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矢民的悲与愤
郑矢民这一阵子可是忙活得够呛,和赵玉秋商量好了到秋后翻盖房子的事后,就马不停蹄地四处转悠。毕竟拆房子是一件大事,必须得先计划好了其中的每一个环节,先得四处联系着打听砖瓦石块沙土泥浆的价钱,然后还得四处张罗着找瓦匠木匠小工壮工定下工期,同时也得安顿下自己的住处,毕竟这么一大家子人,也不是个三天两早晨就能办完的事,房子是租是赁都得全盘地合计好了。更重要的是,还得找地方存放拆下来的那些“栗子面”墙砖,这玩意儿可是金贵,不能随便乱堆乱放,更不能走露了风声,还得再从外面找个挺妥人给看着。这一头一头的事全靠他一个人在外四处跑,累得他只要筷子碗一放,那觉也就跟着上来了。
往常只要上了床就呼呼地过去了,可今晚说什么也睡不着,也不是睡不着,是处在那种迷迷瞪瞪半梦半醒的状态中,而且左眼皮“噔噔噔”地直跳,跳得他心烦意乱,在**来回翻腾,只要闭上眼面前就是一片海,不是被风浪把他给卷到了海里,就是海里涨大潮把家给淹了,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兆。折腾来折腾去,好不容易才算睡着了,梦见的却还是海。那片海他从没见过,在海中间长了一堆奇形怪状的礁石,龇牙咧嘴地似隐私现地浮在海面上,忽然,礁石上站着一个人在向他招手,那人有些面熟,等他跑过去一看,却发现是他大大郑应勤,他奇怪地问:“你大老远地跑这里咋?”可是他大大什么也不说,转眼就变成了一溜烟往天上飞去,消失在一片茫茫的雾气中。他哭着喊:“大大,大大,你慢点走,咱家里都好吧?”就在他大大消失的地方,突然出来了两个长着人头却顶着个鸟身的鸟人横在他眼前,挡住了他的去路,气势汹汹地说:“你回去吧,以后不要再找郑应勤了。”他感到惊诧,问了一句:“为什么?”那鸟人突然一抡翅子就把他打进了海里。他在海里“扑通”了半天,正要沉下去的时候,突然惊醒了,猛地坐了起来。
睡得迷迷糊糊的赵玉秋被郑矢民突然的一声大叫也给惊醒了,赶忙打开灯,见他头上大汗淋淋,眼睛发直,就推了他一把:“他爹,你做梦了?”
郑矢民仿佛这才苏醒过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道:“俺大大八成是没有了,刚才给我托了个梦,大概是想叫我回去看看他。”
赵玉秋拍了拍他的后背道?“别去瞎寻思了,梦都是反的。兴许是你想你大大和你娘了吧,这么多年也没回去了,要不然你抽个空回去看看?”
“怕是凶多吉少啊。”郑矢民叹了口气道,“前一阵子淳于毅到铺子里来的时候,我就有这么个想法,再怎么说他们也是我的父母,我看是应该回去看看了,咱俩一块回去?”
赵玉秋瞅了他一眼,气哼哼地道:“算了吧,要回你自己回,别拉上我。你还真好意思张开口说让我回去。我回去再让你娘泼我一身狗血?”郑矢民道:“她老糊涂了,你也糊涂了?”
赵玉秋一个骨碌爬起来道:“老糊涂了?姓郑的,你可真能替你娘打马虎眼,你娘精得跟个什么似的,还老糊涂了?”
郑矢民看了看她那副样子说:“没想到,你这个人还真记仇。都己经过去了多少年的陈芝麻烂谷子,你到现在还记得那么逡亮。行了,我明天把铺子里的事安顿下,后天早晨一早走。”
赵玉秋恨恨地道:“这件事我能记她一辈子!如果她有朝一日落我手里,我也让她尝尝被泼狗血的滋味!”
“中了!越说越下道,她就是再不好那也是俺娘。”
赵玉秋忽然拉着他的胳膊问:“哎,我问你个事,你得给我说实话。打个比方说,如果我和你娘同时掉水里的话,你先救谁?”
郑矢民满脸狐疑地看着她脸上飞起的两片红晕,忧心忡忡地问:“你半夜五更的怎么能想到水?我刚才做了个梦,就是看见俺大大站的那个地方,四周什么也没有,全都是白茫茫的水。你说这能是个什么事?”
赵玉秋气得把脸转到了另一面,“啪嗒”一声关了灯,气鼓鼓地说:“睡觉,睡觉!没工夫听你瞎嘞嘞。你张口闭口你大大,张口闭口你大大,这十几年了我从来也没听你说过一句关于你大大的话,是不是借着想你大大的口,是想你前边那个和你拆屋的了吧?你要是真想的话,我也不阻拦你,你这趟回去就从坟地里把她挖出来和你一块过吧。”
郑矢民被她给噎得说不出话,举起一只拳头从背后偷偷地做了个打的动作,刚好又被她给看到,冷笑了一声道:“姓郑的,是不是来不及了还想要谋害我啊?”
吃过了早饭后,郑矢民、张志和就一起出了门。刚走出大门,看到维尼撩开四条腿撒着欢地朝他跑过来,而何凤梅手里拿着一张报纸,边走边看,远远地跟在后面。维尼跑到了他跟前,摇着尾巴举起两只前爪冲着他直拜。他亲昵地弯腰将狗抱在怀里,轻轻地挠着它脖子,指着正在看报纸的何凤梅,笑呵呵地对张志和说:“看吧,人家马大嫚儿都能看中文报纸了。”(马大嫚儿:青岛地区过去对西方女人的一种称谓。)
何凤梅也刚好走到了跟前,拿着报纸对郑矢民说:“郑,正好问你个事,”她指着报纸题目中那个“罹难”的“罹”字问道:“这是个什么字?”郑矢民看到那个标题,脑袋“嗡”地一下就大了,一把夺过她手中的那张《晨报》,一行醒目的黑色标题跃入眼帘:日客轮“现德丸”胶州湾罹难,超载客致数百人不幸溺亡——“本埠消息:昨日(十七日)下午一时,由红石崖开来青岛的日轮“现德丸”号,在行至青岛港外黄岛附近海域,因船客过多,不幸搁浅遇险而浸水下沉。被淹毙乘客多达数百人之众,据救援人员云,现场颇为惨烈,实为继欧轮铁达尼后又一空前之惊天大惨案焉。”(铁达尼号,即泰坦尼克号。)
郑矢民看罢,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立刻联想到了昨晚上做的那个梦,莫非他大大也上了这条船?他的脸色骤然变得异常难看,仿佛那颗心瞬间被掏了一个大洞,飕飕的直往里灌冷风,虽然正值秋伏,暑气尚存,可他却分明感觉到了冷,冷得全身都在不停地发抖,手中的报纸掉落下来也全然不知。
张志和一看郑矢民的脸色突然变得煞白,有些担心地问道:“矢民,你这是怎么了?”
郑矢民摇摇头,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只是仰起脸看着天上的太阳,心里随之升腾起一种难言的痛,疼得宛如被摘掉了五脏六腑,疼得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
何凤梅莫名其妙地看着郑矢民突然离去,捡起地上的报纸还在后面喊:“郑,你还没有告诉我那是个什么字呢!”
张志和回过头来道:“那个字读罹!”
“是离开的离吗?”
张志和想了想答道:“哦,就算是吧!”
郑矢民一路上什么也没对张志和说,就在两人一前一后快要走到德福祥的时候,远远地看到铺子门口的台阶上坐着两个人。郑矢民的心突然跳得厉害,紧三火四地走过去,还没跟前,就认出了那个男的正是他舅殷康坤,旁边还有个十七八岁的小闺女。他的心猛地揪在了一起,步伐踉跄地扑过去,喊了一声“舅”。
殷康坤冲着郑矢民惨然地笑了笑,拉过那个小闺女道:“小萍,这就是你哥哥矢民。”
郑矢萍眼里含着泪,怯生生地上下打量这个熟悉却又陌生的男人,过了好长一会儿才哭喊着说:“哥,咱大大没了!”
郑矢民尽管己有所预感,可真闻听到这个消息,依然如同五雷灌顶,瞪大了眼呆呆地盯着郑矢萍那张脸,身体晃了晃险些栽倒。多亏张志和一把将他拉住,扶着他大声叫道:“矢民,矢民,你可得挺住,你是一家之主,都还等着你拿主意呢。老太爷己经没了,他老人家可不愿意看着你这样。矢民,你听见我说话了没有?”
郑矢民两眼紧闭,脸色煞白,直挺挺地倚在张志和身上。张志和只得用力地托住他,大声地吼叫被眼前这场面给吓得麻了爪的张树为:“树为,你别在那愣着,赶紧过来帮忙,掐他的人中,使劲掐!”
忙活了好一阵子,才听到郑矢民鼻息里终于有了喘息,这才松了一口气,吩咐张树为把郑矢民架进屋坐下,又转身招呼殷康坤道:“是舅老爷来了,你看这事闹的。咱们就别在外面杵着了,有什么事进屋再说。”
进了屋,殷康坤简单地把遇险经过向郑矢民说了一遍,郑矢民听得目瞪口呆。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竟然和他在梦境中所见到的那个场景一模一样,只觉得后背一阵一阵地往外直冒寒气,冷汗顺着他的脊梁杆子不住地往下流,胸中郁满了乌霾,压得他喘不动气,那种痛失亲考的无尽伤悲满满地爬在了他凝重的脸上,再延伸至肌肤的每条纹理,又像一把无形的刀在零剐着他的心,创口在一点一点地撕裂,痛得他几近窒息晕厥,仿佛能听到一股股鲜血“滴答滴答”地正从创口处汩汩地流出。
他低垂着头,任眼泪横着穿过耳部,再从鬓角处滴落下来。而脑子却是一片空白,过了很久,他才囔囔着鼻子问了一句:“舅,俺娘呢?”
“你娘这会儿还在小港那里等着呢,人到现在还没有找到。”
张志和拎着一壶刚从茶炉打回来的开水,正要准备给殷康坤沏茶,却见梳着锃亮油头的闫洪昌春风得意地走进来。张志和有一阵子没见着他了,只听街面上的人说,这家伙意外地发了一笔横财,天天晚上逛窑子,连走路都横着身子,今天一见果然没了以往的那副倒霉相,穿着元白色杭纺衫,黑色宽松麻纺裤,脚蹬山东街新盛泰皮底缎面鞋,还特地露出了内里的白丝线洋袜子,手里拿着一把折扇,身背后还跟着一瘸一拐的滕彪子,进了门就咧着一嘴的奸笑,煞有介事地拱着双手作揖道:“哟,我来的还真他娘了个逼的是时候,矢民和张师傅都在,兄弟开了一家澡堂子,小号玉生池,明天就要开张,专程过来请二位前去捧个场。这贺礼嘛,多多益善,多多益善!”
张志和赶紧跑过来小声地拦阻道:“闫掌柜,不好意思,铺子里现在有事,你有什么事回头咱们再说。”
闫洪昌把他推到了一边,看了看郑矢民那张冷峻的脸道:“哟,这是怎么回事?几天没见这脸拉得挺长,就跟要给慈禧太后出殡似的。死爹啦?”
殷康坤抬起头瞪了他一眼,却没吱声。可闫洪昌瞪不起个死活眼,蹀蹀躞躞地踮着腿继续聒噪:“真死爹了?你说我这个倒霉劲吧,走了两家都赶上这种窝囊事。我说矢民,这年头能落个好死也不容易,你就拿昨天那船的事来说吧,那可是旺活的好几百人啊,眨巴眼的工夫都掉海里喂鱼喂王八了。所以,你也就别往心里去了,俗话说,早死早托生嘛,兴许你爹这一死,下辈子还能托生个大官儿吾的,你也就跟着得济了。我这明天开张,你要是实在去不了,你师傅我也不怨你,可这贺礼你总得打点打点吧?我拿着贺礼就走人。滕彪子,你看看那张单子,郑掌柜应该给咱多少贺礼啊?”
滕彪子看了看手里的单子说:“回……回……啊就师傅,郑……郑……郑……啊就掌柜是五……五……五……啊就十块大……大……大……啊就洋!”
闫洪昌一脸奸笑地对郑矢民伸手道:“听见了吧矢民,五十块大洋,我也就不麻烦你跑腿给送过去了。”
郑矢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却没吱声。而一旁的郑矢萍早己气得脸色煞白,怒不可遏地骂道:“你这人还有没有人味儿?你爹没教给你说人话?你家人死了才喂鱼喂王八呢!”
闫洪昌扭脸一看,见一个眉清目秀的小闺女正在恶狠狠地“挖猴”他,就随即拖过一把杌子在她身旁坐下,乜斜着两只贼眼上下打量了一番,点着头说:“这个縵儿不错,送到望海楼绝对能赚大钱。我说矢民,真看不出,你小子真他娘了个逼的道行不浅,这是从哪踅摸来的嫚儿?嫚儿,跟着哥哥走吧?上我那去做头牌,我保你吃香喝辣的!”说着,就伸出手要摸郑矢萍的大腿。
可还没等他的爪子伸过去,郑矢萍一声不吭地就站起来了,二话不说抡圆了右手朝着闫洪昌的腮帮子就是狠歹歹地一下子,只听见“啪”的一声脆响,那只小手经过速度和力量的有效配合,不偏不倚结结实实地落在了他的脸上,那音质,听上去就像啃了一口萝卜一样,嘎嘣脆!
闫洪昌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给打愣了,他大概做梦都想不到,自己竟然能挨了这个庄户嫚儿一巴掌,只觉得眼前“呼”地扇过了一缕凉风,右脸就像被糊了一鞋底,打得他头晕目眩,眼前飞起一片金星。他暴怒了,“嗷”的一声,像一条张牙舞爪的疯狗一样,咆哮着朝郑矢萍就扑了过去。没想到,郑矢民却猛地站起来,一把就将郑矢萍给拖到了自己身后,身体横在闫洪昌面前,阴着脸咬牙切齿地说道:“姓闫的,你不要把我对你的容忍当成你不要脸的资本。你不要欺人太甚!你今天胆敢动她一指头,我就敢给你这个畜类放了血!不信你就试试!”
闫洪昌没想到,向来没什么脾气的郑矢民竟然也会如此动怒。看着他头上凸起的根根青筋,闫洪昌有些畏惧了,抚摸着被掴得火辣辣的脸,做出一副驴死不倒架的强势,梗梗着脑袋狠狠地点了两下子说:“行,你狠!郑矢民,不过,你今天给我记住了,我姓闫的在你这里挨的打,早晚有一天你要加倍还我!”
小港海边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中,码头旁的一块空地上临时搭建的遮阳棚里,失去亲人的凄惨哭声一阵阵传来,即便是铁石心肠的硬汉听见也忍不住潸然泪下。此时,大棚里己经聚集了很多人,其中有海难的幸存者,有遇难者的亲朋好友,还有社会各界人士组成的前来帮忙的志愿者,也有政府机关派出的善后救助人员。各大馆子也都派出了厨师,带着锅碗瓢盆在临时棚附近开伙,把一碗一碗熬得黏稠的小米稀饭端到幸存者和遇难家属面前,可是没有任何人去碰,尽管在海里的挣扎己经让他们的体力透支殆尽,他们却仍然在悲哀而倔强地等候离散了的亲人。
徐敬海也没有吃,毫无胃口地看了看摆在眼前的稀饭,将其推到了一边。
从海难发生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为自己没有及时出手杀了山藤村树而强烈地自责,甚至认为现在这一幕惨剧,全是因为自己关键时刻的优柔寡断而造成。如果当他上船后和山藤近距离对峙的那一刻,他毫不犹豫地拔刀宰了这狗娘养的小日本,兴许后面的事情就会发生改变,而现在的这一切灾难也就不会发生。而今,面对的却是以数百条人命为代价的空前灾难,这让他的心里无论如何也不能平静下来!他怀里紧紧地抱着那个孩子,似乎生怕他再次落入水中,瞪着两只无神的眼睛蹲坐在角落,散淡地望着大海深处和海里的一条条匆匆来往于码头的小船。他知道船上装的都是死人,看着这些曾经旺活的生命转瞬间就变成了一具具横七竖八的尸体,他感到强烈的震撼,亲身体会到了生命的脆弱。
终于,他再一次看到了“现德丸”的狰狞嘴脸,它被一根绳子绑在一条拖船上,一溜歪斜地拖进了码头,依然还是歪歪扭扭的德行。就在“现德丸”被拖进港湾的那一瞬间,受难的人群立时变得鸦雀无声,所有的眼神都齐刷刷地凝望着正在靠岸的“现德丸”,也不知是谁,在人群中“嗷”地爆发出一声惨叫,打破了这短暂的宁静,所有的幸存者们都“轰”地一声站起来,哭号着一同奔了过去,一声声哭喊着亲人的名字。可是,就在船靠岸的那一瞬间,人们的眼神都直了,所有人都再度屏住了呼吸,因为从舱门处能隐隐看到的,是一具具冰冷的尸体,不下三百多具尸体相互叠摞在一起,其死状惨烈无比,全部都是经过挤压、拥塞和瞬间呛水而死,整个场面惨不忍睹!
徐敬海早已疲惫的眼里再也受不了这样的刺激,他闭着眼仰起头,身体重重地向后倒下去,同时发出了一声骇人的撕吼!
夕阳,一片惨红,像血,把海染成了褐色。
此处引用赵良臣先生为“九一七”惨案所写的挽幛:
天海茫茫庶民蒙殃
九月十七痛罹海上
日轮倾覆霎时成殇
数百民众落难汪洋
哀哉苍天叹兮巨浪
谁致我民惨遭鱼葬
天灾樯摧人祸楫亡
倭人何如吾土猎狂
酿此惨祸不言名状
妻离子散生死两茫
大难临头猝不及防
花季少年不幸命陨
窈窕淑女悲悯绝望
如此血债何以补偿
万民同愤举国悲怆
呜呼哀哉苍天断肠
天佑中华我去自强
诸位亡友安息天堂
码头外忽然前呼后拥地来了一群人,引起了一阵小小的**。无精打采的徐敬海心灰意冷地扫了一眼,见领头的一个人正在逐个地向幸存者表示哀悼,走到他面前的时候,旁边一人介绍道:“这位是胶澳商垾总办赵琪先生,专程前来问候大家!”然后又特意向总办大人把徐敬海做了一番介绍:“听运发成的水手们说,这位壮士在危难当头不顾自己的安危,在海里救了七八个人,导致自己险些落难。他旁边的这个孩子就是他冒死救下来的。”
赵琪总办听了很是感动,用力地握紧了徐敬海的手,连声说:“太感谢你了!你的英勇行为值得我们学习。你叫什么名字?”
徐敬海有些紧张地望着总办那张谦和的脸,迟疑地说:“我叫徐老两。”
“徐壮士之举乃深受我齐鲁孔孟影响,不愧义气二字,其行为必得赞誉,实为民众之楷模。”赵琪转身对一个穿警察制服的人道,“王厅长我提议,像徐壮士这样的大义之人应该进入警局,相信他一定能恪尽职守,全力以赴地做好自己的本职!”
被称为王厅长的警察双腿立正,打了一个敬礼,说了一句:“是!”
山藤的报应
胶澳商埠总办赵琪慰问完灾民后,立即在商埠议事厅召开紧急会议,命令各相关部门配合警察厅,全力以赴调查“九一七”特大船难的全部经过;防疫署需要考虑到目前的炎热天气,为严防次生灾害的发生,必须将己经打捞上来的尸体于天黑前入殓,全部埋于湖岛坟区。同时对生存者每人发放五块大洋解决临时吃饭住宿问题;凡己核实身份的死难者,向其家属发放二十块大洋抚恤金;而报失踪者则一并交由船务部门继续寻找,直至落实。对此次海难中的施救人员,包括“运发成”号货船,还有那位不顾自身安危冒死营救他人的徐老两,对于他们要给予必要的重赏。责成法务机关除迅速缉捕肇事者山藤村树等要犯归案外,另制定强硬条约,通过外交途径向日本相关部门提出六千两白银赔付要求。
会议还没结束,总办接待人员就禀报赵琪,日本国驻青岛领事馆参事雄野大介及其秘书井上川行求见,代表日本国专程前来向胶澳总办表示深深的歉意,同时要求将涉案人员带回领事馆,交由日方专案人员严加看管,随时听候胶澳检察厅的传唤。
赵琪一听,“啪”的一拍桌子,铁青着脸破口大骂:“我操死他姥姥!少和我玩这些猫哭耗子的伎俩。这是几百条人命啊,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就打发了?我现在把人交出去,怎么向青岛民众交代?怎么向死难家属交代?你去告诉他,老子现在还没工夫伺候他!”
山藤村树等人自从上岸后,就直接被水上警察厅小港码头分驻所给扣住,被临时关押在分驻所楼上的一间闲置房里,对此,他没有表现出惊慌失措的神色,相反却是极为平静地表示服从政府的一切处罚,随后就被水上警察带离现场。他悄悄地从所关押房间的窗户往下一看,马上吓得目瞪口呆,天哪,整个小港码头已经成了人的海洋,抗议的,示威的,声援的,围观的,以及社会各界人士闻讯后自发前来慰问的,帮忙的,赈灾的,都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把码头附近的主要路口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进进出出的车辆不得不依靠警察的疏导才能通行。
他被这种如虹的气势给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接下来却感到一种庆幸。如果自己当时是通过正常方式下船的话,估计十有八九会被那些愤怒了的人们给活活打死,所以,现在被铐在这里反而成了一种保护。因为他很明白的一点是,就目前的胶澳商埠而言,并没有治外法权,而此时所有的外交等相关权利己经被南京国民党政府所掌控,胶澳直属的北洋政府己经名存实亡。
他在这里一直被关到天黑,才被六个全副武装的胶澳警察给拉到车上。没想到车刚一发动,他头上就立刻被蒙上了一条麻袋,黑灯瞎火地在车上挨了一顿暴打,打得他哼哼唧唧直喊救命。可当他鼻青脸肿地下车时,偷偷地扫了一眼警察,却见六名警察个个正襟危坐面无表情,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面孔,顿时明白自己现在己经成了瓮中之鳖,唯一的方式就是闭住嘴少说话,以最大的耐心等待日本领事馆前来交涉。
然而,他被拖进常州路监狱后,还没有来得及喘一口气,立刻就被从背后蹿上来的两个彪悍的狱警给死死地按住,将他拖到了一个铁砧子前。他只觉得胳膊像是要被扭断了一样,疼得他龇牙咧嘴地像杀猪一样直叫唤,可是头发被人从后面给紧紧地薅住,一条粗壮的腿刚好卡住了他的脖颈,顶得他喘不过气。另一个警察则拿起一副锈迹斑斑的死镣脚扣套进了他的脚踝,然后从旁边拖过一条粗重的铁镣,把铁制铆钉插进镣环接口处,抡起铁锤使劲地砸进去。“叮叮当当”地一阵乱敲,山藤全身都被震得发抖,只钉了一只脚就差点疼死过去,另一只脚紧接着又被搬到了铁砧子上。
直到砸上了死镣上完了“手捧子”后,他才被狱警给扶起来,摇晃着身体倚在墙上,伸出两只被“手捧子”给紧紧箍住的手,指着狱警声嘶力竭地喊道:“我是大日本国公民,我对你们这种粗暴行为提出强烈的抗议!”
刚刚给他砸上死镣的那个狱警慢慢地站起来,拍了拍手,不紧不慢地道:“你爱谁谁!抗议?你抗你娘的议去吧!现德丸好几百人都在地底下等着你去抗议呢!”说着,就动手推了他一把,揶揄地说,“走吧,大日本公民!”
山藤刚要迈步就觉得晃了一下差一点摔到,原来上身已经前倾但脚下却一动没动,这回他也没了脾气,只好求助地望着狱警。左右两侧的狱警架起了他的双臂,随着死镣在空寂的走廊上传来“哗啦哗啦”的刺耳响声,山藤绝望地闭上了眼。
“当啷”一声被锁进铁门的那一刻,他才真正感觉到了胆怯,微黄摇曳的灯光把牢房里弄得阴沉沉压抑得很。因为他看到面前站着十几条壮汉,个个瞪着铜铃大小的眼,“嘎巴嘎巴”地捏着关节,一步一步地向他逼过来。
他觉得颈后凉津津的一丝阴寒嗖嗖地往骨头缝里钻,急忙转回身,双手使劲地摇动着铁门,恐惧地大声呼喊:”(警察!)
狱警转回身,脸上带着令人可憎的微笑问:“你还有什么事吗?”他颤颤巍巍地用手指了指身后的那几个人,哀求地说:“求求你,给我换一个监舍。”
狱警不无讥讽地道:“山藤先生,这里不是现德丸。很对不起,今晚就这么一个地方了,你先委屈一下。”随后又朝着里面的那几个人警告地说:“明天早晨我交班之前,只要保证他还给我活着就行!”说罢,便哼着小曲,抖着手里的钥匙扬长而去,至于身后传来的一声声惨叫,他仿佛根本就没有听见。
当然,与其所受到的皮肉之苦相比,山藤村树更不可能知道的是,有血性的中国人不可能让他活着走出中国的地盘!因为自从他进了监狱后,大墙外面的一个角落里就出现了一个人,瞪着两只冒着绿光的眼,死死盯住那扇黑色的铁门。
那人的腰里系着一条拇指粗的麻绳。
郑应勤的尸体因为没有找到,所以不属于政府所安顿的集体下葬之列,郑矢民为这事和殷康坤一起专门找到政府在小港临时设置的“九一七船难接待站”,对具体管事的说明了情况。可还没等他们把话说完,人家那边就开口道:“没找到尸首的又不单单是你一个人,外面还有一百多号人都说是没找到尸首的家属。现在看起来情况比较复杂,谁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我也希望都是真的,可也不能排除其中有混水摸鱼的为了领那二十块钱的抚恤金的。现在的人哪,为了几块钱什么法都能想出来!搞得我现在是只认尸首不认人了。兄弟,你别怪我说话这么不客气,我相信你不是那样的人,希望你也替我想想,毕竟我也只是个听差跑腿的小喽啰。还是回去等着吧,一旦有了消息我会立马通知你。”
郑矢民听了这话,虽然不怎么顺耳,细细地一琢磨,觉得人家说的确实有道理,也就不再争论,自己出钱在大山坟场单独选了一块墓地,空棺里装着一瓶酒和几件他大大穿过的衣服,选了个还算不错的日子给他大大出了殡。出殡回来刚刚进屋,也就是喝了一杯茶的工夫,他就觉得头发昏脑发胀,身体一阵紧似一阵地发冷,蔫蔫地对赵玉秋说了声“累了”,而后就上了床。
可谁都没想到的是,他这一上床就病得起不来了,都说病来如山倒,可他这病来得却很是蹊跷,还没等到晚上就发起了高烧,身上热得烫手,嘴上起了一圈燎泡。起初赵玉秋是按照过去的老法子,先冷敷再热敷,后又使上烧酒搓脚心,所有这些能用的法子都轮番地用过了,这烧不但退不下来,反而更严重了,嘴里还呜噜呜噜地说着些谁都听不明白的胡话。
郑矢萍见状心里很是着急,急三火四地下楼,到西厢屋去找她娘:“你不上去看看俺哥哥,他这到底是咋了?”
矢民娘自知上回在老家拿狗血泼了赵玉秋,这媳子还一直记恨她,来到青岛已经过了好几天,虽然没顾得上说几句话,可从赵玉秋嘴里扔出来的每一句都是不冷不热,艮悠悠地像把扎人不出血的软刀子,让矢民娘听了心里颇不舒服,感受到一股刺骨的冷漠,可毕竟自己失礼在先,也就只好忍了。听郑矢萍这么一说,她也急了,实在是想上楼去看看,却又不想看到媳子那张脸,就坐在炕头上叹了口气,神神叨叨地对闺女说:“你哥哥这个病,依我看其必是你大大想他了。你上去给你嫂子说说,找个信封,再划两刀纸,到十字路口去念叨念叨烧烧,明早晨就好了。”
郑矢萍又跑上楼,把她娘的话原封不动地告诉了赵玉秋,可赵玉秋偏偏就是不信,冷笑着对郑矢萍说:“你下去告诉他妈妈,你哥哥的事就不用她操这个心了。”(妈妈:平声,旧时青岛对奶奶的称谓。)
好不容易挨过了一晚上,第二天一大早,赵玉秋就请来了中医郎中,把把脉后说是被一股子火给顶出了“疮气”,三服药下去就可以解决。到了傍中午,张志和又从神州诊所找来了西医大夫,测了体温说是“上呼吸道感染”,也就是平常所说的感冒伤风,只需挂俩点滴一准就好。可六服药汤子灌进去,也没见好转,五瓶子点滴也挂上了,还是照旧。四五天过去了,顽固的高烧依旧我行我素,仍然烧得郑矢民迷迷糊糊,就连中医的郎中和西医的大夫都没了主意,谁也说不出这到底是个什么毛病,只能免了医药诊费不再登门了。
不到一集的工夫,眼睁睁地看着人就瘦得脱了相。过去都说“马瘦毛长”,看来这人也是一样,人一消瘦,头发就显得格外蓬乱,再加上几天不刮脸,胡子拉碴地就带出了三分鬼相。守护在旁的郑矢萍看到她哥哥出现的些许变化,顿时吓得毛骨悚然,倒退着脚步战战兢兢地走出门去,“嗷”地一声尖叫,连滚带爬地下楼,一头扑在她娘怀里——因为她所看到的那张脸,竟然是他大大郑应勤!
矢民娘坐不住了,穿上鞋“噔噔噔”地就上了楼,进门后,把守护在旁边的所有人都给推到了门外,自己则脱了鞋上床,盘着腿在郑矢民身旁坐下道:“屋里的人都让我给撵出去了,这回就剩咱两个了,说吧,你是谁?从哪里来?为什么三番五次地来折腾俺儿?你到底得咋?”
郑矢民微微地睁开眼,看了看屋里确实没有别人了,才发出女人的尖声,“咯咯”地笑着说:“你这个老妈妈儿真不会说话,我什么时候三番五次地折腾你儿了?这几年不是我暗中保护着他,他还能有今天?”
矢民娘叹了口气说:“那我就先谢谢你。不管你是鬼还是妖,你今天都给我显个身,从今以后,我初一十五给你烧香,逢年过节地请上你,只一条,求你以后别再折腾俺儿了。要不然的话,我就在后灶房里捏个面人,天天烧火燦你,开水浇你,看你还有没有本事再出来祸害俺儿!”
郑矢民面露恐惧之色道:“不要不要,娘,我都听你的!”
矢民娘听出了是徐氏的声音,撇了撇嘴冷笑了一声道:“嘁!我相信你这个忘不了拆屋的浪货才怪!你们徐家这些年把俺满户家子祸害得还善?家败了业没了,他大大如今也死了,你还在这缠着矢民不放。赶紧给我走,咱什么事都好说!”
过了好长一会儿,郑矢民才哭哭啼啼地说道:“娘,媳子退下了。你老人家和矢民多保重,我走了。”
矢民娘抬起头,对门外喊了一声:“开门!”
屋里的对话,赵玉秋在门外听得真真的,一听到说打开门,就先闯进去,仔细地查看了屋里,可除了**的郑矢民还在昏睡,矢民娘仍然盘腿坐在**外,并没有其他女人。她面带狐疑的神色问:“你刚才是跟谁在说话?”
矢民娘也不答话,下床穿上鞋走到了门口,才诡异地看了赵玉秋一眼道:“去,给矢民下碗面条去,打个荷包蛋。”
赵玉秋吓得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哆里哆嗦地应着,还没等下楼,又回过头来问了一句:“娘,给他打几个荷包蛋?”
矢民娘想也没想地回道:“打上仨!”然后就昂着头,一步一步地下了楼。
船夫面馆开张
郑矢民就像个饿死鬼一样,连抢带夺地从赵玉秋手里接过了满满一大海碗鸡蛋面,“呼噜呼噜”地一口气给扒了进去,把站在跟前的赵玉秋给吓得目瞪口呆,瞪大了眼吃惊地看着他那副吃相。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打死她都不会相信,就在刚才那一霎霎,这还是个不死不活地躺在**的病人,转眼工夫竟然能吃这么一大碗面!莫非他娘……
赵玉秋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联想起十多年前往她身上泼狗血那件事,心里免不了直犯嘀咕。肚子里有了食,郑矢民脸上的气色比刚才好看了许多,他半倚在床头上,摸着自己胡子拉碴的下颌,对正在盯着他的赵玉秋说:“我说,你去把我的刮胡刀拿来,这胡子长得都不像话了。”
赵玉秋却答非所问,上上下下地盯着他看了好几圈问道:“哎,我说,刚才你和你娘都说了些什么?”
郑矢民看着她那张满是疑惑的脸,莫名其妙地问:“俺娘什么时候来了?在哪呢?我怎么不知道?”
赵玉秋淡淡地笑了笑道:“哦,没什么。她也就是挂挂着你,上来看看。”郑矢民刚要再说什么,抬头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殷康坤,就欠了欠身体道:“舅来了,站在门口咋?快进来坐。”
殷康坤憨直地笑笑说:“矢民,你好些了吧?你这一病可真把这满户家子给吓痴了。”他转过脸对赵玉秋道:“真辛苦你了外甥媳子,一下子闯进这么一大家子,又摊上了这么个事,再加上矢民这么一病,家里外里的事都压在你身上了,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赵玉秋笑笑说:“舅,你这可就说些外道话了,都是咱自家的事,我不管谁管?再说也没干点什么,也就是吃个家常便饭,只要你别嫌乎就中,所以说和我你也就别客套了。舅,你和矢民聊着,我下去拾掇拾掇。”
殷康坤看着她端着郑矢民那个吃面的碗出门,眼前忽然一亮,问郑矢民味道:“矢民,你们青岛人是不是很愿意吃面条?”
郑矢民道:“是啊,你怎么能问这么个问题?”
殷康坤搓着两只大手,言词有些闪烁地道:“这些日子我就一直在琢磨,看看能不能找个事干干。出了这么档子事,什么本钱都掉海里了。我才刚看见你吃面条,就寻思着看看能不能开个面条馆子,也不用雇人,我、你娘再加上小萍,俺三个人尽够。手艺咱也有,那还是你姥爷传下来的,可就是这手头上又没有什么本钱,你能不能……”
郑矢民兴奋地说:“舅,你这一说我还真想起来了,小时候俺大大和俺娘领着我去看俺姥爷,都是吃你做的擀面条,那个好吃啊,我现在都馋了。我看你这个法子能中,再说开个面条馆子也花不了几个钱,顶多咱这房子不翻洗了就是,放心吧舅,这个钱我出!”
殷康坤激动地站起来,用力握住了郑矢民的手道:“矢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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