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豪之剑在行动
一九二九年六月的上海。
上海每年只要到了这个时候,差不多有一个多月左右的时间,天气都停留在令人厌恶的梅季中。阴沉着脸的天空,淅淅沥沥毫无节制地下着雨,时大时小地往己经散发着浓重霉味的世界泼水。空气也随之变得稀薄,莫名的惆怅或因雨而起,从仿佛已经长毛发霉的心底涌起。扑入视线的,除了连接天地的雨线外,就是一顶一顶游弋着的单调油伞。这样的天气让人时有头昏脑胀、胸闷气短和昏昏欲睡的感觉,气温虽然不像大伏天那样髙,却热的比酷暑难受;汗水不是淋漓畅快地流淌,而是黏附在皮肤的表面,感觉毛孔被堵塞了似的不舒服。闷热的天加上潮湿的空气,让人觉得异常烦躁,即便穿在身上的衣服,也好像总是没晒干似的带着一股潮气。这个时候人们就开始思念太阳,总是希望天亮的时候,能够在第一眼就见到它。然而,太阳如同消失在穹庐,总也不见其踪影,即便是偶尔从乌云中挣扎着射出一缕阳光,也像昙花一现般即刻就无影无踪了。
郭葆铭按照约定的时间,从薛华立路和平坊的程公馆里开出他那辆黑色奥兹莫比尔汽车,不紧不慢地开到霞飞路附近的一处弄堂口停下。雨早己经停了,周围到处都是积水,过往的行人踮着脚,小心翼翼地路过,偶尔有巡捕房的车碾压着积水飞驰而过,招来的是骂声一片。郭葆铭像一个四处白相的公子哥一样,伸着懒腰从车里钻出来,吊儿郎当地整了整领结,散漫地交叉着双腿,身体很悠闲地倚着车身,而墨镜后面的两眼却警惕地环视着过往行人,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金属烟盒,熟练地抽出一支纸烟,将纸烟的一端在烟盒上轻轻地掂了掂,随后才叼在嘴上,另一只手则打着了“磕头虫”打火机。刚点上烟,就看见对面一辆黄鱼车上下来一个穿长衫的人径直向他走来,那人的帽檐压得很低,却能看到脸上的笑容,用与周围环境不太和谐的蹩脚上海话对他说:“侬好,对个火好晤啦?”
郭葆铭撇着嘴,带着玩世不恭的笑容,斜着眼看了看对面过来的这个人,不慌不忙地把手里的打火机递过去,同时抬起头两眼快速地查看了四周,除了弄口处有一个小姑娘冲着他俩的这个方向在高声叫卖“玫瑰白糖伦敦糕”以外,没有发现什么可疑情况。而那人也己经点着了烟,从帽檐下露出两只深邃的眼睛看了看郭葆铭脸上的表情,在把打火机还给他的同时,塞到他手里一个揉搓着的小纸团,脸上仍然带着微笑地说了声“谢谢”,然后就快步地又回到黄鱼车上。
郭葆铭仿佛始终都没有正眼去看他,却心照不宣地将手里的那个纸团连同打火机一起装入了口袋,再次警觉地扫了一眼四周,这才扔掉了手里的纸烟,从容地上了车。随着发动机的轻微嘶鸣,车缓缓地离开了弄堂口,穿过了热闹的霞飞路向前驶去。
一九二五年在青岛刺杀血债累累的军阀张宗昌未遂,郭葆铭带着无尽的遗憾和自责准备离开青岛,却因身上的痱子引起了正在严密搜查可疑人员的军警的怀疑,当场将他拘留,押往警察厅严加审问,可他始终守口如瓶,一个字也没吐露。所幸的是赵良臣先生及时拿了张宗昌的手谕,强令青岛当局放人,这才得以全身而退。回到上海后,他休息了整整一个伏天,己经感染了的痱子才逐渐好转,可也因此落下了一个毛病,身体一旦出汗,后背就会像针扎一样痛疼。一直休息到这年冬天,在组织的安排下,通过程子卿的介绍,他进入法租界巡捕房政治组做了文书。
说起来程子卿是个老油条,此人袓籍江苏镇江,年少时闯**上海,做过苦役和米店学徒,后来拜黄金荣为师进了巡捕房做“包打听”,混了几年工夫竟然成了租界的显赫人物,位列黄金荣、丁顺华之后排第三,成了“青帮”悟字辈举足轻重的人物。说起来这人很有头脑,当他得知巡捕房要逮捕即将在望志路一百零六号李书成寓所准备秘密召开中共一大的有关人士时,就主动换上便衣前去通风报信,最终使中共一大与会人员安全转移并得以在嘉兴南湖顺利召开。
事实上,程子卿未必不知道郭葆铭的真实身份,只不过是心照不宣相安无事而己,并且以礼相待,安排他居住在和平坊自己家中,至于郭葆铭在外的所有行为,始终都是睁一眼闭一眼并不过问,此举也与程子卿在解放后能够免受牢狱之灾不无关系。
这期间,最让郭葆铭痛心的就是他的恩师李大钊先生的遇害,自一九二七年四月六日被捕,到四月二十八日遇害,仅二十多天的时间,这一消息他还是从报纸上得知的。
据当时《申报》报道:
“二十九日京讯:昨日午刻,军警突然将前在俄使馆捕获之李大钊等二十人,用汽车六辆,押送至司法部街后身之刑场,由宪兵营长高继武监刑,执行绞刑,由午后二点起上绞,直至五点余始毕。此事系昨日警察厅突奉安国军总司令部军法处执行,故事前各方俱不知悉,执行时亦异常敏捷,兹将详细情形志之如下:
奉方办理此案,自特别法庭成立后,审判长何丰林及各法官曾在警厅屡次检阅证据,及李大钊等供单。其关系较重者,并由何等亲提审问,核对前后供词,商量判决办法。至前晚止,大致即经商定,遂于昨日上午十时在警厅正式开庭,出庭之法官,为审判长何丰林,主席法官颜文海(安国军执法处长),法官朱同善、傅祖舜(安国军执法官)、王振南(高等厅推事)、周启曾(卫戌部执法官)、检察官杨耀曾等七人,至外交部所派之音德善、王之相,系充临时通译之职,并不在法官之列。开庭后即将李等提讯,至午讯完,当即判决,所有情节最重之李大钊、谭祖尧、邓文辉、谢伯俞、莫同荣、姚彦、张伯华、李银连、杨景山、范鸿劼、谢承常、路友于、英华、张挹兰、阎振三、李崑、吴平地、陶永立、郑培明、方伯务等二十人,一概绞决。竣事后,即由何丰林宣布各人即刻执行死刑,并派定东北宪兵营长高继武为监刑,即送司法部街后身之看守所刑场执行。闻看守所中只有两架,故同时只能执行二人,而每人约费时十八分钟始绝命,计自二时至五时,二十人始处刑完毕。首登绞刑台者,为李大钊,闻李神色未变,从容就死。”
当时郭葆铭看过报纸后悲痛欲绝,愤而将报纸撕得粉碎,嘴里狂呼“李渤海、张作霖,我和你们势不两立!”随后便昏死过去。这个李渤海和郭葆铭同为李大钊的学生,后来经过查证,李大钊确实是被李渤海出卖而遭到逮捕,由此,郭葆铭便对这个人动了杀机。直到一九三六年“西安事变”爆发,郭葆铭随周恩来前往西安调停关系,才再度见到了李渤海,不过此时他己改名叫黎天才,而且已经成为张学良的高参,身边警卫众多,让郭葆铭始终找不到杀他的时机。
郭葆铭开着车一直跑出去很远,才从口袋里掏出那个纸团,小心翼翼地将其打开,上面用红笔寥寥地写了几个字:
天狼,晚八点,老地方。伍豪。
天狼是他的代号,自从进入中共中央特科“打狗队”以后,他就一直使用这个代号。一九二七年国民党反动政府发动“四一二”政变以后,大批党员和进步人士被残酷杀害,另有一批意志薄弱分子背叛了革命,成为国民党的鹰犬爪牙,出卖革命同志,使党组织遭受到了严重破坏。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下,中共中央决定由军委书记周恩来亲自出面组织中共中央特别行动科,而处决叛徒的所有特别行动,全部被冠以“伍豪之剑”,而伍豪就是中央特科时周恩来的代号。在此之前,郭葆铭只和伍豪见过两次面:一次是两年前奉命调入中央特科的时候,和伍豪有过一次简短的接触,那时他只知道他是中央军委书记;再一次就是前不久配合情报科长王庸(王庸:陈赓在特科期间的化名)处决叛徒何家兴夫妇后,在希斯路的麦登咖啡里,由他亲自向伍豪汇报行动的全部过程。而这一次看到“伍豪”的落款,他不由得吃了一惊,因为特科对他下达的所有命令,都是通过他的上司顾顺章或王庸在《申报》的分类广告中刊发寻人启事,然后由他按照用密语约定的时间和地点前去接头并领取任务。根据约定,只要是红色通知,就意味着事情紧急,就像上次处决叛徒夫妇一样,由王庸签发红色命令,于四月二十五日和红队其他队员一起,机警地绕过了国民党特务的眼线,几乎没费什么周折地在何家卧室里手刃了出卖中央政治局常委罗亦农的叛徒何家兴、贺治华夫妇。不过后来听说,贺治华并没有被打死,而只是被一枪打在了眼上,这成了他和王庸的一个遗憾。之后,他又在湖北路安东旅馆附近击毙了戴冰石,这使所有的叛徒只要听到“天狼”这个名字,就吓得魂飞胆破。
可这次不仅是红色命令,更重要的是还有伍豪的亲自落款,这说明他将被派去执行一项十万火急且非常危险的任务,否则,伍豪绝对不可能亲自给他签发命令。
晚八点,郭葆铭准时出现在希斯路麦登咖啡门前,他没有直接进门,而是站在门外点上了一支烟,两只眼睛像漫不经心的样子将前后左右巡视了一圈,只见大门的左侧有一个檫皮鞋的,用上海话大声对他说:“先生,侬卡比啊哇?”(上海话:先生,你擦皮鞋吗?)
郭葆铭知道这是特科的警卫人员用暗语告诉他伍豪马上就到。上次他过来向伍豪作汇报的时候,这家伙化装成卖烟卷的,而今天又改行擦皮鞋了。他想想心里直笑,可表面上却傲慢地昂起头,用鄙夷的目光扫了一眼,转身就进了咖啡馆,找了一个僻静的卡座坐下,翘着二郎腿,伸出右手向包着红头巾的侍者打了个清脆的榧子,吩咐来一杯曼特宁。
留声机里放着王人美唱的《苏三不要哭》,套用了美国作曲家斯蒂芬?福斯特ohsusana的曲,由黎锦晖填上了不伦不类的词,因此词曲严重不配套,就像穿着西装拉洋车一样,再加上天气的原因,可能使黑胶唱盘也受了潮,有的地方吱吱啦啦地听不清楚:
我想去南洋群岛,怀抱琵琶一块跑。
我想到哈尔滨去找那亲亲小姘娇。
起身时雨真不小,可恨天气太干燥,给那雪风吹得热难熬。
苏三哪,你别这么号。嘿,苏三哪,别哭号啕。
你跟我到山东去吧,怀抱琵琶一块跑。
我爬上电线杆儿,随着顺风向前流,
谁料飞机突然掉下打伤八百小黑狗。
火车翻,马都吓走,我的性命不能留。
我忙掩上嘴唇大声吼,
苏三哪,你别这么号。嘿,苏三哪,别哭号啕。
你跟我到广西去吧,怀抱琵琶一块跑。
“这样狗屁不通的歌竟然也能走红,也不知道现在的人到底都是怎么想的。”郭葆铭低声骂了一句,端起咖啡在嘴边抿了一口,听到门口的风铃响了一声,就抬起头往大门方向看了看,见伍豪和一个戴眼镜的人一起走进了大门,正用搜寻的目光四处寻找他。他急忙放下手里的咖啡杯,站起来招了招手。
伍豪快步走过来和郭葆铭握了握手,用夹带着浓重淮安方言的北方话,指着他身旁那个戴眼镜的人小声地给郭葆铭介绍说:“这位是赵容同志,和你一样也是从青岛出来的。”
郭葆铭一下就想起来了,几年前他负伤在郑矢民家休养的时候,曾经整理了一份《胶州湾下宄竟藏着什么》的文章,好像就是转交给了这位赵容(赵容:中央特科时代康生的化名)同志。
伍豪用炯炯的目光看着郭葆铭道:“葆铭同志,这次有个重要任务需要派你出马。经中央决定,你必须立刻动身前往山东,无论在济南还是在青岛,不惜一切代价也要除掉叛徒王复元。具体情况由赵容同志向你作详细的介绍。”
“是这样……”赵容咳嗽了两声,不紧不慢地说,“山东省委组织部部长王复元和其兄王用章先后叛变,并担任国民党政府的捕共队队长,使我山东省委遭受了极大的破坏,截止到目前,包括刘谦初、邓恩铭等同志在内,总共有几十位同志已经被捕。前段时间中央曾先后派出了田泗、张英等同志前往山东,对叛徒实施处决。可到现在为止,都还没有确切的消息,从山东方面传来的消息说,张英同志己经被捕。而叛徒的气焰愈加嚣张,继续四处搜捕我党内同志。经中央研究,决定再派一名有经验的同志前往山东,所以伍豪同志亲自点将,由你去青岛,和当地同志联系,配合其他同志一道,不惜一切代价也要除掉这个恶贯满盈的叛徒!”
“我什么时候出发?”
“庆父不死鲁难未己!”伍豪神色严峻地说,“时间紧迫,越快越好!”
郭葆铭点点头道:“请伍豪同志放心,我一定圆满完成这个任务!”
伍豪点点头,握着他的手关切地说:“葆铭同志,你要速去速回,一定要保证自己的安全,而且必须要给我活着回来,你是我们的财富,不能因为这个该死的王复元,再搭进我们的同志。你记住,我们都在等候你的消息。”
槁枪
郭葆铭第二天就离开了上海。临行前,他轻描淡写地对程子卿说了一声要外出几日。程子卿像是早已知道了他的心思,并没有显出特别吃惊的样子,也不多问他的去处,只是淡淡地对他说道:“有什么需要就尽管说。”然后就没有了下文。
郭葆铭回到住处,换上了一套蓝色长衫,打扮成一个年轻的教授模样,拎着简单的行李一身轻松地来到火车站,买了一张去南京的车票。这是他全部计划的第一步。根据伍豪的指示,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去南京找到在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供职的地下党员杨庭林,从他手里拿到武器后,才能再继续北上前往青岛。因为他不可能带着巡捕房的枪外出,一旦人走枪失,连程子卿都帮不了他。
走出车站,郭葆铭习惯地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摸出一包己经被挤得皱皱巴巴的烟,从中抽出一支,用手捋了捋,划了根洋火点上,神态自若地把周围扫视了一圈,眼神像是在欣赏南京这座古都,脸上带着轻松泰然,而眼角却不放过任何一个疑点。直到确认并没有人在注意他,才从嘴里喷出一口浓浓的烟雾。南京,他己经不知道来过多少次了,这座中国历史文化名城中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他都非常熟悉,或者说这是做特工的一种最起码的职业本能,无论到任何一个地方,都必须很快掌握一些当地的基本人文历史风土人情以及了解当地近一个月来的新闻事件,而且在极短的时间内就一定要融入到当地的大环境中,能像拉家常一样随口说出近期各阶层所关注的焦点,比如南京,他能像一个自恋的南京文人那样,随口就可拽文成章地咏诵出南京的历史:啊,南京,千百年来,奔腾不息的长江不仅孕育了长江文明,也催生了南京这座江南城市。襟江带河,依山傍水,钟山龙蟠,石头虎踞,山川秀美,古迹众多。春秋战国时期,地处“吴头楚尾”,为吴国置冶城于此。公元前472年,越王勾践灭吴,越相范蠡修筑越城于秦淮河畔,为南京最早古城。公元前306年,楚威王灭越,尽取吴故地,筑城于石头山,置金陵邑,遗址就在今石头城。至1368年朱洪武建都,1856年洪秀全破城,等等。这些他早已倒背如流。
不过,南京虽是虎踞龙蟠,帝王之都,可终归不是建立霸业之地,原因大概是风水上所说的“凶山顽水”,所以定都南京的多是一些短命偏安的小朝廷,比如吴、东晋、宋、齐、梁、陈这史上六朝,再加上后来的太平天国,一个比一个命短。唯有明朝时间长,那是因为朱棣这厮很贼,上台以后拔腿就蹿去了北京。南京,就像三国里那个扶不起的阿斗,终难成帝王之梦。因为这座城市太过女性化,阴气过重,只消看看那些地名便知,这里是个女人的世界,栖霞山、白鹭洲、估衣廊、柳叶巷、胭脂井、隋家仓、莫愁湖,总算有一个大气的地名夫子庙,可粉墙上却大书“秦淮人家”,一笔又破了男人的阳刚。而成全南京的,恰恰是那么多的女人,道出了南京的阴柔,柳如是、顾横波、张丽华、马湘兰、陈圆圆、寇白门、卞玉京、李香君、董小宛,还有李十娘、龚之路、黄艳秋、郑妥娘……虽号称“江淮八艳”,可细细数来,十八艳都不止,个个貌若天仙才华出众,却是风流才子们的大众情人。而覆盖其上的,却又是侯方域、方以智、冒寒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男人,好不容易冒出一条有血性的汉子吴三桂,却为了一个女人而当了汉奸,被后人戏称为“恸哭六军倶縞素,冲冠一怒为红颜”。
这就是南京,那些暗淡的城墙上,覆盖着的不仅是潮湿浓密的青苔和爬藤,同时也是一层层不停更迭的历史。如今改朝换代成了国民政府,可南京依然还是那个南京,真不知道老蒋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建都于此地,莫不是哪天早晨被门给挤了头?抑或是真的就是为了追随先总理的衣钵?可无论怎么说,选择这里定都,便注定为短命之王,绝成不了气候!
郭葆铭把半截纸烟掐灭,从路边的报人手里买了一份刚刚出来的《申报》,随意地扫了头版一眼,一个粗体的大标题格外醒目:《德国军考团前往武昌,于右任亲至车站送别》,旁边还配了一张宾主话别的照片。见没有什么其他能够引起他注意的消息,就收起了报纸,招手叫了一辆黄包车,直奔夫子庙附近的联络站而去。
联络站是一家不起眼的鸭血粉丝汤小店,掌柜的是特科专门在南京设置的老交通员,办事机警老到让人放心,郭葆铭每次过来南京的第一站必定要先到这里落脚,只有通过掌柜的才能和其他人接触。进了门,把来意简单地和掌柜的做一下交待,其他事就不用再去过问多谈,只需要一份鸭血粉丝汤,外加两个葱油饼,一边吃一边慢慢地等消息。
说起这金陵小吃,最负盛名的当数秦淮河畔的鸭血粉丝汤,据说从六朝时代就有了这种吃法。看似简单的一碗鸭血汤,实际上步骤也很复杂,必须一步一步循序渐进地完成才能好吃,鸭血切成薄薄的小方块,鸭肫、鸭肝、鸭肠抄过沸水捞出来,鸭肝、鸭肫切成小片状,肠断成小节,用温水把粉丝烫软,然后把鸭肫、鸭肠先加入煮开的鸭汤里,烧到汤沸成朵朵花儿,再加入鸭肝、鸭血、粉丝、水豆腐几小块,姜汁、榨菜少许,白醋和料酒各几滴,然后放入香料包,旺火煮上几分钟;起锅盛到大汤碗里,最后撒上切碎的小葱和香菜、胡椒面,轻轻一搅,热气升腾,香气就随之在小小厨房内如游走的小龙般飞散开来。
他不慌不忙地吃完了这顿饭,掌柜的也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块抹布,往四周瞄了几眼,悄悄地走到他身旁低声说:“老杨说让我先把你送到客栈休息,晚一会儿他才能过来。”
客栈就在秦淮河北岸的贡院街,距离鸭血粉丝铺没有几步就可以走到。但是郭葆铭却没有直接走过去,而是看上去很是悠闲地沿着河岸绕了一大圈,像是一个初次领略秦淮风情的外地客,走走停停,停停走走,饶有兴趣地观赏着秦淮两岸的各式建筑。六朝的、宋代的、明代的和清代的,或高或低,无章无序地从陈砖旧瓦中显露出岁月的斑驳和历史的年轮。说起来,南京的夫子庙和上海的豫园有些相似,人多铺子也多,各式各样的商号云集于此,杂货铺、绸缎庄、成衣局、饭馆子、大酒楼、小茶馆星罗棋布,更有间间青楼半明半隐地置于柳荫中,与祭奠文圣仙师的夫子庙和本应庄重肃穆的贡院形成鲜明的对照。这个时候天还没黑,还没有显现出灯红酒绿弦歌处处的情景,一艘一艘画舫尚静静地停靠在岸边的简易码头,可岸上已经呈现出非凡的热闹,吃的喝的说的笑的吵的闹的,热热闹闹乱乱哄哄。
郭葆铭的眼睛并没有放在这些街景上,而是貌似漫不经心却异常警觉地观察着前后左右的每一个人,直到确定身后没有什么可疑人跟踪,这才进了客栈,自己要了一间单人房,再次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然后走进房间,把行李往旁边一扔,就疲惫地倒在**,秦淮河水拍岸的声音隐约可闻,伴着过往行人的吵闹声,间或还有鸡鸣犬吠,依次灌入耳鼓,像一首摇篮曲,渐渐地就睡过去了。
蒙昽中,隐隐听到外面传来轻轻的敲门声,“笃,笃笃,笃笃笃”。郭葆铭听到这不紧不慢的节奏,知道是杨庭林到了,急忙睁开眼,见天早己黑了,只有从窗口映进来秦淮河上的灯光,才能隐约看清房间里的一切。这时,门外又一遍传来一下、二下、三下的敲门声,他穿上鞋走到门口,再次验证一下自己的判断,便轻轻地问了一句:“谁?”
听到门外的杨庭林咳嗽了一声,郭葆铭把门打开,人依然站在门后,直到看清楚这个穿着一身国民党军装的人的确是杨庭林时,才将门关上。
杨庭林转过身看到郭葆铭后,抱歉地说:“真是不好意思,这两天来了—个德国军事考察团,忙得我老人家直喘气。”
郭葆铭又恢复了那副懒懒散散的样子,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嘟嘟囔嚷地随意问了一句:“是个什么样的考察团?”
杨庭林道:“规格不低,连老蒋汪兆铭都亲自出面接见了,而且是于右任亲自到车站送行,级别不低吧?不过团长才是个上校,据说很有来头,好像一战的时候在青岛待过几年,算是对中国比较了解吧。”他指着扔在**的那张报纸问,“今天的报纸上就有呢,你没看报纸?”
郭葆铭瞟了一眼那张报纸,淡淡地夹杂着上海话说道:“我还顾得上去管那些港督事体。掌柜的都给你交代了吧?我那事办得怎样了?”
杨庭林神秘地一笑,不慌不忙地打开了自己的包,从里面拿出一个军用饭盒,递给了郭葆铭。郭葆铭打开一看,里面装的是一支日本仿德国鲁格P08的南部十四式手枪,立刻就泄了气,失望地看着杨庭林问:“就这?”
杨庭林点点头道:“就这我还费了不少劲呢。你想,你提前也不打招呼,人来了才通知我搞枪,这么紧的时间我上哪里去给你找满意的东西?”“老杨,你可千万别让我瞧不起你,”郭葆铭指着饭盒里的那支枪,讥讽地说,“在我心目中,你杨庭林可是个上能通天,下能通地的能人,即便是搞不到鲁格,至少弄一支伯莱达马牌撸子也凑合着能说得过去。你自己看看,你这是弄了个什么破玩意儿!要款没款,要型没型,像个王八盖子,难怪小日本长得跟王八一个德行,就连做他妈的支枪也随人。我操!撞针硬度不够而且很脆,击发无力,还容易折断。就这破枪,扔马路上都没人稀得去捡,别说杀人,就连自杀都无法保证!”
杨庭林被他这一顿抢白说得面红耳赤,争辩道:“我看你是这两年在巡捕房里把眼都给养刁了,早知道你这么难伺候,我就给你弄一杆毛瑟步枪,让你小子扛着满大街转悠去。不过,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他的眼睛转了转道:“确实有好东西,正装米国货,柯尔特白朗宁[911,二六年刚通过校验列装的最新款,1143口径。这个怎么样?”
郭葆铭一听就来了精神,“呼”地站起来,两眼兴奋得直放光:“在哪里?”话说出来,他却又颓然地坐下,不肩地说,“妈的老杨,你就给我胡在这诌吧,拿我开心是吧?这枪还没到中国呢。”
杨庭林却诡异地笑了笑,以不容置疑的口气很确定地说:“嘁!你懂几个问题?我说有,它肯定就有!要不然我还在这里和你废什么话,就是这次德国军事考察团刚刚带过来的一千支,是送给老蒋的见面礼,估摸着这两天就能发下去。那家伙,一个字,漂亮!我可是亲眼看到的,只要是个有血性的男人看了准保都动心。枪身乌黑,枪口镶了一圈白钢,带着枪油闪着乌亮的贼光,配胡桃木的枪把,要多精致就有多精致。握在手里的手感,没挡!沉甸甸的,比摸美女的手还来劲。当时我还想,如果让郭葆铭这小子见着这玩意儿,估计连觉都睡不成了,整天惦记着这事。”
郭葆铭被他说得心里直痒,一把就拉住杨庭林的衣袖,急切地说:“那你快去想办法搞一支过来啊,别在这里说这些没用的片汤话!”
杨庭林沉吟了片刻道:“想搞出来现在还是有一定的困难,不过,只要是想搞,也不是绝对搞不到。这样,葆铭,你给我两天时间,我保证给你拿出来”
郭葆铭的脸色沉下来,用力地摇摇头,用坚决的口气说:“不行!两天的时间我可能都己经到达目的地了,最多到明天下午,因为明天晚上我必须离开南京!”
杨庭林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瞪大了眼吃惊地望着他道:“你开什么玩笑?明天下午?不行不行。”
郭葆铭严肃地说:“老杨,你看我像是在和你开玩笑的样子吗?实话告诉你,这次行动事关重大,中央做出的决定你是知道的,而且由伍豪同志亲自指挥。否则的话,我就没有必要这么着急地难为你了!”
“我争取吧!”
“不是争取,是必须。必须,你明白吗?还有,我知道你和萧同兹的关系非同一般,想办法通过他帮我搞一张中央社的记者证明,这个东西对我来说和枪一样重要。”(萧同兹:时任国民党中央宣传部新闻科长,兼管中央社。)
杨庭林不解地看着他问:“要那个破玩意儿有什么用?你身上不是有租界的帕司,吗?那玩意儿可是个硬通货,就连老蒋都对洋人敬怕三分呢。”
郭葆铭也不争辩,只说了声“以防万一”。
第二天没什么事,郭葆铭就独自一人到夫子庙的铺子里闲逛。说是闲逛,实际是要买两只个头稍大一些的板鸭,以便把枪藏在板鸭的肚子里,另外再买点南京当地的其他土特产带去青岛,一来可以送给郑矢民,另一方面,万一在路上遭遇到盘查,能够说明自己确实是从南京过来,至少可以避开上海这个令人生疑的地方。可转悠了半天,除买了两只板鸭以外,再没见到让他感到非常满意的东西,多少有些失望。无意中误打误撞地走进了一家专营南京云锦的铺子,在那他看中了一块绣工极好的挂屏,图案是一只似龙非龙的貔貅头,黑底红图,牙白眼黄,一副呼之欲出的样子,透着逼真的灵气,活灵活现像真的一样,一看就是出自高人之手。
南京云锦是南京传统的提花丝织工艺品,其用料考究,织工精细,运用撋蜻层层推出主花,富丽典雅,宛如天上彩云般的瑰丽,故称“云锦”。它与苏州的宋锦、四川的蜀锦齐名,并称我国三大名锦。南京云锦生产的历史,最早可追溯到三国时期,明朝时织锦工艺日臻成熟和完善,并形成南京丝织提花锦缎的地方特色。清代在南京设有“江宁织造署”,云锦织造盛极一时,这一时期的云锦品种繁多,图案庄重,色彩绚丽,代表了南京云锦织造工艺的最高成就。
和掌柜的一番讨价还价后,郭葆铭最终以二十块大洋的价格买下了这块云锦,又另外买了几块做衣服的料子,家里毕竟还有赵玉秋、何凤梅。一想到何凤梅,他的心不由得抽搐了一下。
买好了这些东西,看看天己经到了中午,就又走向了鸭血粉丝铺。还没等他走近,就突然发现铺子旁边多了几个形迹可疑的人,正在左顾右盼地四下张望,神色紧张地打量着每一个过往行人。郭葆铭见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意外,心猛地一紧,明白自己此时己经不能转身,如果现在突然转身往回走的话,肯定会引起这些特务们的注意,所以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溜溜达迖地往前走。走到铺子门口时,用眼角的余光往里扫了一眼,见铺子里围了很多人,而门口的里侧站着一排端着长枪的士兵,而且不时地爆发出一阵阵掌声和叫好声。
仿佛是好不容易才走过了这几步路,刚走到一个拐角处,突然蹿出一个人,伸出手就把他给拉了进去,他身体机敏地往前一躲,还没等看清是谁,反手就是一个锁喉,死死地掐住了对方的咽喉,定睛一看,却发现是杨庭林。
杨庭林被郭葆铭这一猝不及防的锁喉给卡得喘不过气,用力地挣脱开他的手,揉着自己的脖子低声骂道:“妈的,你想要了我的命啊?”
郭葆铭抱歉地说:“实在对不起,我怎么会知道是你藏在这里?铺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有那么多人。”
“谁知道,看那个车好像是胡汉民的,估计闲的没事干,前呼后拥的出来吃鸭血粉丝汤了。”他伸出左手的三个指头做了一个打枪的动作,神秘地说,“这个,已经搞到了,不过只有十发子弹。”
郭葆铭惊讶地看着杨庭林,过了好长一会儿才说:“真的?老杨你真的太棒了。我早就说过,老杨没有做不到的事!”
杨庭林却耸了耸肩道:“拉倒吧,你小子少损我几句比什么都强。”
两个人一前一后又回到了客栈,杨庭林才从怀里掏出一支被一层油蜡纸包裹着的崭新手枪,还有十粒黄澄澄的子弹。郭葆铭伸手把枪接过来,拿在手里掂了掂,然后以极快的速度熟练地将枪分解成十个零件,再用油蜡纸一样一样小心翼翼地包好,打开了板鸭的包装,慢慢地把枪的零件分别塞进了两只板鸭的肚子,最后再按原样把两只板鸭重新扎紧。
杨庭林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像委任状一样的纸交给郭葆铭道:“这是军事委员会的特别通行证,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尽量不要使用。另外,我己经安排专人护送你过江,然后把你从浦口送上火车。”
郭葆铭用力地握住杨庭林的手,动容地道:“谢谢你,庭林!”
杨庭林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说道:“十分钟后,有一辆军车过来接你,你抓紧时间收拾一下。我只能在这里祝你一路平安!保重!”
捕共队特派员们
郭葆铭到达青岛的准确时间是一九二九年六月二十七日下午。
实际上他完全可以从南京返回上海,按照传统路线,从十六铺码头上船,在船上睡两天觉,舒舒服服的就可以到达青岛。但是,他没有这样走,因为山东乃至青岛的地下组织已经因王复元的叛变而遭到破坏,所以目前青岛的局势很复杂,况且在此之前他和王复元曾经有过实质性的接触,再加上“天狼”这个绰号有着“共党第一杀手”的名声,对所有的叛徒极具震慑,国民党当局更是开出了一万大洋的高价,悬赏这个只闻其名不见其踪的杀手头颅,如果此时乘船前往青岛,万一王复元这条疯狗在码头上设卡盘查将他认出,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怕是扎翅都很难飞出去,只有束手就擒的份了。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只能选择坐火车走旱路。
从浦口登上了通往济南的火车,一路上还算顺利,但是他并没有到济南,而是提前了一站从白马山车站下车。作为一名有经验的地下工作者,提高警惕一切谨慎是必须的,像济南这种省会城市的大站,车站附近肯定会有军警和特务的严格盘查,一旦自己发生意外,将会给党造成更大的损失。所以,他果断地提前下车,然后从当地雇了一辆马车,绕过济南直达商业古镇周村,再由周村坐上开往青岛的火车,在距离青岛还有二十几公里以外的楼山车站下了火车,徒步翻过了乱石嶙峋的楼山,从而机警地避开了设在板桥坊的“卡子门”,沿着海边进入了青岛市区。
相对于内地城市闷湿的天气而言,临近七月的青岛竟然还有些冷。郭葆铭静坐在海边的石头上,周围人迹罕至,陡峭的崖壁上长满了一丛丛翠绿的“狗奶子”,峭壁的上面,便是胶济铁路,一列火车正从头上驶过,轰轰隆隆地碾压着铁轨。他掏出烟点着,面无表情地眺望着有些蒙昽的平静海面,可他的心绪并不平静,一种久违了的感觉跃上心头,然而这种感觉不过是昙花一现,刚刚涌起却又快速跌落,就如这手指间燃烧的香烟,袅袅地飞起,很优雅地随风消逝。青岛对于他来说如同拿破仑的滑铁卢,遗憾太多,错过的也太多,只留下一个蒙陇的影子,像这片海,恬静得不起一丝波澜,可内里蕴藏着无以言表的思绪,缠绕着他的神经,使忧郁从骨子里生成,而潸然在心头泛起。在这个一次次险遭不测又一次次化险为夷的地方,总有一些影子会在记忆中被翻出来,想抹也抹不掉,总有一些往事能从水里捞出来,想晒也晒不干。
把飘远的思绪拉回现实,牵动着他生命的另一种元素,连同深埋在心底的一个念想,不可能如一阵风吹过就了无痕迹,曾经在梦境中的**,仿佛在浪花里**起的涟漪,又在现实中被他残忍地掐灭。随着岁月的流逝,很多东西都己逐渐消逝,游离于思想之外,剩下的只有大概的轮廓,但是这种轮廓一旦被重新勾起,那种痛将是刻骨铭心。
头顶的太阳,终于拨开了阴郁的云层,远处的一群海鸥,畅快地呼唤着,伸展翅膀飞向太阳的光圈。阳光从厚厚的云层中溢出,温暖地打在身上,让疲惫万分的他萌生了睡意。但是他不敢合眼,因为在这里稍事休息后就得马上启程,必须赶在天黑之前进入市区。
突然,他看到不远处的一块峭壁后有个人影闪了一下,身后好像还牵了一条狗,正伏在岩石的后面往这边张望。郭葆铭迅速打开那两只包得很严实的板鸭,从肚膛里一样一样地掏出手枪的零件,先装上扳机,再将枪筒装入枪体,推上弹簧后把贯穿枪身的铁销子扣上,同时旋转己经装到枪体上的铁帽,使其扣住枪簧,又从另一只鸭肚里取出子弹,一颗一颗地压入弹仓,最后才推上弹夹,“咔嚓咔嚓”滑了两遍枪膛,顺手将枪机的保险打开。估计也就是喝口水的工夫,就把手枪装好,然后将手枪别在后腰,屏住呼吸,一步一步地向那块岩石挪过去。等他小心地走过去时,才发现那人牵着狗以极快的速度爬上了峭壁的顶端,隐隐地能看到他手里拿着一根不是很粗的麻绳,而他旁边的那条“狗”却高昂起头,冲着天发出一声骇人的号叫一一那竟然是一条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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