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纳粹的阴谋
天气渐渐地转暖了。小春二月,一声春雷唤醒了沉睡的大地,蓦然间万物到了复苏时节,土地悄然换上了新装,南去的燕子再度回归,结群搭伴地落在屋脊,啁啾呢喃衔泥打窝恣意翻飞。随着春雷的隆隆轰鸣,一股热闹便蕴在草木之间,从土地里墙缝中或者失修己久的屋檐上,拱出了一丛丛嫩嫩的绿芽儿,迎着风向世间炫耀,而街边的树更是早已耐不住寂寞,新芽簇簇,葳蓊点点,虽未见得春花无数,却己感到东风南来。
郑天骄就在这一派盎然的春色中度过了满月。她的到来给郑矢民日趋平淡的生活带来了勃勃生气,他的笑声显得比平日洪亮了很多,现在他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一头扎进何凤梅的房间,亲昵地抱起天骄,似乎只有把这个小闺女抱在怀里,心里才会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踏实,脸上才会徜徉着写不尽的幸福,而一旦离开了这种亲近,却会有一股莫名的孤独、寂寞和惆怅,甚至有如古人所说“行百里路者半九十”的惶恐和不安。大概正是这个原因促使他把天骄的满月宴搞得非常隆重和气派,在春和楼大摆筵席,遍请各路亲朋好友前来参加,并且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立了秋以后就动手拆屋,在原有基础上再翻盖一幢新宅子。
所有这一切,都瞒不过赵玉秋的眼睛。毕竟在一起生活了近二十年,对他熟悉得就像左手摸右手一般,他的一举一动她都可谓洞察入微,也只有她心里最清楚,他的这种心花怒放,不过是在竭力掩饰他内心的不安所做出的表面文章罢了。因为,他的内心深处隐藏着一个巨大的压力,这个压力就像埋在他心里的一颗威力十足的炸弹,一旦被引爆,将会带来难以估量的影响,而这一切皆源于那个叫温尼弗?缇夫娜的德国女人。
温尼弗?缇夫娜是在何凤梅生了天骄后的第三天独自来到郑家里院的,郑矢民一见到这个外国娘儿们的到来,立刻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用他自己的话说,这女人是一个不速之客,直觉告诉他,这个女人怕是要来夺走天骄的巫婆,所以,他从头至尾就没有给过她一个好脸色。不过有没有好脸色人家似乎并不在意,温尼弗?缇夫娜和何凤梅讲的是德语,即便他就坐在跟前,人家两个人叽里咕噜的满口洋话,他坐在旁边急得抓耳烧腮却连一句也听不懂,只能通过她们的表情来判断其谈话的内容。
温尼弗?缇夫娜总共在郑家待了三天,这三天对于郑矢民来说如坐针毡,越发听不懂她们说的什么,心里就越发着急,连铺子里的生意也顾不上了,索性就在她们跟前陪着。那个外国娘儿们手里始终拿着笔和纸,几乎把何凤梅所说的话全部都记录下来,最后很绕口地用中国话对他说了一句“再见”,便离开了他家,从此便再也没来过。
不过,自从这个女人离开后不久,何凤梅倒是隔三差五地就收到一些带着花花绿绿漂亮邮花的信件和装有各种各样包装的婴儿用品,除了收件地址和收件人是中文外,其他全部都是洋文。面对这些信件和邮包,郑矢民虽然心存狐疑,却无从说起,他知道这一切都和那个外国叫什么娜的娘儿们有直接的关系,当然,他所不知道的是,温尼弗?缇夫娜回到德国后,立刻在《攻击日报》上发表了题为《沦落在中国的德国女人》的长篇纪实报告,“详尽”地讲述了一位具有一半雅利安血统的德国军官夫人,在陪同丈夫前往远东殖民地青岛总督府任职期间,不幸遭遇到了战争,孤身一人带着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经历了滞留在中国长达十七年的悲惨遭遇。这个名叫玛尔塔的漂亮女人落入没有宗教信仰、没有文化的异教徒野蛮人的魔掌后,生活在暗无天日的人间炼狱中,在囚禁状态下失去了自由,经常在不知缘由的情况下遭受到暴力摧残,被打得遍体鳞伤,受尽了人间的凌辱,以至于人都变得恍惚。同时她还把郑矢民刻画成了一个保守封建的、尚未进化到文明社会的恶棍,就连整个采访过程,都是在他的监控之下进行。
这个完全靠歪曲事实而捏造出来的所谓纪实报告一经问世,在德国国内立刻引起了轩然大波,各路社团纷纷出面并发表声明,强烈呼吁政府出面解救玛尔塔,同时号召德国民众向远在中国,仍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的玛尔塔慷慨解囊伸出援助之手,以帮助她度过暂时的困境。而那位曾经制造了“谎言重复千遍就是真理”等名言的著名政治家,也就是《攻击日报》的总负责人,同时兼任德国纳粹党宣传部长的约瑟夫?戈培尔则亲自走到前台,以此作为典型案例,猛烈抨击软弱的魏玛共和国政府接受《凡尔赛条约》,并因此臝得了德国民众的一致推崇,竟然成为引发德国纳粹党在当年的国会选举中一举获胜,奇迹般快速成为第二大党的主要原因之一!
而这一切,远在中国的何凤梅此时却一无所知,直到她离开中国回到阔别已久的德国本土以后,这一切才真相大白。
说起来,生意这个东西就像中国的一句俗语,“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在“河东”那三十年的时候,往往不温不火的能燥死个活人,可一旦到了“河西”,就好像是突然喷薄的火山,来势凶猛,想挡都挡不住。德福样因为在郑矢民的竭力倡导下,及时转型也跟风做起了洋服,特别是门外竖起了“宫廷御裁张太监”这面大旗,使铺面终于走出了平淡的瓶颈期,而后又在骤然之间就火得一塌糊涂,搞得郑矢民像是一个行走在漫长曲折夜路上的人突然见到了光明一样,面对顾客盈门的场面,竟然有些不知所措。早上还没等来得及摘下门板,顾客早就在这等着了,几乎所有前来光顾的人都是冲着京城“宫廷御裁张太监”这块金字招牌来的,甚至有些顾客专程从济南府、天津卫或者更远的地方慕名前来找这位身怀绝技的裁缝高手量身订做洋月。于是,一天的忙碌就从这时开始,忙得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生意做到这份上,真就像六月天里的芝麻开花,一节比一节高,郑矢民喜不自知地看着钱柜里的钱哗啦哗啦地往里进,心里的那股劲头就不用多说。
人气一旺,名气也就越来越响,不到两年光景,德福祥就如日中天地跻身于青岛顶级成衣局行列,而且把周围的铺子也都给带了起来,到处都打着“宫廷御裁张太监”的旗号招揽顾客,有的是“宫廷御裁张太监亲传弟子”,有的则是“宫廷御裁张太监关门弟子”,甚至还有一家竟然打出了“宫廷御裁张太监之嫡出公子”这样让人看了哭笑不得的招牌,总之,满街皆是“张太监”了。尽管如此,德福祥铺子里仍然是见天人流如织,即便已经到了换季的时间,前来做衣服的顾客仍旧是络绎不绝,而且把其他各式服装也都带了起来,不仅是洋服,什么中式的西式的,男式的女式的,全部都有。实际上这个时候张志和己经很少再动手上案,店里的衣服绝大部分都是出自他唯一的亲传弟子张树为之手。虽然张树为已经成手,可对外仍然还是要高举张志和这块王牌,即便张树为的水平已经很不错,可和张志和相比还是稚嫩了点儿,张志和也就是偶尔地过来看上一眼,就能起到绝对的指点作用。但是顾客并不知情,只要看到张志和手里捏着把紫砂壶往柜台里这么一坐,那就是块响当当的招牌,就认定是他了。郑矢民一天到晚忙得头昏脑胀也应接不暇,而看到案子上堆下的活越来越多,就是把张树为给累死也实在赶不出来,心里确实犯愁,只得一次又一次地提高手工费。即便这样,德福样依然还是顾客盈门,人家似乎并不怎么在意你涨的这几个钱,要的还是张志和这个牌子和手艺。结果,不涨价反倒还好,这价格往上一撩,顾客反而比过去更多了。再怎么说这毕竟也是手工,一天能做出多少件衣裳都有数,郑矢民只好再想办法出去招募缝纫工。
打了烊回到家,虽然一身疲惫,可郑矢民什么都顾不上,必须先过去看看天骄。说来这事也怪,只要一看到宝贝闺女那张粉嘟嘟的笑脸,他立刻就忘记了一天的劳累,心里陡生欣慰,恨不能把这宝贝含在嘴里。对此,赵玉秋看在眼里,心里却老大不乐意,上了床后便嘟嘟囔嚷地抱怨道:“你满眼里只有这个孩子了,俺这满口家子如今是不是很多余?”
郑矢民对她这满腹牢骚很不以为然,所答非所问地长叹一口气道:“说实话,我真的很担心,说不准哪一天这孩子就从我手里被别人给抢走了。”
赵玉秋侧过脸撑起一只胳膊看着他一副落寞的样子问:“我说,你那点儿心思也别全用在孩子身上,我问你,今年上秋咱这屋到底是拆还是不拆?这可是你当众拍下的胸脯,说过了秋就拆屋翻新房子。看你这个样子,也不知道你到底是打的什么谱?”
郑矢民看了看她说:“到时候再说吧,如今什么事不都是一时一时?这一阵子眼皮子一个劲地跳,就怕哪个地方想的不周,万一出个岔子吾的,就把我活活地给挣死了!”
赵玉秋知道他心里还在想着天骄,就没好气地说:“你干脆把你那个香骨蛋子别在裤腰带上吧,这样你就安心了。我这和你说正经事呢,张口闭口就是孩子,敢情这个世界上就你有个孩子?家里那俩是我带来的?天铭这眼瞅着就该下学了,你也不盘算盘算他以后该干个什么营生。你说你这个人有没有劲?”
郑矢民一听,“呼”地坐起来道:“可也是哈,没隔睬这才几天工夫,这小子就顶到门竖到窗的条汉子了。”
“嘁!”赵玉秋不屑地撇着嘴道,“如今你眼里除了你那个闺女以外还有谁?你也真好意思说出口,还没隔踩,他是喝西北风长大的?”她往前凑了凑,小声地说:“孩子大了,你这个当爹的得多和他两个啦啦呱,摸摸他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前几天我给他收拾铺的时候,看见他枕头底下压着一本书,是一个姓马的外国老头写的,叫什么《共产党宣言》,当时就吓了我一惊,我真担心他以后也走上葆铭那条路。”“你没把这个事和他姥爷说说?”
“你这个人现如今怎么这个样?什么事都一推六二五,你别忘了,你是他爹,连你都不管,他姥爷还能说听了他?”
郑矢民点点头说:“这个事我得抽工夫去找他聊聊,看看他到底想些什么。”
“还有……”赵玉秋说道,“今天听天洁给我学,她缪特问她话呢,说特丽莎,你是愿意跟我去德国呢还是留在中国?你猜她怎么说?她说,俺爹和俺娘要是都去德国的话,我就跟着一块去,他们不去我也不去!”
郑矢民心里不由得抽搐了一下。
赵玉秋神秘兮兮地又道:“哎,我说,你看出来没有,天洁好像对天铭有意思。这些日子我就一直在溜须,这俩小东西管干什么都在一块,不论天铭叫她咋,那个小丫头都跑得溜溜快,换了天链就不行了,怎么哄人家连理都不理他这个茬儿。”(溜须:青岛方言,暗地观察。)
郑矢民从鼻孔里嗤了一声说:“还都是俩人事不懂的小屁孩,你跟着瞎操这个没味的心咋?”
赵玉秋撇了撇嘴,回了他一句道:“我瞎操心?你倒是得管啊?还好意思舒舒个嘴说人家是小屁孩,这个话管谁说都中,就是没有你说的份。还说人家是小屁孩,你在小屁孩的时候早就知道在炕上拆屋了。”(舒舒嘴:青岛方言,此处意为说话轻巧。)
郑矢民不耐烦地把身子转到另一侧道:“又来了,又来了。你这辈子就吐不出个象牙来了,再以后管什么事都不能让你知道,什么事让你知道了,满大街也都知道了。我就这么个短处可让你攥手里了,能让你拿捏我一辈子。”
“和你两个闹着玩,你还真好意思翻皮搭卦地攮出这么顿熊话!睡觉!”徐敬海从监狱出来以后,很快就被委任做了派出所所长。和以前相比,如今的徐所长沉稳了许多,闲着没事就过来看看郑矢民,也不多说话,有时候两个人就这么沉闷地一待就是一下午。
这天就在郑矢民还在铺子里忙碌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不经意地一抬头看到徐敬海带着两个陌生人站在门口,本想先和他打个招呼,等忙过了手里的活再过来正经招呼他。徐敬海却摆摆了手,以不容推辞的口气道:“矢民,先出来一下,有个急事找你!”
郑矢民只好放下了手里的活,对柜台里同样忙得没工夫抬头的张树为说:“树为,照看着点儿,我这里有事。”然后擦着手出来,对徐敬海嚷道:“你没看到我这里忙得四个蹄子都快不沾地了?有什么急事,快说!”徐敬海回头看了看身后的那两个人,有些吞吐地说:“矢民,这两位是从南京过来的公务人员,想找你了解一些情况,你看这里乱糟糟的,是不是到派出所去谈谈?”
“从南京过来的公务人员?”郑矢民只觉得头皮“嗖”的一麻,一股凉气瞬间从头穿到了脚底,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倒退了几步,他脑子里第一个联想到的就是郑矢萍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其次才考虑到郭葆铭,他紧张得被一口唾沬给呛了嗓子,咳嗽了半天才没有自信地对徐敬海道:“我和南京政府又没有生意做,他们来找我了解什么情况?”
后面的一个人开口说话了,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听上去口气还算是比较客气:“郑先生,我们不会耽误你很长时间,也就是几分钟的事。本来可以在你这里把事情搞完,可是怕影响了你的生意,所以只好请你和我们一起跟徐所长到派出所去。”
郑矢民听到这个口气,那颗悬着的心略微放松了些,只好心怀忐忑地跟着徐敬海去了派出所。进了门,徐敬海吩咐手下的警察给三个人沏上茶,转脸微笑着对刚才说话的那个人道:“梁先生,有什么事请你直接说吧。”
那位梁先生依然很客气,先站起来对郑矢民作了个揖,客气地说:“郑先生,鄙人是外交部欧洲事务局人员……”他指着坐在旁边的另一个人介绍道:“这位是德意志驻我国大使馆的龙先生。我们两个分别奉上峰指令,特来贵地找你落实一个情况。是这样,我局接德意志大使馆的调查函,说有一名在一战期间失踪的德意志籍妇女玛尔塔被郑先生收留,不知是否确有其事?”
郑矢民一听是找他打听这个事,心也就随之放了下来,不假思索地点头道:“是。你说得没错,是有这么回事。”
梁先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后又说道:“那么,请郑先生把这个事的来龙去脉给我们回忆一下,可以吗?”
郑矢民便把当时如何与何凤梅认识,到战争爆发后她的狗如何去找他报信求救以及后来两个人结婚的整个过程简要地说了一下。他这边说,那个被介绍为德国大使馆的龙先生同时飞快地在纸上做记录,并不时地打断他,再追问一些具体细节。把这一切都讲完了以后,郑矢民抬头,用征询的目光看着徐敬海,意思是我都说完了,还有事吗?
梁先生似乎刚从沉思中醒过来,侧身看着郑矢民,用德语和那个龙先生简单地说了些什么,龙先生点点头,站起来对郑矢民鞠了一个躬,用蹩脚的中文说道:“郑先生,请允许我代表德国政府对您的义举表示诚挚的感谢!不过,郑先生,我还有一个问题不是很明白,请恕我直言,您刚才讲到了您和玛尔塔一一也就是您所说的何凤梅结婚,据我所知,郑先生是有家室的人,而且还有两个孩子,按照贵国的法律,是支持一夫一妻制的,为什么您却可以再和其他女人结婚呢?”
郑矢民被这个问题一下子问住了,为什么不可以和两个女人结婚呢?这样的事在中国并没有人感到特别奇怪,而现在被当成一个问题了,而且他只知道“法律”是来惩办坏人的,难道和其他女人结婚也违背了“法律”?他不解地看着龙先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倒是梁先生替他解了围:“龙先生可能刚到我国,对我国的情况还不是特别了解,我们的法律确实是支持一夫一妻制,但是并没有强调一夫多妻就是违犯了法律,所以郑先生和玛尔塔结婚并没有错误,同样也受到我国法律的保护!”
“我明白了!”龙先生恍然大悟,继而再一次问郑矢民,“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请郑先生再给我一点时间。我想请问郑先生,我现在可以去看一下玛尔塔女士吗?我谨代表德国政府,请求郑先生能够允许我去探望一下德国公民玛尔塔,看看她目前的居住以及生活环境。”
郑矢民没有回答,而是用征询的目光再度看了看徐敬海和一直在替他说话的梁先生,见两人都允可地冲他点点头,他也只有同意。一行人乘车来到了郑矢民的家,径直上楼推开了何凤梅房间的门,正在给孩子喂奶的何凤梅吓了一跳,茫然地望着突然闯进来的人。
龙先生往前走了一步,对何凤梅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通德语,郑矢民一句也听不懂,就转头看着梁先生。梁先生解释说:“龙先生说,他代表德国政府前来探望玛尔塔,这些年你受苦了,但是祖国并没有忘记你,专程委派我前来落实关于你的问题。现在我给你几分钟的考虑时间,请问玛尔塔女士,你是否愿意现在跟我们一起到南京去做进一步的身份核实,我将尊重你的意见和选择!”
何凤梅惊讶地问了一句:“Ist es jetzt?”(请问是现在吗?)
龙先生点点头回答:“Ja, ich freue mich auf Ihre Wahl.(是的,我等待你做出的决定。)
何凤梅沉吟了好长一会儿,然后抬起头问郑矢民:“郑,我只是跟他去南京核实身份,你看我是否可以?”
郑矢民再一次探寻梁先生,梁先生模棱两可地回答:“这还是需要看她本人的意愿,如果她愿意去的话,我没话可说,如果她自己不愿意,我可以代表中华民国外交部再同龙先生进行必要的交涉,这属于外交问题。所以,这一切必须她自己同意才行。”
何凤梅听明白了梁先生的意思,便果断地点点头,随后又问梁先生:“我过去南京做完了身份核实后,还可以再回来吗?”
梁先生看了看龙先生,龙先生微笑着说:“当然,这是你的自由,你有权対自己的去向作出选择,我们仍然尊重你的个人意见。”
何凤梅抱着年幼的郑天骄于当天下午就坐上了前往南京的火车,这也是她生命中最后一次见到郑矢民,这次匆匆地离去,连个道别的语言都没有,留在郑矢民记忆中的,是郑天骄那张稚嫩的笑脸。一直到了一九七二年十月十一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和德意志联邦共和国建立了外交关系,两国之间有了互访活动以后,己是耄耋之年的郑矢民才再一次见到他的女儿一一郑天骄,骨肉分离长达近半个世纪的郑矢民,看着这个让自己牵挂了半生的女儿跪在面前,老泪纵横痛哭不己。
此时已经过去了整整四十二年!
直到这个时候,郑矢民才断断续续地从郑天骄嘴里得知,何凤梅到达南京后,直接就被安排上了飞往德国的飞机,并在柏林机场受到了隆重的欢迎,纳粹党宣传部长约瑟夫?戈培尔亲自到机场出席了欢迎仪式,称赞何凤梅是德国的女英雄。
郑天铭被捕
对郑矢民而言,这是一场浩劫!但是“祸不单行”。
何凤梅走后不久,郑矢民就病倒了,而何凤梅一直钟爱的那条狗维尼,在她走了以后,每天都扒着她的房门,不吃也不喝,只是发出一声声凄厉哀怨的尖叫,不久便郁郁地死去。这更使卧床不起的郑矢民如雪上加霜,由于伤心过度他的病情突然加重,当天晚上吃饭时,他“哇”地向外喷了一大口血,随即便人事不省地倒了下去。这一下子把所有人都给吓着了,赵玉秋一看见血就慌了手脚,忙不迭地招呼张树为和郑天铭把他送到医院,又是点滴又是注射地一顿折腾,总算过了鬼门关。
何凤梅带着天骄的离开,把郑矢民原先的精气神都给打击没了,仿佛心中那团熊熊燃烧的烈火,骤然间被一泡冷尿给浇灭,连丁点的火星都没有留下,连同他的魂魄一道,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一个尚在呼吸的空壳。这种情感的失落让他在浑浑噩噩中一气过了两三年都没有恢复元气,而且脾气越来越坏,就像个一点就炸的急芯子炮仗,冒出一句话能把人给噎个半死。而赵玉秋心里很清楚,他这回是被何凤梅给伤透了心,现在好端端的一个人愣是给变成了魔头,一天到晚啷当着脸,说不上三句话脾气就上来了,吆三吼四地能顶着房子跑,家里没有一刻安宁。己经读了大学的老大天铭和在女子中学读书的特丽莎都住在学校很少回来,而老二天链,一天到晚在街上瞎逛,明摆着也是不愿进这个门,只有她自己在家受这个气。这都怪自己当年多了句嘴,给郑矢民和何凤梅乱点了鸳鸯谱,把两个本不相干的人给凑合到了一起,如今想来,后悔得肠子都青了。
唉!这么下去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这一场大病,让他连性格都发生了变化,脾气也比过去大了不少,不管老婆孩子,只要在他跟前说了他不爱听的话,或者是稍微有一丁点让他不顺心的事,他立马就暴跳如雷,张开口就骂,拿起东西就砸,从来不考虑骂出的话多么伤人心,也不管摔碎的东西值钱不值钱,一切任由着自己的性子来。所以,家里的每个人能躲就尽量躲避着他,唯恐哪一点做得不入他的心思而招来一顿咆哮。就连赵玉秋都耐着性子尽量小心谨慎地让着他,实在忍受不了,也只有跑到孙嫂屋里偷偷地抹两把泪。孙嫂知道这里面的前因后果,其他的话不便多说,也只能劝她两句。
从医院回来以后,郑矢民就一直在家静养,铺子里的大事小事都托付给了张树为,他倒是真成了甩手掌柜,张树为每天晚上带着账簿过来给他说一下当天的营业情况,他最多也就是随便地翻一眼账面上的流水,心不在焉地听张树为说说罢了,再过了些日子,张树为就连账簿也不拿了,只是嘴上报一下当天的收入,郑矢民只是眯着眼躺在**听,有的时候不等张树为说完,他就皱着眉不耐烦地挥挥手,让张树为赶紧离开。赵玉秋见此情景就急了,等张树为走出门去后,就对郑矢民说:“他爹,你不能这个样子啊,不是咱们不相信树为,可这是生意,你哪能连账簿都不看一眼?”
郑矢民把身子转到另一侧,有气无力地说:“管那么多干什么?要管你去管吧!”
赵玉秋赌气地道:“我管就我管,我不能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你把个铺子给捣鼓黄了。那里面不光是你一个人的,那可是这满户家子的饭碗!”
还没等她说完,郑矢民的火气就上来了,冲着她龇牙咧嘴地就吼道:“你还有完没完了?你要是能管,早干什么去了?”
赵玉秋气忿忿地把手里的家什一摔,也加大了嗓门道:“姓郑的我告诉你,你别太过分了,真是把你给惯得呲鼻子上脸了,这些日子觉得你身体不好,我是一忍再忍,哄着你顺着你,巴望你能早点儿好了。可你呢?一天到晚胡吵乱噘鸡犬不宁,闹得家不是家业不是业,吓得孩子们都不敢回来,你是不是感觉自己真成景了?”
郑矢民不再吱声,他知道自己确实过分了。在人这一生中,有的人注定只是生命中的过客,短暂出现后又永久地消失,这个道理郑矢民不是不明白,可一旦落实到具体行动中,他却无法面对和接受这个现实,脑子也始终拐不过这个弯。从何凤梅吵着要去武昌开始,他就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然而,心理准备毕竟和现实还是有很大的差别。他只要闭上眼,就想起天骄脸上的笑,那个笑曾经是他的希望,那个笑曾经是他的动力,那个笑也曾经是他的全部。然而,这一切都像一个梦,在睡过一夜之后,却发现这一切都没了,如同一个在阳光下飞舞的胰子泡,忽然间便无声无息地破灭了。
转眼工夫就到了民国二十二年。
初夏的阳光像一碗温吞面一样,不软也不硬地淌过绽放着花儿的窗台,透过玻璃照进来,趟过了情思苦痛之后的郑矢民,终于平静了下来,虽然淡淡的思念仍时常在他心里泛起一波一波酸浪,但毕竟随着时光的流失而不再你汹涌狂澜,更多的时候,思念己成为他生活中的习惯,独自一人想象天骄在德意志的生活。天骄这个名字就像是拴在他心上的一个无形的绳扣,只要一想起她,就如同被这个绳扣的另一端给猛拽了一下,会有一种清晰的疼,悄悄地漫过心底最柔软的部分,从而触动了那份痛楚。淡淡的相思,其实是空空****的牵挂,没有结局的怀念,凄美得让人心颤,眼前也禁不住出现一丝迷惘,视线也随之变得模糊。
这期间郑矢民先后收到了两封何凤梅的来信,信都非常简短,只有寥寥几行字而己,而且两封信的内容也基本上差不多,都是简单述说她现在和天骄住在德国一个叫做慕尼黑的地方,生活得很好,请勿挂念,并感谢他这些年来对她的照顾之类的客套话。就这么简单的几句话,其中竟然还有几处倒装句,这应该归咎于她有限的中文水平,也仅仅停留在简单的阅读,对她来说能写出这些方块字己经实属不易。随信附来几张天骄在德国的照片,仿佛是眨巴眼的工夫,天骄就己经会走路了,背景是一座在青岛随处可见的花园式洋房,天骄那张俨如洋娃娃般的稚嫩小脸上,带着春日阳光般灿烂的笑容,一双漂亮的大眼睛里流淌着不谙世事的快乐,略显顽皮地在园内的草坪上玩耍。
郑矢民把照片捂在胸前很久很久,再度抬起头时,己是泪眼婆娑。帘卷西风的日子早己成为岁月中的烟尘,经历了春雨秋雾的涤**之后,原本那片情愫变得枵薄脆弱,只剩下这条细细的纽带,将己经成为过去式的何凤梅悄悄地装入内心深处一个不见阳光的角落,而心中陡然而起的那一份难舍的牵挂,则全部被天骄的那张脸填满,难耐的思念早已越过时空飞往远端,停留在不改万千的惆怅中,想象着过了许多年以后,自己变成了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落寞地倚坐在黄昏的夕阳下,孤守着远方的那一息血脉,默默地呼唤,默默地祝福那个刻骨铭心的名字,禁不住泪如泉涌!
一阵急促的砸门声把郑矢民从空灵世界拉回到了现实,他擦了把脸上的泪痕,慌乱地下了楼梯,刚将街门打开,一群扛着大枪的警察就饿狼一般扑进来,险些将他撞倒。他惊恐地张大了嘴,不知所措地望着这群如狼似虎的警察,吓得心里“扑通扑通”直跳,过了好半天愣是没明白过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敬海跟在一个穿便衣的人身后走进来,鼻子上架着一副墨光眼镜,手上戴一副雪白的手套,很有派头地跟在后面。看到郑矢民望着他流露出诧异的表情,就将墨光眼镜摘下,装作檫眼镜的样子给郑矢民递了个眼色,然后又把眼镜戴上,傲慢地抬头四处看了看,才慢慢吞吞官腔十足地问道:“你是郑天铭的什么人呐?”
一听他说的是郑天铭,郑矢民的脑袋“嗡”地一声就大了,眼前突然一阵发黑,险些一头栽倒。他愣愣地看着徐敬海,嘴唇哆嗉了半天却什么话也说不出。站在徐敬海旁边的一个警察走过来搡了他一把,狐假虎威地大声吼道:“我们所长问你话呢,快回答,郑天铭是你什么人?”
“他……他是我儿子。长官,我儿子犯了什么事了?”
徐敬海将两手交叉地放在肚子上,貌似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道:“噢!他是你儿子!我倒是要问问你这个当爹的,你是怎么教育你儿子的?嗯?光明正大的路他不走,非得去做些非法的勾当。你儿子是共党你知道吗?”郑矢民虽然看到了徐敬海在对他轻轻摆手示意,仍然倒吸了一空凉气,他知道,只要是涉及到共产党的,都不是小罪过,看看院子里一下子来了这么多气势汹汹的警察,估计天铭这个事不小,问题是,天铭宄竟是什么时候也当了共产党?忙说:“长官,你们是不是搞差了?他是个老实孩子呀,不信你们可以到学校去打听打听赵太侔校长,他可是亲口对我说天铭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他怎么会是共党呢?”
徐敬海的脸色勃然变得异常冷漠,走上前一把揪住了郑矢民的衣领,嘴唇动了动,却只是将他推了一把。随后怒气冲冲地走到警察前面,伸手指了指两个警察道:“你们俩跟我走,去搜查郑天铭的房间,其他人各自分头行动,注意,给我看住了这个家伙,别让他给我跑了!”
过了一会儿,徐敬海从楼上下来,对那个穿便衣的人说:“特派员,郑天铭的房间我都亲自搜过了,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物品。你看,这事咱们怎么办才好?”
穿便衣那人皱着眉头道:“这就奇了怪了,我们己经跟踪他很长时间了,基本行踪都已经掌握得很清楚,如今还有人举报他,可为什么就是搜不出物证呢?徐所长……”他指了指郑矢民,继续说道:“我的意见是,把这人一起带回局子里去,严加审问,我就不相信撬不开他的嘴。”
徐敬海面露难色,犹豫地说:“这个怕是不妥吧?咱们什么证据也没拿到,按说就不应该再把这个人给抓去了,一旦……”
那人阴险地冷笑了一声道:“徐所长,上峰的交代你是很明白的,对于共党或有共党嫌疑的人一律先捕后审。我看这个事就这么决定了,出了问题我负责!”
徐敬海无奈地点了点头,用不满意的口吻对其他警察命令道:“尊特派员指示,把郑天铭他爹作为共党疑犯带回所里去,我要亲自审问!”
进了派出所的审讯室,郑矢民反倒冷静了许多,抬起头漠然地看着坐在对面的徐敬海和那个特派员。特派员坐在椅子上,两只胳膊抱在胸前,身体向后倚着,而两只脚却交叉地搭在桌子上,整个一个地痞的做派;徐敬海则坐在旁边低着头垂着眼地闷头抽烟,不时用厌恶的目光扫一眼坐相甚是难看的特派员。
特派员还是那副阴毒的模样,撇着嘴似笑非笑地说:“说说吧,你儿子到底是不是共产党?他把东西都藏到什么地方去了?你就是死扛着不说也没用,如果我们没有人证物证的话,是不会随便把你带到这里来的。现在你都如实交代还来得及,省得我们都麻烦。”
郑矢民紧闭双眼摇了摇头道:“我不明白你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你问我的话,刚才我在院子里都己经说过了,莫非你们一定要屈打成招才算满意?”“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特派员脸色突然变得异常狰狞,气势汹汹地对门外喊了一声:“来人,把郑天铭给我带进来!”
郑矢民那颗心顿时悬到了嗓子眼,急忙扭过头,紧张地往门口方向看过去。门开了,两个警察把戴着手铐的郑天铭押进来。天铭明显己经受过刑了,一只眼被打得青紫眯成了一条缝,左脸肿得像个吹起来的气球,嘴角上还残留着已经干了的血迹,连走路都一瘸一拐。郑矢民见儿子被打成了这样,心疼得全身直哆嗦,“呼”地就从椅子上站起来,脱口就问:“是谁把你打成这个样的?”
郑天铭看到他爹竟然也在,先是吃了一惊,然后故作轻松地冲着郑矢民笑了笑,在另一个椅子上坐下。
特派员手拿着根洋火杆在慢吞吞地掏着耳朵,不阴不阳地说:“郑天铭,挨打的滋味不好受吧?你还是自己招了吧。我实话告诉你,今天对你己经算是最轻的了,再下去可就不是这么客气了。”
郑天铭轻蔑地看了他一眼,昂着头道:“我己经再三强调我只是国立青岛大学的学生,不是你们所说的共产党,可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口咬定非要说我是共产党呢?我也实话告诉你,你今天打死我,我也还是那句话,不是!”
特派员发出了一阵刺耳的奸笑道:“郑天铭啊郑天铭,没想到你年纪轻轻嘴还挺硬,看来被共产党毒害得不轻啊。像你这样的我见得多了,我打死你?我干吗要打死你?把你打死了我找谁去要口供啊?”他伸手指了指郑矢民,“我打死他!那可是你亲爹啊,我打死他你不能见死不救吧?”
郑天铭冷笑道:“哟,你可真吓死我了。我是吃粮食长大的,不是被你这种人吓唬大的。你别说把我爹打死,你就是敢动他一根汗毛我都和你不算完!除非你把我打死,如果我不死的话,总有我出去的那一天吧,你就不怕我出去给你家添点麻烦?你就不怕我给你儿子下点耗子药?收起你那一套吧,威胁人的话不光你会说,我比你会。”
特派员暴怒地对郑天铭吼道:“我今天还真就不服你这个羊能上树!来人,把他爹给我绑起来!”
没想到一向老实巴交的郑矢民听了这话后,突然变成一头发了疯的愣牛,直直地冲了过去,俩眼珠子被狂怒激得老大,指着特派员的鼻子就破口大骂:“我操死你祖宗十八辈儿!你爷爷我当年蹲日本大狱连一声都没吭过,今天能怕你这个私孩子养的杂碎?来吧,有本事你今天就打死我吧,你郑爷爷我已经活够了!”
这一通怒骂如同点着了徐敬海心里的那团底火,全身不由自主地一震,还没等特派员再开口,就突然一拍桌子,大喝一声:“好了!特派员,你这宄竟是在审案呢还是在这尿尿和泥玩?”
特派员一下子就蒙了,瞪着眼看着徐敬海眼里冒出的骇人杀气,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道:“徐……徐所长,你这是什么意思?”
徐敬海阴沉着脸说:“你什么证据都没有就随随便便地把人给抓到我这里来,冲着你是省党部特派员,我配合你。可你呢?未经我的允许就给嫌犯上刑,谁给你这么大的权利?审案你就审案,天下有你这样审案的吗?你有证据就把证据拿出来,然后再行审问,这是审讯的最起码常识,你知道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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