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出,俨如一颗威力十足的炸弹,炸得在场的所有人的耳朵都嗡嗡作响。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过了好长一会儿,郑矢民才绝望地脱口骂了一句:“这个该天杀的狗畜类啊!”
徐敬海却显得很镇静,沉着脸对站在后面的警察道:“你们两个听我命令,立即跑步前往玉生池,给我把闫洪昌和郑天链带来,快去快回!”
没多长工夫,警察就把闫洪昌和郑天链给带到了公安局。洪昌一见徐敬海,连忙抱拳作揖,嬉皮笑脸点头哈腰地道:“徐爷,近来可好。徐爷要是想我的话,不用兴师动众地打发人去这么请我。”
徐敬海冷冷地逼视着闫洪昌那副可憎的官模道:“你先给我闭嘴,有你说话的时候。”然后对那俩警察说:“先委屈闫掌柜到茅房坑边上给我蹲着去,他要是有一点不老实,给我先照死里忙活一顿再说。”
看着警察把闫洪昌给带出去,徐敬海才回过头来问郑天链:“听说你揭发你哥哥郑天铭是共产党?”
郑天链不敢抬头和徐敬海的眼对视,从嗓子眼里怯生生地“嗯”了一声。徐敬海又问:“你怎么知道他是共产党?”
“我看他像。”
徐敬海上下打量了他几眼,不无揶揄地说:“年纪不大还会看相?我看你行!这样,你看看我们两个像不像共产党?”
徐敬海“啪”地一拍桌子,厉声喝道:“快说!你看你哥哥哪个地方像共产党?”
郑天链吓得全身一抖,嘴里嘤嘤地道:“那不是我说的,是闫大爷教我说的。”
徐敬海轻蔑地看了比刚才老实了很多的特派员一眼,继续问:“闫大爷?是不是刚才带下去的闫洪昌?他为什么要让你这么说?”
郑天链脸吓得煞白,战战兢兢地道:“我要和天洁好,可是她已经和我哥哥好了,为了这个事我就找闫大爷帮我出主意,闫大爷就告诉我说,这还不容易,你去举报你哥哥是共产党,让警察把他给抓起来,天洁不就是你的了吗?正好看见这个人当时在闫大爷的澡堂子洗澡,闫大爷就把我给叫过去了。就是这么个经过!”
徐敬海气得哭笑不得,再次回头看看脸成了土灰色的特派员,仰面叹了口气,嘴里骂了一句,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示意警察把郑天链给带下去,再把闫洪昌给请上来。
再次看到闫洪昌那副嘴脸,徐敬海窝在心里的那口气就不打一处来,不等闫洪昌开口,就吼了一嗓子:“先自己掌嘴!”可说完了他又觉得不解恨,两眼就四处撒嘛着找东西,忽然看到一个警察脚上穿着的牛皮底子鞋挺合适,不由分说地走过去就给扒下来,一手揪着闫洪昌的头发,一手拿着只鞋底子,左右开弓照着那张脸“噼里啪啦”就结结实实地一顿痛揍,一边打还一边骂:“再叫你给我坏,再叫你顶了张臭嘴在外面胡说八道!”直把闫洪昌打得像是被绑在案板上待杀的猪一样,鬼哭狼嚎地嗷嗷大叫,连声音都岔了调,再看那张脸,肿得像个鸭蛋,早己分不出七窍的层次了。
打完了,徐敬海来回活动一下手腕,用脚尖踢了踢还躺在地上“哎哟哎哟”直叫唤的闫洪昌,问道:“知道我今天为什么揍你吗?”
这一顿庄户揍可真把闫洪昌给打草鸡了,鼻子破了,牙也松动了,抹画得满脸都是血,两手捂着热辣辣生疼的腮帮子,想哭还不敢哭,嘴里“呜噜呜噜”地带着哭腔道:“徐爷打得好,我知罪了,再也不敢了!”
徐敬海厌恶地瞅了他一眼,骂骂咧咧地说:“你妈不真不是个人操出来的个玩意儿,我要是你爹,当初一管子把你这个王八蛋甩墙上去,省得你出来害祸人。你妈不差一点毁了人家孩子的前程你知道不知道?”然后抬起头,对手下的警察说:“一个个愣在这里干什么?还不赶紧给人家父子俩松了绑?对了,这事你们不去做也对。特派员,解铃还得系铃人呐,这个事应该你亲自去,你比我有文化,肯定该知道这话应该怎么对人家说!”
特派员被徐敬海暴打闫洪昌这一幕真给吓着了,躲在角落里直往后箍怵(箍怵:青岛方言,畏缩),全没了刚才那股颐指气使的劲头了。
郑天链误入歧途
郑天铭确实是共产党,徐敬海从进入他房间的那一刻起,心里就已经有数了。他在上楼去搜查的时候,一眼就发现他的书柜里赫然摆了好几本违禁书,其中包括马克思的《共产党宣言》、《哥达纲领批判》,恩格斯的《反杜林论》,床底下还有厚厚的一沓油印小册子,里面都是专门介绍苏俄列宁的文章。按照政府的要求,只要发现这些东西,就必须对其主人进行必要的审查,仅这些证据就足以对郑天铭进行拘捕。徐敬海随意翻了翻,就又给扔回去,故意搞得乱七八糟,然后抽了一支烟,才让两个警察跟着他一起下楼。
郑天铭从公安局出来的当天晚上就没有再回家,根据组织的要求,他已经不适合继续留在青岛,于是,组织上安排他乘坐当晚的船去了上海,并在那里见到了他的小姑郑矢萍。次年,他考入复旦大学物理系。抗日战争爆发后,他和郑矢萍以及后来到上海找他的特丽莎一道几经辗转去了延安,与先期跟随周恩来到达陕北的郭葆铭会合。
这是后话。
张志和年事已高,且身体多病,那个嗓子像个四下漏风的破风弦,“呼哒呼哒”地连口气都喘不匀,尤其是到了深宿拉夜万籁皆寂的时候,听到他咳嗽的声音就更瘆人,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被卡在嗓子里的那口老痰给憋死,出个门更是费劲,佝偻着身体拖拉着腿,走两步得歇三气,病怏怏地己经无力撑起德福祥这块牌子,于是和郑矢民商量,在他六十大寿的时候,由张树为来打理德福祥的生意。那个时候的郑矢民还沉浸在因何凤梅带着郑天骄离开而伤心的海洋中,什么生意不生意的根本就没这个心思,张志和这么一提,他连想都不想就点头答应下来,至此,德福祥便全部落到了张树为的手里,虽然赵玉秋时常到铺子里翻一下账簿,还时不时地指着账面上的一些支出质询张树为。起初她这么做的用心,就是为了提醒张树为,除了郑矢民外,家里还有人在替他管账。可不曾想,她的这个方式竟然露了底,总归是不懂生意,只盯着支出而不注意库存明细,这下似乎给了张树为一个可乘之机,但他并没有注意,赵玉秋在看账的时候,手里还拿着一根儿很小的绣花针!
张树为刚穿上大褂那阵子,还能像以前那样任劳任怨,可没过多长工夫,就开始摆出掌柜的架子,对手底下的伙计哈哈嗒嗒骂骂咧咧,吆二喝三胀颠得不行,并且开始在账面上动脑筋。如此一来,手头就比以往阔绰了不少,从柜台里拿钱似乎成了一件天经地义的事,隔三差五地揣个块儿八毛,自个偷偷地下馆子,喝小酒吃烧肉,再去玉生池泡个澡,红光满面地哼着小曲儿回到铺子。这些都被小伙计看在眼里,两个小伙计都是刚从农村上来的学徒,对张树为的言行敢怒而不敢言,就找寻机会偷偷地把这些事全都告诉了赵玉秋。
尽管那些日子郑矢民深陷在何凤梅带着郑天骄离去的痛苦中难以自拔,一天到晚没心没肺的不可就里,可心里并没有把德福祥给完全丢掉。张志和向他提起要张树为打理铺子的时候,他也没怎么多想,可是当他看到张树为换上了大褂,心里顿觉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从此也就再没有安生过,有心想重打精神再回铺子里去,那颗浮躁的心又实在沉不下去管那一摊子杂乱事。说句实话,张树为从小就给他留下了一个不好的印象,特别是那两只眼,看人的时候和正常人不一样,总是从下往上滴溜溜地四处乱转,让人心里颇不舒服。可能就是这个原因吧,让郑矢民始终从骨子里对张树为抱有十万个不放心,总觉得这家伙后脑上长了一块和三国里魏延一样的反骨,指不定哪天就能做出一些离经叛道的事,把德福祥给引入歧途从而毁于一旦。所以,当赵玉秋回来说铺子里的这些事时,他也就着了急,刚好大儿子郑天铭因涉嫌共产党而被抓进了公安局,算是“以毒攻毒”取代了何凤梅给他带来的沉痛打击,人也慢慢地缓过来劲,就决定有必要亲自去铺子里过问一下账目。
郑矢民查账的那天,距隔郑天铭离开青岛以后过了整整一个月。屋外正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天空一片灰暗,一团乌云正从半空上慢慢压来,轰轰的雷鸣声中仿佛还夹杂着几声虎啸龙吟,喑呜叱咤中带着一条条纷繁的青色疾电,如同纵虐恣狂的银龙在空中漫舞,随后俯冲下来,一声接一声地在张树为的耳边炸响,让他胆战心惊魂不守舍。
下雨天铺子里几乎没有顾客,张树为比平日收敛了许多,脸上的表情显得格外紧张,心怀鬼胎地站在柜台里,不时地侧耳细听里屋的动静。里屋除了噼里啪啦拨拉算盘珠子的声音外,几乎没有别的声音,这平日里并不怎么清脆响亮的算盘声,如今却变得和外面的雷声一样瘆人,只不过雷声震耳,而算盘声震的是心,一阵紧似一阵“咚咚咚”地敲在他的心坎上,几乎每响一阵,他的心里都会不由自主地哆嗦一下,脑门子上滲出了一层密密麻麻的白毛汗,生怕在这个时候听到郑矢民喊他进去。
门外忽然人影一闪,两个人各打着一把雨伞进了铺子,张树为刚要起身迎上去,见是闫洪昌和郑天链一前一后地走进来,赶紧给他俩挤鼻子弄眼地往里屋指了指,示意郑矢民正在查账呢。闫洪昌先是一愣,转眼就反应过来,龇着大金牙奸笑着说:“他在怎么了?我们是过来做衣服的。”随后故意地大声说:“天链,过来过来,让树为给你量量,你干爹我今天给你做件像样的西服小褂,穿出门去就得让人知道你是我的少爷。”
郑天链一听他爹在,吓得转身就想往回走,却被闫洪昌一把拽到跟前道:“有干爹给你撑腰呢,你怕他咋?再说咱一不偷二不抢,堂堂正正地进铺子做衣裳,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天王老子也管不着!你就在这给我老实待着,看他娘了个逼的能把你怎么样?”
张树为生怕被里面的郑矢民给听到,把食指竖在嘴上,意思是让闫洪昌说话小点声,转回身从柜台上摸过量衣服的皮尺,给郑天链量了一遍。当他拿着皮尺给天链量领口时,忽然发现天链的脖子上有一块嘴型那么大的红色印记,不知被谁给啃一口,上面还有两个清晰的牙印,就随口问道:“呀!天链,你脖子上这是怎么了?”
郑天链一听,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急忙抽出一只手把那个地方给捂住,眼神有些惊恐地抬起头看着闫洪昌。张树为并没有多想,只是以为郑天链不学好,跟着闫洪昌去逛窑子,被窑姐给亲了个印子,所以也就没有多问什么,又继续扯着皮尺量其他部位。
坐在里屋的郑矢民把前面这么长时间的账调出来一看,眼立刻就直了,虽然账面上的进销存都能碰起来,盈利也比往年高出了不少,可莫名其妙流失的亏空也不是个小数,而且这些亏空做得从账面上几乎看不出,只是被张树为记在往来账上新开的一个“营业花销”科目里,至于这么多的“营业花销”都花在了什么地方上,却没有任何说明。他皱着眉头继续往下翻看账页,除了这几笔不清不楚的“营业花销”外,其他地方总体上还都能说得过去,账务盘点大差不差地也就短个十块八块的景,就拿铅笔刚要准备在后面挑个钩,没想到笔尖落下时,竟然有一个肉眼几乎看不见的针眼。他急忙拿起账簿往明亮处一照,发现从上到下有一排齐刷刷的针眼,就立刻明白了这是赵玉秋所为。还没等他来得及核对针眼后面的数字,忽听到外面传来说话声,侧耳细听,张树为像是在和闫洪昌说话,还听到了闫洪昌在叫天链,便放下了手中的铅笔,悄悄地走出去一看,果然是闫洪昌和天链,于是就站在门口咳了一声。
郑天链被他爹这突如其来的咳嗽声给吓了一跳,像个受到了惊吓的兔子,一个箭步就躲到了张树为的身后,偷偷地看着他爹那张冷得像冰溜茬子一样的脸,嘴里怯怯地叫了一声“爹”。闫洪昌却撇拉着身体乜斜着眼,一条腿还在得得瑟瑟不停地抖动,嘴上叼着一支纸烟,上上下下地把郑矢民打量了一圈又一圈,以无耻的无畏和郑矢民对视了好长一会儿,才从嘴里吐出了个烟圈道:“我说郑矢民,以后见了天链别瞪眼剥皮的好不好?我现在和你一样,也是他爹一一不过是干爹,哈哈哈哈。不管是亲爹还是干爹,都是在一个辈分上的,如果你以后再吓唬我干儿子,我可不依你。”
郑矢民没稀得理睬他,威严地低吼道:“天链,你给我过来!”
闫洪昌往前跨了一步,横在中间挡住了郑天链的去路,伸手指着郑矢民道:“哎,郑矢民,我他娘了个逼的说话当放屁是不是?我一天到晚地给你哄孩子,管着他吃,管着他住,还得管着他穿,这钱不钱的咱就不说了,谁让我是你师傅呢,你总得有个谢字吧?你看看你他娘了个逼的当啷着个上坟的脸,就好像我倒过头来欠了你的钱一样。”
郑矢民气得脸色铁青,二目圆睁,全身抖成一团,过了好一会儿才声嘶力竭地暴喝道:“姓闫的,你这个狗杂碎给我闭嘴!我操死你姥娘,你不发坏能死啊?你害得俺家老大跑了路,把老两给我带下了道,你……你……你到底还要坏到几时?莫非你逼得俺满口家子走投无路你才甘心?”他越说越上火,怒不可遏地抄起了摆在柜台旁的一个青花瓷瓶。张树为看到郑矢民双手举起了那个青花瓷瓶,顿时吓得大惊失色,尖声叫道:“掌柜的,那那可是我师傅的宝贝啊,你千万别给他摔了呀!”话音还未落,那个瓷瓶早己朝着闫洪昌就的方向飞了出去,闫洪昌赶忙闪身躲开,“哗啦”一声,青花瓷瓶便在他刚才站的地方摔了个粉碎,瓷片迸得到处都是。
闫洪昌一看郑矢民这回是真摆出了一副要拼命的架势,也就不敢招惹他了,一把拽过郑天链,嘴里不干不净地骂咧着就往门外走。郑矢民在身后断喝道:“天链,你给我住下,你要是敢再往前迈一步,我就打断你的狗腿!”
郑天链一哆嗦,两只脚本能地站住,转过身,眼神中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幽怨,怔怔地看着郑矢民。跑在头里的闫洪昌一把没拽动他,闪了自己一个趔趄,就扭过头对他说:“天链,没看到他己经疯了,你还真在这等着他给你打断腿呀?”边说着,拖起他拔腿就跑。
郑矢民追出门,狂怒地骂道:“闫洪昌,你这个狗操的死不出个好死!”忽然,他发现跟着闫洪昌在雨中奔跑的郑天链姿势有些不对头,两条腿之间像是夹了个什么东西一样,劈啦劈啦地连腰一起一扭一扭地前行,仿佛腿被锯成了两截后又拼装在一起一样的,看上去非常不协调,他脑子里出现的第一反应就是,闫洪昌不知道又领着天链去干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而把腿给伤了,却没有再往更深里去想。
他满腹狐疑地眯着眼一直看着闫洪昌和郑天链消逝在雨影中,转过身却看到张树为正蹲在地上看着那一堆瓷片发呆,心里恶气顿生,恶声恶气地道:“你守着那么堆破瓦碴子咋?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衣裳穿?”
张树为战战兢兢地答道:“那是我师傅的宝贝,他天天嘱咐我,千万要替他照看好了,这下我不知道该怎么给他交代了。”
郑矢民当下就心里一惊,仔细看了看那堆瓷片上的青花釉图案,可不是咋的,这玩意儿被张志和一天到晚地挂在嘴上念叨,说是用波斯国的苏料所制,现在却己经没了。郑矢民懊恼得不行,后悔刚才在气头上,随手给摔了这个瓷瓶,可表面上还不能露出来这种尴尬,依旧板着面孔质问张树为道:“这事你不用管了,事是我做下的,我去找他认错。我问你,你账上记得那些营业花销是怎么个景?”
张树为那颗心“腾”地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低着头不敢和郑矢民的目光对视,嘴里嘤嘤地道:“就是一些平日里的花销,顾客来了买个烟茶吾的。”郑矢民冷冷地从鼻孔里“嘁”了一声,原本想再质问他:“给顾客买个烟茶还用一个月十来块钱的花销?”可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毕竟冲着张志和的面子还不太好意思抹下脸黑他一顿,况且他如今也算是穿大褂的掌柜,手底下还跟着两个新招来的小伙计,再加上手上有技术,一切还都得指靠他在柜台上照望着,只能粗重地叹了口气,瞪了他一眼,黑着脸又进了里屋。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皱着眉头呆呆地望着天花板,越想越觉得天链那条腿瘸得有些可疑,无心再继续看账,草草地收拾了一下,就交还给了张树为。
刚走出门去,一眼就看到天链无精打采地蜷咕着身体蹲在橱窗的遮雨棚下,窝在心里的那股火一下子就窜上来了,冷着脸走到他跟前道:“怎么不去找你干爹了?你是不是嫌给我丢人丢得还不够?你连你哥哥都能出卖,还有什么事干不出来?俺老郑家哪辈子伤了天理,怎么能养出你这么个猪狗不如的东西!”
郑天链胆怯地道:“爹……”
“你别叫我爹,我没有你这样的浑蛋儿子!”郑矢民火剌剌地骂道,“你说你算是个什么东西?过去老人说,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你自己说说你都干了些什么事?你能跑公安局去告发你哥哥,你想治他死地还用费这个事?”
“那都是老闫教给我的。”
郑矢民一听这话,气得一步蹿过去照着天链就没头没脸地打,一边打一边骂道:“老闫教的,老闫教的,我叫你听老闫教的!他教给你你就听?他叫你去死你也去?”
郑天链被打得抱着头跳到了一边,狠嘟嘟地冲着他爹大喊一声:“好了!”他摸着打疼了的头,声音中带着哭腔地说:“我知道我没学好,可是怨我吗?你自己说说,这些年你管过我吗?你回到家对谁都体贴入微,为什么偏偏对我不管不问,在你眼里我是不是很多余?你们要是真觉得我很多余,当初生下我干什么?你对我动手就打张口就噘,在这个家里,活都是我干的,人都是俺哥哥为的,你们宠着俺哥哥,哄着郑天洁,我是个什么?我就是风弦里的那个老鼠!你自己拍着胸膛说说吧,你们拿我当自己的孩子看待过吗?”
听着天链的哭诉,郑矢民一下子惊呆了,愣愣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想来自己这么多年对天链的确过于疏忽,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任其在背离好人的路上越滑越远,不觉潸然泪下,抬起头刚要想说什么,却见天链己经落寞地离去。郑矢民泪眼婆娑地望着天链在雨中一扭一扭离去的背影,心像刀割一般地疼痛,他无法知道闫洪昌这个死不足惜的杂碎究竟在天链身上用了什么手段,把一个好端端的孩子给活生生地变成了魔鬼。刚刚从天链那一对写满阴郁的眼神中,他所捕捉到的是令人感到凛冽的冰冷,没有任何热度,甚至带着某种极端的仇恨!
郑天链漫无目的地走在雨中,雨水淋湿了他的衣裳,也淋湿了他的心,早己湿透了的外衣紧贴着他过于单薄的躯体,空洞无神的眼里闪过一丝冷冽的泪光,与打在脸上的雨水混为一体,分不清哪是雨水哪是眼泪,通通地带着一股咸涩一颗一颗地滚落到唇边。虽然己时值仲夏,他却仍然感觉到身上透出一阵阵刺骨的寒气,似乎将他冰封在了凝固的空气中。一阵巨大的疼痛袭来,撕心裂肺般的痛让他无法承受,痛得他几乎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甚至听见了心碎的声音,那么清脆,那么凄凉,像一片摔碎了的玻璃。
昨天夜里的那一幕始终不停地在他脑海中闪现,让他忍不住抽搐和恶心,恨不得为这样的受辱而去死。他可能至死都想不到,嫖腻了窑姐的闫洪昌竟然会对他下手,带着浓烈酒意地把他给按倒在**。他不知道闫洪昌在酒里下了什么药,只觉得身体像腾空一样,轻飘飘地如在云端,尽管脑子很清晰,可全身却瘫软地倒在**毫无反抗之力,只能任其摆布。闫洪昌就像一头三月里发了情的畜生,带着残忍的狞笑疯狂地向他扑了过来……他无助、惊恐、绝望地盯着闫洪昌那张扭曲的脸,仿佛听到了自己身体崩塌的撕裂声,似有一个巨大且生铁般坚硬的东西狠狠地插进了自己的体内,然后五脏六腑像是被抓住死命地往身体外面拖拽一般,那种从来没有感受过的钻心剧痛如同要把他的身体给活生生撕成两截,他终于在凄厉之极的惨痛嘶嚎中痛得昏死过去……
这一切都过去后,天链像只受到攻击的小兽,惊恐地蜷缩在角落里,双手用力地抱紧自己,全身则在瑟瑟发抖,两条腿被闫洪昌给撕劈了的那种无法忍受的剧烈疼痛还在一波一波地向全身蔓延并不断放大,大胯如同被掰断了一样,腰部以下的每个关节都能清晰地感觉到痛如刀扎。和他身体的疼痛相比,心里的痛更如一排排汹涌的巨浪,狂**地冲击着他的灵魂,刚刚经历的这一场劫难,让他在痛惜与惊悚中历练了被刀剔被斧砍般的炼狱煎熬。他感受到了肮脏,五脏六腑若翻江倒海,仿佛只要他一张口,那些污秽就能喷涌而出。
郑天链就像深夜里的一个孤魂,被阴森和惊厥所包围,神情恍惚地躲在黑暗中,觉得自己的世界坍塌了,一片悲凉。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想起自己的爹和娘,顷刻间眼泪便夺眶而出,似乎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突然领悟到一个问题,这个世界上大概只有爹娘不会伤害自己。于是他想到了回家,恨不得现在就回去,跪倒在爹娘跟前,求得他们的原谅。然而,当他见到父亲的时候,得到的却是一顿责骂暴揍,他心灰意冷了,决绝的心油然而生,甚至想到了去死。
但是这一切郑矢民却不知道。
回了家,郑矢民一头就攮在**,满脑子都是天链的影子,眼前一遍一遍地浮现着天链走路时一扭一扭的奇怪样子,越想越觉得不对头,“噌”地又从**跳下来,想出去找到天链当面问问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他没有想到,自己对天链的一通暴打,已把这孩子彻底送上了一条不归路!
赵玉秋见他闷头要往外走,不知道又出了什么么蛾子,赶忙拦住他道:“这就要吃饭了,你这是又得去什么地方?就是天大的事等吃完了饭再去不中?”
郑矢民站着没动,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赵玉秋,像是出现了幻觉一样,恍惚中觉得赵玉秋那张原本非常熟悉的脸忽然变得很陌生,就摇着头自言自语地说道:“这是我的种么?”
赵玉秋有些纳闷地看着他,用指头戳了戳他的身体问道:“我说,大白天的这是发什么癔症呢?你说谁不是你的种?”
郑矢民一愣神,似是从天界云游刚刚回到现实中来,含混地随口就说了句:“哦,是天链!”
赵玉秋一听就火了,立时沉下脸,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道:“姓郑的,你这是说的人话还是放的野屁?你给我把话说清楚了,别没有事弄些熊话在这派赖我,天链不是你的种,莫非是我出去乳伙野汉子生的私孩子?”(派赖:青岛方言,肮脏。)
郑矢民被顶得张口结舌,“啊啊”了半天也没说出个子日,又转身回到了**。吃过了晚饭,才浑浑噩噩地站起来,慢慢腾腾地来到张志和屋里。
张志和刚刚沏了一壶茶,听到孙嫂在门外和郑矢民说话,就赶忙迎出来说:“矢民,快来快来,刚泡上的叶子,正打谱让树为过去喊你呢。”
郑矢民满腹心事地随他进屋坐下,看着正在往茶杯里倒茶的张志和,刚要开口,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便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张志和宽慰地道:“还在为天链的事上火啊?树为回来都和我说了。我说矢民,不是五哥我唠叨你,天链再不好也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你就别和他生这个憋肚子气了。”
郑矢民以为张树为把青花瓶的事也一并都告诉了他,就面带歉意地说:“五哥,我那也是在气头上,看到闫洪昌这个活杂碎那口气就不打一处来,当时连看也没看,顺手就拿起了那个瓶子砸过去,后来树为告诉我才猛省过来……”
张志和刚喝了一口茶,含在嘴里还没来得及咽,听到郑矢民说把花瓶给摔了,顿时瞪大了两只干枯的眼,嘴里的那口水却把他给呛着了,一口气没上来,竟然直挺挺地背过气去。郑矢民一看慌了神,赶忙大声地叫道:“五哥,五哥,你这是怎么了?”
他这么一喊,站在外面的孙嫂和张树为都听见了,手忙脚乱地把张志和从地上给扶起来,急三火四地送去了医院。
张志和去世
郑矢民一怒之下摔了那个青花瓷瓶,导致张志和心疼得突然倒地,虽然被郑矢民和张树为以最快的速度及时送到了医院并得到救治,可仍然被医院诊断为“偏枯”,这给郑矢民带来了很大的心理压力。
当郑矢民看到躺在病榻上的五哥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愧疚由心底顿然升腾,很快就占据了他的整个心灵,原本压抑在内心深处却无法诉说的苦楚也慢慢溢出,只觉得整个心如同吊了一个沉重的铅坠,一直往下沉落,而涌上来的,则是挥之不去的怅然。他没有想到,自己一时的举动竟然会给张志和带来如此沉重的伤害,自责便像一条带着毒牙的长虫,深深地缠绕在心间,狠狠地啃噬他的精神,让他感到了蚀骨的痛彻;所有的积郁也逐渐地凝聚到一起,仿佛将他置身于一个密不透风的罐子里,来自四面八方的无形压力挤压得他喘不过气,他无法面对躺在病**的五哥,独自冲了出去,在无人的空旷处放声痛哭!
张树为却冷漠地站在远端,眼神中不无鄙夷地看着郑矢民悲恸的背影,恶毒地嘟囔了一句:“猫哭耗子!”
张志和瘫在了**,郑矢民把铺子里的大小事全部交给了赵玉秋和张树为,自己则在家悉心照料张志和,端屎端尿地伺候他,陪他说话聊天打发时间,同时四处请郎中回来给他做针灸理疗,按时地将他背出来晒晒太阳。
这下倒是省了孙嫂的事,把本该自己干的营生全都免了。赵玉秋看到里里外外忙碌的郑矢民,心里就很不舒服,背地里数落他道:“他爹,我不是叨叨你,你也真是个闲蛮子勤,把什么事都包下来了,闲着她咋?”
郑矢民叹了口气,苦笑了一声说:“五哥对咱老郑家有恩哪,他现在己经这样了,我要是不管他,旁人还不得戳着脊梁骨噘我不是个东西啊?再说了,当年我应承了他,要给他养老送终,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哪能像放了个屁!”赵玉秋气忿忿地说:“你这应承得好,连我都看不下去了。我对你伺候五哥倒没什么可说的,可如今省下人家的事了,闲着没事出去乳伙野汉子了。”
郑矢民没再唆声,关于孙嫂在外面轧伙人的事,头些年他就有所耳闻,而且这事张志和也知道,只要不出大格,睁一眼闭一眼大家都能相安无事,毕竟这女人正值虎狼之年,五哥又不通人事,听说她和挪庄院里的一个拉洋车的轧伙上了,白天五哥一上班走了,她就隔三差五急捞捞地去找那个拉洋车的,把裤子往下一褪紧三两火地过过瘾。这种事纸里肯定兜不住火,一来二去,就让洋车夫的邻居给发现了,有意无意地把这事说给赵玉秋听,赵玉秋也不好多问,又把这话转给了郑矢民,让郑矢民抹下脸去说她。那些日子,郑矢民的魂还挂在半空呢,哪有心思去管这些驴操狗屌的鸡巴事,听完了也就随之抛到了脑后。气得赵玉秋吵了他一顿,也只好自己找了个机会,啷当着脸拐弯抹角地把话说给孙嫂听。这等事一旦走漏了风声,只要没有被人给掀了被窝抓了现行,当事人是绝对不会承认的。起初孙嫂还拼命为自己狡辩,捶胸顿足地直喊冤枉,咬牙切齿地说绝对没有此事。赵玉秋却指着她的裤子冷笑了一声道:“别演了,连野汉子的熊都带回来了,还嘘喝什么?”(熊青岛方言,指男人的精液。)
听她这么一说,孙嫂的脸顿时变得煞白,一再央求赵玉秋给她保密。当赵玉秋再问到她为什么就熬不住的时候,她却说出了一个惊人的秘密一一因为她在头两年就看上了玉秋的舅公公殷康坤,没想到殷康坤根本就不理她这个茬儿,再加上矢民娘整天跟在殷康坤旁边,她根本就没有机会,可是,这股被勾起来的欲火就此扑不灭了。
这话一出,把赵玉秋给吓得面如土灰,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孙嫂看了好长工夫才缓醒过来,往地上狠狠地呸了一口!
被赵玉秋当场给破了底以后,孙嫂确实收敛了很多,有一阵子确实不出门了。然而,女人一旦犯了邪,是什么办法也拉不住的。虽然被赵玉秋呲哒一顿,孙嫂好了两天,可是却架不住外面那个男人的勾搭,几天不见,那个拉洋车的竟然在郑家里院的门外吹口哨往外勾引她。起初她在屋里假装听不见,越听心越烦,干脆把窗帘拉上。外面的声音算是听不见了,可心里却还老想那事,尝到了偷人的甜头,一旦放下,这心就总是觉得空落落的。可恨张志和是个太监,一点儿男人事都做不了,越想心里就越有气,可是现在毕竟是吃人家喝人家住人家的,在这个院子里自己还没有发言权,无论有多大委屈也只能忍着。想着想着那心思不知不觉又飞到外面那男人身上去了,不禁悄悄地掀开窗帘的一角往外看,见那男的还坐在洋车上,再左右看看没人注意她,那颗悬着的心就放下了,轻轻地把门拉开,假装出门倒垃圾,鬼鬼祟祟地看了看周围,便一个箭步“吱溜”地跳上了那辆洋车。
令人称奇的是,在郑矢民的精心照料下,张志和在**瘫了两年,全身竟然没有一处褥疮,就连赵玉秋都带着嫉妒的口吻说:“将来如果我也瘫在**起不来,你也能像伺候五哥这样伺候我,我这辈子就真的知足了!”
民国二十四年刚过了年不久,也就是张志和瘫了两年后,他的陈病突然发作,连续几天上吐下泻,吃什么拉什么,很快就拉脱了水,眼看着那张脸就瘦得塌了下去。俗话说,好人架不住三泡稀,更何况这么个久病不愈的老人,郑矢民从药铺里请了个郎中回来给把了把脉,言说没什么大事,就轻描淡写地开了个方子。可是没想到,吃了药不但没管事,反倒更重了。到第三天晚上张志和就开始发起了高烧,周身烫手,人己经烧得意识模糊,这下把郑矢民给吓坏了,赶忙跑去医院请了个有点名气的西医大夫出诊,又是抽血又是化验大便,一气忙活了俩钟头,直到第二天下午才出来结果,大夫脸色凝重地把郑矢民叫到一边小声说:郑掌柜,实不相瞒,五爷怕是不大强气,熬不过三天五早晨,尽早准备后事吧。”
郑矢民闻听此言不由得大惊失色,一把就抓住了医生的胳膊,急切地道:“你说什么?大夫,你是不是给弄错了?跑肚拉稀也能死人?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大夫费劲地挣脱开他的手,尴尬地笑笑说:“郑掌柜,大夫不是算命先生,我这么说自然有它的科学道理。五爷得的这个病用医学上的术语来说叫做malignant neoplasm,也就是中医所说的岩病,目則全世界还没有什么办法能医治。从化验的结果来看,老人家现在已经到了晚期。”
郑矢民仰头长叹了一口气,心情木乱地送走医生,就又回了屋。可能是因为刚刚打了针,张志和的气色明显地好了许多。他拉着郑矢民的手,有气无力地说:“矢民,我怕是撑不过去了,有几件事我想跟你念叨念叨。”
郑矢民强忍住心里的疼,努力做出一副笑容,可没想到却比哭还难看。
“五哥,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张志和突然爆发出一阵激烈的咳嗽,大口地喘着气,费力地道:“矢民,你是我的好兄弟,也是一个讲义气的好人,说实话,我这辈子能交往你这么个好兄弟,就是死也值了!当年如果不是你收留了我,我怕是早就死在护城河里了,咱们兄弟之间,我就对你不说个谢字了。这两年给你添麻烦了,我心里确实过意不去。不过有句话我可得让你明白,我犯病的那一年,你打了我那个青花瓷瓶,那是你去京城那会儿,御苑祥王掌柜托你给我带回的那个箱子里的东西,本来那是我早就给你预备下的,我死了以后给你留个念想,没想到让你给打了。到如今我也想通了,打了就打了吧,也就别去多想了。我死了以后,只要兄弟你能按时到坟前看看我,给我坟上添把土烧俩纸钱,我这心也就踏实了。”
郑矢民含着泪点了点头,哽咽着说:“五哥,你放心吧,我一定能做到!”
张志和勉强地抬起头,指了指屋外,好像是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身体又颓然地倒下去。郑矢民明白了,趴在他耳边小声地说:“五哥,你是不是想看看你的寿材?”
张志和点了点头。郑矢民道:“我背你过去吧,那玩意儿太沉了,我可搬不动。”他弯下腰轻轻地扶起张志和,把他背到了西厢屋,将覆盖在棺材上面的布拿开,一口油亮漆面的楠木棺材赫然出现在眼前。
郑矢民用力地打开棺材盖子,从里面拿出一个用绸缎包得很严实的小包揪摆在张志和面前,轻轻地将其打开,一个金灿灿、做工却很逼真的纯金**露出来,郑矢民对张志和开着玩笑说:“五哥,这东西我早就给你准备好了,等你走的时候我就给你安上,让你到了那边也去找三宫六院,试试这个东西好使不好使!”
郑矢民一直陪着张志和,直到三天后五哥咽下最后一口气,郑矢民几乎没有离开过半步。
五哥走了,走得很踏实。
那一夜,冷冷清清的郑家里院漆黑一片,郑矢民早早地就脱衣上了床。不知道过了多久,赵玉秋低声地问:“他爹,咱这屋今年还拆不拆?”
郑矢民叹了一口气道:“搁着吧,还不知道以后的日子咋过呢。”他翻身侧向一边,皱着眉头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她该过生日了,六岁了,日子过得可真快啊!”
赵玉秋知道他说的是郑天骄,含含混混地“唔”了一声,没再接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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