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一个个意外1(1 / 1)

大商埠 刘杰 10597 字 3个月前

远方的回信

过了年的第一场大雪过后,人们惊奇地发现,经历了一个冬季的沉寂,迎春花终于在尚且料峭的寒风中悄无声息地绽开了骄傲的笑容,一片片黄嫩的小花,在万物肃杀的季节里傲视苍莽,如璀燦的金星缀满枝头,以特有的姿态向世间昭示春的信息,仿佛一簇簇崭新的希望就从这一朵一朵如苞米粒大小的灿灿小花骨朵中得以开始。于是,在冻土中蛰伏了一个冬天的生命轮回便随之而蠢蠢欲动,挡不住的春意逼退了严寒的肆虐,冷冽的西北风因而失去了以往的猖獗,变得和煦了许多,给冷冽的早春带来一派盎然的春意。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东方慢慢升起,将一团火红点燃了蓝天白云,呈放射状铺展成扇形的霞光,洒满半个天空。昨夜的寒冷在渐渐地消退,积雪悄悄融化,脚下的土地己失去了寒冬的坚硬,踩上去感到膨膨松松,有一种久违了的亲切。

浓郁的年味还没有退去,早起的街面尚带有一夜的惺忪,就被不时炸响的几声零星炮仗声拽入祥和的喧嚣,每家门前堆积起厚厚的炮仗皮屑,和大门两侧的崭新对联相互辉映,成了年后的第-道风景;从房顶的烟囱里冒出的一绺一绺乳白色炊烟,在没风的晴和天里,笔直地升向天空,在空中盘旋良久,迟迟不肯离去,与金色阳光融为一体;走亲访友四处拜年的人们,一家一户大大小小踩着冰凉的晨曦,在一串串嘻嘻哈哈的兴奋笑声中,把过年的气氛引入了最后的**。

然而,此时的郑矢民却显得焦躁不安,一夜未睡的脸上堆满了憔悴,眼睛下方多出了两个眼袋,眉头紧紧地锁在一起。他一个人在书房里不停地走来走去,不时将耳朵贴在窗上,神色紧张地谛听隔壁不时传来的何凤梅分娩前高一声低一声的痛苦呻吟,而这种时高时低的呻吟在漫过墙壁的时候,如同一块块加了磅的砖头,狠狠地砸在他那根紧绷的心弦上,将他意念中的痛楚不断放大,如此便加剧了他的紧张、焦虑和不安,让他坐立不宁,让他在不知所措中承受着比何凤梅更大的精神压力。他己几近崩溃,全神贯注地祈盼那声啼哭。

维尼此时也很紧张,呈匍匐状趴在旁边的太师椅上,两只狗眼瞪得溜圆,屏住呼吸望着男主人那张因过分焦虑而变得有些狰狞的脸,竖着耳朵谛听着隔壁传来的女主人时紧时缓的呼喊声,或许在它的思维中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跳下来冲出房间,去救它的主人。自从何凤梅怀孕后,赵玉秋就不准这狗再进她的房间,原因是孕妇一旦和狗过度亲密,生出的孩子就会人模狗样。毕竟何凤梅和这狗朝夕相处有了很深的感情,维尼一时见不着主人,便郁郁寡欢,不吃也不喝,逮住个机会就可怜兮兮地扒着何凤梅的门缝,从嗓子深处发出一声声凄厉的尖叫,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让人听了心疼得紧。

赵玉秋听了,心里也是觉得挺可怜,就让郑矢民带着狗出去遛遛。那段时间刚刚解了禁,郑矢民在家憋闷了这么些日子,也正好出去放松一下,就欣然领命,带着狗出门。可没想到他这一遛,把狗给遛大了,一人一狗不歇气地在大街上转悠了四五个钟头,真把狗给累草鸡了,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气。结果回来后,那狗累得直接就躺在地板上,四仰八叉地死活都不起来了。赵玉秋看了哭笑不得,数落郑矢民道:“哪见着你这样遛狗的人?能把条狗给使成这样!”

从这以后,只要郑矢民再想遛狗,维尼便吓得一个箭步钻到桌子底下,说什么都不跟他出门了。

赵玉秋姹挲着手从隔壁回来,见郑矢民正紧张地把耳朵贴在窗户上,一副六神无主的神态,就嗤笑了一声说:“瞧你那个没出息样吧,生个孩子还至于把你紧张到那个程度?我都给你生俩了,也从没见到你这样过。”

郑矢民转过脸根本就不接她的言,手指着隔壁的方向问道:“那边是怎么个景?都一宿了怎么到现在还没动静?”

她从暖壶里倒了杯热水递给他,轻描淡写地对他说道:“你不用去操这个没味的心,该睡觉就睡觉去,你在这耗着也没什么用,这号事你又帮不了她。天底下哪个女人不生孩子?多亏你还是个读书人,瓜熟蒂落的道理都不明白?没听人说,男人是牛女人是地,没有耕坏的地,只有耕死的牛,地越耕越熟,牛越耕越老。”

“怕是这块地以后就再也种不了老郑家的庄稼喽。”说这话的时候,郑矢民脸上流露出一缕掩饰不住的失落。

赵玉秋不解地看着郑矢民眉宇之间流露出的那道愁雾,问道:“她这块地以后种不了老郑家的庄稼?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懂呢?”

郑矢民摇摇头,苦笑着叹了口气。

从何凤梅拿着那张报纸向他打听武昌在什么地方,并收拾行李执意要去武昌的那会儿起,他心里就明白他和何凤梅分别的日子已经不远了,所幸的是,恰在这个时候,意外地发现她己经怀上了孩子,这才阻止了她的行程。而在后来那些日子里,郑矢民就像个过河的泥菩萨,惶惶不可终日,一天到晚寝食难安,就连做梦都梦到自己因为“通共”而被抓进大狱,甚至都己经做好了随时有可能“进去”的思想准备,和上次进日本人大狱一样,一旦自己被抓,首先必须要抱定一个死不开口的决心,才能使自己得以平安。所以,他几乎每天都在烧香念佛,虔诚地祷告菩萨保佑,保佑郭葆铭和小萍安然无恙,同时也悄悄地把该安排的事都交给了张志和,只等着警察的到来。

好不容易挨到了开禁,总算让他颇感侥幸地熬过了这段有惊无险的时日,可是万万没有想到,还没等他来得及长舒一口气,却意外地听到徐敬海竟然也是共产党而被政府抓起来的消息。这消息惊得他真的是瞠目结舌,如果说郭葆铭这样有知识有文化有思想的人是共产党的话,他可以深信无疑,可如果说徐敬海也是共产党,即便打死他他都绝对不会相信。他那颗刚刚落下的心,骤然间再次悬到了嗓子眼,而最让他所担心的,是因为徐敬海掌握了郭葆铭的一些具体情况,万一咬不住牙扛不住劲,第一个受到牵连的非他莫属!

但是,警察没来,等来的却是邮差。

听到邮差在外面“咣当咣当”砸门的声音,郑矢民的心登时悬了起来,估摸着自己是到了该被“请”的时候了,惨然地笑了笑,然后镇定地端起脸盆,从水缸里舀了半盆水,刚刚把香胰子抹在脸上,腆着肚子的何凤梅手里却拿着一封信走过来道:“郑,你的信!”

他那张还涂抹着白沫沫子的脸上露出了惊讶神色,迟疑地看看她手里的那封信,又扭头去看看街门,确认不是警察后,抓起毛巾三把两把地就将脸上的胰子沫沬给擦掉,一把夺过了她手里的那封信,急不可耐地撕开了信封的一端,扯出里面的信瓤。

哥、嫂子及小嫂并转告咱娘和咱舅,你们好!

我已经跟着郭大哥还有敬开一起离开青岛来到了上海,请你们放心,勿念!我本来不想偷偷地从家里出走,只是想送郭大哥一程,可是因为当时时间紧迫,什么也来不及说就上了车,再加上郭大哥身体有病放心不下,所以只得改变初衷,让你们为我担心了,请求得到你和的谅解,我在这里给咱娘和舅磕头了,祝他们身体健康!

哥,我们是在崂山意外见到了敬开,这次也幸亏了他一路照料,郭大哥在青岛的时候就已经病倒未愈,再加上长途跋涉,使他的病情加重,高烧不退,幸亏敬开连夜去青岛买药回来吃了以后,病情才有所好转。

没想到敬开对崂山竟然那么熟悉,身轻如燕地背着郭大哥沿着山路一直往上攀爬,很快就到达了八水河与郭大哥的朋友见了面,又把我们一直送到兰村上了火车,然后一路前行至周村,辗转来到上海。到了上海我才发现,这里比青岛大多了,到处都是洋楼,什么形状的都有,大鼻子蓝眼珠的洋人多得碰腿,好像这个地方不是咱中国的一样。这里人讲的话都听不懂,满口都是阿拉阿拉的,就像是说洋文,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哥,我已经长大了,会自己照顾自己,你就让咱娘放心吧。暂时先不能给我通信,郭大哥正在外给我联系找事做,等我这边都稳定了以后,再给你写信介绍。

问咱娘好!

妹矢萍上

郑矢民慢慢地合上了信,仰起头叹了一口气。一扭脸,忽然发现何凤梅的那双眼正盯着他手上的那封信,就干笑了两声,解释道:“是我妹妹来的信。

其实,何凤梅所关心的并不是这封“妹妹来信”以及其中的内容,而是通过这封来信突然打开了一个心结一一她想到了写信。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并没有闲着,一直在自己的屋里写东西,写的全是谁也看不懂的洋文,然后交给张树为给送到邮局发走。这期间,郑矢民虽然也看到了张树为时常面带鬼祟神色地被何凤梅喊过去,可毕竟七上八下揣了一肚子心事,根本就无暇顾及这些事。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何凤梅通过邮件与德国取得了联系。

何凤梅正在分娩的痛苦中挣扎。

对每个女人而言,从孕育到生产是一个复杂且漫长的过程,犹如凤凰涅槃,在痛苦中期待重生。九个月前,从郭葆铭无意中带来的那张报纸上,她意外地获得了帕拉乌还活着的消息,她那颗己经对德意志彻底绝望了的心,于旋即间又得以死灰复燃,德国的一切须臾便填满了她的全部思想,波涛汹涌的莱茵河、风光如画的易北河、多姿多彩的多瑙河、浪漫秀丽的奥得河,神灵诡异的埃菲尔火山,白雪皑皑的阿尔卑斯山以及陡峭险峻的楚格峰……一个一个熟悉却己久远的景象,从脑际中一一滑过。想象中仿佛自己己回到那幢阔别己久的老屋,浸**在浓郁的咖啡香味中,耳廓里充盈着巴赫的《勃兰登堡协奏曲》抑或是门德尔松的《仲夏夜之梦序曲》,在如痴如醉的音乐声中,她手里捧着Annette von Droste-HUlshoof(安内特?冯德罗斯特许尔期霍夫,十九世纪德国最伟大的诗人之一,一九九二年德国发行的20马克纸币上就是她的头像)的诗集,轻柔地扶着特丽莎的肩膀,悠闲地坐在翠绿的草坪上,用掰碎了的裸麦面包去喂落在身旁不远的鹭鸶,尽情享受生活的美好……想到这一切,她禁不住潸然泪下。是啊,这一切距离她毕竟已经整整地过去了十七年!

十七年了,从她带着父亲的遗愿跟随新婚丈夫帕拉乌来到这个叫做青岛的地方驻防开始,迄今己经过去了整整十七年,而其中的十五年,却是因为战争的爆发无可奈何地滞留在了中国,这十五年她从富丽堂皇的总督官邸落入小宅小院的普通民户,并且做了中国人的小妾。这十五年里,尽管她身上流淌着中国人的血液,尽管她也努力地向中国妇女学习,包括中国人的礼节、中国人的着装、中国人的语言和中国人的饮食习惯,她都貌似学得很好并曾经一度让她感到自己已经很中国,可时间不长她就发现,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始终无法真正融入到中国人的群体中去。过了很长时间她才幡然醒悟,这种差异主要源于两种无法融合的文化,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思维方式所致,当她越觉得自己己经够中国的时候,实际上却距离那种她无法触及到的中国的深层思想文化还非常远一一中国几千年的传统文化深邃的就像历尽风霜蕴成幽深苍远之势的千年古树,表面看似乎只是残缺不全的枯树一棵,可下面的根茎却是错综复杂,深不可测。

她感到了一种源自骨子里的寂寞和孤独,像一个恶兽的巨齿在啃噬着她的灵魂,让她在痛不欲生中慢慢地消耗自己。直到遇到了郭葆铭,她以为自己尘封己久的窗户终于迎来一缕灿烂的阳光,总算把几近荒芜了的心重新灌溉,而远远扔出去的,则是喧嚣和浮躁,浅浅的平静沉积于千年厚重之下,所有富贵与贫贱都在此见拙,记忆中只有那俊朗的身影和飘零的雪,还有他腿上的那个创口,让她为之评然心动,深埋心灵深处的袅袅情缘陡然腾起便一发不可收拾,于是,世界变得模糊。她所有为他做的事,都是因为爱上了他而甘愿付出,一切都暴露在阳光下,无法逃脱,包括对他流露出毫不掩饰的爱慕。她以为可以拂去尘埃打开心扉,将那片难耐的寂寥就此束之高阁,却不曾想到竟然成为无可医治的心殇,最终不过还是捧着昨夜凋落的一阕残梦,面对着空洞的阳光,她依然是寡人一个,独自在纷扰喧嚣拥挤的尘世中孤独地徘徊,留下的,只是一个记忆深刻的切怛。

因为他也是个中国人,永远都无法摆脱那个束缚着每一个中国人的无形枷锁!

接下来就是一直陪伴她的伊克曼突然死去,让她整个人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变得心灰意冷,觉得自己好孤立,好无助,就像在瞬间她突然没有了归属,没有了方向,一个人的世界里空空****,似乎只有借助酒精的麻醉,才能抚平她的心。

就在她的身心已经距离德国越来越远,甚至己经忘记了德意志这个地方的时候,郭葆铭无意中给她带来的那张报纸上所刊载的一条消息,再度点燃了她早已死去的德国梦,她仿佛刚刚从一个飘零落寞的沉沉大梦中醒来,她是一个德国人,应该回到她的德国!

然而,她怀孕了,怀的是郑矢民的孩子。

这个孩子来得太不是时候了,让她陷入了矛盾之中。说起来,郑矢民是一个好人,虽然没有帕拉乌英俊,也不及郭葆铭的倜傥,但丝毫不会影响到他的好人形象。他是一个极为平庸的好人,一个好得没有原则的好人,无论长相还是宽厚的性格,都极像自己的父亲。她一度曾经对他的外表着迷,后来才知道原因,她着迷的并不是他,而是因为他太像自己的父亲。和父亲的博学相比,郑显得过于苍白。不过,他的确很善良,这些年来多亏了他对她不离不弃的悉心照料,如果当年不是他及时施救的话,她和特丽莎怕是早就去了天堂,到如今化作星星云游宇宙都己经十五年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突然看到了郑矢萍的来信,才想到了用写信的方式和德国方面取得联系,于是便提笔给德国政府写了一封又一封信。从外嫌交部到国防部都有,大致内容就是说自己的名字叫玛尔塔,于一九一二年随丈夫帕拉乌调防来到远东的青岛总督府供职,当战争爆发的时候,帕拉乌奉命开赴前线,而当时她正在总督医院生孩子,医院不幸沦陷,致使她仓皇出逃,后来被一个中国人所救,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从而导致自己一直滞留在中国,云云,最后提出回国的请求。

然而,所有发出的信件全部都如石沉大海,没有任何消息,让她在每一天太阳升起的希望中等待,又在落日的晚霞中失望地惆怅。时间就这样一天一天地流淌了过去,一直等到孩子即将生产,也始终没有听到德国方面传来的任何消息……

然而,她有所不知的是,她的所有信件不知在哪个环节上出现了问题,竟然全部落入了德国一份叫做《攻击日报》的总编手中,一个酝酿中的新闻主题正在悄悄地拉开帷幕,以至于她远在万里之遥的青岛却被毫不知情地卷入了纳粹精心策划的一场政治风暴,使她无意中竟然成了约瑟夫?戈培尔博士的政治打手!

疼痛开始加剧了,一波紧似一波地袭来,让何凤梅苦不堪言,不由自主地用尽全身的力量攥紧床单。每一波阵痛的到来都是由缓到急,痛楚如**一般从小腹放射到全身,甚至连她自己都说不准宄竟是哪个部位在折磨她,嘴里的呻吟声也是随着痛感的加快而由小变大,最后再变成歇斯底里的嘶嚎,前额上冒出了一层密密的汗珠,感觉全身连喊叫的力量都没有了,然后再渐渐地平息下来,嘴里不停地大口吹着气,眼睛中噙着泪珠,流露出祈求的目光,可怜兮兮地望着站在旁边的接生婆和赵玉秋。

赵玉秋紧皱着眉头,小声地问接生婆道:“这己经是二棒了,咋还费这劲?”

接生婆只是淡淡地说了句“隔自人”。便动手从盆里捞出一块温热的毛巾拧干后,走过来给何凤梅的头上擦去汗水,一边动手轻轻地揉抚她的肚子,一边用安慰的口气对她道:“这等事谁也帮不上忙,就得靠你自己,已经看见头了,你慢慢地使劲!”

何凤梅惘然地点点头,就在她想说什么却还没有来得及张开嘴的时候,肚子里又是一阵剧烈的疼痛,让她几乎要昏死过去,蒙昽中,耳边隐隐约约地听到接生婆和赵玉秋同时在对她喊:“使劲,使劲!”当她感到自己己经使尽了全身最后一丝力量的时候,猛然觉得在一股巨大的吸力下,原本高高隆起的肚子竟然“唰”地一下就瘪了下去,随后便听到了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

就在这个阳光灿烂的早晨,郑家里院又诞生了一条崭新的生命。听到了孩子的哭声,郑矢民竟然喜极而泣,“扑通”一声瘫倒在地,不知是哭还是笑地仰头大吼了一声:“这是我郑家的天骄啊!”就此取名为郑天骄!这个极为“搅料”的丫头在折磨了他整整三天后,终于来到了这个世界。

几乎与何凤梅艰难生产的同时,一艘名为“亨利王子号”游轮在上海港靠岸,其中有一个金发女郎颇引人瞩目,根据海关登记的身份,这个女人的全名叫做温尼弗?缇夫娜,职业为专栏作家,此行目的地是青岛。

徐敬海是共产党?

实际上徐敬海并不是共产党,至少在他被抓的时候还不是。

他被抓的那天,似乎一切都毫无征兆,和往常一样,早晨他在劈柴院的馆子里喝了一碗汤子外加三根香油果子,打着饱嗝嘴里哼两句肘鼓子,晃晃悠悠地来到派出所。他被免了职以后,基本上一直无所事事,每天早上过来点个卯就四处溜达去了,新上任的所长是他过去的部下,对他睁一眼闭一眼,只要不出大格就行。

刚拐过路口,隔着老远就看到派出所门前站了不少人,大部分是些穿着便装的老百姓,松松垮垮地站在门外抽烟聊天。这样的场面他办案的时候见得多了,只要发生了大案或者抓住了犯人,都会引来一群围观者堵在派出所门口。这大清早就围了这么多人,不知道又出了什么案子,所以他并没有当回事,不慌不忙地朝人群走过去,甚至有些不满地看了看那些把门口挤得几乎进不去的人,刚伸出手要拨拉一下挡在前面的人,突然觉得自己的双臂像是被老虎钳子给夹住了一般,一动都动不了了,身体正要本能地挣扎,却被迎面狠狠的一拳给打在面门上,头上的帽子立刻飞了出去,眼前冒起了一团金星,而两只被扭在身后的手随即被扎上了背铐。这一切就发生在瞬间,他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前面的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给拿下,而后又被簇拥着上了一辆停靠在路边的汽车。

汽车拉着警报一路飞奔地开进了常州路监狱。这座当年由德国人修建的哥特式建筑,从外边看极像是一幢教堂,红砖到顶的塔楼和洋灰抹面的墙体,如果没有外面挡住了视线的那道高墙,谁也不会把这个地方与黑暗暴戾的监狱联系在一起。而这里对于徐敬海来说,是再熟悉不过了,过去办案提审羁押的犯人时,他几乎天天都到这个地方来,即便闭着眼都能知道自己到了什么位置。在这里看管犯人的狱警们差不多都认识他,只要他来到这里,肯定会很仗义地给每个狱警先发一圈纸烟,而那些狱警对他也很客气,一口一个徐爷地称呼他。他抬起头,茫然地望着阴森森的高墙,阳光打在墙头的铁丝网上,依稀能看出上面的斑斑锈迹,在高墙的角落位置上的圆柱形塔楼,看押哨的黑洞洞的枪口正对准他这个位置,他打了个寒噤。他可能连做梦都没想到,自己竟然也会被当做犯人给押了进来,可这一切宄竟又是为什么呢?他却不知道!

他也确实还不知道!

直到自己被砸上了死镣扣上了捧子,他脑子里依然像装了一盆没有搅开的糨糊,觉得很不可思议,甚至莫名其妙地看着狱警们小心翼翼地搬起他的脚给他套上镣环,再尽量轻轻地将铆钉插进镣扣里,然后一锤一锤地将其铆死。而他的目光却始终充满了疑惑,机械地看着站在周围的狱警,直到自己脚上套上了被铆钉铆死的脚镣,才如梦初醒一般,大惑不解地问:“你们谁能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个狱警拿过来一份“嫌犯收监通知书”和一盒印泥,示意徐敬海在上面滚上手模,他这才发现上面写着被抓的原因是他是共产党嫌犯,两眼顿时就直了,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像是被人从身后突然打了一棒子,惊诧得张口结舌,半天说不出一句话。过了好长一会儿,才扭过脸惊愕地看着狱警大声地骂道:“这是哪个吊操的王八蛋说我是共产党?”

狱警脸上堆着笑容说道:“徐爷,过去你来办案对我们弟兄几个都不糙,这点我们都记着你的好。可现今到了这里我们也是没办法,只能遵从上峰的指令照章办事,希望徐爷不要让我们为难。”

这个时候徐敬海有些醒悟,他是被人给算计了。眼下正是对共产党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时候,抓捕共产党是当下的头等大事,但凡是牵扯到共产党的案子,无论是谁,也先不要去管是与不是,一律先关起来再行甄别。可是,在没有搞清楚身份之前,也不可能随随便便地就给疑犯砸上死镣,除非己经有了铁证!那么,又是谁能想出这么狠的招数将他一步到位置于死地呢?他眼前立刻显现出和他一同被革职的分局长朱文训那张阴毒的嘴脸,立刻怒火中烧,可是如今自己已深陷囹圄,成了人家砧板上的一块肉,也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了。他无奈地伸出手,在那张“通知书”上依次滚下了十个手模,然后闭上眼仰起头,绝望地长叹了一口气道:“可惜我徐老两枉为一世英豪,如今竟然被小人给掂对了!”

“哈哈哈哈……”一阵不可一世的奸笑忽然从背后传来,像一根根尖利的棘针子扎进了徐敬海的耳鼓,不用看他都知道,是朱文训来了。

看上去朱文训的头发上至少得抹了二两油,穿了一身笔挺的西装,皮鞋擦得锃亮,脸上带着轻狂的狞笑对徐敬海说:“我说老两,你都到了这步田地了,就别再吹吹呼呼地号称什么英雄了,就是当狗熊你都不配!”

徐敬海头上的青筋一蹦老高,乜斜着眼恶嘟嘟地盯着朱文训上下打量了几眼,轻蔑地说道:“姓朱的,你别得意得太早了。你把我这句话就搁在这,我今天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徐老两的命就是硬,不是谁想要就能要去的,肯定死不了你前面去!”

朱文训从旁边拖了把椅子过来,倒骑在椅子上,冷笑了一声道:“鸭子好吃就是嘴硬啊,你已经死到临头了,就别在这硬撑出一副驴死不倒架的样子,告诉你,没戏!徐老两,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还记得我说过的那句话吗?老子我早晚有一天要收拾你。你害得老子丢了官,老子今天就得要了你的命!我正式告诉你,本人接国民党青岛市党部的委任,从今天起我就是你这个专案组的组长,专门前来对你进行必要的审问!”他将皮鞋往徐敬海的衣服上来回蹭了蹭,檫去了表面的浮土,又贴近徐敬海的耳朵轻轻地说:“我可是很会用刑的哦!不过,今天我还不想太麻烦,给你时间先下去寻思寻思,明天一早我会准时到这里来!”说完,便留下一串得意的笑声扬长而去。

两名狱警搀扶着徐敬海来到一间监舍前,掏出别在腰里的一串钥匙将铁门打开,随后搀扶着他慢慢走进去道:“徐爷,只能委屈你老人家了,我们几个只是听差的,到了这个地方没法子,将就点儿吧。不过你老有什么吩咐就尽管说,在这里咱们能做到的就是尽量不让你老受委屈!”

监舍里的气味难闻得简直能令人室息,说脚臭味不是脚臭味,就像是过去在老家闻到的撕酱豆(撕酱豆:过去青岛地区家庭普遍做的一种咸菜,发酵后散发出一股臭味)加上臭了的鸡蛋所散发出的冲天臭气,其中还掺杂着一股股刺鼻的血腥味。徐敬海拖着沉重的脚镣刚一进门,就险些吐出来,赶忙用手捂住鼻子,借着从头顶的小窗里透进来的光线,四下打量着监舍,忽然发现在墙角处靠墙倚坐着一个人,身上的衣服全部破碎,露出一道道刑伤,有的地方已经结痂,有的伤口则已经化脓,而一条腿显然己被打断,那只脚随意地倒在了一旁,只有两只眼闪烁着明亮的目光正在望着他。

“为什么事进来的?”那人的说话声很是硬朗,让人很难相信受了很重的刑伤后仍然能发出如此自信的浑厚声音。

徐敬海叹了口气回答道:“我是被小人给陷害了,说我他妈是共产党!你呢?是犯了什么事?”

那人笑了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说:“我就是共产党!”

徐敬海闻听此言颇感惊讶,因为这一年来青岛抓的共产党他基本上都知道,除去退党脱节的和归顺蜕变的,目前在押的没有几个。他赶忙问:“你叫什么名字?”

“田泗!”那人淡淡地说。

“田泗?”徐敬海听到这个名字后吃了一惊,再次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你真的就是共产党里那个田泗田汉民?”

田泗笑呵呵地说:“假了包换!你是谁?为什么对我的名字会这么熟悉?”

徐敬海道:“惭愧!我是警察徐老两,你的材料我基本上都快背过了,还能对你不熟悉?”

这回轮到田泗吃惊了:“怎么?你就是徐老两?这可真是冤家路窄啊。

过去我每次出门的时候,朋友就对我说,出门千万别碰上徐老两,那可是个大麻烦。没想到在外面这么长时间都没见上面,反倒跑到这里见面了。兄弟,这是咱俩的缘分呐!”

徐敬海苦笑了一声,嘴上没吱声,可心里却说:“这叫他妈的什么有缘,都缘分到监牢狱来了。”

田泗艰难地撑起了身体,没想到就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竟然能把他给累得喘了好几口长气。招手示意徐敬海往近前靠一靠,问道:“我说兄弟,你刚进来,给我说说外面现在是怎么个情况!”

徐敬海笑了笑说:“我知道你最想打听的是什么事,不就是王复元和丁惟尊吗?”他故意地卖了个关子,却不再说了,两眼看着他脸上的表情。

田泗果然着急了,催问道:“你倒是快说呀,这俩家伙到底怎么样了?”

徐敬海哈哈笑道:“告诉你吧……”他举起手做了个手枪的动作。“俩都已经去望乡台找阎王爷报到去了。丁惟尊是八月十号,王复元是八月十六号,就是另外投胎托生的话,都差不多快出满月了。”

“哦!”田泗长舒了一口气,身体又慢慢地靠了回去,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这回我就是死,也该瞑目了!”

朱文训对徐敬海的审讯从半夜开始。

刚换了地方,再加上戴着捧子和脚镣,徐敬海辗转反侧睡不着,好不容易刚刚才打了个盹,忽听到有人在轻轻地喊他:“徐爷,徐爷,朱局长有请。”

徐敬海蒙蒙胧胧地睁开眼,见两名狱警站在身旁,可能是忘了自己躺在大狱里,刚要一骨碌爬起来,却被铐在手上的捧子给硌在了手腕子上,疼得他忍不住叫了一声。两个狱警一左一右地将他扶起来,脚上拖着铁镣“哗啦哗啦”走在阴森可怖的走廊里,格外瘆人。

刑讯室设在走廊的尽头,因为占了两面墙,里面的结构呈三角形状。在三角形的角上狰狞地摆放着一种叫做“老虎凳”的刑具,旁边则矗立着一个人字架,已经被乌黑色的血迹遮盖住了原来的颜色,一口大缸里浸泡着各种各样的鞭具,从皮鞭到藤鞭,大的小的长的短的应有尽有,让人一看顿感毛骨悚然。

朱文训嘴上叼着纸烟,一只脚踩在椅子上,听到门外的脚镣声,斜着眼看着被搀扶进来的徐敬海,指了指摆在中间的一把杌子,示意徐敬海坐下,将手里的纸烟猛吸了两口,很潇洒地用中指一弹,烟蒂便飞了出去,然后走到徐敬海身旁说道:“老两,毕竟同事一场,说起来也都不是外人,虽然以前你骂过我很多难听的话,今天咱们既往不咎,只要你痛痛快快地把你知道的事都招认了,咱们都省事,你也少受些皮肉之苦。你也是个警察,想必肯定知道这个地方的厉害,只要到了这里就是神仙也救不了你!”

徐敬海鄙夷地从鼻孔里“嘁”了一声,把头转到了一旁。朱文训继续说:“说实话,我这都是为你好。”话音刚落,突然飞起一脚,踢在了徐敬海的脸上,把毫无防备的徐敬海连人带杌子往后张了过去,脑袋重重地跌在了水泥地上。朱文训的嘴里却“啧啧”着说:“瞧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徐敬海费力地从地上爬起来,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道:“朱文训,我操你姥娘!你等着,你徐爷爷我饶不了你!老子就是变成了厉鬼,也要去抽你的筋剥你的皮喝你的血!”

朱文训又点上了一支烟,还没等徐敬海坐稳,又朝他脸上猛踢了一脚,看着飞出去的徐敬海,嘴里仍旧是不阴不阳地说道:“哟,徐老两,你还真有本事,还能操俺姥娘!”随后对站在两边的打手道:“把他给我捆起来。

操俺姥娘,我看看他拿什么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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