个时辰就长成四尺有余的粗大黑蛇。他爹从外面回来一看老婆生了这么个妖孽,就拿了把铁锨想将其处死,结果一铁锨劈下去,却只铲掉了长虫的尾巴,长虫疼得化作一道电光腾空而去,经黄河入渤海,一直到了龙江,把一直盘踞在龙江欺压百姓的白龙打败,从此龙江风调雨顺,百姓生活安康,而龙江也被改称黑龙江。因为这条长虫姓李,身后又没有尾巴,所以又被老百姓们称做“没尾巴老李”。每年五月初没尾巴老李都要飞到山东祭奠他的父母,同时也给山东百姓做好事。

按说梦见了龙是件好事,可殷康坤心里却始终隐隐地感到这不是个什么好兆头。他抬起头,透过缥渺的薄雾看了看深蓝色的天幕,对着斑斓苍穹长叹了一声。黎明前的点点繁星闪耀在深蓝的夜空中,如宝石般炫耀夺目,给这一片单调的深色装添了更多不为人知的秘密,星光点点,仿佛每一个星星都隐藏着一段不为人知的秘密。蓦然,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从天际间划过,在漆黑的夜幕上留下一条长长的划痕。

客栈的破门“吱扭”地响了一声,殷康坤转脸望去,见矢萍揉着惺忪的睡眼,披散着头发从里面走出来,就问她:“小萍,你这么早起来咋?”

郑矢萍睡意未消,还处在迷迷糊糊的状态,小嘴撅得老高,嘟嘟囔嚷地说:“屋里的味能熏死人,那些男人们睡觉也不洗脚。炕上潮的都能挤出水,草褥子底下都长毛了,墙皮一个劲儿地往下直掉。舅,咱们怎么能住这么个破地方?还不如咱在家里好!”

殷康坤咧了咧嘴,苦笑了一声道:“小萍啊,委屈委屈吧,过去老人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不过到了青岛肯定就比这儿好多了,只要今头晌能开了海,今天晚上你就能睡在软乎乎的木头炕上呢。听说你哥哥嫂子在青岛闯得不孬,都住着小洋楼呢。”

郑矢萍一听这个,立马就来了精神,往前凑了凑,在殷康坤身边蹲下,两手扶着他的腿问:“哎,舅,你以前去过青岛没有?给我讲讲青岛都是个什么样?是不是比咱家里好?”

殷康坤笑着看了看他这个可爱的外甥闺女,摇摇头道:“我没去过。不过大以前听去过的人说,青岛人都吃洋面做的馒头,又白又暄腾,穿的都是丝绸做的衣裳,马路上跑的是小土鳖盖子那样的滴滴车,拉着哞,跑得一哧哧的,风快!比咱家里那些马车气派多了。那些小洋楼一座比一座姿式,人家里点的灯都不用灯油。”(姿式:青岛方言,漂亮。)

郑矢萍用充满了憧憬的目光望着殷康坤,不停地晃动着他的胳膊,急切地问:“舅,你刚才说俺哥哥和俺嫂子也住那样的小洋楼,你快给我说说,小洋楼是什么样?是不是就像咱胶州县城的城门楼子那样?还有,俺哥哥家里有没有镜子?还有还有,俺嫂子那个人好不好嘎伙?”(嘎伙:青岛方言,此处指交往。)

殷康坤被她的这一连串问题给问住了,仰起脸哈哈大笑道:“真是个傻嫚姑子,你问我,我问谁去?你又不是没见过你嫂子,到了青岛你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我那会儿不是还小嘛,见了她我还支翘不敢靠前。不过,她倒是给过我糖吃,奶味的,稀甜!”(支翘:胶州方言,不好意思。)

天逐渐放了亮,云霭烟岚般的大雾正在悄悄退去,露出了瓦蓝色的天空和烟波浩渺的大海,已经能够清晰地看到海面上的点点帆影,背后,光秃秃的山毫不掩饰地暴露出犬牙交错的狰狞。矢民娘搀扶着郑应勤,一步一颠地从屋里蹒跚着脚步挪出来,把他安顿在门口的一块石头上坐好,拿着毛巾到井边透洗了回来伺候他梳洗。郑应勤看上去心情很好,咧着大嘴,指着天上游动的白云对殷康坤一个字一个字费劲地往外蹦:“千……很袄!”

殷康坤跟着他的手指抬头看看天空,明白他说的是“天很好”,就点点头,两手比画着大声地对他说:“姐夫,今天就能看到你矢民了,你心里很恣是吧?”

郑应勤开心地笑了,指指自己的胸口,不知所云地伸出了三个指头,却又撇拉撇拉嘴哭了,摇着头说:“四民,四民,想!”

矢民娘从包袱里拿出干粮塞到他手里道:“中了哦,你这是挤哒两个尿罐眼又哭咋?今天过晌不是就见着他了?以后就让你儿你媳子伺候你吧,这些年没让你把俺这一家子给累死?就叫你媳子伺候你去吧,她伺候老爷儿也是应当!”(老爷儿:胶州已婚妇女对公公的称谓。)

简单地吃了早饭,一家人就随着浩浩****的人流慢慢地往码头上走去。此时薄雾己经全部退去,一轮红日喷薄而出,将一抹金色洒在了平静的海面上,泛起一道道灿烂的金光。大大小小十几条渔船停靠在码头上,随着海浪的轻拍而摇摆。每条船都己经搭起了连接码头的翘板,一条粗大的缆绳挡在了前面,把船和即将登船的人隔开。距离这些渔船不远处,有一条比渔船大一些的日本小火轮显得格外抢眼,灰黑相间的船身己显斑驳,露出漆皮下一块一块的锈迹,船舷上写着的“现德丸”三个黑色汉字和插在船头上的一面日本国旗,让人看到心里就很不舒服,在同样拉起的一条隔开人群的缆绳上方,挂着一条几乎和船身一样长的横幅,上写着:坐日本小火轮去青岛,只需要四个钟头!

殷康坤和矢民娘一左一右搀扶着郑应勤,不紧不慢地走到了码头上面的土坡上,往下一看,惊得他们全都张大了嘴,码头上几乎没有一点空隙,黑压压的全是人,眼到之处只见人头攒动,人山人海拥挤不堪,乱乱哄哄地挤做一团。那些来自五湖四海要去青岛,却被浓雾锁在红石崖已经好几天了的人们终于失去了耐性,在一片沸腾的叫嚷声中等待上船,这些逃难的人们扛着大包挑着行李抑或是拖儿带女,争先恐后地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相互拥挤着排成了一条凌乱的长龙,从狭长的码头一直排到坡顶,足足有两三里地。嘈杂的人群中,提着篮子在人群中窜来窜去叫卖物品的,呼爹喊娘大呼小叫四处找人的,丢失了行李和被挤掉了鞋的,因互相拥挤发生口角的等等,老婆哭孩子叫地乱成了一锅粥。

看到如此嘈杂的场面,殷康坤无奈地摇摇头,只能把郑应勤扶到一旁坐下,等人少一点的时候再说。就在这时,郑应勤突然从人群中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的全身不由得为之一动,瞪大了眼死死盯住那个背影,面部肌肉骤然抽搐得有些扭曲,混沌的目光中射出愤怒和恐惧,身体突然出现一阵激烈的**,“呼”地一下竟然自己站起来,颤抖着用手里的拄棒指着纷乱的人群,口齿不清地怪叫道:“于……于……于老养!”

殷康坤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赶紧跟着拄棒所指的方向看了看,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现象,就转身问道:“姐夫,你刚才看见了什么?别急,你慢点说。”

郑应勤的嘴唇在剧烈地哆嗉着,两眼死死地盯着一个位置,脸色变得铁青,冲着殷康坤大叫:“于……于老养!四民……四民!”

殷康坤仍然听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莫名其妙地扭头看看矢民娘。矢民娘搀着郑应勤道:“你到底看见谁了?矢民?你看见矢民了?在什么地方?”

郑应勤见他们都听不明白自己说的话,气得直跺脚,拿起拄棒在地上艰难地写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徐”字。殷康坤和矢民娘同时都反应过来,面露惊讶神色,异口同声地问:“徐老两?他不是早就被枪毙了吗?”

郑应勤没有看错,那人确实是徐敬海。不过他从青岛来到红石崖不是单纯为了坐船,而是过来寻找一个日本人,希望寻找机会将其杀死。这个日本人的名字叫做山藤村树!

这些年来,徐敬海就像一个游走于深夜的幽灵,始终坚持不懈地穿行于茫茫人海中,在青岛的大街小巷里苦苦寻找这个曾经和车袢崖有着直接关系的日本人。一直到前几年,经过多方打探,得知这个家伙仍然住在青岛,这让他好多年紧紧绷在心里的那根弦终于松弛下来。他抑制不住内心的那种激动,再次将那把已经杀死了好几个日本人的杀猪刀拿出来,狞笑着在油石上把刀磨得锋利无比,暗自盘算着对这个小日本该从何处下刀。就在这一切都已准备就绪,正要准备实施自己的行动,他却意外地获得了一个消息,说山藤全家被一个不知来路的杀手在一个晚上给灭了门,而且全部都是用绳子给勒死。这个消息对他来说很是窝火,气得他吹胡子瞪眼一个劲儿地骂娘,这宄竟是他娘的哪个浑蛋半夜三更冒出来截了他的胡?

因为自己没能亲手杀了山藤村树这条日本狗,徐敬海一直耿耿于怀。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过了没几天,他就被另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给兴奋得一塌糊涂,山藤村树本人没有死,在案发的时候这小子因为回了日本,从而幸运地躲过了这次灭顶之灾,所以在被杀人员中并没有他。真是天助我也!这个意外的消息让徐敬海激动得心旌神摇,杀人的欲望像升腾起的滚滚热浪,在他的体内发起一波比一波猛烈的撞击,亢奋己经充盈了他的全部,让他不得不脱掉裤子,双手紧握**那条昂首翘立的**快速地摩擦,在快慰的“嗷嗷”怪叫声中,畅快地射出了那一管子压抑在内仓深处的积郁,而后颓然倒下!

他知道,从这个时候起他不能再和上次那样掉以轻心了,一旦发现了山藤的行踪,就必须立即采取行动,如若不然,机会很有可能将再一次失去。从这个时候开始,徐敬海就像一条执著的猎狗,没日没夜地在青岛的大街小巷里转悠,四处搜寻山藤村树的踪迹。然而,这个日本杂种像是从人间蒸发了一样,了无踪影。一直到四个月前,他偶然得知,山藤村树和另外两个日本人合伙从日本买了一条叫做“现德丸”的小火轮,专门从红石崖往青岛拉客。他不敢怠慢,直接就找到郑矢民,从他那里借钱来到了这个叫红石崖的地方。让他万万没有想到,几乎和他到红石崖的同时,山藤刚好离开这里并转道青岛再次回了日本,机会又一次与他失之交臂。愤怒至极的徐敬海闻听此言,气得暴跳如雷,从腰里掏出那把杀猪刀,差点捅自己一刀。

清醒过来以后,徐敬海反倒冷静了许多,他想,只要这条名叫“现德丸”的小火轮还在海上跑,山藤村树这狗娘养的就肯定会露面,毕竟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于是,他果断地做出了就地等山藤回来的决定,并到了当地一家窑厂里做工,寻找机会以备再次下手。苍天不负有心人,在熬过了漫长的四个月后,终于让他得到了一个可靠消息,说山藤村树已经从日本回到青岛,并于当天乘坐“现德丸”号小火轮到达红石崖,待第一i天头晌再从这里拉上客人后返回青岛。

事不过三!徐敬海立刻振作起精神,“啪”地一拳打在了桌子上,震得茶杯暖瓶“嗡嗡”直响,他咬牙切齿地在心里说:“山藤啊山藤,你的死期到了!前两次都没有弄死你这个狗娘养的小日本,这一次说什么也不能再让你从我徐二爷的手掌心里逃出去。”一套成熟的刺杀方案也随之在他脑子里形成,这次他决定用枪,直接在船上就将山藤结果,不给他任何机会。第一步是先上船,选择一个便于开枪和逃跑的有利位置,在船即将到达青岛的时候果断开枪将其干掉,随后趁乱跳海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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