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操他大大!徐敬海恼得七窍生烟,无奈地望着海上的浓雾,悻悻地拎着行李返回了住处。这一等就是整整三天,好不容易盼到了云开雾散,一大早他就来到了码头,往下一看顿时就傻了眼,码头上呼啦啦的全是人,他心里暗暗吃惊道,这么多人都是他妈不从哪里冒出来的?
“现德丸”号的起航
山藤村树嘴上抽着一根粗大的吕宋雪茄,斜着身体倚坐在船上的长条椅子上,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淡漠地看着码头上挤来挤去的人群。
三天前他刚从日本回到青岛,不过不是他一个人,而是同时带了两个东京帝国侦探所的侦探,前来青岛协助调查四年前他们全家惨遭灭门之灾的那起案子。在这漫长的四年多时间里,他心里从没有轻松过一天,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的悲痛中度过,只能借着酒精帮他暂时抹去心里那道阴影。他之所以不离开青岛的一个主要原因就是希望破案抓住凶手,因为有一个问题始终让他想不通,凶手和他们一家宄竟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为什么会那样没有人性,竟然连孩子都不放过,用一条绳子将老老少少全部勒死,这是做的什么孽!更可恨的是胶澳商埠那些官老爷们,当他质问负责办案的警察这些问题时,却得到了冷冷的答复:“回去想想吧,从明朝到八国联军一直到占领青岛,你们日本人在中国杀了多少无辜的生命?”
听到这样的回复,他简直怒不可遏,甚至想冲过去痛打这个该死的警察一顿,但是,当下是有求于人家,只能忍气吞声回答:“不错,日本人在中国确实杀过人,但那是日本军人所为,而我只是个商人,为什么要对我的家人下此毒手?”
警察却根本不听他的辩解,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道:“关于这起案子,我们一直都在积极努力侦破中,有什么消息我们会及时通知你。请回吧,山藤先生。”
“八嘎!”他终于压制不住内心的愤怒,破口大骂!
警察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丝不屑的微笑,一边收起桌上的卷宗,一边用轻松的语调回敬了他一句:“请回去替我问候你家十八代袓宗!”
这个案子就给扔到这里了。从大正十一年案发,一直给拖到了昭和二年,案件却始终未破。这期间他无数次前往警察局打探案件的进展情况,均被客气地告知尚在侦办中,就轻松地把他给打发了。可是,这期间并不是绝对没有凶手的踪迹,大正十三年,凶手又一次作案,杀死了四名日本工人,其手段和杀死他全家的方式完全一样,而且他出资专门从日本请了几位破案高手前来协助破案,仅用了两天时间就锁定了凶手,而且军队也很配合,派去了一个连的兵力前去抓捕。本以为这次能够毫无悬念地将凶手缉拿归案了,可最后的结果却让他目瞪口呆,凶手竟然给跑了!
一百多名拿着长枪短炮的军人,竟然能让凶手从眼皮子底下给跑了?
这话说出来比《天方夜谭》还要天方夜谭,真是个天大的笑话。可问题的关键还不在于此,更为可笑的是,迄今为止,警察们仍然不知道凶手的真实姓名。他对警察失望了,可是眼下的青岛早己不是大日本帝国占领时期了,凡事还必须要通过他们的警察局。直到今年的四月,再一次出现了凶手的踪影,据一家饭馆的大师傅报案说他是当年案发时的目击证人,他们馆子里一个炒菜的,身材特征都很像当年的那个凶手。警察们散散漫漫地将这家馆子给围了个水泄不通,就连只鸟儿都飞不了。但是结果呢?人家早在头一天夜里就窜个子了,能一下子杀死几个人的凶手,智商肯定要远比这些警察们高很多。
他气得能尿血!到警察局要求亲自参与审问被抓回来的那家馆子掌柜,可警察依旧是那副态度,傲慢地昂着头对他说:“对不起,这是我们警察的事,与其他人员无关!”
他这回彻底绝望了,无法判明这些中国警察究竟是在故意刁难他,还是他们天生就是一群蠢猪,总之,用中国的一句俗语,这就叫做“指望破鞋扎了脚”,看来只能自己想办法去破这个案了,于是,他只得再一次回到东京,再次花重金把帝国侦探所的两位破案高手给请到青岛。尽管两位日本侦探非常敬业,从踏上青岛的土地那一刻开始,就全力以赴地投入到了工作中去,可这也给他带来了压力,面对每天必须要支付给他们高额的费用,这让他感受到了捉襟见肘的尴尬,所以,他必须要赚钱,利用这艘建于大正九年的“现德丸”号旧船来赚很多的钱,只有赚了钱,他才有可能抓住那个残忍的凶手。
没想到,他刚来到红石崖就遭遇到了大雾天气,他简直要急疯了,连眼睛都红得像是要吃人,但是没办法,只有等,因为浓雾中的能见度只有不到十米,这样的天气就是个神仙也不敢在茫茫海上漂。
这一等竟然就是三天。这三天对于他来说简直是度日如年,赚钱的欲望像一条一条蠕动的虫子,在不断地啃噬他的心,让他心急如焚。
终于,他看到了太阳,也看到了聚集在码头上攒动的人头。他的表情依然很淡漠,用很低沉的语气冷冷地对驾驶舱里的另外三个日本人命令道:“把客舱所有的座椅通通拆掉!”
“上船喽!”
随着船老大们的一声高喊,早己等不及了的人群“轰”地一声像炸了锅一样,逃难的人们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奔向了停泊在码头上的船。顷刻间,一张帆就拉了起来,须臾,又一条船扯满了帆……工夫不大,十几条渔船就陆续地驶出了码头,在渔民们此起彼伏的“拉棚号子”声中缓缓地进入了大海。码头上只剩下日本“现德丸”号小火轮这一条船,孤零零地停靠在岸边。
徐敬海从人群里挤到了前面,眯着眼,目光中满是轻蔑地上下打量了一下站在缆绳旁两个卖票的中国人,嘴里却突然冒出了一句日本味的中国话:“嘎啦,哪里去挖?”
卖票的一听这个人说的是日语,立刻摆出了一副十足的奴才相,“咔”地就是一个九十度的大鞠躬,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道:“先生是日本人,
当然可以优先上船。”
连徐敬海自己都被这一句不明就里的话给吓了一跳,可一看那俩小子的蹀躞劲,就知道这一招还挺好使,毕竟在青岛待了这么多年,虽然听不懂日本话,可照葫芦画瓢也能学个八九不离十。既然好使就干脆再普通两句,普通死他娘的一个算一个,反正说的和听的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把手往后一指,对那俩人又说了一句:“挖里挖里挖,黄岛里挖?”
卖票的看他的手势,以为是问这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就打着手势比画着说:“先生说的是这些人啊,这些人哪能和先生你相比,他们都是些穷鬼,穷鬼你明白?”
“哦,穷鬼!”徐敬海顺嘴就跟着溜达出当地话。刚一出口,他就猛地意识到不对,发现那俩卖票的都用诧异的目光在看他,赶忙改了嘴,指指自己,又指指船对他俩说,“一挖一麻袋一一斯嘎?”
卖票的点头哈腰地伸出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对他说:“先生你请上船吧!”
徐敬海满意地点点头,冲着那俩家伙又说了一句:“要西,一挖一麻袋!”然后昂首阔步地沿着翘板上了船。进入船舱后,他在门口处停下,察看了一下四周的位置,发现自己的右前方正对着驾驶舱,能清楚地看到里面有三个人正在聊天,而这里刚好距离舱门又最近,开枪后最多跑四五步就可以到甲板,然后从这里跳下去。
正当他还在心里暗暗盘算着计划该如何进行的时候,一个戴眼镜的日本人背着双手己慢慢地走到他身旁,用夹生的中国话盯着他问道:“你是怎么上来的?”
这一句问话吓了他一跳,身体本能地往后退了两步,刚好倚在了门旁。从舱门射进来的光线正好打在了这个日本人那张阴沉着的脸上,看上去,这家伙有四十多岁,清瘦的猪腰子脸上布满了刀刻般的皱纹,金丝边眼镜的后面藏着一双摇曳不定的眼睛,透出一种奸诈和狡猾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狐疑,上上下下地在他身上四处踅摸。
徐敬海嘴角微微往上一翘,估摸着眼前这家伙极有可能就是他四处寻找的山藤村树。他这样想着,表面上也毫不避讳地迎着这个日本人的目光,不慌不忙地答道:“那个卖票的和我是亲戚,我是他二大大!”
这家伙还真就是山藤。刚才他伏在甲板的围栏上,清楚地看到了徐敬海上船的全部过程,只是距离稍远,听不到他们之间都说了些什么,只能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这个带着一身英雄气的精壮汉子。就在他刚要准备离开的那一瞬间,突然他发现这个人有些面熟,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模糊印象,便又转回身再次从头到脚仔细地观察了一番,可一时半会还是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冥冥之中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所以,当这人第一个进入客舱后,他随即就跟了过来,借机盘查一下这人有什么可疑之处。听到这人的平静回答之后,他的心略微有些放松,指了指旁边的一排座椅,轻轻地吐出了两个字:“请坐!”然后就离开,径直走进了驾驶舱,对里面正在聊天的三个日本人说了些什么,其中一个光着脊梁,胸前露出一片黑毛的胖家伙从驾驶舱里伸出头,往这边看了看。
徐敬海始终将装着镜面匣子枪的褡裢抓在手里,用眼角目测着和驾驶舱的距离,侧着身体坐过来,刚好和那胖日本人的目光对在了一起,嘴角依然往上微翘,轻蔑地扫了他一眼。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码头上己经开始放客,似乎只过了转眼工夫,外面的人就相互簇拥着从狭小的舱门一下子拥了进来,瞬间就把整个船舱挤得满满当当,人贴着人,连个插脚的地方都没有。由于人太多,闷热的船舱里空气如同被抽空了一样,一下子就变得异常浑浊,好像进了一个偌大的蒸笼,所有人都被热得大汗淋漓,一股股难闻的臭味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徐敬海一看这情况,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只计算了距离,却忘了中间还有其他乘客,而这时候再想往前挪动己经没有任何可能。他艰难地侧过身,透过背后的舷窗往外一看,整个甲板上全都是人,还在拼了老命地往里挤,就连茅房里都挤得没有一丝缝隙。
徐敬海绝望了,被挤得一动都不能动的身体像一张相片一样贴在前面人的后背上,其他人同样也是如此,人挤人地互相叠摞在一起。他捶胸顿足地后悔自己刚才为什么没有掏枪结果了这个小日本的狗命,他真想狠狠地抽自己几个大嘴巴子,可是己经被挤得连手都拿不出来,只能欲哭无泪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丧失了这次绝好的机会!
“呜一呜一”两声沉闷的汽笛声预示着这条己严重超载的“现德丸”号准备启程,船上的马达发出像敲破铁叶子般支离破碎的轰鸣,船晃晃悠悠地离开了码头。可是,还没等船开出港,却又退着回到了码头。
站在码头上的郑应勤眼巴巴地看着小火轮徐徐地驶出了码头,无助地仰面叹了口气,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号:“民啊!”随之,眼泪顺着他那张满是沟壑的老脸上哗哗地滚下来。
郑矢萍同样也是满目失望,原以为今天过晌就能看到哥哥家的小洋楼,晚上就可以睡在哥哥家的木头炕上,可看到小火轮拉着长长的哞,像她大大那样瞒跚着步伐,一扭一扭地晃动着笨拙的身躯离开码头,她那颗狂热的心立刻降到了冰点,撅着嘴彷着腮,用满含怨恨的目光狠狠地瞅了一眼坐在石头上哭天抹泪的大大。只有殷康坤和矢民娘还能沉得住气。殷康坤一手拿着船票,另一只扶着郑应勤,能明显感觉出他的全身在不停地发抖,明白他此时那种想见儿子的迫切心情,只能轻轻地拍拍他的肩膀。倒是矢民娘显得很沉稳,不慌不忙地从兜里掏出一块手巾,给郑应勤擦掉脸上的泪,轻声地哄着他道:“中了啃(啃:胶州方言中的一个语言助词)。走不了就走不了吧,还至于把你难受成这个样?依我看,明天一早再走也中,你看看你这个身体,能和那些五大三粗的汉们去争抢?他大大,你听我一句劝,也就是隔个一宿的光景。你说你一大把年纪的人了,在这哭哭啼啼地也不怕让人家看了笑话。这个破船就是请咱上咱还不上呢,说不定到了海中间就翻了!”殷康坤瞪了矢民娘一眼道:“姐,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出海的人最忌讳说这个翻字,你又不是不知道。”
就在他们几个还在说话的工夫,那条开出去的小火轮却又开回到码头上。郑应勤用拄棒指着船,回过头看着他们几个,兴奋得手舞足蹈:“回……回……回哦!”
码头上那些没有登上船的,多是抱着孩子的女人和行走不便的老人,看到船又重新靠上码头,就好像重新看到了希望,“呼啦啦”地一窝蜂拥过去。殷康坤弯身背起郑应勤,矢民娘紧紧攥住郑矢萍的手,四个人一前一后地被后面的人推挤着到了船边。前边的人用力挤,后面的人使劲推,而站在船下那俩卖票的,则抱着一块大木板顶在最后一排人的后背上,拼命地把人都赶上翘板。殷康坤身上背着郑应勤,一只手还得拖着矢民娘,累得他满身大汗,费尽了全身的力气,好不容易才颤悠悠地踩着翘板挤上船去,别说坐,就连站都没地方下脚。船舱肯定早己挤不进去了,他们四个只好手把手地紧紧贴在一起,和其他人一起拥挤在窄窄的甲板走道上
“现德丸”号那个破锣一样的发动机终于再次响起,苟延残喘地拉着满满一船人,如同一个醉汉,摇摇摆摆地驶向了地狱!
罹难者的冤魂
山藤村树那两只挡在眼镜片后的忧郁眼神里,终于透出了一丝微笑,这一趟不但全部捞回了大雾三天停航的亏空,而且还大有盈余,至少在近几天内,他不需再为如何支付那两个日本侦探的费用而劳神。
他依旧斜着身体倚坐在驾驶舱里的长凳上,脸上带着得意,伸手从柜子里拿出一瓶苏格兰产的威士忌,给自己斟了一杯,端在手里轻轻地晃了晃,浅浅地呷了一口,转过脸从狭小的舷窗看了看舱内被塞得像沙丁鱼罐头一样拥挤的中国人,希望能从这些人中间再找到那个头一个上船的精壮汉子,可是视线被挡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根本就看不到后面。他隐约感到刚才那人表面上看脸上虽然带着微笑,一副不卑不亢的盛气架势,可那双眼睛里装的却分明是一股腾腾的杀气。不过现在看来这些都不重要了,他只是很想看看这人现在会是个怎样的表情。
“支那猪!”山藤鄙夷地从鼻孔里“嗤”了一声,冷笑着再度端起酒杯,回过头对光着膀子长满胸毛的大车沧谷长荣淡淡地说了一句日语:“出航”(出航:日语,起航。)
沧谷长荣会意地点了点头,再度拉响了起航的汽笛。随着发动机因为超负荷而发出一阵阵奇特的轰鸣,山藤的左眼突然开始剧烈地跳动,跳得让他心烦意乱,一种不祥之兆和深深的破灭感油然而生。几乎与此同时,他的脑子像是被什么给猛撞了一下,突然想起刚才的那个精壮汉子,长得很像八年前他被绑架到车袢崖时所见到的那个土匪头子。但是他很快又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他当时亲眼看到了土匪头子被打死的整个过程,难道他还有兄弟?如果那个被打死的土匪头子真的有兄弟的话,那么这几年一直未能破案的那一系列针对日本人的暗杀事件,甚至包括自己全家被灭门的那起惨案,极有可能就是此人所为。如此说来,他到船上就不再是什么偶然了,而是……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本能地伸手去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现德丸”号小火轮就像一个得了“调痊风”的病人,一溜邪气地在海面上忽左忽右摇晃着行进,只需看一下它屁股上冒出的浓浓黑烟,就能看出路线走得不正。此时的天己经过了中午,秋老虎毒辣的太阳如一把高张的火伞,直直地照在船上,使拥挤在甲板上的人们犹如深陷火炉大炼人油一般,灼热的强光打在**在外的皮肤上,眼巴巴地看到皮肤由红变暗,再从暗变黑,然后就能揭起一层薄薄的人皮。虽然是在海上行进,可就连“呼呼”而过的海风都带着燦人的温度,极像是一把一把地往人嘴里强塞辣駒鉤的胡椒面,把喉咙给糊住,吐不出也咽不下,再加上难以遏制的晕船,几乎所有人早己脑子发蒙找不着北了,蔫蔫的毫无精神,只盼着能快点到达目的地。
早己习惯了海上生活的殷康坤对这样的天气倒是没有表现出强烈的反应,他爱怜地看着紧紧抓住他胳膊的姐姐和外甥闺女身体软软地倒在他怀里,而郑应勤则紧闭着眼,直接就倚靠在别人身上。他抬起头从人头的缝隙中看了看前方,浩淼的苦海一览无余,虽然天海茫茫,但是对于他这个在海上漂泊了二十多年的老渔民而言,只要看看海面就基本上能断定出到了什么位置,毕竟从小就是吃这块海长大。他知道,船现在已经过了灵山卫,再往前走不多远,就到了著名的“鬼门关”。过去出海打渔经常走过这里,每一次都毫无例外地要谨小慎微小心翼翼通过,因为这一带是整个航线中最危险的地段,看似平静的海面,实际上暗藏凶险,整个海底全部都是龇牙咧嘴的暗礁和险滩,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导致搁浅,在己经过去的几十年当中,不知有多少渔船在此沉没,也不知有多少渔民在此命丧黄泉,所以此处被渔民们称为“鬼门关”。而且现在又正值退潮,海浪和暗涌都很猛,甚至有些地方都能看到暗礁所露出的狰狞,更何况这条船严重超载,船体吃水很重,随时都有搁浅的危险。一旦在此地遇险,连救援都很困难,所以只要稍微懂得行船经验,肯定要远离这个地方。
但是他发现,“现德丸”号己经远远地偏离了正常航道,正在声嘶力竭地嘶嚎着朝那块死亡浅滩驶去。不知道为什么,他脑子里突然冒出刚才他姐姐在岸上所说的那句话“这个破船就是请咱上咱还不上呢,说不定到了海中间就翻了”。他心里打了个冷战,心随即提了起来。看来一切都是宿命,他想起了昨晚所做的那个梦,莫非那就是上天给的预兆?看来真的命该如此,老天爷该让你在海上死,你就不能在陆地生,上次没能让“倒挂龙”要了命,这次怕是只有在“鬼门关”等死了!然而,即便如此他仍然心存一丝求生的侥幸,如果从这个时候起,驾船的人再重新调整方向应该还来得及。他坦然地再抬起头查看,估摸着最多还有一袋烟的工夫,船就要到达“鬼门关”了,可“现德丸”仍没有转弯的迹象,依旧像头瘸驴,歪歪斜斜地往前冲。他知道,完了!于是,便艰难地转回身,慢慢地松开了挂在船舷上的救生圈绑扣。
坐在驾驶舱里的山藤村树满脑子还在想着靠岸之后如何想办法抓住那个汉子,甚至已经想到了把这人抓住后,直接就可以请那两个侦探走人,这样就可以省下不少钱。真是天助我也!他得意忘形地举起酒杯,转过脸不经意地扫了沧谷一眼,却发现这廝既没看方向也没看罗盘,而是将两只脚交叉地搭在驾驶台上,双臂抱在胸前正在打吨。山藤一见,气就不打一处来,把剩下的半杯酒朝着沧谷长荣的脸上泼过去。沧谷长荣一激灵,迷迷瞪瞪地抹了一把脸,糊里糊涂地问了一句:下雨了?
被太阳晒得迷迷糊糊的人群,谁都没有在意他们当中的一个人从人群中奋力地挤到船舷旁,一连摘下了两个救生圈,或者有人看到了并不去在意。而殷康坤则把救生圈分别套在姐姐和郑矢萍的脖子上,看着她娘儿俩露出不解的神色,就神态严肃地压低嗓音对她们说道:“听着,一会儿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要慌,千万要跟紧了我。”
矢民娘一听这话,吓得脸都白了,嘴张得老大,大声地惊呼道:“你说什么?船真的要翻?我的老天爷呐,瞧我这张臭嘴!”
几乎与此同时,船舱里突然传来了一声绝望的呼喊:“不好啦,船破了!”这一声呼喊,无疑像是在人群中投下了一颗炸弹,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只见水从甲板的底部慢慢地滲上来,往四处流淌,突然间,巨大的压力把刚才滲水的地方冲开了一个指头粗的洞,冲天的水柱一喷老高,而那个破洞也越来越大,水很快就没过了人们的脚面。人们见状都慌了神,拼了命地往舱门方向挤,哭喊声响成了一片。站在舱门旁边的两个老人,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随即就被后面的人给挤了下去,在一声声凄惨痛苦的号叫中,被惊慌失措的人们踩到了脚下。船舱内漆黑如墨,冰凉的海水哗哗涌入。男女老幼,惊惶万状,慌乱中人群互相挤轧,纷纷向船顶甲板夺路奔命。骇叫悲啼,呼天抢地,如赴屠场,如临末日。老弱妇孺,践踏而死者甚多。
这一幕就发生在徐敬海身旁,他本想伸出手去拉老人一把,就在他伸出手的一瞬间,身后袭来的一股巨大的冲力把他给撞了一个趔趄,脑袋狠狠地碰在了门框上,眼前泛起一道道金星,而那个装着镜面匣子枪的褡裢也随着惯性掉落在地,虽近在咫尺却成了咫尺天涯,只能看着两个老人转眼间就被惊慌失措的人们给活活踩死而无能为力。
就在人们慌不择路地往舱外逃跑的时候,船体开始出现了倾斜,站在甲板上的人都发了疯地一齐往船尾涌,见船尾下沉,又慌忙往船头挤,在惊魂落魄中来来往往,有的干脆就跳了海,更多的是被舱里冲出来的人像下饺子一样给挤到了海里,在海里“扑通”了没几下,就被一个个巨大的旋涡所吞没。和那些吓得魂飞魄散的人们相比,殷康坤不愧是个长年在海上漂的老手,显得非常老道,他沉着地带着矢民娘和郑矢萍爬上了船顶,叮嘱她俩千万别乱动,然后再回过头去接郑应勤。当殷康坤伸出手去拉郑应勤的那一刹那,从舱里冲出来的巨大人流一下子就把郑应勤和他旁边的几个人给顶到了围栏边。殷康坤冲着他大声呼喊道:“姐夫,你别急!”
郑应勤的身体被前面的人给挤到了围栏上动弹不得,他的病体无法抗衡如此强大的外来力量,嘈杂的号哭惊悸的尖叫以及恐惧的叫喊,正在逐渐地从他耳边消逝,他那个混沌的脑子在这一刻突然清醒了许多,那些己经忘却了的过去,一幕一幕在脑子里闪现。他知道,眼下的处境,无论是痛苦地呻吟绝望地挣扎还是大声地呼喊,都己经无济于事,或许这就是宿命!他用尽了最后的气力转过脸,眼神中满是平静地看着己经上了船顶的矢民娘和他的小闺女,面对她娘儿俩的大声哭喊,他嘴角竟然露出一丝欣慰的微笑,然后抬起头,咪着眼最后一次看了看天上那个依然灼热的太阳,身体像是腾空一样飞了出去。矢民娘和郑矢萍呆呆地目睹了这凄惨的生离死别,惊骇地伸出手,眼神空洞地望着苍茫大海。
“大大”郑矢萍撕心裂肺般的凄惨尖叫声刚一出口,立刻就被无数个同样凄惨的喊叫声给掩盖。
“奶奶”
“嫂子你在哪里?”
“小日本,我操死你姥姥!”
所有人几乎都听到了“咔吧”一声令人绝望的脆响,铁制的围栏被生生地给挤断,刚才还趴在围栏旁奋力挣扎的几十个人,和郑应勤一起悉数坠入浪急波高的大海,只是在海里翻了一个滚,即刻就被海浪卷走,消失得无影无踪。
所有亲人的名字在这一刻连同粗鲁的叫骂声以及吞人噬命的汹涌波涛响彻整个海面,生存与死亡的挣扎,绝望与无助的呐喊混为一片,组合成一曲悲怆的交响乐,高高低低地向这个不公的世道发出一声一声震耳欲聋的哀号,惊天动地,神鬼骇然!
船舱里的水己经到了腰部,一直站在舱门旁的徐敬海却没有动,他把绑在大腿上的杀猪刀取出来,尽量躲开那些迎面挤过来的人群,逆向地往驾驶舱方向走去。此时他己经没有了选择,不管自己是死是活,必须要解决的一件事,就是把山藤村树给杀掉。他试探着脚步慢慢地往前移动,而脚下软软的,几乎全是被挤倒后踩死的尸体,眼看距离驾驶舱很近了,透过玻璃,他己经看到,那个戴眼镜的小日本正在你死我活地和那个胸前长满胸毛的家伙争抢一个救生圈。他不露声色,悄悄地走过去,忽然感到他的腿被一只手给抓住,低头一看,发现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己经被水淹到了脖子,却没有像其他孩子那样吓得直哭,只是闪烁着一双黑亮的眼睛,充满哀求地看着他。他的心不由为之一震,赶忙把手里的刀含在嘴里,伸出手想把这孩子给抱起来,竟然没有抱得动。
这个孩子被卡住了!
水位还在继续上涨,海水眼看就到了孩子的嘴。徐敬海冷冷地看了看驾驶舱里那两个还在打斗的日本人,然后拍了拍孩子的头,深吸了一口气蹲了下去,用手一摸,发现孩子的脚刚好被死死地卡在了己被拆除的两个座椅之间的缝隙中,要想以最快的方式给拿出来的话,只有用刀把孩子的脚给割断。
他犹豫了,从水里抬起头看着孩子那张脸,他的心哆嗦了一下,再次蹲下去,希望不要去伤害这孩子。
船尾已经明显地沉下去了,由于船头突然高高翘起,使登上船顶的人毫无防备,顺着惯性直接滑落到了海里,毫无意义地挣扎两下,便被急流卷走,沉入海底。郑矢萍也差一点滑落下去,幸亏殷康坤眼疾手快,一把就将她给柃了回来。就在这一刻,他们看到了希望一一左舷方向的海面上,一条大船正在快速地驶来。然而,“现德丸”号也加快了下沉的速度,带着仍然被困在船舱里的数百条鲜活的生命,垂直地沉了下去!
徐敬海还在思考如何将这个孩子给救出来的时候,船头突然地昂了起来,幸亏他的手抓住了一根柱子,才使自己没有滑出去,而刚才还到腰部的水,“哗”地一下退了下去,那孩子的身体也出现了倾斜,双手却更紧地抓住了徐敬海。徐敬海一看,那孩子的脚己经露在了外面,惨然地笑了,只要把孩子的脚从鞋子里拖出来就可以。他暗骂了自己一句,幸亏刚才没有草率行事。这个时候,左舷方向出现了一阵**。当他用尽了全力把那孩子的脚从被卡住的鞋子里拔出的同时,忽然感到自己整个人都轻轻地飘在了半空,紧接着就是一阵玻璃破碎的声音,不知一股什么力量把他和那孩子一起像摔一块玻璃片一样,顺着船头给高高地抛了出去。
“现德丸”沉了,只留下一个丑陋的船头浮在水面,狰狞地翘首望着天上的太阳!
这是发生在中国青岛的一次真实的人为造成的特大海难事件,其惨烈程度丝毫不亚于一九一二年在大西洋撞上冰山的“泰坦尼克”号特大船难事件。然而,与之所不同的是,同样的两起特大船难事件,“泰坦尼克”号震惊了全世界,“现德丸”事件则少有人知,如果说“泰坦尼克”号是天灾,那么“现德丸”号就是纯粹的人祸!宄竟是什么原因抑或是什么人将这一起惨绝人寰的海难秘而不宣地尘封了八十多年?难道多灾多难的中国人真的命贱如草?
从档案中找到这份文字记载的时候,真真切切的被这一触目惊心的人间惨剧震撼了,一艘核定载客仅为一百二十人的小型客轮,却被生生的挤上了近十倍,而且都是我们的同胞兄弟。据当时的记载数字是这样:
生还:一百一十七人。
小港捞尸:一百二十具。
大港捞尸:三十二具。
被困于“现德丸”舱内的尸体:三百三十二具。
这个数字准确吗?在当时就认为不准确,当时所统计出来的数字表明,上船的人数为七百多人,而这个数字仅仅是根据所出售的票数计算出来,更有一些没有买票的孩子,或者根本就是买不起船票而混上船的人并没有统计在内。那么这条船上宄竟还有多少死于非命葬身鱼腹的冤魂屈鬼?时至今日己无法查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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