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一个个意外2(1 / 1)

大商埠 刘杰 12560 字 3个月前

朱文训狞笑着道:“姓徐的,你抬头看看,你爹你娘你哥哥还有你弟弟都在天上等着你呢!我实话告诉你,让你死个明白,你那点底子我掌握得清清楚楚,你不就是徐敬海吗?不就是车袢崖上的一个小毛贼吗?不就是花钱买通了官府让你金蝉脱壳逃过了一劫吗?你狗胆包天敢得罪我?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是吧?我朱文训今天就是想整死你,而且弄死你的想法己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我能花这么大的工夫去查你的底子,目的就是想把你送上西天,让你和你爹娘老子全家去集合!”

徐敬海一听朱文训连他当年的底子都给抖露出来,心里不由得一紧,知道这家伙是用上了心思。转念一想,真正知晓这个底细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郑矢民,另一个是淳于毅,按照他对这两个人的了解,郑矢民是那种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的人,绝对不可能出卖他,那么问题肯定是出在了淳于毅身上。

他分析得没错,确实是淳于毅出卖了他。

早在“中川药局”案以前,刚刚上任的第一分局局长朱文训就己经在暗地里注意徐老两了,被免掉刑案队长的徐老两与一批老警察结党营私公然犯上,甚至当众辱骂他无能,辱骂他依靠老婆劈腿来做官,这让他大为恼火,并因此怀恨在心,暗自发誓想尽一切办法也要除掉这个眼中钉肉中刺,可徐在公安局内人缘极好,头上还有两个“第一神探”的帽子,要平白无故地撼动他,可能性不是很大。也就是从这个时候起,他开始对徐老两这个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利用自己的职位打开警员档案,发现该人是一九二七年九月经时任胶澳警察厅厅长王庆堂特招进入警察行列,并且因在短期内破获了山藤村树凶杀案并果断将凶犯击毙于街头而得到嘉奖并晋升为警长,然而该人此前从事职业却无任何记录。这一点让曾经在监狱里和形形色色的犯人打过十年交道的朱分局长更加确信,此人来历不明,肯定有问题!

“中川药局”命案中的一条绳子成了朱文训对徐老两下手的一个最好道具。因“中川药局”是当时日本驻青岛的特务机关,有些事情还不能过于公开,当局依旧以“共产党杀手在青再度作案”为由,在全市范围内展开大面积搜捕。被革了职的朱文训在简从山的提携下,直接进入市党部参与侦破共产党案,同时调阅了徐老两当年经办“山藤村树案”的全部卷宗。当他质询一个曾经和王复元关系不错,于后来也“归顺”国民党“捕共队”的人时,终于找到了突破点。

这个人就是淳于毅!

于是,朱文训便以“公安局警察徐老两是共产党的重大嫌疑人,与两起谋杀案存在直接关系”为由,绕过公安局秘密通报给了简从山,简从山随即以国民党青岛市党部的名义,直接对公安局下达指令:一、对徐老两施行秘密逮捕,直接押送至青岛地方法院看守所即常州路原欧人监狱严加看管;二、特委任朱文训为徐案专案组组长,直接对此嫌犯进行审讯,如罪行证据成立并证据确凿无误,可直接将其判处死刑。

此时已被吊起的徐敬海紧咬牙关皱着眉头在等着受刑,可过了好长时间也没见动静,就睁开了眼,见那两个打手扔下了手里的鞭子,正散漫地依在老虎凳上抽烟呢。

朱文训也感到好生奇怪,指着打手问:“你们俩为什么还不给我动手?”

打手说道:“老朱,监狱长让我们过来是审共产党的,可你是在这里公报私仇。既然徐爷不是共产党,这事就不归我们管,万一出了岔子我们可承担不了这个责任。”

朱文训气得七窍生烟,气哼哼地走过去一把夺过了皮鞭要自己动手,另一个打手却拦住了他,口气冷淡却很生硬地道“老朱,这里是地方法院看守所的刑讯室,不管你是公安局也好,市党部也好,只要与案子无关或是没有监狱长的许可,任何人不得动用私刑。你是从这里走出去的,莫非已经忘了这里的老规矩?”一边说,一边夺下了他手里的皮鞭,然后走过去给徐敬海松了绑,招呼门外的两个狱警,再把徐敬海给搀扶回监舍。

朱文训眼睁睁地看着这几个狱警根本就不拿他当回事,更加暴跳如雷,脸色铁青地抓起桌子上的一个盖碗狠狠地摔在地上,“啪”地一声那只盖碗便粉身碎骨,破碎的瓷片迸得到处都是。他浑身颤抖着一蹦老高地大声嘶吼,连声音都变了调:“反了!都反了!你们一个个是不是都活腻了?和共产党一个鼻孔出气,有你们好看的时候!”

尽管他如此大动肝火,可是竟然没一个人听他“呜呜”,这无疑伤透了他那脆弱的自尊心,他气急败坏地摔门而去。

保存在监狱门卫处由朱文训亲笔签字的记录显示他最后离开时间是凌晨两点十三分,而这一时间也成了他离开监狱后所留下的唯一线索,从这个时间开始,就再也没有人见到过他,如同人间蒸发一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似乎恰恰应和了徐敬海的那句话“肯定死不了你前面”,就此引出了青岛历史上最大的一起离奇失踪悬案。

这起案件一直被埋在地下整整二十年后才真相大白!

意外被救

闫洪昌在短短的两年间可真是发了迹,再也不是那个穷得叮当响浑身冒着穷吱吱臭气的样子了。表面看上去开这么个澡堂子没什么大钱赚,实际上盘点一天下来的流水,也不是个小数,这也是闫洪昌之所以选择开澡堂子的一个主要原因之一,钱不少挣,而且比他当初开协昌样绸缎庄要省心得多。只看闫洪昌现如今的那副做派,就知道这家伙确实抓住了钱,给人的感觉就是和以前大不一样,出门上街从不坐车,却找辆洋车不紧不慢地跟着,闫洪昌迈着四方步,领着洋车往前走,前有藤彪子瘸拉着一条腿开路,后跟王三麻子拎包,一前一后虽然只有这么两块料“护驾”,却也算得上是前呼后拥,很是风光。至于他身上的行头,那更是讲宄,穿德福祥张太监亲手做的洋装,白丝绸衬衣领口上打个黑蝴蝶领结,脚蹬新盛泰黑白相间檫得锃光瓦亮的皮鞋,头上扣着个盛锡福的花边礼帽,鼻梁上架着一副亨得利的墨光眼镜,右手拄着文明棍,左手掐着比拇指还粗的外国雪茄烟,歪着鼻子撇着嘴,颐指气使的姿势,让人觉得这厮都恨不能把身体给横过来占半条马路。隔上十天半月就专门挑春和楼聚福楼这样的高级酒楼进去洋活一趟,踩着饭点进去,哪里人多就往哪里坐,进了馆子却不是为了吃饭,就点名要两碗海珍鱼翅羹,喝一碗再倒掉一碗,然后抬起头,用不屑一顾的目光扫一眼周围那些被他这个举动惊诧得瞠目结舌的食客,嘴里叼着剔牙棍不慌不忙地站起来结账走人,走到门口时还要再停一下脚,得意地扭回头看看盯着他背影指指点点的人,一举一动把个暴发户的嘴脸表露得淋漓尽致。

他要的就是这么个派。

这个谱摆的,即便真是日进斗金的掌柜老板,都不一定能做出他那个从容劲,不是一般的洋活。日子稍微一长,几家酒楼的掌柜和跑堂以及一些经常过来吃饭的顾客们也就逐渐地认识了他,只要他一进门便成了焦点,所有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过去,人们虽然在背后喳喳咕咕地骂两句过过嘴瘾,眼里却分明露出一股股被妒火烧得通红的目光,一齐打听这个烧包的主儿是个干什么的。不过话又说回来,喝一碗倒一碗海珍鱼翅羹,看上去很是大样,毕竟那是一吹锃锃响的袁大头,其实闫洪昌心里也是疼得直哆嗦,他自己也说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而且白扔钱不说还饿得肚子咕咕叫,走出馆子的大门,再赶紧打发藤彪子去包子铺买五个包子带回去当饭吃。藤彪子站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闫洪昌把海珍鱼翅羹给倒掉,心疼得像针扎一样,嘴里就嘟嘟囔囔地说:“师……师……啊就傅……你……你就不能让……让……啊就我来一口……尝尝这……这……啊就鱼翅是……是……啊就什么味道?”

闫洪昌本来就为自己这打肿脸充胖子花了钱还饿肚子的事觉得心烦,再听藤彪子这么一顿叨叨,心里就愈发觉得窝囊,便恶嘟嘟地骂道:“我叫你他娘了个逼的干什么,你就赶紧给我他娘了个逼的干去,别在这给我瞎鸡子呜呜。”

可偏偏这等事好像抽大烟一样也有瘾,闫洪昌闲着没事就回味自己在酒楼里被人用异样眼神注目的一幕一幕,觉得颇为得意,便如是一二,时间一长就成了一个习惯,如果过上几天不去大样这么一把,就会让他觉得少做了件事一样坐立不安,如此一来,酒楼里就多了一道风景,而闫洪昌和他的玉生池竟然也随之出了大名。

说起来,泡澡堂子是中国的一大传统,和戏园子、剃头铺子、窑子、饭馆子并称为市井五子,是百姓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个组成部分。上古时代的屈原,就曾经有过“浴兰汤兮沐芳”的诗句,说的就是泡澡。澡堂子也是一个世界,上至达官显贵,下到庶民百姓,一个个脱去了代表身份的外衣,赤条条地进了澡堂子,也就分不出高低伯仲,往池子里一泡,泡得满身大汗、遍体通红、蒸气绕体、神经松驰、筋骨舒展,再叫个搓澡师傅给浑身上下那么一搓,既洗净了身体又舒了筋活了血。临了,再站到淋浴的喷头下一冲,檫干身体满面红润地回到外面的小床,吩咐伙计上一壶叶子,自斟自饮好不惬意。有那些好茶的,邀三朋两友泡过澡后聚在一起细品慢咂,嘴里哼着小曲,看着水晶壶中氤氲起淡绿色的朝气,摇头晃脑地评头论足。还有些好鸟的,让伙计把各自的鸟笼子给请出来,百灵、画眉、绣眼、胭脂瓣等纷纷亮相;而斗虫的则小心翼翼地捧出古燕赵子玉的蛐蛐罐,嵌玉镶金的蝈蝈葫芦,聚精会神地围拢在一起,看虫斗听虫鸣,真可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到了响午的饭点,再要点儿点心,眯个午觉,精爽神怡地走出去,简直悠哉游哉地入了仙境。

这两年青岛港上开澡堂子的不是少数,什么天德塘、第一楼、裕华园、一品冠、府香谷、华兴池等字号也是比比皆是,经营模式大同小异,可是无论哪一家的买卖也都不如闫洪昌的玉生池火爆,而且价钱还比别家都贵,走遍港上洗澡都是一毛六,可到了玉生池就得花一毛八,就这还仅仅是大池子价。虽然贵了二分,还就是个天天爆满,来晚了只能在门外排队等着,就是排队,人家也愿意上这地方洗澡!邪门吧?

其实,这门一点儿都不邪,邪的却是人们的猎奇思想。去过和没去过玉生池的人都在纷纷传说,说澡堂子的三楼其实还隐藏着一层高级包房,被两扇雕龙描凤的大门与普通浴池隔开,除了那些有钱有势的富翁外,很少有人进去过。多数人都见过那道大门,横在三楼与二楼之间的楼梯上,却很少有人知道大门里面到底是怎样一个天地,只是偶尔从门缝里看到过鲜艳的大红地毯。如此一来,人们愈发对三楼充满了神秘感,但是两块钱洗一次澡的巨额花销又阻止了人们想进去满足眼界的欲望,后来却听说,即便就是拿着两块大洋也未必能进得去,因为还得提前预订。不过,还真有人豁出去花了两块大洋进去过,据进去洗澡的人出来说,那里面的奢华程度简直都不敢想象,是花了大价钱请来德国的设计师,按照皇室浴池水平来装潢的,地上铺着波斯地毯,头顶悬着美利坚吊灯,法兰西的大床,英格兰的浴缸,还有德意志的钢琴,就连门的把手都镀了一层纯金,每天焚烧的薰香来自印度,远远地就能闻到一股弥漫在空气中的清新怡人的神秘香味,至于其他细节,人家便不再透露,总而言之一句话,那里面就是人间天堂。这更引起了很多人的好奇,各种臆想和猜测便出了笼,说界壁就是周小脚的望海楼,有一个房间是玻璃的,可以直接观看嫖客和妓女在里面的所有活动;也有另外一种说法,说给客人搓澡的都是专门从俄罗斯招来的老毛子嫚儿,个个都如仙女下凡一般漂亮,给人搓澡不是用手而是用胸。

各种传说虚无缥缈,让一个澡堂子变得如此扑朔迷离,再加上闫洪昌在酒楼暴殄天物的传言,更增添了人们对玉生池的神秘向往,恨自己没有齐天大圣的功力,不能变成蚊子飞虫从门缝里钻进去探个究竟。可是,谁都没有想到,这一套行之有效的障眼法,竟然全部都是出自玉生池的东家一一闫洪昌,包括招集很多人在门外排队等号,都是郭仁那个老杂毛给他出的主意!一时间,玉生池真的顾客盈门人满为患了,人们带着不同的目的从四面八方汇聚到玉生池,一齐拥上二楼,围堵在挡住了通往三楼的那道门前,禁不住想象中的**,轻轻扒开一道门缝一齐往里踅摸,虽然没有见到传说中的老毛子美女和观看嫖妓的玻璃墙,却也都觉得多花这二分钱很值。在你一言我一语的纷纷议论中,就把玉生池给说得路人尽知了,于是能去玉生池洗个澡成了人们自我夸耀的一个符号,一来二去,其他澡堂子的生意便逐渐地受到了冷落,而玉生池则依然火爆,钱也像流水一样哗哗地进了闫洪昌的腰包。

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的闫洪昌,反倒比以前安分了许多,不知道该怎么得瑟了,白天在澡堂子里忙,晚上还得上周小脚的**去忙,毕竟这一切全靠了周小脚,用周小脚的话说:“要是没有我,哪还能有你?”虽然这话听上去有些别扭,仔细一琢磨也确实如此。所以,闫洪昌基本上对周小脚所说的话都做到了言听计从,唯有一件事他是背着她做的,那就是在万国公墓里给孟三姐选了一块墓地,让郭仁给挑了个黄道吉日,带着藤彪子等几个人把孟三姐的尸骨从原来草草下葬的地方挖出来,用一块红缎子包裹起来装进了新买的棺材里,找来一帮子吹鼓手,算是轰轰烈烈地给孟三姐出了个殡。

看到孟三姐的尸骨被挖出来时,闫洪昌脸上的肌肉不停地颤抖,当年的那一切至今仍然历历在目,特别是那个叫朱文训的狱警在监狱门口对他所说的那些话,一个字一个字地跃上了闫洪昌的心头。一想到朱文训那张令人厌恶的嘴脸,闫洪昌情不自禁地咬牙切齿,暗暗发下毒誓:到了该算账的时候了!

于是便阴沉着脸,眼里流露出一种腾腾的杀气,站起来扔掉了手里的烟蒂,对正在坑里填土的滕彪子说:“别填了,留着这个坑我还有用。”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闫洪昌不露声色地四处打探朱文训的下落,然而,凡是他所接触的人竟然都没听说过这个名字。直到一年后,才好不容易从一个前来洗澡的警察口中探听到,朱文训现在己经当上了公安局第一分局分局长了。

“噢!”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不管怎么说,总算是找到了这个人的下落,只要有了下落,一切都好说。

也就是在这一年,闫洪昌被周小脚给煽惑进了“一贯道”。

说起这“一贯道”,最早形成于清乾隆年间,原系著名反清复明的“天地会”的一个分支机构,后并入“洪帮”,改称“洪帮东震堂”。清同治二年,山东济宁人路中一路过青州,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与已经败落下来的“东震堂”堂主刘世昌相识,刘自称为“第十六世祖”,并将“道”传给了路中一,封其为“第十七世祖”,由路中一“代传师道”,从此路中一就继承了刘世昌的“东震堂”,以《论语》中“吾道一以贯之”之句,将“东震堂”更名为“一贯道”。路中一在青州办道,信奉者却是寥寥无几,只好于一九一八年返回其故乡济宁,自称为“弥勒佛转世”,在其妹路中节的儿子陈化清家安设佛堂,开始广收门徒,不久即招收了包括赵怀中、陈礼月和后来成为“一贯道”道首的张光壁(另名张天然)等二十五名亲近大弟子。“一贯道”在成为最大的反动会道门组织之前的这段时间,主要还是以开堂讲经、讲佛信善为主,由这二十五个亲近大弟子在外独立门户,开设佛堂。后路中一于一九二四年二月二日死去,由其胞妹路中节自称为“木公圣母”而继任道首,然在此时,路中节因故和张光壁发生冲突,路号召其他弟子前来倒戈张光壁,迫使张光壁自立门户另起炉灶,自称“始袓托梦拜为道首”,并当场以“扶鸾”传授“始祖”之命,骗取了多人的信任,自封为道首。

青岛“一贯道”的总头目叫做董玉泉,是“师尊”张光壁的弟子之一,从“点传师”提升为道长,掌握了青岛并由青岛延伸至东北一带的最大权力,下设各级别“点传师”数十名。“一贯道”的领导职务依次分为:师尊、师母、道长、点传师、坛主、文牍、鸾手、引保师八个等级。在董玉泉秘密进入青岛开设坛口的同时,“一贯道”内部出现了非常大的分歧,因路中一临死前曾“遗诏”路中节“道统全归路妹掌管一十二年”,这使“一贯道”出现内讧,并因此延伸出三派,其中以陈兴龙(陈化清)、陈兴海(陈化庭)为首的“老姑派”(又称山东派)坚持信奉路中节的衣钵;路中一另一弟子郝保山亦自称为“十七世祖遗托领袖”,为“释迦牟尼第四十四代”,因而取名“三宝道”,又称为山西派;唯独张光壁与其姘妇孙素贞取名“一贯道崇华堂”,在济南设立总坛口,张光壁自封为“总代表师”,面向全国开办道场,收纳道徒。在青岛所开办的这个坛口其中九个就是张光壁的弟子所主持。

董玉泉,济宁大流店乡人,是张光壁之妻刘率真的娘舅兄弟,作为张光壁的三十六个“天罡”弟子之一,于一九二九年的夏天受张光壁之命首次来到青岛,在东镇杨家村其济宁老乡陈思言家中开设第一个坛口。

就在闫洪昌带着藤彪子和王三麻子参加完青岛“一贯道”开坛仪式的这天半夜往回走的路上,恰恰意外地和朱文训撞到了一起,这真是应了那句老话,“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而让朱文训更想不到的是,这天半夜自己一怒之下离开了常州路监狱,竟然一步到位地就一头撞进了阎王殿!

事情有时候就是这么巧。

朱文训因为没有如愿以偿地拷打徐敬海,肺都快要气炸了,觉得自己像是被人当猴耍了一样,让徐敬海看了个大笑话,没想到到了这里仍然还在被他玩。可毕竟县官不如现管,现在这里是人家的地盘,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狱警将徐敬海给押回监舍,他带着一肚子冲天的火气恼羞成怒地离开监狱,一路上嘴里还在不停地骂骂咧咧,刚拐过马路的一个转角,却和迎面过来的三个人撞了个满怀,憋在肚子里的那团火立刻就给点着了,也没看撞的是谁,张开嘴就破口大骂:“你是要去抢死还是要赶着去报丧?”

闫洪昌猛不丁地被人撞了一下,还以为遇上劫道的了,吓得他“嗷”地叫了一声,连魂都飞出去了,一屁股就蹲坐在地上,捂着“扑通”乱跳的心,胆战心惊地望着对面站着的黑黢黢的身影。一听到对面那人张开口就骂得极难听,知道肯定不是劫道的了,便仗着自己的人多,胆子也就肥了,火剌剌地道:“你这人怎么这样?明明是你撞了我,反过头来还这么胡吵乱噘,有些太欺负人了吧?”

朱文训却把刚才一股子火都发到了闫洪昌身上,不由分说地上前搡了他一个趔趄道:“我就噘你了,你这个小鸡子进的能把我怎么样吧?”

闫洪昌刚准备再说什么,猛听着这个说话的口音这么耳熟,一时想不起是谁了,就凑到近前看了看,觉得这人很像朱文训,毕竟已经过去两年了,而且只见过那么一次,所以也不敢十分把握,试探地问了一句:“我说伙计,你是不是姓朱?”

朱文训却道:“我姓不姓朱管你个鸡子事?”

闫洪昌这下心里有了底,这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他脸上立刻浮出了一股狞笑道:“只要你姓朱就好。我可找得你很辛苦啊,己经找了你两三年了。”说着,给站在朱文训身后的藤彪子打了个手势,藤彪子二话不说,抡起手里的棍子朝着朱文训的头上就是狠歹歹地一下子,毫无防备的朱文训立刻就软不啦唧地倒了下去。

滕彪子没想到朱文训这么不禁打,看到人倒了下去就慌了,看着闫洪昌紧张地问:“师……师……啊就傅……会……会……啊就不会给……给……啊就打死了?”

闫洪昌抬头看了看了周围,半夜三更连个鬼影都没有,就抽了抽鼻子对王三麻子说:“别让他死在大街上,三麻子,你把他给我弄回到澡堂子,然后咱们再想办法。”

三个人好不容易把朱文训给搬回到澡堂子,闫洪昌吩咐滕彪子找来绳子把这家伙给捆了个结实,想了想又怕他万一醒过来会叫,就顺手拿起了桌子上的一块破抹布,团吧团吧就直接给塞进了嘴里,然后装进了麻袋,接下来,又让王三麻子去锅炉房把拉煤的车子给推出来,把朱文训给扔到了小车里,趁着夜色蒙昽,直接就奔了团岛。

团岛小泥洼附近实在是太偏僻了,静得瘓人,这个地方除了被当做杀人的刑场以外,基本上人迹罕至,即便在白天,这里都是阴森透骨霉味缭绕,鬼气森森的让人不寒而栗,就更别说月黑风高的半夜了。王三麻子推着小车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前面,只觉得脊梁杆子嗖嗖地往外直冒凉气,两旁的黑树林似乎有无数个鬼火在林中闪烁,耳朵里不时地传来一阵阵“呜咽呜咽”的声响,极像是鬼在说话,听得他毛骨悚然,裤裆底下连尿都憋不住,每听到“呜咽”一声臊哄哄的尿就随之流出,两条腿更像是没了筋骨一样,酥软得如同一根面条。跟在后面的闫洪昌和滕彪子也是吓得心一阵阵慌跳,车轱辘碾压着地上的乱石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就像碾压着紧绷的神经,心惊胆战地好不容易来到了曾经埋孟三姐的那个坑旁,闫洪昌让滕彪子解开麻袋,把朱文训给放出来。

朱文训不知道这是到了什么地方,面对三个如凶神恶煞一般的男人,他似乎明白了些什么,惊悸地连连把身体往后挪,被破布捂住的嘴,从喉咙深处“呜噜呜噜”地直叫。闫洪昌面孔狰狞,蹲下来揪住朱文训的头发凶狠地道:“姓朱的,还记得我是谁吧?不过记不记得都不重要,到如今说什么都晚了。我只告诉你一句话,下辈子再托生的话,千万想着让你爹娘先教给你怎么做人!”然后对滕彪子说:“把他给老子扔下去!”

滕彪子一把就抓起了捆绑在他身上的绳子,连拖带拽地把朱文训给拖到坑边,一脚就踹了下去。闫洪昌脸上露出了一丝残忍的微笑,看着惊恐地瞪大两只眼的朱文训道:“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祭日,我会让他们过来给你送纸钱!”说完,从王三麻子手里夺过铁锨就往坑里填土。

事后,他觉得有些遗憾,活埋一个人没有直接将他杀死那么解恨。可是,他大概永远都不知道一件事——他这一出手却在无意中帮了身陷囹圄的徐敬海一个大忙。

只是可怜朱文训一直到死都不知道因为什么!

稀里糊涂的监狱生活

朱文训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失踪了,而且是出了监狱的大门后就再也没人见过他,这种离奇的事竟然也能发生,这让代理市长吴思豫和市党部书记长简从山再度暴跳如雷,斥骂公安局是一群白痴,并武断地将其归罪于共产党的头上,亲自签发命令,将己收监关押的共产党骨干田泗、曹芸卿提前处决。

过了一集的工夫,一直没有人再来提审徐敬海,这让他觉得好生奇怪,就向狱警打听这是怎么回事。狱警看了看周围,小声地回答:“不瞒徐爷说,负责审你案子的老朱突然不见了,上面说他可能是被共产党给……”说着,用手做了个杀人的动作,然后顿了顿,拿眼瞟了一下坐在角落的田泗,又说道:“这两天监狱里风声挺紧,进进出出的车不少,看样子又有大事了。”

“噢!我说呢!”徐敬海像是明白了什么一样,对狱警摆了摆手,示意他没事了,自己又坐回了原来的位置。进来己经五六天了,他和田泗还算比较能说得来,除了自己当土匪和杀日本人的那段经历外,基本上把该说的都对田泗说了一遍。

这段时间对徐敬海来说,是他人生当中最重要的一段,虽然被关在监狱,可跟着田泗长了不少学问。田泗这人看上去不怎么出眼,可实际上很博学,上到天文下到地理,从中国的前五千年历史一直说到了现时的共产党,像说书一样每天一段,讲得绘声绘色,非常精彩。讲到激动的时候还教他唱歌,说这是一首法国歌曲,名字叫《国际歌》,是一个叫做欧仁?鲍狄埃的人写的,只要这个歌一唱,敌人听到就会害怕: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起来

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真理而斗争

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

奴隶们起来起来不

要说我们一无所有

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

这是最后的斗争

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在徐敬海听来,这个歌的曲调非常好听,可不是很理解歌词的含义,尤其是最后那句“英特纳雄奈尔就一定要实现”,他根本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田泗就逐句地给他解释,英特纳雄奈尔指的是共产主义,之所以有这么多的共产党员抛头颅洒热血,就是要对这个腐朽黑暗的社会进行一次变革,让全人类实现这个理想,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

在田泗的感召下,徐敬海对这个叫做共产党的组织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然而,这却是他和田泗的最后一次聊天。

第二天,即一九二九年九月二十六日,常州路监狱如临大敌,来了六卡车全副武装的军警,将田泗与另一名共产党斗士曹芸卿一同押赴了刑场。临刑前,田泗在监狱的走廊里发表了演讲:“朋友们,在二十七岁这个时候死,的确早了一点。但是,我一点也不后悔。因为我从事的是为大多数劳动人民的自由幸福奋斗的事业,是人类历史上最壮丽最伟大的事业。这个事业现在虽然遭到了挫折,但那是暂时的。好比太阳终究会冲破乌云一样,这个事业也一定能在全世界取得最后的胜利!朋友们,我们来世再见!”

监舍里不知道是谁带头唱起了《国际歌》为两位壮士送行,雄壮低沉的歌声在幽长的走廊内传得很远,气吞山河!徐敬海双手抓住了铁门,亲眼目睹了田泗拖着一条被打断了的腿,被两名狱警搀扶着,毫不畏惧挺胸昂首地走了出去。后来他听说,当局担心会被共产党给劫了法场,竟然动用了飞机!

田泗壮士就这样走了,走得很英勇,很从容,用一个共产党人的风采谱写了一曲血染的悲壮!

在好长的一段时间里徐敬海都觉得很不适应,脑子里始终浮动着田泗的音容笑貌,那张因久不见阳光而略显苍白但始终带着自信的微笑的脸,那种淡定的神态和视死如归的从容,都深深地刻在了徐敬海的心中,他大概到死都不会忘记,他的生命中,曾经有一位叫田泗的匆匆过客。他下意识地转过脸,望着田泗曾经躺过地方,如今己是人去铺空,只留下一个悲怆的记忆。他心里突然涌上一股莫大的悲伤,默默地祝福他走好,须臾间,只觉得视线突然变得模糊,空洞的眼里竟然流下了两行苦涩的泪,而胸口则像被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压下来,压得他透不过气,如同要窒息一般。

夜里,监舍外下起了雨,稀稀疏疏的雨点打在窗外的树叶上。徐敬海抬起头,透过狭小的通气窗口望着被乌云遮掩住的天空,他觉得有些苍凉凄冷,甚至感到一股寒彻刺骨的凛冽,正在慢慢地凝固他全身的血液,让他的两道眉毛紧紧地拧在了一起。

过了没几天,狱警忽然告诉他说有人要来探视,这让他觉得好生奇怪,因为他很清楚,像他这样的未决犯是不允许有人前来探监的,可人家偏偏就来了。前来探监的,竟然是个穿戴打扮非常摩登的年轻女人,还有几个人都跟在这女人的身后。那女人手里拿着一块手帕捂着鼻子,在狱警的带领下皱着眉头来到了关押徐敬海的监舍前,仔细地看了看他,眼睛里忽然闪出一丝惊诧,却只是对身后的人点了点头,一句话也没说就匆匆离开了。徐敬海感到很是纳闷,在他的印象中,从来都没见过这个女人,但是从那个女人的目光中透露出的,是一种非常熟悉眼神。这就真奇了怪,莫非认错了人?让他更没想到的是,当天下午,监狱长就亲自带着狱警过来,人还没走进监舍的门,就抱歉地说:“老两啊,这两天忙,没腾出空过来看你,你可别往心里去!”一边说,一边回过头对手下的狱警训斥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动手给徐爷劈了镣?”

徐敬海却一摆手,挡住了要过来给他劈镣的狱警,抬头看着监狱长那张肥胖的脸道:“监狱长,先别急着给我劈镣,你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吗?”

监狱长脸上堆着笑容解释道:“这是春子小姐的意思。老两,你也是警察,知道咱这里的规矩,我能做的就是这些。”

“春子小姐?我可不认识什么春子小姐。”徐敬海诧异地摇着头说,“听名字可不像是个中国人呐。”

监狱长笑呵呵地道:“这几年你可是个人物啊,认识你徐老两的人多了去了,你认识不认识人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家认识你,而且亲自过来看你,还专门点着你的大名。”

他这话说得很有道理,可能是这几年指不定在哪粧案子里遇见过,所以徐敬海也就不再争辩,却转了个话题,逼视着监狱长问:“那么把我押在这里到底算是怎么回事?来不来的先给砸上死镣,朱文训这个该死的杂碎就露了那么一次鸡子脸,就再也不见踪影,我到如今还不知道宄竟是犯了什么事?为什么要把我关在这里?”

监狱长脸上的肌肉哆嗦了一下说:“老两,你也別着急。你这个案子是由市党部简从山简书记长亲自签署批的,朱文训具体办理的。可现在的问题是,朱文训这个人不见了,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除了留下一张简书记长签批的抓捕你的手谕外,任何卷宗和审讯材料都没找到,你说这事我能怎么办?我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尽量不让你在这里受委屈,这也是我最大的权利了。”

徐敬海冷笑了一声道:“你的意思是,这辈子找不到朱文训这个狗杂碎,我就一辈子要关在这里是吧?”

监狱长道:“老两,我也知道你是冤枉的,可是我能有什么办法呢?再说,你也不要太着急,这事还得一步一步来,春子小姐正在给你找人呢,你权当在这里休假了。”

“我操他大爷!”徐敬海怒不可遏地骂道,“你听过哪个王八蛋说自己愿意到监狱里来休假的?我这明明就是一起冤案,你非得给我说出这么多理由。我现在最想要的,不是你给我改善监狱的条件,而是要出去,我要出去,你懂吗?”

监狱长脸上挂不住了,只是尴尬地笑了笑,然后吩咐狱警抓紧时间给徐爷劈镣,然后带他去洗个澡换下衣服,把这些都嘱咐完了,才对徐敬海道:“老两,我手头上还有事,先过去处理一下,你这边有什么吩咐直接对狱警说,反正都不是外人。”

徐敬海赶忙又叫住了他,问道:“监狱长,我想知道一个事,就是你刚才所说的这个春子小姐,她究竟是干什么的?”

监狱长想了想,那张肥得像腚锤子样的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道:“这个嘛,我还是不说了吧,这些日子她肯定还会再来,你自己当面去问她好了。”

狱警们谨小慎微地给徐敬海卸下了死镣和捧子。这玩意儿戴在脚上十几天,一旦被卸掉,竟然有一种飘飘欲飞的轻松感觉。洗了澡理过发又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后,人立刻变得精神了许多,而后,狱警们又把他给调换到了二楼一间向阳的监舍里。直到这个时候,他的脑子仍然在想,这个春子小姐究竟是何许人也?为什么会出手帮他?不过,通过刚才和监狱长的对话,让他捕捉到了一个极为重要的线索,看来朱文训还没有把他的过去整理成文字,这说明,这个该死的狗杂碎完全是抱着一种公报私仇的心态来整他,企图以他过去的那些事和共产党联系在一起,然后再以这种莫须有的罪名将他置于死地!

此人之心何其毒也!

新监舍的条件与霉味扑鼻的地下室相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新监舍不但阳光明媚,而且卫生设施完备,如果不是因为门窗上有坚固铁棂的话,算是一间不错的客房了。站在屋子中央,目光越过不远处的那道高墙就能看到海,而且狱警们对徐敬海也是格外宽松,连外面的门都不上锁,可以任其随意地进出,任其一个人在走廊中来回溜达,也就是说,只要他不走出这座楼,就不会有人管他一一当然,他也走不出去,走廊尽头还有一把大锁,把内外给隔成了两个世界。这里伙食也不错,竟然还有酒有肉,一壶小酒外加三菜一汤。这让他感到惊奇,原来坐监也有这么大的差别,看来当了这些年的警察,只是认识了监狱的外貌,而对里面的这一切还确实不了解,就像监狱长所说的那样,权当是休假来了。

徐敬海闲着没什么事可做,就倚在窗前远远地观看巨浪惊涛拍岸。时下正值阴历九月大潮季节,海上波涛滚滚汹涌澎湃,惊天的巨浪高高跃起又狠狠摔下,带着一阵阵巨大的呼啸声,遮天蔽日地轮番上演碎玉翻卷狂雪乱舞的骇人景象。一只只海鸥从浪缝涛隙中窜过,惊恐地鸣叫着并快速飞向远端,只留下一团水雾在阳光下袅袅升起。

看到海,他霍然想起了发生在两年前的那次海难,在那条叫做什么丸的船即将倾覆之前,他曾经救下了一个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一句话的男孩,莫非他就是眼前的这个春子小姐?但是他清楚地记得那是个男孩,而且年龄也没有现在所见到的这么大,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有些糊涂,联想到这两年自己一直很顺,冥冥之中总觉得背后有人在帮他,可一直都不知道是谁,难道这一切也是这个叫做春子的日本女人在操纵?如果真的是她,那么这个女人到底是什么来头?这一个一个解不开的迷,成了徐敬海心底抹不掉也挥不去的心事,然而,一直到他出狱为止,他始终没有再见到过这个女人了。

徐敬海在监狱里稀里糊涂地待了将近一年,一直到了来年入了伏,才总算有人过来找他做一些所谓的了解,不过都是些例行公事的手续罢了,然后就又让他回到了公安局,后来从来没有人再提起过这件事,只是新来的局长问了他几个有关朱文训失踪的事,之后局长的副官给他送来了积攒下的一年的工资,并且额外多支付了三个月。

没有人告诉他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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